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沅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道:“到此关头,真要有事,我是躲不过的。”

萧源脸色一沉,哼了一声:“我自会盯紧了清元宫,凭她是谁,想伤到沅姐姐,我也放她不过。”

朱沅听得心中柔软,难得犹豫半晌,才悄声道:“你莫冲动,鹿死谁手还未知…太子也并非当真就这般痴傻的离京撂手不管了,自有后着。情势复杂,你也需仔细,莫让人当了枪使。”

这话中的关切之意,萧源立即捕捉到了,刚才的凝重顿时一扫而空。他立即眉开眼笑的涎着脸贴近了些,看朱沅并无反对之意,便去嗅她的发丝:“我省得…,嗯,真香!”

等了一会不见朱沅斥责,又得寸进尺的将脸渐渐的贴近她的颈项,用唇鼻去蹭她凝脂一般的肌肤。

朱沅只觉得颈项间一股热息,又被他蹭得发痒,不由得又伸手拧了他耳朵将他的头推远:“你且消停些,瞧着是个好的,偏又像个色中饿鬼。”

萧源只粘着她:“我对别人再不这样的,一年里也见不了沅姐姐几次,姐姐且容我一二。”

朱沅只觉得对着他,多数时候竟是哭笑不得,只得问道:“你家中这出戏唱得如何了?你爹爹可还嫌弃我?”

萧源这笑就挂不住了:“只差一分火候了。姐姐莫多想,管旁人作甚,只消知道我定会一世捧着姐姐,任什么都听姐姐的。”

第96章

朱沅回了宫,沈娘娘忙召了她去解闷。

这还多得朱老太太专请了个女先生说书,朱老太太也喜欢让这女先生说些坊间的趣事,朱沅听了一两耳朵,用来给沈娘娘解解闷也够了,一会就将沈娘娘逗得前俯后仰的。

沈娘娘如今在宫中倒真是过得平静,只是太闷了些。为了解闷,让人新送了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来玩。此际她一边笑盈盈的逗着对猫儿,一边问道:“朱沅啊,你说太子何时能回来啊?”

朱沅微微一笑:“臣女想来,快了。”

沈娘娘又叹了口气:“这日子,过得真慢。”

朱沅陪着沈娘娘逗了阵趣,眼看着时辰到了,才退了出来,回了自个屋子。

绿珍忙打了水来,伺候朱沅洗漱更衣。

等绿珍退了出去,朱沅并不睡下,倒是将灯移到桌前,坐下翻开本书来看。

这书外头糊着本医书封皮,内里却另有乾坤。

书中所记正是当今皇帝的言行政令得失。

按大燕朝的规矩,皇帝在位之时,本人是不能翻看的,得到皇帝驾崩之后,才由新帝正式印制成史册。不过,能梗着脖子拒绝皇帝的史官也没有几个,暗里多多少少都是给皇帝自身审阅过的。因此书中难免有些对皇帝言行的美化。

朱沅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暗里花了不少银两才请人悄悄抄录了一本。

朱沅前世也不过是个深闺女子,对于时政从无半点挂心。虽然世人都说皇帝英明神武,但是几乎每一任皇帝在位之时,都少不了这句评语。即便是驾崩以后,只要此皇帝不是过份荒淫,也没人敢推翻这“英明神武”四字。除非这个王朝彻底的改了姓,才会有一个比较公允的评断。

如今朱沅想要了解一个相对真实的皇帝,又不好公然向人细问,只得自己去看他过往的言行政令了。

倒也并非她闲得发慌,

皇帝以往,不也将朝野内外压得服服帖帖么,这福寿膏,虽说是让人时而疯狂,时而昏沉,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清醒的时候。

这段时日以来,窦皇后和窦家宫里宫外动作不断,朱沅只是,觉着窦皇后未免太过顺遂了点…

转眼到了深秋,太子离京已两月有余。

皇帝一日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由以前的每日花费一个时辰召见重臣,到如今三、五日的只抽半个时辰向高阳王问话。

他龙体一日日的衰弱下去。太医院的太医都提心吊胆,生恐出事。

沈娘娘派人打探着皇帝和皇后的消息,却是半点也不曾瞒着朱沅,不管要紧不要紧,都教朱沅在一侧听着,替她分析一二。

朱沅未免觉着沈娘娘这种信任太过了些,尤其是在她辜负了沈娘娘的一片“美意”之后。

朱沅不免迟疑起来,并不敢再给沈娘娘乱出主意,不过说些中庸附和的话来捧着她。

沈娘娘自是有所察觉,却似并不在意。

这一日她更是笑着问朱沅:“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来日我得势,定然要将你的心愿一一满足的。”

朱沅笑道:“娘娘恩典,臣女愧不敢受。

沈娘娘却道:“你帮我许多,实是功不可没的,我如今除了能赏些财物给你,旁的也不能。你且先说来听听,也算说些闲话。”

朱沅只道:“也没什么,就指望我母亲能一世安稳,幼弟能有些出息。”

沈娘娘点了点头:“这个却是容易,你且放心。”

朱沅心中一惊,却面色不改:“朱沅身为娘娘身边的女官,为娘娘出些微薄之力,实在是应当应份,不足挂齿的。却是娘娘的恩典,教臣女感激涕零。”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去看沈娘娘的神情,更是生疑。

直到从沈娘娘身边退下,她才敢舒出口大气来。

跃动的烛光透过薄薄的金色纱帐,照出床上躺着个身形高大的人。

一只纤长白晳的手缓缓的挑起了帐子,就此停滞不动。

窦皇后面无表情的站在床边,皇帝静静的躺着,他曾经很魁梧,如今却枯瘦如柴,光剩个骨架子了。

他面色腊黄,眼窝沉陷,连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着,连呼吸的起伏都很细微,简直就像是…

窦皇后看到此处,闭了闭眼,过了片刻,她又睁开眼来,轻轻的替皇帝掖了掖被角。

就这么个轻轻的动作,皇帝就似被惊扰了,他缓缓的睁开无神的双目,好半晌才看清了是窦皇后,又闭上了双眼:“有事?”

窦皇后笑道:“无事,都好着呢。太子亦遣人回来报了平安,说是到了交南一带,日赶夜赶的,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能从德见关去攀涂了。这信却是月前写的,想来如今太子已是身在攀涂了。”

皇帝唔了一声,并不再和窦皇后多说。

窦皇后看了他一阵,微微的屈膝行礼,再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皇帝才又睁开眼来,意味不明的看向她离去的方向。

一片寂静之中,皇帝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王得宝。”

立在墙根的王得宝就像是突然凭空钻出来一般,恭敬的伏倒在床下。

“万岁,小的在。”

皇帝咳了一声:“外边是什么天了?”

王得宝道:“很有些寒凉了,一连半月都是好天,没风没雨的。”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沈氏如何了?”

王得宝只觉着心里颤了颤,皇帝如何就想起她来?

但王得宝嘴上却不敢含糊:“沈娘娘成日闭门不出,不过看书下棋,倒没旁的。”

皇帝唇边似乎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就一次也没来求见?”

王得宝听着这话音不对,头埋得更低了:“回万岁爷的话,不曾。”

皇帝是真的哼笑出声了。停了一会又道:“皇后呢?”

王得宝额头贴到了地上:“…皇后娘娘将付大总监给换下去了,由李敬顶上了。”

皇帝直直的瞪着帐顶,看着上头隐隐约约的金龙正在腾云驾雾:“她的动作,渐渐儿大了。”

萧源悄悄的躲在暗处,让过一队巡夜的侍卫,凭借着他过人的身手,和对宫中地形、巡夜规律的熟知,在黑暗中前进。

朱沅在廊下站定了脚步,望了望半空中的明月,同绿珍叹道:“你瞧瞧,这月亮,朦朦胧胧的,明儿怕是要有雨了。”

绿珍看了一眼道:“可不是,这天儿晴了有大半个月了,也该有雨了。”

朱沅说着就往前走了一步,一时偏着头没往前看,步子又大了些,竟不慎撞着了了个拎着壶热水的宫人。

因为怕惊着沈娘娘,众人慌里慌张的,也只敢压着嗓子惊呼出声。

几个站在外头的宫人都围了上来,有人就去斥责拎壶的宫人:“如何这般不小心!”

有人就连忙去看朱沅:“朱女官可烫着了?”

朱沅不过衣摆湿了些,上下看了看,便道:“怪不得她,原是我没看着路。”

众人小声闹了一阵,才收拾了干净,各自散去。

朱沅回了屋子,反手关上门,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这才小声道:“萧源?”

萧源正是趁乱潜进了朱沅的屋子,此际听到声音,推开了柜门,跳了出来:“沅姐姐,急着找我,有何急事?”

朱沅几步上前贴近了萧源:“我觉着,就这两日,将有大变。”

萧源说到正事,并不敢嘻笑,沉吟片刻:“姐姐何以这般以为?”

朱沅手脚都有些乏力,理了理思绪才道:“太子虽人不在宫中,但经营多年,耳目是不少的,必然有事也会回给沈娘娘。若有大动静,她提前知晓也不为怪…她的言行,不妥!”

萧源因从前说起时,朱沅从无慌张之态,此时却少见的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样,连忙发问:“沅姐姐为何有些惧怕?不如明日向沈娘娘告几日的假,先躲了开去。沈娘娘为着不露异样,照往常对姐姐的宠爱,必然会允的。事发之时姐姐不在当场,也能躲过一二。我在宫中见机行事,必要博一个功劳,事后追究起来,也能凭此功劳保住沅姐姐。”

朱沅心中十分犹豫:“…这一局,鹿死谁手,尚且不知。只是我疑心,沈娘娘恐怕有意趁乱除了我。”

萧源一惊:“这从何说起?”

朱沅想起今日沈娘娘言行,蹙着眉,边琢磨边断断续续的道:“她像是…问我的心愿…倒像是问我的遗愿了。”

这话当真诡异。

朱沅按了按眉心,又想了想,才道:“以往她只会说,要替我寻个好人家,或者要让我体面出嫁,替我撑腰。今日无端端的问起我的心愿,说要替我达成,神情颇有些古怪…我疑心她因我知道的事情过多,又不能像个宫人一般任她留在身边,恐来日我出宫会流露消息。”

朱沅知道的事情是很多,其中虽有些沈娘娘一家的丑事,也知道太子一些谋划,但凭朱沅几次相助,沈娘娘也不该下了这狠心。怕只怕是另一桩:沈娘娘曲折进福寿膏给皇帝的事,朱沅面上应该是不知道的,可架不住沈娘娘那一阵颇有些沉不住气,又正是朱沅陪着说话。事后恐怕沈娘娘回想起来,愈想愈疑自己露了马脚。蛛丝马迹的也怕凑巧让有心人看破,这事但凡有一星半点走漏消息,太子就算坐上皇位,也要受天下人指责,自此皇帝威严无存。

朱沅若是配给太子还好,偏她不情愿,沈娘娘狠了心要图个干净,也是有的。

“我不能告假,一告假,便是不打自招,往后她真得势,撕破了面皮也是要除了我的。”

可是窦皇后和三皇子得势,朱沅也未必能幸免。萧源面容一冷,薄唇紧抿,有力的双手紧紧的攥住了朱沅的双手。

第97章

萧源的手那么有力,几乎都让朱沅有些疼了。

但她正需要这轻微的疼痛感,心神迅速的镇定了下来。

为什么,重活一世,仍会死于非命?不同的是上一世她了无生趣,而这一世她有家人,也有…朱沅看了看萧源…估且算是心上人罢。

她不愿意死,凭什么要死?

她心思急转,面色冷了下来。萧源只觉得她又变回了他初识的那一个沅姐姐,明明这一年以来,她已经柔和了许多,此际她唇边微微一抹冷笑,眼中有股血腥与恶毒:“不如我先来送她上路好了。”

萧源听得一震。

朱沅笑看着他:“你怕了?”

萧源望着她,望了好一阵,双手大张,一下将她紧紧的勒入怀中,附到她耳边,郑重的道:“没有,我喜欢,你这副样子,我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朱沅怔了怔,心弦莫名的松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静静的养神。

秋寒的夜里,他的热度隔着衣服熨得她全身温暖,年青的气息掺杂着一点汗味,让人心中踏实。

她的这个计划,要紧的地方都需要萧源去实施,这是掉脑袋的事,他会心甘情愿吗?就算此时答应,到了生死关头他会反悔退缩吗?

朱沅看到了他的一腔热爱之情,可是情之一字,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方荣圃也对秦卿情根深种,前世有外力压迫,他表现得像个情圣,不离不弃。

今生让他和秦卿如愿的成婚了,但他看到朱沅时目光,朱沅可一点也没错过。

皇帝和沈娘娘也曾经情投意合,如今一个视一个如草芥,一个盼一个速死。

她拿什么来让萧源替她卖命?将身子给了他?不,吃到了嘴里,想翻脸更无眷恋了。

朱沅双手搭在萧源的肩头,撑开一臂之远,静静的看了他一阵,转身缓缓走开,在屋中的圆桌旁站定。

萧源见她一言不发,不由得莫名其妙:“沅姐姐,你怎么了?”

朱沅沉默半晌,才慢慢的拎起了桌上的水壶。这水壶有个夹层,有些保温的作用,因此里边的水还略有些温度。朱沅倒了一杯水,捧给萧源:“你一路过来,提心吊胆的,先缓口气,喝了这杯水,我们再说。”

萧源毫不迟疑的接了过去,一仰头就饮了个干净。

朱沅看着他喉结滑动,心情不免复杂。

萧源将杯子放在一旁,抹了抹嘴。

朱沅这才道:“你且仔细记着我说的话…”

萧源神情严肃,不敢疏忽,听着朱沅的一番计划。末了眉头紧蹙,沉吟半晌才道:“沅姐姐这些想法,也实在大胆,恐怕难以成事。”

朱沅道:“无路可退,只能一博,你不敢?”

萧源道:“我不敢拿沅姐姐的命去赌,若来迟一步,姐姐岂不死于非命?”

朱沅仔细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放心,我岂会坐以待毙?就算她下令将我趁乱处死,我也自有些保命的手段,寻常宫人都奈何不得我。”

萧源思来想去,此际确无他法,便点了点头:“我会见机行事,沅姐姐定要等着我。”

朱沅点了点头,静静的望着他,也不说让他走。

萧源想起正有许多事要尽快着手,尽管不舍,却已经是坐不住了:“沅姐姐可还有事?”

朱沅嗯了一声:“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瞟了一眼,只见萧源聚精会神的望着她。

朱沅终是缓慢的说道:“方才那一杯茶水,我给你下了药。名曰春眠。”

萧源的眼睛一下瞪大,望着她:“姐姐说甚么?”

朱沅垂下眼去:“春眠是剂慢性毒药,以往高门大户中,也有人用过,能让人死得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初时毫无异样,三、五日后逐渐有些嗜睡,时间愈久,每日睡的时候越长。视各人体质,多则三月,少则一月,便会在睡梦中死去。”

萧源的心脏,有如被一记重捶捶中,他不觉往后退了一步,瞪着眼,死死的盯着朱沅。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色先是发白,继而面上又泛起了愤怒的红:“沅姐姐,你为何要如此?”

朱沅抬起头来,发现他并没有害怕惊慌,而是愤怒。

“为何?萧源,你说过,你不会辜负我的,是罢?”

萧源气得心脏都要涨开了,仍是咬着牙道:“是!”

朱沅道:“但是,我很难去相信一个男人,我怕你辜负了我,尤其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我要你对我尽心尽力。你放心,此药虽都说是没有解药,但我却恰好知道解药的的方子,事后我自会替你解毒。”

说到这里,她看着萧源微微一笑:“如果我死了,你也下来陪我好了。”

萧源反倒不再愤怒了,他渐渐的安静下来。

看着这个女人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她的毒牙。

他的愤怒退了下去,失望和伤心涌了上来。

“原来你不信我,竟这般小瞧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