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项目例会上,梅丽又拍何之轩马屁。杨筱光则想,不过是城市人口空虚,缺乏信仰,生活乏味,所以需要凭空造偶像。

潘以伦抽到的决赛号码是13号,杨筱光给他取了一个新绰号叫做“潘十三郎。”

他望望她,她的外形还是惨兮兮,额头正中的伤没褪干净,活像三眼二郎神。于是笑起来,说:“你直接叫十三郎好了,省的正太正太,我听了心烦。”

原来他倒是介意“正太”。

十三郎十三郎,像古代女人叫老公似的,杨筱光顿悟,“切”了一声,可面上在发烧。

潘以伦却是转过来,同她面对面,说:“杨筱光,随你便吧!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杨筱光反别转头:“能欺负一下则欺负一下。等你红了,想欺负都难了。”

可不,在连番的海选之后,连杨妈这样的中年妇女都能火速关注晋级赛了。可见草根民众,如此迫切需要娱乐刺激,新人倍出的年代,又这样轰烈。

杨妈还猛问杨筱光:“这些孩子都是哪里的啊?怎么都能长得这么好?妈妈是怎么带出来的?”

杨筱光鲜格格,说:“就像我老妈这样带我出来的。”

杨妈嗤笑:“你跟人家比差远了!人家是凤凰,你是草鸡。”

“草鸡”杨筱光幼小的心灵受创。

经过初赛海选,上得电视的一定是外形出众的选手,一字排开个顶个的英俊帅气。潘以伦站在末梢位置,落落大方,好像是不抢镜头的,可杨筱光还是一眼就看到他。

他总是挺直腰板,背着手,笑得收敛,懂得分寸,也不怯场。

杨妈一旁冒一句:“吆,这个孩子不合群。”

杨筱光问:“哪个哪个?”

杨妈指了指电视机,指的是潘以伦。

杨筱光奇问:“老妈你咋晓得他不合群?”

“瞧瞧他孤傲的卖相,目不斜视,也不和别人交头接耳。可能和周围的人处不好,没人跟他说话。”

杨筱光一看,可不是,他身边的选手都有伴说笑,唯他独立一边,真要遗世独立了。

比赛是分了组的,用歌舞剧的形式作为比赛项目,反正今后进了演艺圈,不过是歌舞演,倒是显得海选所谓的“才艺说”多余了。选手既然都是业余的,其实不存在才艺上的差异,看的就是谁稳的住,谁有观众缘。

潘以伦在一幕武侠短剧里和另一选手演比武的侠客,衣袂飘飘,煞是飘逸。他明显是会一些入门功夫的,手脚耍得极流畅,且还很专注。可他的对手不在行,在他面前完全舞得不成章法。可偏偏还关注镜头,眼神跟着镜头走,分明把对手当成摄像机,完全在戏外,

一个简陋的片段,把这些男孩低浅的道行一五一十摆到桌面上。镜头再一摇,是台下几个评委,均为圈内知名演艺人士,有经验,也有道行,看到台上不专业的表演,表情是忍俊不禁中带着强自的克制。

真正的平民巨星,势必要诞生在一连串的献丑之下。

杨筱光咬着抱枕,觉得有那么些些不忍猝睹。

潘以伦的晋级理所当然,他的对手便需要同另一组的落后选手进行PK。一排人站好,让这PK等同示众。

被刷下来的,也是因为才艺比其他人不足,所以他们需要拿出吃奶的劲,来赢得这场硬仗。

其中一个有一把好声音,占了优势,他唱起了《真心英雄》,诉大家他不想输,他很努力。潘以伦的那个对手就糟糕了,他不擅唱歌,更不擅跳舞。大牌男主持问:“你决定用什么才艺来赢他?”

这个问题无疑是残酷的,他们明知道他的能量。

年轻的男孩面色很惨白,他说:“我会掂球。”

现场准备了道具,好像明知道他会输,只看他最后一场表演。

男孩开始拼命,但太紧张,才掂了十下,球就落下。他赶快拣起来,第二次掂了三十多下,又落下。主持人开始煽情,带领台上选手为他数数,乐队很配合地奏起励志的音乐,场面很感人。

球最终还是落下了,男孩勇气全泄,一个趔趄,滑倒在地板上。也就那一刻,杨筱光眼快,觑见潘以伦的腿立刻就动了一下。但也有人反应过来,比潘以伦更快去扶起对手,接着“呼啦啦”一波人冲过去,当众表演了一场兄弟情深。

潘以伦反倒不动了,定定看了他们一会,然后调开了目光。

杨筱光捶胸:“傻了傻了,没有赚到友情分。”

杨爸闻讯过来瞅瞅电视机,转一个头戴上了眼镜凑近又看,低低“哎”了一声。

杨筱光叫:“老爸,挡住了。”

杨爸指了指电视机,半晌说了一句:“怎么回事?”又摇摇头,“现在的孩子——选什么美,不走正道。”

杨妈即刻表示反对意见:“你那是老思想,老脑筋,我们要与时俱进。”

杨筱光觉得同父母讨论比赛没多大意思,便回房间打开电脑。论坛毫无例外有比赛直播帖,许多感情丰富的网友被刚才的一幕感动。

终于有人说:“十三号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有人回帖:“他是最早动的,我看得很仔细,后来大家都去扶了,他就没过去,我就喜欢这种真性情的人。”

附议的人大堆,杨筱光吁气。起码还有人的眼睛很明亮。

杨筱光调到网络直播台继续看比赛,已经开始播这次晋级的选手名单。一位音乐制作人点评潘以伦:“来比赛,就会有压力,不过要开心。你都觉得不开心,压力就会更大。我希望下次你唱歌的时候,多一点笑容。”

一口港腔,却是直接真诚的话。潘以伦侧耳认真听,听完,眉一展,对着镜头很听话地微笑。好像同她面对面一样,她能看清他的额头还有亮晶晶的汗水,他都来不及擦拭,背着手站在那里。

她对着他说:“正太,放轻松。”

比赛结束以后,杨筱光又上了一会网,收集了一些“达明一派”演唱会的资料,准备届时与黄牛大侃一通票价。忙忙碌碌到深夜,她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潘以伦祝贺一下?

但手指比思想快,号码已经拨出去了,那头响了很久,不通。

杨筱光挂机,又想,也许他在应酬,比赛以后总要应酬的。就顺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柜,抹把脸,上床睡觉。

近半夜时分,幽怨的《倩女幽魂》在黑夜里响起,吓的杨筱光一个鲤鱼挺,呼呼喘气,醒一刻,才察觉是手机在震。

她接通,先吼一句:“半夜还打老娘电话不想活了啊你!”

那边被她夜半狮子吼给震了,顿一顿才说:“杨筱光你精神真好。”

杨筱光清醒了些:“正太?十三郎!正太十三郎?”

那边传来挫败的笑:“你真是绰号大王。”

杨筱光“嘿嘿。”笑两下,问,“有事?”

“看到你的号,拨过来问候一声。” 他停了片刻,才说,“达明的演唱会你看不看?”

“看,当然看。”杨筱光来了精神。

“我正好有票。”

杨筱光问:“你哪儿来的票?”

“今天比赛时认得的文化公司的人送的,你似乎是粉丝,所以我找同伴。”

“我热情加入。”杨筱光一听如此,精神头更好。

那边似乎松口气,口气变得轻松:“一言为定。”

“还有,我看到你赢了,恭喜。”杨筱光终于送出自己的祝贺。

“谢谢。”他又顿上一顿。两只手机间的空间,是一段未知的距离,什么都抓不住,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出口的是,“杨筱光——”

“嗯,什么?”杨筱光的眼皮又蔫了,口齿含糊。她听见那边有呼呼的风声,她想正太怎么还在外面,就说:“晚了,早点回家睡觉。”

“好的,马上就回去了。”

杨筱光又想要睡了,可她仍想起来说:“你应该先扶那个男生的,你是下意识就想要扶他的对吧?”

潘以伦没有挂电话,他问:“什么?”但又没说什么。

杨筱光只是在想,春天的夜风怎么也这样大?

似乎很久很久,她听他道了声:“晚安。”

风声终于听不到了,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出细微的鼾声。

七窍玲珑是为谁

杨筱光在看达明一派演唱会之前,过了一段清淡期。莫北同潘以伦都没有与她有再多的联系,她全力工作,完成渠道建设报告。

何之轩看报告时连连点头,说:“网络渠道确实有大潜力,阿里巴巴如今的发展势不可当。”

杨筱光汇报:“国外亦有先例,网络直销需要做的是物流体系,如果他们敢做,我们就敢拼。”她报告的重点是干脆摈弃旧渠道,在网络上建立直销模式,以广告带动销售。

何之轩对她笑:“希望他们敢做。”他签了自己的大名在她的报告上。

杨筱光想,这可是新任务,且无先例,真的要拼。在网络上是不是卖得动休闲衫,可要看谁在公众前穿这件休闲衫。

她提议:“是否应当让模特先试衣?”

何之轩讲:“对方最近试制新款式,故此一直未同我们开会。”

原来如此,对方也是背水一战了。

杨筱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勇气。

她回到家里,也挑灯夜战,将广告计划配合设计部的VI设计进行调整,力求能助这一古老品牌腾飞。这个牌子叫“云腾”,蛰伏已久,应当腾云而起的。

杨妈忽然拿了她放在客厅的手机进来说:“有电话。”眨眨眼睛,喜不自胜,“是男人。”

暧昧的目光让杨筱光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拿过手机,推开杨妈才敢说话。

那边说:“伤口没事吧?”是最近不大露面的莫北先生。

“杨筱光成了杨二郎,威风八面。”听见他的声音,杨筱光就觉着开一些玩笑也是无伤大雅的。

莫北笑:“你总有把悲惨事件搞成滑稽事件的本事。”

“我就是那东方朔,滑稽奇人。”杨筱光吐舌头,律师见闻广博,在人面前不好乱掉书袋的。

“人家本来就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得重用,只能屈就。”

“哦,那是我高攀了。”

他又问:“周末有没有空?”

杨筱光一抬眼就看到台历上“演唱会”三个大字,就说:“我要看演唱会。”

“谁要来?”

“全城的GAY和文艺男女青年都要去看的那对。”

莫北不是一路人,猜不出。

杨筱光可就得意了:“达明一派呗!”

莫北就说:“真没想到你这么文艺,那么,好好看,要我做柴可夫的话知会一声。”

这点可真好,他不会提无理要求一同去看。杨筱光有那么点不情愿他陪同,故对莫北适度的距离非常满意。做律师的人,的确善解人意。

她无来由就会多些感激。这也是平白生出的。

挂了电话,她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苹果脸对着她发呆。

脑袋里有两把声音。

一个说:“条件那么好,又这样给你面子,不要再拒绝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一个说:“心理建设没做好,总觉得感觉不对,不对不对就是不对。”

她晃脑袋,谈恋爱真是一道分析说明题。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不到周末,她提早见到了莫北。

这是颇巧合的,“云腾”的老总希望何之轩带同模特前去青浦的厂房试穿秋冬新款。“君远”项目组的骨干分子同梅丽和、潘以伦都去,另外还有两位大热的选秀选手同他们的经纪人。

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他们还坐到了何之轩的车上。反倒老陈老神在在,想是早就了解此事,抑或他根本就是操作者之一。

他说:“把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未必不成功。”

梅丽也没有异议。

他们何时达成协议?杨筱光感觉憋气,坐在面包车里一路长吁短叹。

因何之轩的座驾满座而谦虚让位的潘以伦正坐在她身边,听她不住吁气,就问:“谁又惹你了?”

杨筱光瞪他,他是她肚里蛔虫吗?只是领导都在座,这话不好说,她瞅瞅潘以伦修长的腿脚,胡乱冒了一句:“正太,你身高是不是又长了?”

潘以伦微笑:“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也毕竟过了发育的年龄了。”

这话说得杨筱光愈加觉着自己像个大傻帽。

潘以伦说:“人多力量大,而且我也未必红。”

杨筱光的小心肝又“咯噔”一下,她掩饰,并嘟囔:“如果你不想红,最好不要进这个圈子。”

潘以伦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她说:“对,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会比较痛苦。”

原来他这样想的。

他这样一说,她又那样一想,倒也不怎样憋气了。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了青浦,在那间装修一新的简约工作室里,她看到了莫北,以及方竹。

“云腾”那位闻名已久百折不挠的老总介绍:“这边是我的顾问团队,这边是我的顾问律师,这边还有支持民族产业的记者同志,你们的到来令我充满了信心。”

还轮不到杨筱光惊讶,这厢一波人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表情都很精彩。

莫北似笑非笑,何之轩若有所思,方竹镇定自若,潘以伦等一干模特置身事外,只有梅丽和老陈充分发挥公关人的优势,暖场玩笑。

这太太太巧合了,杨筱光忍不住拉着莫北避开他人嘀咕:“你别同我说是巧合。”

莫北先胡扯:“好久不见,是不是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杨筱光拍他的肩:“是啊是啊,想念得紧啊!快说快说,别讲废话。”

莫北说:“今日实属巧合,其他则不是。”

杨筱光一想,方竹真乃七窍玲珑心。

那厢的方竹正在说:“今天在李总这里学到很多东西,时间也晚了,我回家赶了稿子再发给您确认。”

李总是个豪爽人,客气得毫不掩饰,说:“方小姐哪里话?若不是你介绍,我怎么能请到莫先生做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才好同史密夫再坐到谈判桌上把我们的运动品牌要回来。”

杨筱光想,人生的精彩在于巧合。

那头的何之轩虽然在与“云腾”的设计师们一起讨论模特合适的款式,可未必听不到这头的对话。他们一见面,是方竹先伸手来客套握手,杨筱光在一旁看着差点认为领导根本不肯放手。

方竹果真有点儿狼狈,连说:“李总客气了,举手之劳。”

李总是真客气,要留方竹吃饭,说是今日贵客多,晚上订了镇上的农家菜,鱼虾都是现捞的,一般在城里尝不到。方竹还要推辞,何之轩转过头,说了一句:“李总一片热忱,方小姐就不用客气了。”

方竹脸色青红不接,莫北在旁添一句:“是不是有鲈鱼?”

李总大力点头,莫北又说:“很久没吃野生鲈鱼了。”

方竹这下是恨不能狠狠剜莫北一刀。杨筱光则差些笑到打跌。

这几个小时让杨筱光觉得她还是顶专业的。

“云腾”设计的新款真的不赖,有一款是仿民国流行的套头毛衣,织工细腻,色调蓝郁郁的,干净清爽得不得了。杨筱光看着潘以伦着在身上走了几个台步,就在记事本上速写下来。

她问莫北:“有没有烟?”

莫北拿出香烟,她接来递给潘以伦。潘以伦问:“你要我摆什么姿势?”

杨筱光说:“靠在墙壁上。”

潘以伦就懂了,他斜斜往一边的遮蔽物上一靠,神态一瞬寂寥,把烟夹在手里,扣在遮蔽物上做暗自熄灭状。

何之轩也看出门道,他说:“再找一个女模特,穿短袖短旗袍,从远处走过来。”

杨筱光点头:“时光荏苒,还能加上涤绒衫版的今日,女模特穿‘云腾’女装中的主打白色棉布裙。”

方竹也点点头:“老上海就流行绒线衫,大学生尤其爱,因为简单保暖,还时髦。”

老陈鼓掌:“这样的广告片可以拍好几集,放在网络上让观众猜剧情,一定火爆。所谓时光倒流七十年,突出‘云腾’和上海滩共荣共辱的历史。”

李总莫名感伤:“经典的东西历久不衰,我们不能丢了自己最宝贵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