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稳稳落下,高安世的声音隔着帷幕传来,“陛下,昭仪娘娘,紫微殿到了。”
皇帝转过头,敲了下轿辇的内壁。立刻有人将帷幕掀开,他率先出去,叶薇在原地坐了片刻,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也跟着出了轿辇。
一定是被谢怀的事情刺激了,刚才有一瞬居然以为皇帝知道了她的身份!
怎么可能!他连宋楚惜的模样都没看清过,如今又怎么能知道这样的事!
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天上飘着细雨,高安世撑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张在皇帝头顶,他却顺手接过伞柄,示意他退后。撑着伞转头看向叶薇,无需多说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裙角走了过去。
紫微殿前也有台阶,虽不如三清殿的长,站在下面也难以看清上头的情形。所以当二人走到台阶尽头的空地上时,才惊讶地看到吴国大长公主攥着姚嘉若的胳膊,摇摇欲坠地立在大殿门口,脸色煞白。
“阿母,阿母你别这样…”姚嘉若神情惊慌,“你别吓女儿。”
大长公主嘴唇狠颤,片刻后忽然甩开她的手,几步走到殿前跪下,高声道:“阿兄!阿兄你真的不肯原谅妹妹吗?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不要赶我走啊!阿母离去时你明明答允过她,会保护我、包容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会永远保护你的同胞妹妹,这些你都忘了吗?阿兄!”
她一壁说,一壁朝殿内磕头,地上已经被雨水打湿,有几处还积了不大的水潭,她这么跪下去很快就弄得浑身湿透。太主这样激动,宫人也不敢上去为她撑伞,就由着她跪在细雨中悲痛哭求。
姚嘉若在那里立了片刻,也走到旁边跪下,却不像太主那样失态。背脊挺直、面无表情,明明白白告诉旁人,她只是陪母亲同跪,并无半分心虚理亏之处。
恰好此时,宫人们也发现了皇帝,忙不迭下跪行礼。周兆快步走近,磕了个头才问道:“陛下过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臣等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周大人客气了。你只需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便不怪你失礼之罪。”
周兆压低了声音,“微臣也正想找机会禀报陛下。唉,还是因为之前的事儿。大长公主在这里也跪了一天一夜了,今儿一大早,太上终于松口召她进去,却不是表达宽宥,反而明明白白告诉太主,让她赶紧会公主府打点行装,半个月后起程上路,去靳阳找姚都尉。太主一时接受不了,就…就成这样了…”
雨势忽然加大,伞面劈啪作响,叶薇裙摆被雨水溅到一点,小心地把它往上提了提。而大殿门口,被太上用整个国家的权势娇养得倨傲无比的大公主却依然跪在大雨之中,所有想为她撑伞的宫人都被推翻。冬雨冰寒刺骨,她却浑然不觉,任凭衣衫湿透也不肯离去。
丝履踩着砖地,尖端的云纹已经被浸湿,皇帝慢慢走到她旁边,轻声道:“姑母,你这又是何必?”
大长公主遽然回首,适时一道闪电劈下,她的面庞被白光映照,竟惨然如鬼。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惊怒和仇恨,可当着众人的面却什么也不能说,最终只是咬牙笑了笑,“陛下…”
“父皇让您去靳阳,也是为了您好。夫妻团圆,难道不是美事一桩?朕知道姑母放心不下嘉若,可有朕在,还能有谁欺负她不成?姑母,不要一错再错,父皇对你已经够仁慈了。”
水葱似的指甲掐着掌心的皮肉,她恨得连牙根儿都快咬碎了,眼前的男人居然还不依不饶,说着这些状似规劝安慰、实则幸灾乐祸的话!他摆出了副敦敦教导、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越发衬得她蠢钝不堪,若传到皇兄耳中,定然要再厌恶她三分!
颤抖着身子控制住自己,她把视线往旁边挪了点,却对上了翩然而立的白衣女子。那样熟悉的一张脸,是她如今的死仇,她知道她会来看她的笑话,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瓢泼大雨中,大长公主与慧昭仪沉默对视,年轻的昭仪娘娘神情一开始很冷淡,然而慢慢的,里面流露出讥诮与怜悯。她弯了弯唇,用一种看乞丐的眼神看着她,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大长公主脑内轰然炸响,仿佛有闪电再次劈下,四海八荒都不得安宁。
雨水顺着脸颊流淌,不用旁人告诉,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湿发凌乱地糊在脸上,衣裙上也全是泥水,整个一市井泼妇。与之相对的,她却仪容整洁、貌美如花,君王为她撑着伞,而她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眼睛里是胜利者看向落败者的奚落和怜悯。
更不消说周围那些旁观的宫人了!
活了四十多年,大长公主还从未受过此等大辱,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待身边的人反应过来,便直愣愣地朝前砸去,就这么晕倒在漫天风雨中。
“太上别担心,侍御医过去看了,太主就是这两日没怎么进食,又冒着严寒在外面跪了太久,才会一时受不住晕厥的。到底是金尊玉贵的身子,哪经得起这个折腾,微臣瞧着这心里都…”
“周兆,闭嘴。”
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叶薇却觉得那高居上位的太上皇仿佛老了十来岁。眼睛疲惫地闭着,他好像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之中,不知该如何决断。里面是他打小亲厚的同胞妹妹,可也正是她利用了他的信任,将他变作宫内宫外的笑话。赶她离开是他能想到的最轻的责罚,可即使这样,却惹来了她如此激烈的反应。
在大雨中跪到晕倒,她从小就是被呵护着的,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难道说,真的是自己太过分了?
“舅舅,舅舅!”
姚嘉若惨白着一张小脸,不顾仪态地跑到正殿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舅舅,嘉若有罪!嘉若来跟您认罪!”
太上皇一见到她眉头就狠狠一跳,“又怎么了?你母亲任性,你也跟着她闹吗?”
姚嘉若泪流满面,“不,不是的。求舅舅不要责怪阿母,这次的事情与她无关。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嫉妒慧昭仪,所以瞒着阿母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过错!阿母什么都不知道,通通是我的错!舅舅,求您处死嘉若,原谅阿母吧!”
太上皇慢慢坐直身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阿照是我收买的,其余人也是听我的驱使,母亲她事先全不知情,后来…后来也是为了保护我才担下了这些罪责。舅舅,您别赶母亲离开煜都。她是在这里长大的,远走他乡会受不了的。而且她也不愿离开您啊…”
太上皇沉默片刻,轻叹口气,“嘉若,别闹了。朕知道这些事情都和你没关系,你如今出来顶罪也是没用的。”
“不,舅舅您信我,真的是我…”
“她的心思朕一直都知道,想让你当上皇后,想让你将来的儿子成为太子,乃至整个国家的皇帝。朕以前太纵着她,也没觉得这些心思有什么不对,现在看来,确实是朕这个兄长疏于管教,才会让她错到今天的地步。你一片孝心朕能理解,所以不会怪你的欺君之罪。下去吧,去照顾你的母亲。”
叶薇听到这话心头已经溢出声冷笑。如今看来,大长公主的苦肉计还是起了作用,太上虽然还在说她的不是,语气间已经开始自责,再这么下去,原谅她是早晚的事。
这对母女真是把他的心思琢磨透了,一招接一招玩得很是顺手啊!
姚嘉若哭得不成人形,被贴身侍女璎珞扶起来后,犹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太上皇,哀哀唤道:“舅舅,嘉若及笄那年,您曾答允过,会满足嘉若一个愿望。您还记得吗?”
他微愣,“当然。”
“那么如今,嘉若求您,让母亲留在煜都,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的一片孝心,好不好?”
殿内无人开口,只听到姚嘉若高高低低的啜泣声。太上皇瞧着这个备受自己疼爱的外甥女,刻意装得冷漠的眉眼终于慢慢软了下来…
“太上容禀,奴婢有绝密的消息启奏!”
变故陡生的时候,大家总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知是不是最近遭受的震惊太多,就连紫微殿扫地的宫女都没表现出惊讶,只是用一种“终于来了”的眼神望过去。
青衣婢子跪到了姚嘉若身侧,面朝至尊、神情激动,一字一句道:“奴婢有关于姚昭容的事情要上奏天听,还望太上和陛下折节辱听!”
皇帝两手交叠,修长的手指玉般动人,“哦?关于姚昭容的?朕记得你是跟在昭容身边服侍的,叫…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奴婢名唤彩珠。”
皇帝一笑,“哦,彩珠。你适才先唤的是太上,看来这话说与他知比较要紧,那么要不要听便交给太上决定吧…”
彩珠动了动身子,“不…其实,这些事情与陛下的关联更深,是关于…是关于昭容娘娘年初夭折的那位皇子的!”
此语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姚嘉若惊怒交加地看过去,厉声斥道:“你疯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可以大放厥词的!”
皇帝眼睛眯起来,寒光如箭般射出,“说清楚。”
彩珠咽了口唾沫,再次磕了个头,“陛下一定还记得,年初的时候,昭容娘娘无故小产。她说是被巫蛊所害,还大张旗鼓去小三清殿搜查,最后果真找到了写有她生辰八字的符咒。琳婕妤娘娘因此被牵连,锁入无极阁中长达八个月,陛下也怜悯她失子可怜,多有恩宠。可奴婢今日要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诅咒是假的,小产是假的,就连怀胎…都是假的!
“姚昭容她,从来就不曾怀过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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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背叛
彩珠的话一出口,殿内一片哗然。姚昭容面色惨白,双目赤红地瞪着彩珠,仿佛从来就没认识过她,“为什么?本宫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昭容娘娘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做戏?奴婢只是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能让二位至尊被你蒙在鼓中,才会冒死把真相公诸于众!”
虽然早料到彩珠会说些什么,但真的发生时叶薇还是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朝皇帝望去,却见他神情冷肃,并未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彩珠。这样的他有些可怕,让慷慨激昂的婢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哆哆嗦嗦道:“还、还有…”
“荒谬!”太上皇打断她的话,怒而拍案,“姚昭容怀孕的事是经侍御医证实了的,哪容你这般诋毁!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给朕拖下去,杖毙!”
彩珠大喊:“太上明察!此等大事,奴婢怎敢信口开河?奴婢愿对天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然,便让我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太上皇气得手都在抖,叶薇适才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处决,不由想起悯枝的悲惨下场,一时气血上涌。这位太上还真是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便打杀婢子,暴君一个!是以此刻看到他怒不可遏的模样,心中没有怜悯,只觉痛快。
被捧在手心的妹妹三番五次利用便罢了,大长公主罪行暴露后,用了许多手段把姚嘉若摘了出去,所以在他心中,这个外甥女还是纯孝无辜的。可美好的幻想没维持多久,就有人出来揭露,母女俩原是蛇鼠一窝,他这个太上皇长期以来都被她们耍得团团转。
这样残酷的真相,就请您好生消受吧。
皇帝喝退了想拖走彩珠的宫人,道:“父皇,您先不要动怒,让这婢子把话说完。”
太上皇回头,“怎么,皇帝怀疑嘉若?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
皇帝面无表情,“是真是假朕回头自会查明,父皇大可放心。至于是不是相信这婢子,呵,在发生了姑母的事之后,您还觉得这宫里有谁是绝对无辜的吗?所谓兼听则明,我们不能被既定的印象蒙蔽了眼睛,一错再错。”
太上皇无言以对,片刻后闭目深吸口气,“罢了,这是你后宫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皇帝颔首表示感谢,转而看向彩珠。他有一阵子没讲话,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心情,等到终于开口时,声音已经是公事公办的平静,“你说姚昭容怀孕之事是假的,可有什么证据?”
“昭容娘娘的凤体一直是秦御医在照料,怀孕一事也是由他诊断出的,陛下如若不信,可传秦御医问话。”
高安世道:“太上龙体违和,尚药局四位侍御医轮流来建章宫值班,适才太主又脱力晕厥,这会儿诸位大人倒是都在。陛下如果要传,费不了多少时间。”
皇帝点头,“那就传吧。”
宫人领命去了,他又道:“趁着等人的功夫,把你知道的情况详细说出来。没头没脑的指控朕听得糊涂。”
彩珠叩首,“诺。陛下有所不知,奴婢原本是伺候韵妃娘娘的,只是小公主夭折后,韵妃娘娘伤心不已,不愿再见到任何从前的宫人。陛下|体贴娘娘,所以将她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奴婢也就离开了韵妃娘娘身边,转而被拨到昭容娘娘殿中的。
“奴婢到了毓秀殿后,因手脚还算麻利、做事也够妥帖,渐渐得了娘娘的看重。不过她有心腹侍女璎珞姑娘,奴婢最多也就伺候些理妆穿戴之事,涉及机密的从来不会告诉奴婢。当然,这样的情况奴婢也很满意,只想等年龄到了后便被放出宫,回乡与老父老母团聚。
“去年七月,昭容娘娘传出有孕,毓秀殿的人都很高兴,奴婢也不例外。但渐渐的,奴婢却开始觉得不对。奴婢曾伺候过韵妃娘娘的龙胎,知道女子怀孕的一些症状,可昭容娘娘却很少有符合的。奴婢安慰自己说,各人体质不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后来,疑点越来越多。秦御医请脉时,昭容娘娘从不肯让奴婢在旁边伺候,只有璎珞姑娘可以入内。太医开的药方也是,通通不肯让人沾手。奴婢隐约猜到了什么,心中害怕,便以‘娘娘看重龙胎,所以格外谨慎’说服了自己。
“直到今年正月,娘娘龙胎不稳,太后娘娘让新入宫的嫔妃都去小三清殿长跪祈福。可哪怕这样的兴师动众,娘娘的龙胎还是滑掉了…
“小产当晚,毓秀殿的许多情况都不太对劲。娘娘开始腹痛没多久,秦御医便匆匆赶到,速度快得就好像早有准备一般。而直到他过来,璎珞姑娘才派人去给各宫报信,等众人闻讯赶来后,又不许任何人入内。
“之后的事情,便是诸位都看到的了…”
片刻的沉默后,璟昭媛挑眉道:“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是有点奇怪。好好的一个孩子,没摔着没碰着,说没有就没有了。姚昭容说的是受了诅咒,连黄符都搜出来了,可天一道长随后却说,那东西根本起不到害人的作用。那么,您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有的呢?”
姚嘉若抿唇,冷冷道:“本宫也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没有的!失子之痛对任何母亲来说,都是无法痊愈的伤口,璟昭媛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不要幸灾乐祸,就当为自己积德、为陛下积德,好吗?”
璟昭媛面皮涨红,口不择言起来,“什么失子之痛,这会儿还在嘴硬!本宫看这婢子说得对,你根本就是假装的!谁知道你那肚子里弄了什么鬼!”
“玉臻,闭嘴。”睦妃打断她,“陛下洞烛幽微,无需你在这里发表意见。”
璟昭媛讪讪扭头,再看皇帝浓眉紧锁、神情阴沉,也觉得自己过于放肆,心中懊恼不已。
皇帝似乎没听到自己妃嫔间的针锋相对,淡淡道:“贤妃,那晚你比朕过去得早,可有看出什么异常?”
贤妃蹙眉回忆了片刻,“启禀陛下,正如这婢子所说,臣妾过去时秦御医已经到了一会儿,产房的门又关着,里面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哪里能看出什么异常呢?”
皇帝想了想,“昭容,对这婢子的指控,你有什么话说吗?”
姚嘉若泫然欲泣,“臣妾知道自己性子不够柔和,这些年在宫里得罪了不少人,早在母亲出事时,便已猜到会有今日。他们恨毒了我,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臣妾若果真无法洗刷罪名,只能在此辩驳一句——我从来没有做过欺骗陛下的事情!臣妾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
皇帝不置可否,对彩珠道:“如果确如你所说,秦御医早已被姚昭容收买,那么此等欺君灭族的大罪,他既然做下了,不到最后关头是绝不会承认的。你如果没别的证据,恐怕一会儿对质时就得被他们翻盘了。污蔑宫嫔是什么罪名不用朕多说吧?到时候该怎么办,你应该很清楚。”
彩珠镇定道:“当然,奴婢…奴婢当然还有别的证据。”
皇帝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呈上来。”
彩珠从衣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姚嘉若一直死死地瞪着她的动作,当彩珠把信封递给高安世时,叶薇清楚地瞧见她跪在地衣上的膝盖动了下,似乎想扑过去把东西抢下来。
信封递到了皇帝手中,他展开雪白的信纸,凝视着上面的内容,辨不出喜怒。
恰在此时,去传秦御医的人也回来了。甫一瞧见殿内的情形,这年过四十的御医便脸色剧变,在殿内跪下恭请圣安。皇帝看着信纸不说话,贤妃等了片刻,不得不代替他把传秦御医过来的目的说明白,那边立刻大声喊冤。
“陛下明鉴,微臣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去含章殿伺候姚昭容龙胎也是听您的吩咐,又岂敢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微臣不知此人为何要冤枉于我,但臣德行清白,问心无愧!”
皇帝终于抬起头,“‘德行清白?’希望卿看了这个东西,也能继续问心无愧。”
秦御医有些惶恐,却还是从宦官手中接过了信纸,扫到上面的字迹后立刻大惊失色,“陛下…”
“其实朕有些没看明白,不知道这上面写的药草到底有什么作用。但这字迹是秦卿你的手笔,这点朕却很确定。另外,这道方子也并不是用来稳固龙胎的。”
彩珠道:“陛下英明,这药方原是用来伪造怀孕的假脉象,以此蒙蔽别的御医!”
秦御医冷汗顺着淌下,“陛下,微臣不知道这药方是怎么回事…这确实是微臣的字迹,但臣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陛下明鉴!”
“你说你去毓秀殿伺候姚昭容是听从朕的吩咐,不错。不过朕也是因为姚昭容素来信任你,才会派你前去。你们如果事先便有勾结,这一切也就可以解释了。”
姚嘉若摇头,泪如雨下,“陛下,您真的宁愿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贱婢,也不肯相信臣妾吗?臣妾服侍您多年,是您血脉相连的表妹,您真的不肯信我?”
“姑母还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妹妹,不一样胆大包天、欺君罔上?”
太上皇原本被姚嘉若的泪水弄得心头难受,正欲说些什么,就被皇帝的话打得僵在原地。众人噤若寒蝉,只有皇帝神情淡然,也不说怎么处置后面的事情,继续问彩珠道:“听你刚才的话没讲完,‘还有’,还有什么?”
彩珠顿了下,“还有,这回用暖情香陷害慧昭仪宫人的事情,其实也不是大长公主的本意。是…是昭容娘娘多番哀求,太主扛不住,才不得不答应的…”
这消息与众人的认知截然不同,大长公主跋扈狂妄谁都知道,此番事发,大家理所当然将她视作主谋。后来的发展也一如众人猜想,姚昭容清白无辜,只是没能及时察觉母亲的罪过。
怎么,事实竟不是这样?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审问毓秀殿别的宫人,还有璎珞姑娘,奴婢相信,一定会有人扛不住说实话的!”
沁婕妤与贤妃对视一眼,凉凉道:“如此说来,适才姚昭容的自首认罪,竟不是在做戏?合着是良心发现?”
“什么自首认罪?以退为进罢了。当众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却偏偏让众人以为她是在代母顶罪、纯孝过人,谁能想到,真正顶了罪的,其实是她的母亲呢?这样的‘孝女’,亘古未有…”
亲妹妹和外甥女比起来,太上还是更在乎妹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厉声道:“还拖拖拉拉的做什么?把这些人都带下去,连同毓秀殿和太主身边的宫女,给朕一个个地审,谁都不许放过!”
姚嘉若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忽然松下,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支柱的木偶,烂泥般瘫坐在众目睽睽的大殿中央。
慎刑司果然是最近宫中最热闹的场所,紫微殿的宫人刚出去没多久,就接收了毓秀殿的宫人,还顺带赠送了大长公主的侍女。刑具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新的犯人已经躺了上去,锻炼拷打,阴森森的斗室里是无休无止的噩梦。
妙蕊对那边的情形很关心,比较起来叶薇就淡然多了。打从猜到皇帝不想要孩子后,她就开始怀疑姚嘉若的龙胎根本就是假的,只是那会儿她已打定主意离宫,便懒得揭穿这些。妙蕊出事后,她把所有的细枝末节在脑袋里过了圈,毅然决定从这里入手。哪怕没有证据,只要她找人当众捅破,皇帝势必会顺势审问。
只因他一定能猜到出手的人是她,如果不定了姚嘉若的罪,那么反咬一口时,就很容易把她牵连出来。
制定计划的时候并不觉得,等到此刻回想,才忽然有些肝胆俱寒。究竟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自信,让她确定但凡涉及到他,他便会设法维护?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真正相信他会全力保护她,哪怕她要动的是他从前的宠妾?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魔怔了。
用凉水泼了下脸,她被冻得脸颊通红,却感觉到久违的清醒。彩珠在她意料之外,当她跳出来指控姚昭容时,她第一个感觉是,皇帝居然抢先动手了。
不想让宫嫔怀孕的人是他,那么姚氏传出有孕后,第一个察觉不对的人自然也是他。然而全过程他什么也没说,直到姚氏小产,直到那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离去,他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隐忍不发,是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姚嘉若胆大包天到从宫外偷孩子回来冒充皇子,他便有如山铁证可以将她们母女置于死地。
这个男人,心机还真是深沉,她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皇帝早有准备,姚嘉若自然措手不及。璎珞扛不住酷刑,在狱中咬舌自尽,秦御医却在一天一夜的锻炼后吐露口供,承认自己确实是收了大长公主和姚昭容的好处,暗中为她们办事。
“假怀孕那次,微臣一开始也是不肯的…只是微臣从前帮昭容办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儿,她以此威胁,我没办法,才不得不受她胁迫…陛下处死微臣吧,请千万饶恕我的家人…”
口供送到永乾殿之后,也抄录了一份送到建章宫。到这个时候,叶薇才真的觉得太上对这个妹妹实在是仁至义尽。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却因为大长公主尚在病中,虽然自己不肯见她,却也吩咐了宫中众人不许传话,免得害她病上加病。
因为触怒了上皇,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可以住在建章宫,而是在宫中随意选了间宫室住着,方便御医过去诊治。她的亲信宫人都被送到了慎刑司,剩下的要么不管用,要么不尽心,叶薇费了些周折,便把她们都引开,独自入了殿阁。
一掀开帷幕,就闻到浓郁的药香,酸苦异常。叶薇面不改色地走近,慢慢看清了榻上的人影。
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她居然老了这么多。保养得宜的面上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原本乌黑的长发也露出了灰白,在灯光下格外扎眼。这在沉睡中还不住咳嗽的女人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中年美妇,已经全然是个老妪了。
听说她的病很严重,打小娇养的身子经不起长时间的跪拜,更何况还在冰寒的冬雨里淋了那么久。御医说她现在不能受刺激,否则很有可能气血逆转、出现大问题。这也是太上不让宫人告诉她外面情况的原因。
叶薇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大长公主到底没睡实,果然睁开了眼睛。好像还弄不清状况,她看到她时愣了愣,不可置信道:“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叶薇轻笑,“自然是走进来的。臣妾叶氏恭请大长公主安,祝您福寿绵延、荣宠常在。”
大长公主冷笑,“你无需讥我,事到如今,孤承认此番是失策了。可你如果认为自己便稳操胜券,那便大错特错!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看看最后是你这个昭仪娘娘能耐强,还是孤这个大长公主本事大!”
“太主误会了,臣妾哪敢讽刺您?臣妾是实心实意来祝贺您,恭喜您的苦肉计奏了效,太上相信此番设计臣妾婢女的事情不是您主使的,您只是代人受过。”
明知道她的话不能信,大长公主还是因为这个露出了些许激动,竟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太上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薇笑吟吟地走近,“您生病的时候,宫中又出了桩大事,有人出面揭露了些事情,所以太上现在不那么怪您了,转而去怪别人。您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大长公主到底是病糊涂的人,强敌当前竟也露出了喜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兄他果真…他不怪我了,不怪我了…”
叶薇冷冷地凝睇着她,慢吞吞补充道:“当然。如今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暖情香损伤太上龙体之事,乃是姚昭容一手为之。她目无尊长、藐视纲常,如今已被打入永巷,只待事情查完,便要问罪呢!”
大长公主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叶薇冷笑,她便如被刺中要害的母猫似的,歇斯底里道:“你这个贱|人,是你做的对不对!你害了嘉若,对不对!”
“太主别急,臣妾还没说完呢。冒犯太上只是其中之一,姚昭容的另一个罪名也很惊人呢!假孕争宠、欺君罔上,更在事后连同宫中道士,以流产之事嫁祸宫嫔…您说,这两桩大罪加起来,够不够让陛下将这个尊贵的公主之女赐死呢?”
大长公主口齿发寒、头上冒汗,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薇,忽然笑着摇头,“不对,你在骗孤。这些消息孤为何从未听到?你在说谎,你以为孤会上当?”
“臣妾哪里编的出这样的话来。若非事发,谁能料到姚昭容竟胆大包天至此?假装怀孕,之后还说自己流产是巫蛊诅咒,此等行径简直骇人听闻。您觉得臣妾有这个本事,可以打听到这些秘闻?”
的确。若不是事发,这些事情叶薇根本不可能知道。所以,嘉若她真的…
失魂落魄地往后一倾,她扶住了床柱,“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太上下了命令,谁还敢说?他老人家大抵是怕了您这个妹妹了,之前便又是磕头又是淋雨的,没脸没皮、不知自重,若姚昭容的事情再让您知晓,为了女儿恐怕连更过激的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太上才让大家瞒着你,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任凭你哭喊哀求,都无济于事了。”
她的话仿佛最无情的鞭笞,让大长公主整个人都委顿了下去。苍白的右手冒着青筋,她支撑不住弯下了身子,痛苦地干呕。
叶薇温柔地笑起来,轻轻替她拍着背,“没想到吧,尊贵无比的吴国大长公主,居然也有今日。其实我原本不想和你闹成这样的,可谁让你非要逼我?你害死了悯枝,这笔账不还,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