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

“楚惜。”一个清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j□j来,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叫宋楚惜。”

众人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开口的竟是那位新近受宠的容华叶氏。明亮的灯光下,她玉颜皎洁,双眸大睁,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因为有寒风刮过,所以再无法维持原本的平静。

不过大家此刻都没心情欣赏这难得的美人情致,反而被她的行为吓傻了。

她是什么身份?从五品的容华而已!帝后讲话的时候,哪里轮得到她插嘴!

难道真的是被陛下宠了几天尾巴就翘上天去了?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分不清!

宋楚怡几乎是愕然地看着叶薇,片刻后咬牙道:“叶容华!”

叶薇这才起身,几步走到殿内跪下,伏地跪拜,“臣妾失仪,请陛下娘娘责罚…”

宋楚怡看着她,震惊、愤怒、难堪、困惑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发作才好。

叶薇额头贴着手背,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双眼紧闭,她在心里苦笑一声。傅母①说得果然没错,她大多数时候再沉得住气、再机智狡猾,却总有个致命的缺点——胆子太大、容易冲动。

宋楚怡得罪她太深,两人之间的仇恨不是一星半点,她虽然尽力把这情绪压了下去,却时不时就会再次涌上心头。

比如刚才,当她看到她怎么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那股强烈的欲|望就没能控制住。

“楚惜…”皇帝轻声念道,“皇后,这是你姐姐的名字吗?”

宋楚怡慢慢点头,“是…”

“倒是个好名字。”皇帝微微一笑,扭头看向跪在那里的叶薇,“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回陛下,臣妾偶然听…听沈容华提过一次,不知怎的就记住了。”

皇帝看向沈蕴初,对方只能镇定点头,于是皇帝视线落回叶薇身上。她跪在那里,姿态依然优雅,如莲生清池。他想起她刚才的表情,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就好像暗地里在和谁较着劲儿似的。

这么一想就觉得有点好笑,他摇摇头,“行了,你起来吧。这回朕就不追究了,以后别再犯。”

叶薇磕头谢恩,旁边的宫嫔见这样的僭越陛下竟说算就算了,不免咋舌。自己刚刚那个“几斤几两”的估计是不是错了?陛下如今很给这位叶容华脸面啊。

宋楚怡冷冷地注视着叶薇,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眉眼低垂、安静柔顺。明明没有半点相似,那张脸却让她生出种诡异的错觉。

就好像…她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一样。

从百福殿到吹宁宫和阳昭宫有一段是顺路,所以散席之后叶薇和沈蕴初光明正大地同行。等到四周无人、宫人也被甩到五步以外,叶薇才道:“你今晚真是大胆,居然跑去提醒皇后你和沈夫人的关系。”

宋楚怡不可能不知道沈蕴初的出身,她没对她下手要么是没找到机会,要么就是不知道沈蕴初和宋楚惜关系那般亲密。

“你还说我?自己不是更大胆。”沈蕴初没好气道,“咱们今晚算是豁出去了,恐怕已经彻底引起皇后的忌惮,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多难过。”

叶薇这会儿倒不在意了,懒懒一笑,“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我现在倒觉得心情不错。”

看到宋楚怡在听见“楚惜”两个字时迅速发白的脸色,她不知多开心。

“不过,你究竟是为什么?”叶薇想了想又道,“当初不是你提醒我的么,在这个宫里不要提起楚惜姐姐,你怎么又跑去提她母亲了?”

沈蕴初抿了抿唇,“因为皇后。”

“恩?”

“你不觉得么?她和表姐…真的长得很像。我看到她那张脸,就会想起表姐,就忍不住动气。”

叶薇不再说话。

她当然觉得。宋楚怡和她长得有多像,她再清楚不过。

还记得从侯阜老家被接到煜都的那天,管家领着她穿过抄手游廊,正好看到宋楚怡在院子里踢毽子玩。

那天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襦裙,眉间点了漂亮的花钿,如雪皓腕上是一对羊脂白玉的手镯,在日光下格外显眼。她身边围了很多人,都是奉承伺候的,而她却只有一个管家陪着,和婢女入府竟没多大差别。

她瞧见了她,笑吟吟地招呼了一声,“崔管家,你领的人是谁啊?莫不是哪屋要添下人了不成?”

还真把她当婢女了。

崔管家神情为难,挣扎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二小姐,小人奉命接…接大小姐入府。”

她神情陡然一变,“大小姐?”

在煜都宋府,被称作大小姐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宋楚怡本人。可是如今,崔管家却管她叫二小姐。

仿佛为了呼应管家的话,她默不作声上前一步,五官暴露在阳光下。宋楚怡终于看清,眼前的少女竟和自己长得有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黑而深邃,眼角略微上挑,都随了她们的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看着陷入震惊的千金小姐,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妹妹倒是长成大姑娘了。姐姐很欣慰。”

这副居高临下的长姐口吻令宋楚怡脸色又变了几分,贝齿咬紧红唇,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羞愤和不甘。

而她却在她的怒视之下云淡风轻地转身,仿佛没兴趣和她继续纠缠。

原来早在那时候,就注定了她们不是能和平共处的关系。

或早或晚,总有一搏。

叶薇在隔天晚上见到了皇帝。

因为次日就是大年三十,宫中有很多事情要筹备,而她坐在案几前,对着几本书沉思前程。

本来还打算在皇后麾下再混一段时间,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宋楚怡现在想弄死她的心不定多炙热,得赶紧想辙。

其实办法也有几个,危险系数由高到低排列,她琢磨了一圈,悲伤地发现自己最中意的居然是那个最冒险的办法。

想到傅母对她的评价,忍不住对天长呼:您老人家双眼雪亮啊!学生我就是狗胆包天,就是喜欢这种险中求胜的快感!

握着毛笔写写画画,右手忽然被握住,她吓了一跳,回头便对上皇帝若有所思的俊脸。

“你在写什么?”

她挣开他的手就要下跪,皇帝却托住了她的手臂,“先回答朕的问题。”

叶薇尴尬地看过去,只见白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诸如“兵者,诡道也”、“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之类的话。

皇帝手指按在宣纸上,扫了一眼就笑了,“在看兵书?你还懂这个?”

叶薇想了想,“臣妾小时候不学无术,书看得杂。”

“不学无术…”皇帝被她的用词噎住了,“那有什么感悟?”顿了顿,“不对,应该问你,现在读这个,想干什么?”

这问题颇为微妙,叶薇却坦坦荡荡,“不干什么啊。只是这宫里坏人那么多,臣妾也想汲取一下先人的智慧,将来遇到危险也能自保嘛!”

皇帝想想那些句子,确实温和而保守,于是点点她的鼻子,“那你好好学,别给孙武先生丢脸。”

“知道啦。”叶薇笑意盈盈,拉着他的手就往外间走去,“妙蕊,快吩咐他们传膳,可别饿着了陛下。”

眼见离案几越来越远,她忍不住庆幸。还好皇帝看到的是上面那张纸,她还能糊弄过去。

要知道,下面的纸上写的可全是“以攻为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克敌于千里之外”这些将她的险恶心思彰显无遗的话啊!

真是道君庇佑!

过年

晚膳很丰富,大大小小的盘子摆满了整张食案。乳酿鱼、葫芦鸡、羊皮花丝都鲜香四溢,正中间放着道鹿熊双拼,以垂柳纹的金盘装盛,看起来格外诱人。

皇帝瞧见鹿熊双拼时眸光一闪,表情变得微妙。叶薇犹未察觉,亲自盛了黍米饭递给他,“陛下请。”

皇帝接过碗,指尖顺势抚过她手背。叶薇诧异抬眸,两人视线对上,皇帝一本正经,甚至带点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何看他。

叶薇于是默默收回手,开始给他布菜。

伊人素手如玉,捏着象牙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一道道佳肴,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皇帝噙一丝笑,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动作,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叶薇捏着筷子的手紧了几分,然后硬邦邦道:“您要是再这么看着臣妾,就自己夹菜吧。”

反正他也不让她喂,索性全都自己来吧!

皇帝轻咳一声,“不过是多看了两眼,怎么脾气那么大?”亲自夹起块鹿肉放到她的瓷碟中,“来,吃点东西消消火。”

他是从不会主动照顾宫嫔的,所以叶薇看到他给自己夹菜愣了瞬。然而再对上那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眼睛,忽然就了悟了…

“你给朕夹了,现在朕给你夹,这就叫礼尚往来、投桃报李。懂吗?”

又是投桃报李。

叶薇装作没听明白,埋头认真吃东西。可当牙齿咬到鹿肉时,却又想起了他刚才看到这道菜时怪异的表情。

鹿熊双拼…鹿肉和熊肉…都是大补的东西啊…

他这会儿一定满脑子绮思了。

沉默一瞬,机智的少女果断转移话题,“有件事臣妾很好奇。”

皇帝笑,“什么事?”

“昨天晚上啊,您怎么那么执着地打听皇后长姐的名字?”她道,“都把臣妾弄糊涂了。”

她语气自然,似乎真的只是好奇,但平静的表面下那隐藏的风浪只有自己清楚。

皇帝手指还搭着筷子,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带点思索,“随口问的。”顿了顿,“只是忽然觉得,应该问一问。”

叶薇垂眸,继而轻轻一笑,“这样啊。”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半夜,他的亲卫寻到宅子,搀着半死不活的他准备从后院翻墙遁走。

她欢欢喜喜地一路相送,庆幸自己终于要摆脱这个大麻烦。谁知他忽然回头,正对上她满眼劫后余生的快慰。

少年朗朗而笑,全不似重伤在身的人。他凝视着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又是傲慢又是认真地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等我回了煜都就登门提亲,把你娶回家去!”

她呆滞片刻,温柔亲切地笑起来,“要滚就赶紧滚。不然我请人送你们去府衙。”

亲卫对自家主公这种时候还不忘勾搭妹子的行径无语了,“主公,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

他盯着她用力地看了几眼,和亲卫一起翻过了高墙。而她立在原地,耳畔还回响着他消失前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会回来找你的。等着我。”

温暖的幔帐内,皇帝与叶薇肢体交缠,数不尽恩爱缠绵。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她被弄得吟哦不断,攥住被子的手连青筋都要起来了。

最后他让她面朝自己躺着,然后一点点用力,她本就混乱不堪的意识彻底煮成一锅粥。

地龙烧得很旺,哪怕两人都不着寸缕也不用担心着凉。他肌肤滚烫,贴着她时如同烙铁。叶薇某个瞬间甚至觉得自己会被烫伤。

脑子也像要烧起来似的。

今天的感受和以往都不一样,令她不知所措。

听来的传闻都说这件事是女子不喜欢的,而她之前的经历也确实如此。疼,无法忍受的疼,得咬紧牙关才能挺过去。虽然中间也或多或少感受到愉悦,但比起前面的疼都算不得什么。

可这次不同。

他的动作并没有变得更加体贴,可却不那么难受了。甚至,有些欲罢不能。

抚过她的腰线,温热的大掌在腰窝处停留,一下下地摸着,与此同时,身下的动作却变得慢了。她有点难耐,扭了扭身子便挺腰相就。

他进入得更深,忍不住闷哼一声。而近在咫尺的女子神情迷糊,勾着他脖子的小手像柔软的柳絮,眼看就要往下滑。

他一把攥住,眯眼看她,声音低幽而危险,“觉出妙处来了?”

她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扣紧女子的纤腰便加大了力气。她浑身发颤,除了紧紧抱住他便不会干别的了。

慢慢的,她觉出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尾椎一路往上。快感层层攀升,而她傻乎乎地瞪着眼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何其敏锐,立刻就知道她差不多了,顺势狠狠一顶。叶薇只觉得一道白光在眼前绽放,然后大汗淋漓地软了下去。

“挺快的…”他哑着嗓子,“感觉怎么样?还想再来一次么?”

意识一点点回笼,叶薇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还在动作,她身子正敏感着,立刻又不对劲了。

“我…啊…”

他吻上她的嘴唇,含糊道:“你到了,朕可还没到。总归现在还早,好好陪我一会儿…”

衾被翻涌,幔帐内一团混乱。而兢兢业业的彤书女史立在纱帘外,默默将记录的册子翻到了下一页。

感觉还要值很久的班啊,有点困了的说…

折腾得太过,导致叶薇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懒懒道:“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了。”悯枝道,“小姐快些起来吧,一会儿还要去长乐宫问安呢!今天可是大日子,您不能迟到。”

大年三十,哪怕是养病大半年、不问世事的太后也会露面,更不消说刚刚入宫的隆献后。

“对哦,今天过年,会很热闹。”

妙蕊笑着扯了扯被子,动作很轻,不过是做做样子,“所以小姐别拖了,快点起身让奴婢们服侍您理妆。”

叶薇坐起来,长发披在雪白的寝衣上,而她偏头,对侍女露出个有点古怪的笑容,“理妆?自然,今天怎么也得好好打扮打扮。”

拢了拢长发,她掀被下床,赤足走到了妆台前。铜镜里的女子五官素净清丽,她却透过这模糊的影子看到了自己曾经那张脸。

那张…和宋楚怡六分相似的脸。

就是五年前的今天,她用一杯毒酒把她送上了黄泉路,取代了她的位置。

宋楚惜在这世上消失了这么久,她称心如意了这么久,是不是以为会继续如意下去?

妙蕊说得没错,今天是个大日子。无论对她还是对宋楚怡,都是永不能忘的日子。

作为头一个过自己忌日的人,她怎么能不准备点有意思的礼物呢?

隆献后今日心情不错。

她一大早便来了长乐宫,给赵太后问安、陪她说笑。赵氏比起五年前老了许多,精神也不大好,看来太上皇逊位这些年,她过得颇为煎熬。

皇帝是不可能刻薄这位养母的,那就只能是她自己想要得太多,整日算计以致消耗了身体。听说之前还病了大半年?自己当初的决定果然没错,煜都的局势太过混乱,先回封地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两人敷衍了一会儿,赵太后便去服药,隆献后先到正殿,却看到六宫妃嫔都来得差不多了。

“你们倒起得早。”她道,“眼看时辰还有一刻钟呢。”

“娘娘都起得这般早,我们哪敢躲懒?”襄愉夫人笑道,“况且今天过年,大家都盼着给二位娘娘磕头问安呢!”

隆献后笑着摇摇头,“先坐吧,等太后娘娘出来再一起行礼。”扫了圈,“都来齐了?”

璟淑媛道:“基本上都到了,除了一位。”

“谁?”

“还能有谁?那位叶容华呗。”

隆献后面色变了变。

她入宫不到三天,却也知道这位叶容华是皇帝的新宠,半年来闹出不少事情,颇为引人注目。皇帝喜欢谁她其实并不在意,可叶容华的另一个身份却令她如鲠在喉——她是皇后的人。

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叶容华就是皇后专门派去帮她笼络圣心的,什么陛下因为叶容华对皇后又多了几分好感,听得她怒火中烧。

皇帝他怎能糊涂至此?皇后与左相害得他们母子还不够么,他居然跑去宠爱她的人!

“陛下昨夜临幸了拾翠殿,叶容华服侍圣驾辛苦了,所以今早才会来得稍微晚点吧。”皇后适时道,“而且,现在其实也不算晚。毕竟,时辰还没到…”

隆献后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皇后,“你急什么?孤也没说要责罚叶氏。”

皇后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

夜宴

叶薇到的时候,赵太后还没出来。她恭恭敬敬地对隆献后跪拜行礼,云锦貂毛滚边的斗篷随着动作铺在地上,像一朵半开的白花。

隆献后瞧着这曼妙的身段暗自冷笑,漫不经心地扭头,“以蘅,你说前不久见过天一道长,是什么情况?”

襄愉夫人微笑道:“是因为家父。他入宫与道长盘道,陛下恩准臣妾去见见,便凑巧与道长撞上了。”

璟淑媛见叶薇还跪着,知道是隆献后故意让她难堪,也乐意出把力。倾了倾身子,她感兴趣地问道:“夫人见过天一道长?臣妾对这位道长闻名已久,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她的好奇倒不是装出来的。天下皆知,载初二十三年,天一道长入宫给皇帝进献仙丹、大谈长生之术,载初皇帝本就沉溺道教,被这么蛊惑了一通后彻底无法自拔,很快便将皇位禅让给今上。

认真说起来,贺兰晟能登上帝位还多亏了这位道长。

“如何,道长真如传说中那般仙风道骨?有人说他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是不是真的?”

叶薇听得无语。这个璟淑媛真是够没脑子的,就算是为了配合隆献后她们晾着自己,问这话也着实愚钝了些。

且不说凡人不食五谷究竟有几分可信度,单看天一道长目前的身份,太上皇身边的第一宠臣,连陛下都让他几分,哪里由得一个宫嫔议论来议论去?

果然,隆献后也觉得她说话冒犯,轻咳一声便道:“天一道长是世外高人,孤这次回宫也希望能寻个机会听他讲经,参悟道法。”

地上太凉,叶薇膝盖本有旧伤,跪久了便开始疼。她忍住痛意,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半点不受这羞辱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