沈墨白讶异道:“将军有避水灯,纵然船翻入水,亦能保将军无恙。”
罗靖皱眉道:“这青龙君是水族,江中毕竟是他的地盘,你的避水灯能否保命尚未可知,万一有什么事,你难道还想我死在江心不成?”
沈墨白想想也有道理。他也是第一次制做这避水灯,倘若当真无效,岂不害了罗靖一条性命?当下道:“镇龙还需镇龙诀。”向罗靖耳边轻轻念了几句话,“将军须要记熟。若那青龙君有什么叵测之心,将军便念诵口诀,将镇水剑向他掷去,方可有效。”
罗靖将镇龙诀反复在心中念了几遍记得烂熟,手轻轻摸着腰间剑柄,眼色渐渐冷硬…
初八日天气晴好。正午时分,罗靖就带着沈墨白和碧泉驾了一只船在江中徘徊。这几日江水都十分平静,罗靖射潮之事也传开了,有大胆的村民便来江边看看,倒比平常多了几分人气。眼见太阳微微西斜,船下忽然水波一翻,泼刺一声仿佛有鱼出水,罗靖三人扭头看去并无异样,再转头时船上已多了两人,一个便是前日在江边现身的乌贼,另一个青袍玉带,头戴珠冠,隐隐有王者之风,想必就是那青龙君了。罗靖起身拱手道:“青龙君莅临,罗靖在此相候久矣。”
青龙君举手一揖,客气之中又带几分掩不住的傲气:“有劳将军久候,失礼了。”
罗靖微微一笑,道:“前日蒙青龙君赠银,罗某不曾道谢。今置薄酒,与君把盏清谈,何如?”
青龙君与他对面坐下,笑道:“不知前日与将军所说旧约之事,将军意下如何?”
罗靖一扬眉:“正要请教青龙君,所谓旧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青龙君眼露追忆之色,缓缓道:“当日天下大水,我等水族最是自由喜乐,东南西北,无所不至。这钱塘一带本是大泽,余即是此地水族之长。后大禹降生,为尧王治水至此,与余约定——余助其导水归海,大禹以息壤填塞,生成苏杭二地,便以此地水域为余治地,允以永不相犯之约。余居此已有数千年,不意近年人类突在此江畔开垦田地,更以土填江,侵余之地,故而余以江潮示警。将军责以残民,此亦有之,但究而言之,乃人类失约在先。倘将军能约束乡民,余可保此江面绝无大浪,任航船通行何如?”
罗靖微微含笑,沉吟不语。身后碧泉吱吱呀呀摇着橹,也是全无方向,船在江上顺流漂荡。好在此时风波不兴,走得倒也稳当。青龙君见罗靖不答,微微有些焦躁起来道:“将军究竟意下如何?”
罗靖抬头望望江岸,似乎在心中计算什么,片刻才微微一笑,一字字道:“恕难从命!”
青龙君脸上青气一现,面露狰狞之色:“将军莫非当真以为几支箭就能压服本君?”
罗靖端坐不动,稳稳道:“箭虽不行,不知这个可行?”他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在原地打起了转。乌贼一声惊呼:“水眼!”青龙君霍然长身而起,身形一动,已经化为一道青光,冲天而起。只是他刚刚动身,罗靖也一跃而起,抽出腰间长剑掷了出去,口中喃喃念诵。只见掷出的宝剑在夕阳光中红如炭火,疾如流星,直冲青光而去,二者相撞,陡然间光华大盛,逼得众人都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只见青光没入江中,江面上登时波浪滔天。小船在浪尖上翻滚了几下,四分五裂。船上三人,全部掉入水中。
罗靖只觉脚下一股漩流,将他直往最深处拖去,全然无法抗拒,连忙掏出避水灯一晃,灯芯上悠悠燃起一点红光,身畔流水立刻四下散开,形成丈许一个圆球,将碧泉和沈墨白也包在其中,那吸引之力顿时小了些。罗靖一手端着避水灯,一手拉过沈墨白:“快走!”
水眼吸引之力极大,罗靖等人身外的水球已被拉成长圆,几人脚下犹如踩着滑溜的冰面,走三步便要退两步,跌跌撞撞互相搀扶,总算冒出了水面。回看江中,只见白浪滔天,虽是只在江心翻腾,却把岸上乡民吓得跑个精光。倏然之间一道血箭冲天而起,血光之中挟着一道寒光,射到半空又坠下来。碧泉眼尖,脱口道:“爷,是你的宝剑!”
果然是罗靖的“纯钧”,从空中坠落下来,竟然苇叶儿般漂在水面上。此时江水渐渐平静,那剑被江水直送上岸来,只见剑刃上裹一层血渍,浓稠粘腻,江水竟冲刷不去,隐隐有龙涎香气。罗靖反手揪住沈墨白道:“这是怎么回事?剑为什么自己浮上来了?”
沈墨白从船翻之时便没说话,此时才道:“将军初习镇龙诀,难免使用之时有所差失。虽然重创青龙,尚未能将其镇于水眼之中。不过青龙受此一剑,也必重伤,水眼之威料也难敌,此刻必然无法脱困,非数十年不能恢复元气。”
罗靖焦躁道:“数十年?难道数十年后还容他再兴风作浪不成?可有什么法子能将其永远困在水眼之中?”
沈墨白低头不语,罗靖又催促他一遍,他才忽道:“将军昨夜不归,是去勘查水眼了吧?”他只是单纯,却并非愚蠢,茫茫江面,碧泉如何就这般凑巧将般摇至水眼之上?两下一凑,便即明白。
罗靖冷冷道:“那又如何?”
沈墨白慢慢道:“将军心中其实并不欲与青龙君和谈,为何要骗他前来?”
罗靖冷笑道:“朝廷早晚要开垦此地,到时他再兴风浪,如何抵御?”
沈墨白被他问住,半晌方道:“但此地本他所居,垦荒填江,确是有所相侵。”
罗靖嗤笑道:“荒唐!这般一个妖孽,凭空里说出一条什么旧约,就将此地划做了他的疆界?便真是有这旧约,乡人只在岸上垦荒,即使填江造堤,又能占他多少地方?便掀起这般风浪,淹死无数百姓?我不知便罢,今日既撞着了,少不得替百姓除了这一害!你只告诉我,究竟如何能将他永镇水眼之中?”
沈墨白默然不语。罗靖几番问他,软硬兼施,他却只不答话。罗靖焦躁起来,正要发怒,远远忽然传来呼喊之声,抬头望去,却是碧烟骑马而来,旁边一骑,正是同在丁兰察麾下效力的左穆。近前来滚鞍下马,施了一礼道:“将军。”
罗靖皱眉道:“左将军怎么来了?”边关一战后,左穆也升了官,不过他是文职,因而仍是跟在丁兰察身边到青州封地去了,怎么却出现在此处?
左穆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大帅让在下带给将军的。方才在下远远望见一道青光,莫非…是龙不成?”
罗靖素日本看左穆不顺眼,嫌他神神道道,虚过于实。只是自从他识得了沈墨白,渐渐也信了这些鬼神之事,看左穆自然也与从前不同,当下点头道:“左将军好眼力。”
左穆一眼看见罗靖手上沾血的宝剑,讶然道:“龙血?将军这柄剑竟能沾了龙血?怪道碧烟姑娘说将军在江边治这异潮,初时我还道何等样的潮水竟惊动了将军,原来…竟然是龙!”
罗靖焦躁地一挥手道:“虽是伤了那妖孽,却并未能将其镇住。”
左穆目光在江面上扫视良久,又掐指细算了片刻,笑道:“将军以凡人之力,能将上古青龙困于水眼之中,实是前无古人,只怕也难后有来者了。只是这青龙亦颇有神力,竟然从上古神兵剑下脱逃,也算不易了。不过此时他也受了重伤,将军若能趁此时机在这江中立下六十根镇水柱,亦能将他永远困住。”
若是换了从前,罗靖少不得又当他是胡言乱语,但此时却不作如此想,立刻问道:“左将军有镇龙之法?”
左穆笑道:“并非镇龙之法,而是镇水之法。将军的上古神兵虽未能将其镇住,却已将其重创。龙兴于水,倘若将水眼封住,亦可将青龙永困其中,这虽是镇水,却与镇龙无异。”
罗靖微微点头:“如此,还要左将军费心了。”
左穆笑道:“在下初来此地,便听说将军为治水亲射潮头,这是利民之大事,左穆亦愿一效绵薄。还请将军召集此地工匠,铸造八八六十四根镇水铁柱,其上铸刻镇水铭文,按八卦方位沉于水眼周围,便可将青龙永镇水底。”
罗靖顿时目光一亮:“好!就照左将军所说行事!”看一眼嘴唇微动似欲开口的沈墨白,微微冷笑道,“看来,这青龙君是在劫难逃了。”
沈墨白咬着嘴唇,终于道:“既然左将军深谙镇魇之术,想必也用不到在下。将军能否让在下告辞?”
罗靖眉头一皱:“告辞?你想去哪里?”
沈墨白低声道:“自然是回钟山。”
罗靖嗤笑道:“又是你那套什么不能远离的谬论?告诉你,墓穴尚未择定,你老实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沈墨白想要争辩,张了张嘴,还是咽了下去,垂下了头。这些日子,他已经发现,要跟罗靖争论,完全是白费力气。左穆甚有兴趣地在旁打量他们,道:“将军,风水之事,在下也略知一二。将军若要为老夫人择墓,用得着在下时尽管开口。”
罗靖瞥他一眼,也微微一笑:“左将军如此相助,罗靖可不知该如何报答。”
左穆知道跟他说话不必拐弯抹角,不如实话实说的好,当下微笑道:“在下倒当真有件事要拜托将军。”
罗靖微一扬眉:“哦?左将军请明言。”
左穆脸上难得露出点腼腆之色,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有一幼时邻居,只因家乡旱灾,举家流落异乡,闻说是在此处。此次在下请命来为大帅传讯,已向大帅请假十日到此寻访。只是苏杭之地如许大,实在难找…”
罗靖点头笑道:“原来左将军也是多情种。好,此事罗靖必当效力。左将军但请放心铸造镇水铁柱,这寻人之事,包在罗靖身上!”
第10章 筹饷
马车进入雍州。碧泉从车辕上探进身来道:“将军,前面又有成群乞儿。”
罗靖眉头锁得死紧,冷冷道:“去雍州牧府,递帖子请见。碧烟,你们自去驿站休息。左将军,你从驿站换马,在下就不能相送了。”
雍州与豫州边境上正在闹流匪。丁兰察派左穆来送的信中说的就是这件事——他已上表朝廷荐举罗靖前去剿匪。剿匪是件苦哈哈的事,尤其是剿这种流匪。边关打仗,性命虽然是掖在裤腰上的,粮饷却是丰厚,且有立军功的机会。剿匪却是各省自出银饷,自然能省则省,可是上山下水,那腿却半点不能少跑,因此谁也不愿揽这活计。恰好又是在两省之间,因此两边官员相互推搪,居然让流匪乐得逍遥了几年,势力渐壮,今年尤其猖狂,竟有尾大不掉之势,终于闹得朝廷上也知道,不能不治了。
丁兰察自到了青州封地,无一日不想着再度入京,只是没有机会。此次他若自荐,少不得引起朝廷猜忌,因此举荐了罗靖。朝廷竟然也同意了,只是要罗靖自筹钱粮,朝廷不拨饷银。这分明是个难题目。因罗靖与雍豫两省官员都无过往,若是伸手要钱,哪个肯应承?不过若非如此,也轮不到他来带这个兵。
左穆道:“将军是打算直接去见雍州牧?只怕雍州牧…”在路上他们已经反复谈论过,雍州牧陶琛,是郑王的门生。雍州这地方,算来不是个肥差,时常闹个蝗旱匪盗什么的,虽然不算利害,却是年年得要朝廷拨钱粮的。郑王为何给自己的门生安排这个地方,其中大有深意。朝廷十年要有七八年给雍州拨银子,其中三分之二都流进了郑王的私囊,竟成了他的财源。此次推搪着不肯治匪,多半又想朝廷拨饷。而朝廷也因知道剿匪是个无底洞,不肯平白地加这笔开销,才准了丁兰察的奏章,调罗靖来带兵。
“我且不提剿匪,只谈安民。”罗靖也掀起车帘向外看。自进了雍州地界,就不时可见求乞之人,且成群结队,虽不是饿莩满地,却也是百姓菜色,“剿匪之策,莫若安民。百姓多是良善之辈,若非饥寒所迫,谁愿落草为寇?这些流匪不过乌合之众,倘能得温饱,怕不有十之八九不愿再过那流窜生涯。到时剩几个头目,只需百十人便可将之剿灭,易如反掌。”
左穆点头道:“将军此话确是攻心之策。只是雍州牧怕不会答应。”
“无论如何我总要去见他。他是地方大员,行事总要先尽个礼数。若他不肯,朝廷有旨,教我自筹钱粮,我便要便宜行事了。”
左穆想了想:“将军不要跟雍州牧闹僵。剿匪也罢,安民也罢,都非三五日可见效。倘若雍州牧上本弹劾,将军恐怕无可自辩。”
罗靖叹口气:“今上仁慈宽厚,只是耳根子太软,太过信任郑王。”
左穆掀起车帘看看左右并无外人,才道:“将军筹钱倘若遇阻,千万莫要着急,大帅已经在设法变卖家产,供将军剿匪使用。”
罗靖心中一热,道:“大帅这是何必,我自有办法就是。”他十八岁被送入行伍之中,就是跟随丁兰察。初时做个小兵,而后做了亲兵,再渐渐升职直到副将,十年来与丁兰察一同行军打仗,实是如同父子,比之远在常州的那个所谓亲生父亲,还要亲近得多。
左穆笑了笑道:“将军莫要放在心上。大帅与将军同进同退,此次将军若能将流匪剿个干净,也不枉大帅举荐之功。到时朝廷必有封赏,我们才能有东山再起之机。”
罗靖点了点头,心中明白。此次边关一仗虽然打得漂亮,却只是暂解一时之急,不消一两年,北蛮必然还会来犯,麻烦无穷无尽。但当今的皇上仁慈尽有,毛病却是太过信任兄弟,以致郑王在朝廷中可谓一手遮天。郑王年少时便有才名,只是出身微贱,未能登位,如今羽翼丰满,也有自立之心。丁兰察久有觉察,只恨没有证据,亦难取信皇上,空自得罪郑王,只好忍耐。且他常年在边关,如今又在青州封地,远离京城,等闲也难见到皇上,奏折进京,少不得先经郑王之手,即使肯拿出比干关龙逄的忠心来,又与谁说去?如今他憋一口气,只想罗靖剿匪有功,得以进京封赏,那时若能留在京城,一来总有机会面见皇上,二来至少也通个气息。恰好雍州牧为讨要朝廷钱粮,故意将流匪说得十分厉害,倘罗靖能一举成功,郑王想压也难压得下去。正因有这些利害关系,因此不惜代价变卖家产,也要支持罗靖。
左穆倒有些担心,因知道罗靖性如烈火,倒真怕他跟雍州牧起什么冲突。不过他现在是丁兰察属下,送过信就得赶回青州,也不能久留在外,只好嘴上叮嘱几句罢了。
马车一停,碧泉在外道:“将军,驿站到了。”
左穆起身下车,忍不住又道:“将军千万委屈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
罗靖笑道:“知道了。左将军放心,罗某必不误事,总教将军能到京城寻你那青梅竹马便是。”
左穆脸上微微一红,道:“将军又取笑了。”他在江边打造六十四根定水柱助罗靖平定江水,当地知县见水患已平,千亩良田唾手可得,明年报个卓异易如反掌,喜得无可无不可。听说左穆要寻找当年邻女,巴不得有讨好的机会,派了人四处打听。到底是衙门有人好办事,十日之内竟当真打听到确有这么一对夫妻带着女儿迁到此地。后来夫妻二人双双身亡,那女儿前几年跟着一个远房舅舅进了京城。虽说不曾见面,但有个确切消息,也是欢喜之事,只等有机会进京再去寻找。
罗靖哈哈一笑,拱手与左穆道别。他与左穆素不相能,如今居然说句取笑的话,全仗那八八六十四根定水柱之力。眼见左穆换了马如飞而去,回头向碧烟道:“你且住下。”看一眼沈墨白,“你也进去。”
沈墨白一路上都有些恹恹的,没人与他说话,他便也不开口,耳朵里到现在还是定水柱沉入江中时江水中传来的惨烈号叫。自打被罗靖强行带离常州,他心中虽然惴惴于师傅临终嘱托,但见一直未有什么怪事,心里也就渐渐松了。他自幼居于山中,寂寞之时只能以读书打发时间,到底是年轻人,若非对人世红尘有好奇之心,也不会自行离开钟山。如今跟着罗靖,虽然少不了惊心动魄,却比山中有趣得多,居然也有几分乐不思蜀。只是此次定水镇龙,罗靖将青龙君诱至水眼出手镇压,却教他心中十分难受,却是又无法反驳罗靖之言。他天生敏感,镇水柱沉入江水中一分,江中水族号叫之声便凄厉一分,直到六十四根铁柱全部没入水中,那痛苦愤怒不甘的呼号才渐渐沉寂,在他耳中听来每一分变化都清晰无比。呼号之声虽静,他心里却一直难受,简直要恨自己为何能听得如此清晰。因此罗靖母亲下葬之后,他便再次提出离开,却被罗靖轻轻一句:“你回得了常州?”便打了回来。他离开常州之时身无分文——也根本没想到银子还有这般大的用处,罗靖若真将他抛在路上,只怕他当真寸步难行。他如今吃罗靖的穿罗靖的,也只好听人安排了。
简单的行李搬下车,碧泉一甩鞭子,直接去了衙门。碧烟一手拎了一个包袱,瞪沈墨白一眼:“还不过来帮忙?”她是极不愿罗靖带着沈墨白的。或者是女人家的直觉做怪,那日在沙洲上见了罗靖与沈墨白裸裎相对,她对沈墨白便甚有敌意。因自家的爷也好男风,因此对男子也少不得要提防。沈墨白虽是容貌平常,却胜在温润如玉,不似她和自家哥哥,一身的野气。罗靖久在行伍,眼中所见皆是粗豪汉子,便是偶然到那风月场所,又是一片脂粉气,难得有沈墨白这般清雅温润之人,难保不觉新鲜起了兴趣。碧烟直到如今,还只是个丫头,连个侍妾的名份也没有,虽然罗靖身边再无别人,心里也不免有些不踏实,看沈墨白宠辱不惊的模样便更不顺眼,巴不得早打发他走,只是自家爷不肯。她自然不敢对罗靖说什么,只好背后给沈墨白一点脸色看看。
沈墨白并不回嘴,提起几件行李,跟着碧烟进了驿站。他不反驳,碧烟也就没有再吵下去的理由,心里憋着气,径自去整理行装了,也不管沈墨白有没有茶饭。一直等到天色尽黑,罗靖才同着碧泉回来,脸色阴沉如同锅底。碧烟迎着,小心翼翼问道:“爷,晚膳已经备下…”
罗靖将外袍甩在桌上,怒气冲冲地坐下:“茶!”
碧烟吓了一跳,赶紧去倒茶。碧泉轻声细语道:“爷,别气坏了自个身子。雍州牧不肯放赈,不也早在爷意料之中?另想办法就是了。”
罗靖重重吐口气,怒道:“他身为一方父母,竟然对百姓死活毫不挂心,只知讨好上司,实在混蛋之极!好,他既是准我自筹银饷,明日就召集地的富户,我倒不信榨不出钱来!”
碧泉迟疑片刻,还是细声道:“爷,这动静就弄得大了。那些个富户谁肯出钱?少不得要和他们翻脸,闹到姓陶的那里,依旧还要跟他对上。”
罗靖一拍桌子:“对上就对上!如今青黄不接,有人又囤积居奇,再不开赈,少不得又要饿死人。死人不多,照例不用上报,可是死的这些百姓,到哪里去鸣冤?这些个富户,平日里大鱼大肉享受得也够了,教他们出一出血,也算不得什么。”
碧泉虽觉不妥,但也不敢再劝。罗靖跟陶琛打了一下午的官腔,憋了一肚子火气正无处发泄,转眼看见沈墨白站在门口,只探进半边身子来瞧着他,一拍桌子:“鬼鬼崇崇的做什么?进来,怕我吃了你不成?”
沈墨白本是怕扰到他们谈话,知道跟罗靖没法辩解,便不言语走了进来。罗靖没及进驿站就去了府道衙门,驿站里虽知是新调将军的家眷,却把他当了下人,竟没人问他是否要汤要水,生生将他饿了半天。罗靖看他捧着饭碗吃得香甜,轻轻哼了一声。沈墨白抬头看他一会,见他并无什么怒意,低头拿筷子戳戳碗中米粒,轻声道:“将军要放赈,可是没有银子是么?”
罗靖没好气道:“是啊,难道你有银子不成?”
沈墨白低声道:“将军放赈是一片慈悲之心,但若硬压着富户拿出钱来,未免就…”
罗靖嗤笑道:“不然怎样?你倒是慈悲,可慈悲得出银子来么?”
沈墨白转头向窗外看了一会,道:“无主之物,取不伤廉,不胜似将军强榨来的?富户中也有辛勤积攒的,若是爷不分青红皂白强行逼取,也落个恃强凌弱的名声。”
碧烟一顿筷子怒道:“你说什么!”罗靖却从沈墨白话里听出点意思来,顾不得生气,一挥手止住碧烟,追问道:“什么无主之物?你说清楚。告诉你,赈济银子可不是百十两就打发得了的,就是千把百两,也根本是杯水车薪。”
沈墨白沉吟望向窗外,半晌道:“我也不知有多少,不过定非小数便是了。”
罗靖紧盯着他:“在哪里?”
沈墨白抬手一指窗外漆黑夜色之中:“在山里。”
山路崎岖,罗靖跟着沈墨白,夜色中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沈墨白却像白日里一般平稳。碧泉跟在最后,更是跌跌绊绊,忍不住低声道:“带个火把来也好。”
沈墨白闻言回头道:“不能见火。火能克金,点了火,就难见金银之精气。”
罗靖自打识得了沈墨白,耳朵里听这些千奇百怪的话也听得惯了,顺着便问:“金银也有精气?”
沈墨白点头道:“金之气色赤,夜间有光。银之气色白,入夜流散在地,可变为白雄鸡。”
碧泉一边踉跄,一面忍不住道:“我怎的看不见?”
沈墨白迟疑片刻,道:“不善观气之人见不到。”
罗靖眯着眼睛向前看去。正是深夜,山林之中像化不开的墨一般,饶是他眼如鹰隼,也看不到什么东西。刚看了几眼,脚下绊着东西,不由晃了一下。看沈墨白仍然如履平地,忍不住道:“你难道看得见地上的东西?”
沈墨白低头看看,然后点点头:“看得见。”
罗靖诧然道:“你夜能视物?”
沈墨白摇头:“只是有银之气流过,地上草木山石之形,自然显出。”
罗靖和碧泉一起低头看地,但除了一片漆黑,仍然看不见东西。忽听沈墨白轻声道:“看。”两人一起抬头,只见林间白影一闪,竟然是一只白雄鸡,身上毛羽其白如银,黑夜中还微微泛着光,两颗黑珠子般的眼睛盯着三人,连羽毛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罗靖和碧泉虽然早有准备,也不禁怔了一下,这一怔之间,白雄鸡倏然不见,山林之中重又变为漆黑一片。只听沈墨白轻轻吐了口气:“银子就在这附近,怕得等天亮再来掘了。”
罗靖看看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索性就地坐了下来:“天也快亮了,就在这里坐一时也好。”
三人挨着坐下。沈墨白轻声道:“将军不要走动。这里附近只怕有个山崖,此刻除了银气所流之处,其他地形我都看不见,不知在何处,小心不要摔了下去。”
罗靖从军十年,也知听风以辨地形,但此时四周并无半点风声,实不知沈墨白是如何知道附近有山崖的,问道:“你如何得知?”
黑暗中沈墨白半晌没有回答,罗靖又问了一遍,才听他低低道:“有鬼哭之声自地下传上。想来此地曾是盗匪藏银之处,为争银将同伴抛下山崖…”
他声音平缓,几乎与黑夜溶为一体,寂静中听来别有幽幽之意。碧泉竖着耳朵往四周听了半晌,明明没听到半点动静,后颈却不禁起了一阵寒意,往罗靖身上靠了靠,喃喃道:“你,你可别胡说!”
沈墨白在黑暗中轻声道:“我没胡说。”语声平静,罗靖却似乎听出点悲哀之意,心里不知怎么稍稍一软,随口道:“不必争了,他既能视鬼,必不是胡说。怕什么,活着时也未见得有什么可怕,更别说是已死的了。若真是盗匪的藏银更好,拿来赈济灾民,也算替他们做功德了。”
正说着,天色已经渐渐透白,四周景物也清晰起来。碧泉往身旁一看,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原来他背后就是峭壁,离他所坐之处不过三尺远近,倘不是沈墨白出言告诫,他随便走上几步,怕就要走到深渊里去了。不过此时也顾不得后怕。罗靖还记得昨夜白雄鸡消失之处,三人在半人多高的草丛里扒了半日,终于从薄薄一层土下挖出块青石板,板上铸着铜环拉手,已然生了一层铜绿。罗靖与碧泉齐心合力将石板拉起,入眼一片白花花,石板下竟是整整一窖银锭,旁边还堆着些珠宝,粗略算起来也有十余万两。碧泉怔了一会,喃喃道:“想不到有这许多银子。”
沈墨白站在一边,低声道:“将军,这些够么?”
罗靖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已经有了主意,点头道:“够了。有这些银子,三月之内,定教这群流匪伏诛!”
第11章 命相
罗靖果然在三个月内清剿了雍豫边界的流匪。那笔不知来路的银子除了他们四人再没人知道。罗靖召集了本地四十八户大富之家,让他们匿名认捐。说来可怜,四十八人家,总共认捐了不到两万银子,连给灾民喝粥都不够。罗靖暗地里恨得牙痒,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而后把那十余万两银子加进其中,到最后众人也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是谁捐的。罗靖拨出两万银子做军饷。他从雍州驻军中只挑出了五百人,每人四十两现银。普通军士每月饷银不过三两,这四十两银子砸下来,哪有个不用命的?另拨五千两悬赏,只要有人提供流匪的消息,就赏十两,若能带领他去歼灭流匪,五千两一文不少,全部打赏。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时间流匪真成了过街之鼠。剩下十万两一半开粥棚赈济灾民,一半平抑粮价发放种子。如此三管齐下,不到三个月,就将仅剩数十人的匪帮堵在七里山中,全部活捉,四十几辆囚车押着俘虏回城,排了一里多路,百姓都来观看,好不见光。剿匪不算什么,但能将流匪全部活捉就难得了,尤其是一支数年来两省都不能辖治的流匪,罗靖此次赢得的名气其实大大胜过他花的力气。并且他做得滴水不漏,雍州牧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能不承认他全歼匪首的功劳,连个扰民的罪名也给他扣不上。
碧烟喜得眉开眼笑,忙着采买荤素菜品,在驿站里摆了一桌席面庆祝。因此次沈墨白是大功臣,对他也和气了许多。罗靖看她忙碌的模样,不禁笑道:“忙什么,这些菜还不够吃的?快过来坐下。”
碧烟一面给他布菜一面笑道:“爷,这次连皇上都召你进京,想必爷又要升官了?”
罗靖淡淡一笑:“升什么官?此次剿匪不过是个虚名,一群乌合之众,只是雍州牧有意纵放,才有今日之患,胜之不武。何况剿匪与军功不同,皇上此次召我进京,虽是莫大的荣耀,却也止此罢了。若说为剿这群流匪升官,也未免可笑。”
碧泉道:“爷能进京见了皇上,这就成了。都说京官好升,外官好做,爷进了京,大帅的目的也就算达成一半了。”
罗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一眼沈墨白,举杯道:“这次多亏你的功劳,来,我敬你一杯。”
沈墨白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猛然被罗靖点到了名,倒惊了一下,赶紧也举起杯子,咕咚灌了一口,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罗靖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他手劲大,一巴掌下去,沈墨白险些栽到桌子上,连忙躲了,自己掩嘴平了气息,道:“将军,那四十余名流匪如何处置?”
罗靖看他脸颊上被酒烧起两小团微红,犹如软玉上擦了一抹胭脂,不由心里又动了一下,随口笑道:“全部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墨白一惊道:“全都,全都斩首?”
罗靖斜睨着他:“怎么,又要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要给他们念往生咒?这些都是匪首,多年的贼骨,成不了良民,不杀,日后还要为患。何况他们流窜抢劫,百姓也大受其害,杀了有何不妥?”
沈墨白看看他,无可反驳,又低下头去。半晌,喃喃道:“将军既要进京,能带我回常州么?”自雍至京,稍稍拐个弯儿就经过常州。
罗靖眉头一皱,将酒杯往桌上一拍:“就念着你的常州。放心,这次捎你回去就是。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扫兴!”
碧烟瞪沈墨白一眼,连忙举杯劝酒:“爷莫要生气,这酒滋味还不错,我和哥哥陪爷多喝几杯。”
沈墨白悄悄放下杯子,溜回了自己房中。他向不多言,不知为什么说几句话就会得罪罗靖。他从前不知什么是畏惧,现在却有些畏惧罗靖。也不只是他沉下脸的时候,有些时候,罗靖看他的眼神更让他紧张。山下的生活比之山上有趣得多,可也更加的耗费心力。他轻轻叹口气,伏在了桌子上,有些迷茫地看着窗外…
罗靖此次回常州是轻装简从,无声无息。自从他接走了母亲的骨殖,常州这地方,似乎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自然也就没有衣锦还乡的必要。他甚至连常州城都不愿进,直接上了钟山。
碧烟很不情愿。因为罗靖不愿进常州城,为了不错过宿头,一行人只能在乐山庙过夜。碧烟早听碧泉说过那是个破败庙宇,待她看到乐山寺的时候,就更懊恼了:“爷,这,这庙也太破旧了。”庙门当初也许是红漆的,但现在只能在裂开的纹路处找到一点痕迹了,其中一扇还是摇摇欲坠的。山墙墙头不知崩了多少处,像狗啃的似的。庙里统共四五间房,只有经堂还算完好,但佛像身上釉彩也早就剥落,两边的绸帷也满是虫眼,几乎褪成了灰白色。佛前的香炉里连点香灰也没有,可见不知多久没有香火供奉了。其它几间房里也是空空荡荡,统共只找到两张矮榻,碧烟跺着脚道:“这,这怎么睡啊!”
沈墨白并未注意碧烟说了些什么,只顾着在房中四处察看。罗靖在旁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沈墨白怔怔道:“有人住…”虽然他走了三个多月,经堂中却是干净的,看得出有人打扫,“这里除了我和师傅,从没人来住过。”
罗靖刚才就在一间房里瞥见一个包袱,还以为是庙中的僧人,听沈墨白一说,才知道这里平常竟然是没人住的,忍不住道:“那你师傅死了之后,你自己住在这里?”
沈墨白怅然点头:“师傅的坟在庙后,我得去看看。”
他在外时倒也不如何想念,如今到了旧居,倒忽然生了急切之意,转身就要出门,刚走到门口,恰好与自外而入的一人撞个满怀,险些仰倒。罗靖一把拉住他,抬眼一看,进来的却是个道人,一身灰衣,肘弯处还打着两块补丁,抬头一见罗靖等人,便立掌打个问讯:“几位施主,恕贫道冲撞了。不知几位施主从何处来,天色这般晚了,如何走到小庙来了?”
沈墨白听他这话,俨然像是这寺庙的主持,不由诧异道:“道长是从何处而来?在下,本就是住在这里的。”
道人一震,猛地盯住他:“你?你本就住在这庙中?那释因…”
沈墨白接口道:“那是我师傅。”
道人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是沈墨白?”
沈墨白觉得他手劲奇大,拽了一下没拽出手来,反而被攥得生疼,皱眉道:“正是。道长是…”
道人脸色一变,不答反问:“我到这庙里已经十数日,怎么一直不见你人影?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