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源想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但生来便有一种固执,于是虽不反驳,却也倔强的站着不动。

两人无语对立。

萧源终是忍不住,有些羞涩的问:“沅姐姐是在议亲么?”

这消息也不知是如何走漏的,朱沅心中思量一会,平静的嗯了一声:“倒是有些眉目,只是这事,你不该问,我也不便挂在嘴上的,小孩子家家的,莫要这般好打听。”

萧源立即道:“我怎是小孩子家?”他用手比了一下:“我比你高这般多!”

眉梢高挑着,一时忘了羞涩,双目晶亮,一股勃勃的生机和野性。

朱沅瞧他实在可爱,用袖子掩着半边唇,侧着头笑了。

萧源便如同受了夸奖鼓励一般,央求道:“好姐姐,你便告诉我么,我也不知怎的,听了一言半语的,掂记得吃不香睡不着的。”

朱沅瞪了他一眼:“瞎扯什么?”

斟酌了一回方道:“你年纪小,又没人同你说过这般规矩,你需晓得,素日里行事还需注意着,这种半夜里翻墙、满嘴‘掂记’的再不许了,换了个姑娘,怕是要赖上你呢。”朱沅是怕戳着他无母亲教养的短处,谁知他半点脆弱也没有的,不假思索的道:“沅姐姐赖上才好呢!”

此话这出,倒将两人都噎住了。

萧源才退去红色的脸,这一刻都红透了。

朱沅又冷了脸,心中一阵厌恶,只是看他委实目光澄彻才没发怒,停了一息才道:“混说什么?这话也是说得的?快些走罢。”

不待萧源反应,啪的一声便窗子关了。

这一声惊醒了雀环,迷迷瞪瞪的唤了一声:“姑娘?”

朱沅声音平静的道:“无事,你睡罢。”

萧源不料朱沅如此喜怒无常,在窗外又痴痴的站了一阵,直到再无半点声响,这才离去。

朱沅一觉醒来,就听到外头含素同雀环在说话:“是谁放了这枝花在窗口?”

雀环:“??”

稍后惊讶道:“咦,当真有花!这是茶花?真真好看,我再没见过这般样子的茶花!”

这不是重点好吗?!含素翻了个白眼:“为何此处会有茶花?你这丫头,夜里又睡死了么?!”一边说,一边就去揪雀环的耳朵,揪得雀环直叫唤。

朱沅在里头出声:“将花拿进来我看。”

含素松了手,拿起这株茶花送了进去。

朱沅披着衣坐在床头,伸手接过茶花把玩。

这株茶花委实难得,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粉色花瓣铺成了六角塔形,典雅精致至极,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粉嫩鲜艳。

朱沅认得,这是十八学士。极为难得的,便是在燕京,通共也没得几株。

她把玩了一阵,让含素拿了剪子来,将花枝修了修,便递给含素道:“去寻个瓶儿插起来。”

含素惊讶:“这不知是何人放的,便这般插瓶,妥当么?”

朱沅淡淡的道:“我心中有数。”

朱沅近来积威甚重,含素一看她这面色,不敢再多说,捧着花去了。

一连五、六日清晨,朱沅的窗台上都摆放着枝带露的十八学士茶花。

吓得含素睡不塌实,一大早急忙忙的赶去收进屋里,怕被二姑娘和夫人看见,偏偏朱沅不以为然,每日修剪一番便命她插瓶,雀环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剩着含素一人干着急。

这天朱沅命含素出门去买些绣线,预备亲手做件袄子,样子已是画好了的,最末还要在上头绣上十分富贵的牡丹花样。这是给远在苏江的朱老太太预备的寿礼。

含素得了任务,打着呵欠出了门。

一出门,就在胡同里遇到隔壁萧家出门采买的两个婆子。

彼此看着都有些面善,便互相点头示意,那两婆子边走边闲聊,含素实在没神气,就跟在后头走着。

穿褚色衣裳的婆子捅了捅旁边穿靛蓝衣裳的婆子,继续先前的话题:“…你说怪不怪,谁这么大胆,把这一树十八学士都快剪成个秃子了!”

含素心中突的一跳,立即打起精神来听。

那穿靛蓝衣裳的婆子就点头道:“可不是呢,夫人使了多少人看着都没用,这花天一亮,就硬是被折了一枝去!赵婆子最好捣鼓些神道道的玩意,非说是花神自个折了,打发徒子徒孙到别处去生根发芽!你说不是扯她娘的臊么?”

褚衣婆子哧哧的笑,过了一阵又道:“却实在又寻不着这么个人,这几日将上房里的丫鬟婆子都给吓白了脸,夫人可喜欢这株十八学士,说是名贵得很,巴巴的从娘家挖来陪嫁的。我也不懂美不美的,但如今被折成了一秃树,指定是美不了了,怪道夫人脸色不好看涅!那个天杀的作这无聊事儿!”

含素就满身不自在,一时住了脚步。

两婆子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姑娘,莫不是咱们话糙,吵着姑娘了?”

含素摆摆手:“不是哩,肚里不好,我要回去一转。”

当下两方别过,含素快步奔了回去。

雀环一眼见着她,惊讶道:“姐姐,这般快就回来了?”

含素却不理她,赶紧跑到朱沅身边,低声将那两婆子的一番话这般这般的学了一遍。

朱沅听她一番话,又想了想一株秃了的十八学士是什么模样,不由笑到软倒,伏在了炕桌上。

含素着急:“姑娘,这可不是笑的时候,咱们两家比邻住着,咱们院里的人不知内情,万一看了一眼睛说了出去,姑娘可不就惹了一身骚么?”

朱沅笑个不停。

她收过不少礼物,绫罗珠宝,从没有让她多喜欢。

这几株花,却委实让她觉着可喜可笑。

笑了好一阵才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行了行了,来,我有话吩咐。”

含素绷着脸,无可奈何的凑近耳朵。朱沅笑着吩咐了几句,含素虽莫名其妙,到底去照做了。

于是第二日丑时末,半梦半醒的朱沅便听得窗外有人唉哟了一声。

她笑着裹了披风出去,就见萧源站在窗前,一手把着另一手的手腕,用力往外拉拔。

听见开门声便扭头看见了她,更是手足无措。

朱沅走近:“做什么呢?”

萧源的脸红得在浓浓夜色中都显现了出来,寻思了半日的借口,终是抱怨道:“沅姐姐,你做什么弄些松脂在窗子上?”

朱沅冷哼了一声:“你都快让我变成个盗花贼了,我可不得粘你一粘了?”

这新鲜松脂渐渐的有些要干了,粘黏得厉害,偏又没全干,拿刀去削都不好着力。

萧源又怕拉扯过猛皮都给粘落,费了半日的水磨功夫,才终将手从窗台上拔了出来,指头上还粘了满指头的松脂。

就支着手悻悻的对朱沅道:“我不是看沅姐姐着恼么?我也晓得那夜唐突了沅姐姐,只是让我从此不来看沅姐姐了,却又做不到。这花他们都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我想着拿来给沅姐姐插瓶,兴许沅姐姐就不恼我了。”

情窦初开不自知。

朱沅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反感厌恶之情消减了些,敛了笑意,认真的道:“你成日里瞎琢磨些什么呢?再莫送了,闹得大了,却是害了我呢。”

萧源立即道:“姐姐说得是,再不送了!”

朱沅又道:“也不小了,便做个泼皮头儿也不是正路,仔细去谋份差事才是正经。”

萧源只觉得她在关心他,高兴的道:“姐姐说得是!”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欢欢喜喜好几天不见了,我差些又要寻人启示了,一来连砸三个雷~真是多谢了,让你破费不好意思,送花花也是非常非常好的嘛~

第39章

谋份差事,什么差事算正经?

萧源左思右想,不留神就与萧见行迎面遇上,一时转身不及。

萧见行喝道:“孽障!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萧源斜挑了眉眼,一副不屑的样子。

萧见行更是火大,吹胡子瞪眼的,待走近了,却是勉强压低了声音:“那些花,你休折了去!”

萧源半个眼神都欠奉,萧见行怒气冲冲的甩了袖子:“待被旁人捉住,告到我这里,休想我徇私轻饶!”不耐烦和他啰嗦,转身就要走。

萧源突然想起萧见行大小也是个官儿,突兀的出声:“我待寻个差事,你且说有什么正经差事?”

萧见行疑心听错,转过身狐疑的看着他。

萧源轻咳了一声:“什么差事体面又正经?”

萧见行一时五味陈杂,捋了捋短须,面上似欣慰又似伤怀。

这么分裂的神情出现在一张老脸上,萧源瞄了一眼,倒也站定了没有催促。

萧见行转身丢下一句话:“到我书房来!”

萧源摸了摸鼻子,别别扭扭的跟在他身后。

书房他还是头一回来,寻常萧见行都唤他不动。

萧见行的书房极为朴素,除了书籍和文房四宝,其余花瓶什么的摆投一概没有。

他令人退出掩门,在书案后坐下,沉声问道:“怎的想起来这头?”

萧源在他书案前的椅子上随意一坐,想把脚架到书案上头,又见萧见行瞪着眼望着。

待要顶真,一眼瞧到砚台旁放着个小瓷瓶,还是上回他气病了自己求了朱沅指点,才买了回来的药丸子。

萧源因着这个,也不知怎的,就将脚放下来了。

萧见行满意的点点头,因而也不计较他方才不回话了:“这天底下,最光鲜正经的差事,自是给皇上办差了。就是这满朝文武,不都是在给皇上办差?只是你年经终归大了,性子又浮躁,定不下心思来念书,这走科考做文官一路,可以不用想了。”

萧源将手肘搁在椅扶手上,指节支着额侧:“不消你说,我也明白,说这些废话做甚?问你,就是看有无旁的门径。”

痞气的样子让萧见行差些又要发怒,但想着他今日比往常已是好了许多,便强行按了下来。绷着脸说起正题:“只你还算有两分蛮力,从文不成,便从武嘛!为父有个好友,在西岗大营…”

话没说完,萧源就打断:“不成,我不离了燕京。”

萧见行忍不住一拍桌子:“你倒想去做个武骑常侍!也要你有这般大的门脸!”武骑常侍是皇上随身的佩刀侍从,忠心是首要的,身手也是万里挑一。你若是个平头百姓,皇上从何得知你忠不忠心?是以家世也很要紧,这武骑常侍,多数竟是世家子弟。兼之皇上又喜欢选些样貌出色的年轻子弟,这些常侍们身着飞鱼服,佩刀簇拥着皇上出行,一色儿挺拔俊俏,远远瞧着,谁不说声一表人才?

官阶虽不高,但架不住人直接就在皇上面前挂了号,随时随地可以刷好感,日后到了年纪,皇上掂记他劳苦功高,金手一指,加官进爵是妥妥的。

因此,在武职里头,这是世家子弟挤破头也要相争的一门职位。

萧源以拳击掌:“就是这个!”

萧见行瞪眼:“将你老子碾成了粉,也没这般能耐!”

萧源斜了他一眼:“啧,不过问你几句,倒像我要赖着你了!”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萧见行气了个仰倒,捶着桌子又吼了几声:“孽障!孽障!”

萧源一边遛出了胡同,心里因为有了个想头而面上带了些笑意。

这种事,自是不能一蹴而就,先沾点边,再慢慢腾挪不就好了?东大营、禁卫营、虎贲营、羽林军,都不算太难进,身手好,家世清白,进去做名小兵,凭着萧家也算个官身,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做小兵,什么时候能出头?还不如加入卫尉营,专门守宫门,皇上进进出出的指不定能落一两眼呢!

萧源想了一圈,一路背着手走到了漕石街,这条街是燕京最杂乱的街道,三教九流混迹其中。

他一路走,一路便有人跟他打招呼。

很多人蓄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年纪看着比他还大,却老老实实的要叫他一声:“萧爷”。

萧源却没有受不住的样子,身上没了惫懒样,腰背挺直,沉着脸,显出几分锐气。

直到拐弯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他在一户门前停住,抬手拍了拍门:“曹九!”

门很快就开了,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裸|露的胸口裹着带着暗陈血迹的布巾,肩头披了件衫,干干瘦瘦的,二十出头的模样,看见萧源,他露出个笑容来:“不怕你老子生气,这会子就来了?”

萧源自顾自的进去。

院子里堆满了半院的石料,当中一口水井,萧源打了桶水上来净了手,看了看曹九:“你伤好些了?”

曹九摸了摸胸口:“无事。”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好歹糊弄了过去,虽受些伤,却倒给了些金银,让我发了注财。平素辛苦数年也不得这些数,如今养上一月便得了,也算便宜。”

萧源便让曹九坐下,替他解开布巾看了看,伤口果然好转了。桌上一砵草药,是曹九先前就在捣的,只他因伤所限,半日也不得。萧源三下两下替他捣碎了草药,再将药泥覆在了他胸背,复又用布巾裹好。

“这回却是我连累你了。不想那戚云淮竟能从踪迹全无中追查至此。”

曹九笑道:“也是李遇沉不住气,让他多看两眼便露出些慌张,教他起了疑,打探出李遇是在葛家附近常走动的,便拿住问话,好在李遇不晓得是你在后头,不然一发连你也给卖了。”

萧源难得现些懊恼之色:“也是多亏你嘴紧了,你便是报我名头也无事,何必强吃了这些苦。”他也是事后才晓得这事。

曹九不以为意:“我心中自有分寸,只说吩咐李遇盯着是为着觑机兜揽买卖,横竖我从没动过手,他查不出什么。似他这样的人,一心求个黑白分明,断不至于旁人不认却蛮横到底。”

萧源笑了笑,不无嘲讽:“正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

萧见行也曾强行要给他讲些学问,他对此是嗤之以鼻的,就记住两句,也是拿来嘲弄。

他再看一眼曹九身上的伤,非但没有反省自己无事生非,反倒得出个结论:“往后行事,更要仔细了。”又拍了拍曹九的肩,心中暗暗决定往后发迹要有所回报曹九。

一时同曹九讨论起来:“…倒有什么路子离武骑常侍近些?”

曹九虽不曾说出口,但原先家中也是显赫过的,一朝犯了事才没落至此,对于燕京各道门清。

他沉吟一阵:“当今皇上老当益壮,喜爱打猎,东燕山有个猎场,皇上每年总要去围猎数次,每回便就近让东大营将士禁严整个东燕山…依我看,你不如往投东大营,凭你身手,也不难出息,只消打得一手好猎,总有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时候。”

萧源听了觉着好,一时又有些踌躇,心中暗忖:东大营驻在东燕山脚下,往来需一日之功,再想见着沅姐姐,便没这般便宜。又不知何时能做成个武骑常侍。

一时间难得的有了心事,出了曹九家门仍低头寻思。

心中一跳,警兆突生。

萧源一偏头,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面颊钉在曹九家门上,箭尾的白羽颤动不停。

他双目锐利的往上一看,就见葛青站在墙头执弓而立,面上一股猫捉老鼠的笑意:“果然是你,戚大哥说在此等得你现身便错不了了,看今日不取走你半条小命!”

萧源利落的一个腾挪,错身再次闪过葛青一箭,半点没有畏惧,反倒挑衅的笑道:“也要看你这三脚猫,有无这本事!”一边笑,一边拿了腰间的袋子,里头装了的把赌钱用的色子,他取出一颗扬手就照着葛青面上弹去。

这色子去势极快,竟带出一声轻啸,萧源双目似野豹扑食一般锁住了葛青,葛青一个忡怔,竟然动弹不得。

眼看这一下弹实了也要瞎一只眼去,斜里极快的飞来一箭,将这色子射偏了两寸,待它落在墙上,竟然还砸出浅浅一点白坑。

萧源要没这下功夫,也不至于暗算葛青多次却不被发觉了。

葛青一阵后怕,萧源却不理他,看见胡同口背着光站着戚云淮,他还保持着扬弓的姿势。

萧源环顾一周,发现四下里冒出好几人来,看来这葛青铁了心要将他办在这里了。

也是,这事儿往实里讲,抓不住证据,送官也是无用。往虚里说,燕京是天子脚下,那怕他们都是权贵公子,手持弓刀满大街追着他萧源跑,那也是犯忌讳的。

就要将萧源堵在这偏僻胡同里,一次性找回场子。

住这胡同里的人,都是些穷苦人家,多会看眼色啊?早早就把门关起了装死。

曹九听到响动,也知道自己便是不带伤的时候,也只能给萧源添乱的,便也贴着门听动静,不敢出来。

这些权贵公子自幼习六艺,箭术都算不差,戚云淮尤为出色,但他看了看萧源一枚色子掷出的威力,心中也自叹不如,他要不凭弓,光靠手,是没有这样的准头和力道的。当下生出爱才之心,缓缓放下弓箭:“萧家小哥,你与葛青,先前连口角之争都算不上,你便暗里偷袭,是你有错。但今日见你身手了得,也实在令人佩服,不如我做个中人,你向葛青赔个不是,大家化干戈为玉帛,齐去饮几杯,此事便算了,如何?”

萧源反倒越发兴奋,顺手抄起一边架在墙角的干柴:“闲话少说,要厮打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