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坏死了,撺掇了小的撺掇老的,咱们家早晚毁在她手里。”

方竹就会满身大汗地醒过来。

何母说的没有错,他们家就是毁在她的手里。

心有灵犀一点通

方竹起来倒了茶,咕嘟咕嘟喝下去,才发觉客厅里空荡荡,何之轩还没有到家。

一看钟,十一点半了。

她坐到沙发上,另一头放着何之轩盖的被褥。他买的是白色太空棉,叠得方方正正摆在那边。方竹拉了被褥来,轻轻在脸颊磨蹭,似能体味到他的气息。

和他分开这些年,她不曾接触过他的任何物件。当初离婚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个人管个人。她发现她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留,可见走得多么狼狈,且没有什么准备,一如当初的结婚。

他们的合影不多,何之轩不是个爱照相的人,她死磨半天都未必肯。这是他的固执,直到他去南浦大桥做一个路况障碍采访,方竹跟在他后面学习采访流程。他教她采访的技巧,像老师多过男朋友。摄像师傅看得笑起来,说她交一个男朋友还能免费赚到实习指导。

她吐吐舌头,对何之轩说:“那好像是我讨便宜了。”

何之轩不是不会开玩笑的人,他说:“你也知道啊?准备怎么付指导费?”

这个方位凌空,下面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车有人,她想要惊险一次,抓住何之轩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过去。何之轩没料到她胆子这么大,丝毫没准备,两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齿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出来。

结果引来摄像师傅的注意,他建议,这个角度正好,要两个人合张影。照片洗了两张出来,她和何之轩一人一张。分手之后,她又走到黄浦江边,想,她与何之轩,在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见了。她怕睹物思人,怕软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把照片撕掉,让碎片随着江水而逝。

怎么逝的了?

方竹扔了照片的刹那就后悔了,悔不当初。

她握紧被褥,就像抓皱了自己的心,一塌糊涂。她想,自己是糊涂的。

门“咔哒”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

是何之轩,也许又喝醉了,往门边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里看清他的动作。他靠了很久,想来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后弯腰脱鞋又脱了很久,才想起来锁门,再脱下外套,他想要开灯了。

整个顺序是混乱的,又尚留着一丝条理。

方竹乘他未开出亮灯,借这暗色,撑起这份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头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触,他就有了回应。

黑暗里的软玉温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觉,暌违已久的激情。

何之轩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间,上上下下的抚摸,又痒又热。她这样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绪都能崩溃。

他从小性格冷静又内敛,一直是做班长和学生会主席的材料。他想他一向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学前,他对父母说:“爸妈不用为我的学费再操心,上海地方大机会多,我先自立。毕业后再辛苦几年,到我三十岁,不管是去上海还是留家乡,一定不会让两老失望。”

这是他对父母的承诺,后来成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实践的承诺。

大学四年,他始终不谈恋爱,谈恋爱会花时间花钱。直到遇到方竹,他才知道花时间花钱谈恋爱,其实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如果换做别人,也许他可以避掉这场爱。之前也有女生追求过他,他一冷,人家就失去了打持久战的兴趣。

可方竹不是,她就是义无反顾,一条道走到底,誓不言退。把自己的心整个的抛给他看。

她问他:“何之轩,我就是欢喜你,你欢喜不欢喜我?”问的时候战战兢兢,她是害怕的。这么骄傲的一个女孩子,在爱情面前变得这么卑微又倔强。

她为他把锦衣玉食的生活舍弃掉,跟着他吃方便面睡漏雨的亭子间。

那之前,她不能说要风得风,也差不多是走一条阳光大道了。他甚至知道她的父亲早已在电视台里给她安排好工作,就等着她毕业后走马上任。

这些她全部不要。这样一寸一寸,把他的防线磨掉。

爱情来的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爱一个女孩,会爱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计划全部搅乱。

方竹问过他:“何之轩,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我发现喜欢你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撅嘴:“抄袭奥斯丁。”

他笑笑,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发现熟悉,原来是奥斯丁写的,不过确实是他的感受。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他跟着教授做助手时,看过她做的论文写的报告,许多角度和观点,都是他所赞同的。

在他们最初相识的那次比赛,两个人做的报告,于某种意义上也是契合的。评审的老师说:“选她的和选你的,没有大差别,意义都差不多,你们的表达方式也比较像。考虑下次合作做一个比赛项目,我对质量有信心。”

后来没等到这个下次,他就毕业了。他们没能真正合作上,一直到最近她为他做的那些报导。

她在暗里写的那些稿子,他都看过,角度和题材同他自己选媒体发的稿差不多。甚至她给杨筱光的广告建议,也正是他想到的广告策划之一。

他们的思维方式这样像,像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这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离婚时,他也仍相信这句话。

他想他是了解她的,也了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缝,不是有灵犀能抵过去。且正因这灵犀,他们几乎都在猜测对方的态度。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许会相看两相厌,让洒脱少年人的日子蒙尘,过上狰狞而沮丧的人生,怕总有一天让对方嫌弃,抑或恨对方如同死敌,成为遗憾的怨偶。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

但,退一步,真的不是海阔天空。

最初的那段日子,公司要派员去香港总部深造,他表现好,能力强,当仁不让被选了去。这是一个机会,逃离过往,或许能够重生。

他错了,香港这座城市比上海更小,人口密度大,交往空间小,狭窄的房子,高强度的工作。人来人往,太匆匆,与他无关,他还是会想念她。

想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起过欲望。成年男人一想起情感过往,就会在身体上真实反应出来。

他换了一份强度更大的工作,还是没有办法填满这样的空虚。

同事给他介绍女朋友,吃过一两次饭,兴味了了,他没有再继续的意思。

她们统统不像她,不如她固执,不如她主动,不如她黏人,不如她聪明,不如她和他有默契……这些人,都不是她。

一年两年,这样乏味地过去了。

回来以后,看到如今的她。她看他的眼神又愧又憾,想接近他又要远远躲着他。

她会一个人独居,关自己禁闭似的。

原来这些年不单单是他没有走出来。

何之轩不想如当初那样后退。她不敢进一步,他就等着。反正他们已经互相等了这么久。

方竹的身体在他的掌心柔软。回忆渐渐清晰,何之轩记得她的身体。

其实那天清晨的深吻和抚摸,已经把他不断平复的欲望再度唤醒。他会忽然沮丧,他所有的错乱和不理智都因她而起,便硬生生把感情压下去。

她当时的表情是迷惘的,后来还赌气了。她怕输的性格依旧没变。

这种性格像荆棘,刺痛的是两个人。

何之轩就是有点恨她这样,一忽儿远一忽儿近。

他的手劲慢慢重了,探到她的身下。柔弱的中心,在他的手指上渐渐湿润。他的粗糙划痛了她,方竹吃痛,可不想躲了,轻轻抬起了腿,勾住他的腰。

这一个动作,让所有的情绪崩堤,如水闸泄洪,谁都逃不掉。

他们重重倒在沙发上,何之轩摩挲着她,推高她的睡衣,拉下她的内裤。他带着被酒精催化的急切,吻热而且疼,细细咬着她的颈,吸吮她的乳房,手从抚摸转为揉捏,要深深贴近那思念已久的体温。

他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裤子,皮带紧紧扣着,几下都解不开。方竹伸手过去帮忙,被他推开。这时候他还记得她手上有伤。

很快,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阻碍都被褪下,这样赤裸相对,终于又能坦陈。

他叫她:“方竹。”

她迷迷糊糊应着,他的吻又辗转回到她的胸口,深深的吻,细细的啃噬。他问:“方竹,你的心还在吗?”

他的吻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紧一松,让她全身的毛孔都要打开,浑身战栗,不能自己。

她嗫嚅,她喘息,她说:“何之轩……你醉了。”

何之轩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哂笑,又像无奈:“是你先开始的,这时候还有借口,不觉得特没意思吗?”

他不让她说话了,封住她的口,她多说一句,也许一切又要退回去,他不打算再退。他腾出一只手捉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在混乱下再伤了自己,身下深深一沉,就进去了。可还不够,何之轩又拉过被褥垫在她的身下,稍稍抽了出来,再自高而下,又重新深入。

这一下的冲击让方竹真的再也无法说话。而后的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力道这么猛,让她无法招架。她扭动腰肢,想要逃,可是逃不了。

他在她的体内,灼热坚挺的侵入,不容她有片刻的迟疑。

方竹有点疼,但激情在疼痛中被点燃。

是的,是她先开始的,她怎么能逃?

他们的身体都有对方的记忆,熟悉的律动和亲吻,一旦再度纠缠,就不愿意再分开。

他的一只手一直牢牢握住她的左胸,想要重新握牢她的心。

方竹唯有打开自己的身体,承受他施予的一切。

原来你还在这里

方竹在清晨醒来,翻一个身,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周身干净得像初生的婴儿。她身上的睡衣换过了,内裤似乎也换过了。手上的纱布也是重新包扎好的。

原来她一头睡死过去,什么都被人安排好。

外头有“踏踏”的脚步声,慢悠悠的,不像是何之轩。她叫一声,阿姨推门进来,见她醒了,问:“何太太你是喝粥还是吃面?”

方竹坐起来,发现连拖鞋都好好地安放在床边。

她胡乱说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是吃面还是喝粥。她走出去,客厅外的阳台上晾着大大的被套和沙发套子,遮去大半的阳光。阴凉的一角,还有她的内裤和睡衣,以及他的内裤。

阿姨纳罕:“一大早过来看见何先生洗东西,今朝阳光不好呀,洗什么沙发套子?”

方竹的脸“兀”地一红,想,幸亏她没提别的。她含含糊糊地刷了牙,洗好脸,坐在台子边喝粥时,重逢后头一回给何之轩打了电话。

响了两下,他接起来,知道是她,就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带着东北味儿的“儿”字音,绕到她的心里,甩都甩不掉。

方竹说:“睡不着。”

何之轩提醒她:“今天去医院要记得拿药膏,别忘了。

她是真忘了今天还要去医院。

她叫他:“何之轩。”

昨晚她叫了无数声“何之轩”,像要把这几年没有叫的都叫了。她呻吟,大汗淋漓,与他水乳交融。

她不太记得到底做了多少次,只是记得他将头埋在她的胸膛,紧紧扣住她,不让她稍稍远离。她挣扎起来,坐在他的身上,身体里最软弱的那一点被他一击即中,整个人几乎痉挛。

他绵密地吻她,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可她并不讨厌,努力回应他的吻。直到最后,她在他的耳边呐呐吐了一句无声的:“对不起。”

他正抵在她的深处,息息相连的那一处灼烫地似能烧炙到心头。她与他一起轻轻颤动,她吻住他的唇。再后来,她就意识模糊了。

他应当是没有全醉的,给她洗了澡,还洗了被套沙发套和衣服。一到早晨,一切恢复如初。

何之轩说:“嗯,换了药膏顺便问一下医生,右手无名指是不是可以戴戒指。”

她右手的伤口一直划到无名指下头,之前都不好牵动手指头,可她顾不上这些,她说:“何之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

何之轩打断她:“方竹,我们试试看。”

他说:“方竹,我们试试看。”

方竹忽然泪盈于睫。

阿姨走过来要收拾她的碗筷,她慌忙收拾好情绪,与他道个别挂上电话。

阿姨问她:“几点去医院?”

方竹说:“半个钟头之后吧!”又补充,“我自己去好了。”

阿姨看她有独自走走的意思,识趣,就没有要求陪她去。

方竹吃好早饭,带上皮夹子和手机出了门,先去医院换药,期间派出所打来一个电话,说最近有一些线索要她这两天抽空过去核实一下。

医生说:“伤口好的差不多了,症结也找到了,以后总归是好的。”

方竹问:“无名指好戴戒指吗?”

医生说:“还是会有点痛的,如果你觉得能忍一下,问题就不大,对神经没有影响。”

真是愈合的好快。

方竹出了医院,又去另一间医院。她突然就很想去那里看看也许醒着的父亲。

父亲果真醒着,房间里有人气,人还不少。方竹站在门外,要深呼吸三次,准备敲门,可她听见父亲说话。他说:“这个局你倒设的巧,年轻人心思慎密,比得我们老朽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答:“是您谦让了,这盘棋乱了点儿,我下得太冲动,让您费神不少。还是别下了,您先休息。”

方竹缓缓放下了手,她静定地站在门外,开始发呆。

“你还缺着几步。”

“嗯,有些东西没买到,不过应该快了。”

“小张,给孙副台长那里挂一个电话。”

“不用了,我们的项目还算顺利。”

“小子,年少江湖飘,老江湖帮一把是一把,你推了一次又一次,兀地不尽人情。别学丫头片子惹我生气,她躲我躲得像避猫鼠,你们眼里都没有爹娘。”

“有些事是我们应该去做的,不能靠长辈。”

“算了,多说生气。下棋,看我解一解你这个乱局。”

然后又有小张的声音:“还要打电话给孙副台长吗?”

“让年轻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去。”

大家都笑了,还有阿姨的声音:“这大好的礼拜天,就缺一个小竹。”

方墨箫在问:“她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

“哼!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你们养了儿女,就真正晓得好歹了。”

这大好的礼拜天,天气并不十分好。

方竹又默默从医院里走出来,她腿脚酸软,就地坐在路边车站的侯车长椅上。她的对面有个活泼泼的小女孩,一个人对着人行道上的方砖跳房子,一下两下,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

女孩爸爸在叫:“跟你说了不能在这种地方乱动,再跳要跳马路上了,跌了你就知道痛了。”

小女孩年纪幼小,正是任性时候,转头嚷:“你们不陪我玩,我摔跤不要你们管。”

刚刚说好,她一脚落空,从人行道摔到马路上去。方竹一惊,要去扶她。她的爸爸说:“看到没有?跌痛了活该。”

口里这样说着,早已把女孩抱在了怀里,女孩使劲甩着双脚,不肯领情,一个劲儿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车来了,父亲夹着女儿上了车。方竹目送他们,嘴角一牵,是一朵她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

方知爱情非自控

方竹没有直接回何之轩的家里,而是先回了趟自己的亭子间。

十分意外的是,亭子间里整洁一如当初,窗帘拉了起来,光线是昏暗的,可是能看清连胡乱堆放的报纸都收拾了个整齐,书整整齐齐排在书架上,一切物品都就绪。

桌台椅子上没有积灰,床铺上罩好床罩。

何之轩连这里都没有忘记。他是何等的慎密,她自愧不如。

她想,如果两个人的感情论出比赛胜负来,她才是真正输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