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沅忍不住笑了:“被人发现了,我也不会自尽,会想法逃去他处,好生度日。”
含素吃惊的张大了嘴。
朱沅的笑意渐渐收起,神情逐渐沉静。
“我便同你摊开了说罢,名节存之,甚好。名节有损,也无妨。为着母亲、弟弟着想,能瞒自是要瞒,但也不必因着这一点子事,就跟天塌了似的惶恐不安,实算不得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你一时无法理会也无妨,莫吃惊惶恐便是。”
她一路沦落,已是看得清了:男子三妻四妾,出门还要寻花问柳。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稍有不慎,坏了名节便要自尽。
这些规矩,实则都是男子用来束缚女子的,甚至女子自己,也在束缚自己。她为何要遵守?与她行事无冲突便遵守无妨,有冲突便不需遵守,阳奉阴违便是。
她早沦为了淫|妇,如何还能从心底奉这些规矩为圭臬?
含素说不出话来,这与她以往的认知完全不同,但看朱沅不以为然,主意在握的样子,她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服侍朱沅再度睡下,心中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看得紧些,不能让萧源这小子再唐突闯入!
第二日一早,朱沅便叫了龙妈妈来面授机宜。
龙妈妈颇有些不安:“姑娘,婢子怕是不成…。”
朱沅安慰:“这些时日,家中仆妇有个不适,不都是妈妈帮着看病开方的么?且他这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心中多也有数,只消妈妈去确诊一番便是,回头咱们斟酌着选个稳妥的方子,务必让他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出病来就是。”
朱沅早让门房留意萧见行何时归家,待门房上来人报信,龙妈妈这才惴惴的去了。
萧见行才进了书房,尚未更衣,便有人来报:“老爷,隔壁朱老爷派了人拿了名帖来,说要讨老爷一幅墨宝。”
萧见行正觉胸口一阵气闷,赶紧端起茶来饮了两口,这才觉得疏散些,方才开口:“请到书房来。”
心中不免纳闷,同这朱临丛,虽是比邻,却无深交,何以就上门来求墨宝?自家的字也难登大雅之堂,曾被师座评为“方正有余,圆润不足”。
虽是纳闷,到底是邻里邻居的,不见也不合适。
过了一会,长随领了龙妈妈来。萧见行差些呛到:“你家老爷派你来的?”怎的派个婆子来?虽然她这把年纪已经无需避讳了,但也觉古怪。
龙妈妈强自镇定,笑着道:“萧老爷,正是我家老爷让婢子来的,书房换了摆设,我家老爷左右看着缺幅字。又觉萧老爷平素为官清正,人品贵重,想必字如其人,特特派婢子前来求字。”
萧见行虽被她捧了一下,到底狐疑的看了她一阵。
龙妈妈又道:“我家老爷是卧病在床,不然定要亲自前来以示诚意的。”
萧见行就有些轻微的尴尬了,朱临丛病了,他也听说了。因不耐烦这些人情世故,比邻住着多少也晓得这场病是因“卖女”闹出来的,更是看不上朱临丛了,故只令夫人派婆子携礼前往问候,自己却没登过门。此时听朱家来人无意中点到,不免就觉得有些欠缺了。
因着这点轻微的尴尬,又觉不过是一幅字,别人求上门来,不给反倒不美。于是萧见行便道:“不过是幅字,难得朱大人看得起,自当从命。”
当下就要唤书童来磨墨。
龙妈妈赶紧从袖中拿出来一碇墨:“好字还需好墨,让婢子来伺候。”
这墨锭一拿出来,萧见行就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只见这墨锭精巧非常,一端呈如意形,正面以金色描画了一幅仙鹤仰首张望图,反面以阴识篆书“仙鹤延年”四字。
龙妈妈在砚台中放了少许水,手执墨锭,垂直慢研。腰背挺直,手上又均又慢,一看便是有章法的。
萧见行只觉着寻常书僮还及不上她。
一股淡淡的松香从墨中散出,萧见行又盯着这墨锭看:“这墨锭是何家所制?”
龙妈妈笑着道:“这是我家姑娘孝敬老爷,自家制的,比外头买的倒是用心些,写出字来遇水不易败,经久而不散。”
萧见行是爱墨之人,萧家并不是大富之家,顶级的墨锭也用得不多,此刻他闻这芳香,见这形状,只觉这也是极好的了,禁不住道:“我来一试。”伸手便要接过。
龙妈妈交到他手中,故作殷勤的去替他挽袖子:“老爷且留心袖子。”
萧见行只觉这仆妇指头无意间都按到了自己腕上,不由不喜,只觉朱家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个个没有规矩。闷闷的一挣没挣脱,只好厉声道:“放手!”
龙妈妈讪讪的缩了手,站到一旁。
萧见行一手压了袖角,一手磨了几圈,龙妈妈再不敢啰嗦,闭着嘴跟个蚌壳似的,只是替他添了些水。
萧见行闷闷的提笔写了几个字:“拿去!”
龙妈妈再三谢过,用帕子包了墨锭收起,捧着这幅字退下了。
朱沅还在等她回话。
龙妈妈且交了任务:“是洪脉…”一番细述萧见行的脉像气色,两人定了用药。
朱沅只见龙妈妈臊得慌,不免安慰:“委屈妈妈了…”
龙妈妈摆了摆手:“无事,无事,横竖他也不认得婢子,往后也不必碰面,只是咱们老爷珍藏的这墨锭用动了,可如何是好?”
朱沅笑道:“怕什么,原样放回去,横竖只用了这么点,也看不出,就看出来,他也记不清是否自身用过。”
转头朱沅又写了封信给萧源,因怕萧见行不肯服汤剂,便指了刘记药堂相应的成品药丸令萧源去买。含素见了,巴巴儿将信重新誊抄一遍,生怕朱沅的信落到萧源手中,来日引出意外。朱沅感念她一份心意,也由她。
含素自去辗转托了外院小厮,再借了旁人名义将信纸送到萧家,此事便算揭过。
这头谦霞县主却下了帖子来,请朱沅过府说话。
柳氏喜不自禁,连声催促朱沅仔细梳洗打扮。
朱泖看着朱沅退了出去,才敢捏着帕子对柳氏嘟囔:“娘,不是说爹身上不好,不许外出么?”
柳氏戳了她额头一指:“谦霞县主相邀,不比寻常。且你爹并无大碍,养养便好的。娘知道你这点小心思,只是你姐姐好了,也能带契你,可别在一边酸了。”
朱泖目光一闪,摸了摸额头:“娘想到那里去了。”
柳氏笑了一笑,不放在心上。
朱沅自领了龙妈妈、含素、雀环三人,坐着小轿,随了谦霞县主派来的仆妇,往高阳王府去。
高阳王府座落在燕京东面。这一片云集的大多是王府、郡王府、国公府、候府等超品世家。
先帝的皇子,大多已经前往封地,今上的皇子里,年纪最长的当属太子,住在东宫,其余皇子年纪还小,尚未出宫建府。是以此处声势最显赫的,当属高阳王府,齐麟王府,和辅国公府。
朱沅自车帘内向外打量,虽道路宽敞平整,人烟却不阜盛,两侧皆是一眼难望尽头的粉壁,墙后林中偶露飞檐,便衬得此处别样的肃穆大气。
好容易走到一处,见临街朝南蹲着一对麒麟,三间兽头大门,朱沅见被引着往此处去,方知到了,抬眼一看,果然正门之上有块横匾“高阳王府”。凭她还不能走正门,被抬着从东边角门进去了。
一路到了垂花门落了轿,含素扶了朱沅下来,小厮退下。
谦霞县主使来的邢妈妈便道:“园中还劳烦朱姑娘步行。”
朱沅知道在王府当中,寻常身份都不许乘车马通行,这也是为着个避讳的意思,当下也不以为意:“妈妈那里话,正好赏一赏这景致。”
邢妈妈便露出笑意,一路引领,随着朱沅目光所落之处,将些有来历的翠嶂、奇石、桥、亭略略向朱沅低述一二,不是宫里头赏的,便是祖上征战带回,或是皇上题过字的。
邢妈妈见朱沅并未有局促惊讶之色,不由对她高看了一眼。
正走到九曲桥上,便遥遥的看见来了一伙子人。这桥凌水而建,断没旁的岔道,避无可避。
邢妈妈虚眼一看,连忙避到一侧福□去:“是王爷!”
朱沅一众人便也学着她样,福身等待高阳王等人的走近。
顷刻高阳王领着人走近,因见旁边一个低眉敛目的少女看着眼生,不是自家亲戚,不由问邢妈妈:“你不服侍县主,却在此处做甚?”
邢妈妈道:“回王爷的话,县主今日命婢子请了朱家大姑娘来说话。”
高阳王哦了一声,来了兴趣。他生得十分高大,虽年过五旬,但仍然神采奕奕,立在人身前,便予人一种威压之感。
谦霞县主从未有过手帕交,略亲近的几个,也是自家亲戚中年纪相近的姑娘。这会子突然请了外人来说话,足见谦霞对其品性十分欣赏了。
他便和气的道:“起来罢,不必多礼。”
见朱沅起身,细看了她一眼,又道:“无事不急回去,多陪霞儿说话,中午本王吩咐膳房多添几道菜,你只管玩,莫拘束。”
朱沅便淡淡笑道:“朱沅谢过王爷厚爱。”
一听她说这话,高阳王身边便有一人转过脸来细看她。
朱沅并不好抬眼打量高阳王一行人,回过话,便由邢妈妈领着去了。
倒是高阳王笑着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肩:“秀正,如何作出这副模样?本王往日见你小小年纪便有如老夫子一般,今日倒显出几分年轻人心性!”
戚云淮收回目光,笑而不语。
原来她就是朱沅,朱沅就是她。
并不是只束手无力的小绵羊,却是朵浸满毒汁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欢欢喜喜,翡翠荆棘,微微安三位给扔的雷。
今天更晚了,过渡感觉还难写一点耶
还有,我的真爱鱼鱼已经跑了,怎么真爱金陵七月也不见冒泡了?不会吧?!全抛弃我了?!
第31章
邢妈妈领着朱沅等人一路到了谦霞县主的叠秀馆,进门便见几丛一人高的阔叶芭蕉挡在面前,后头庭院半遮半现,意境之雅,不同寻常人家。
谦霞县主正等着朱沅。
朱沅入室内一看,临窗的大炕上铺着由方寸大小的薄玉片串成的凉席,横设一张炕桌,上头堆着些书藉和针线筐,靠西边壁上设着个套着细白竹丝织花面的引枕,四角都放着冰盆,也不见香炉,却满室都充盈着幽沉的香味。
谦霞正倚在引枕上,手中握卷书在闲看。
听到来人禀报:“朱大姑娘来了。”
谦霞连忙将书放在炕桌上,起身下来,露了抹生涩的笑意迎了上来,在离朱沅三步时站定。
朱沅见礼:“朱沅见过谦霞县主。”
谦霞嗔道:“怎的这般多礼,好容易将你盼来了。”
说着让朱沅上炕与自己隔着炕桌对坐了,婢女们忙奉上茶来,朱沅接着吃了,搁下杯子,从侍立在一边的含素手中拿了《外感杂症论》来:“多谢县主抬爱,特地将这书送来给我,只是看过之后,方知其十分珍贵,不敢真个占了,于是誊抄了一本,今日将原本奉还。”
谦霞听说她已抄得了,便也不再客气推拒,令邢妈妈接了:“你也太小心了些。”
一时一个身穿青绸短襦的婢女又奉上了用个白水晶碟子盛着的荔枝,当中还有方寸大小的冰块镇着。
这婢女看来在谦霞面前是极有体面的,当下一边将碟子安置在炕桌上,一边笑着道:“这是南边快马运来入贡的稀奇果儿,名叫‘荔枝’,便是咱们家也只得了一小蒌子,县主知道朱姑娘要来,特地命人开了冰库,取出备用呢!”
谦霞指尖隔着帕子向朱沅的方向推了推碟子:“你别理紫黛这丫头的闲话,不过这荔枝味儿倒真是不错。”
朱沅含笑剥了粒吃了,果觉入口甘甜中带点微酸,浓厚水润,别有一番滋味。
她却只吃了一粒就擦了擦手,笑着道:“其实早于书中得知,含日才尝其滋味。美则美矣,县主却不可多食。”
谦霞咦了一声:“这是为何?”
朱沅道:“荔枝性热,不可多食。”
谦霞捂了嘴:“我说怎的嘴里起了个泡,身边婆子寻不出个理来,原来是应在这里。”
朱沅看她捂着嘴的样子十分天真可爱,笑着道:“也不妨事,多喝些凉茶便是。”
因又说到凉茶:“观县主气色必有内热,可令大夫用菊花、金银花配成方子冲茶去火,且要少用些冰,不宜敞睡在这玉席上,莫贪凉才是。”
谦霞听了忙道:“也不必大夫了,竟是你替我开个方子来得便宜!”
朱沅应了。
紫黛便在一边道:“阿弥陀佛,这些话,婢子和嬷嬷们那天不叮嘱个一遍两遍的,是朱姑娘说了县主才听得入耳。”
朱沅一本正经道:“外来和尚好念经么。”
惹得众人笑了一回。
朱沅和谦霞两个就着近日书局新出的书议论了一番,谦霞见朱沅读书,每每归结得新颖,不似旁人酸腐,越发喜欢。
到末了又与她下棋,两人棋力相当,难解难分。
谦霞将朱沅留了又留,直到用过晚膳,又硬塞了数册新书,宫缎四匹,一匣子宫花,两串檀香手串,两串珊瑚手串,一齐派人连着朱沅送归朱家。
朱沅回到家中,先将东西给柳氏过目。
柳氏看了一回,只挑了朵颜色稳重的宫花:“都是些鲜艳的,你们小姑娘才使得,同你妹妹分了罢。”
朱沅应了,心下却晓得依朱泖的性子是不会感恩的,懒得枉做好人,因此先回了自己屋子,捡喜欢的挑剩了,这才命雀环捧了送到朱泖屋里。
朱泖一时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毕竟是宫里头出来的,便是朱沅挑剩的,那也是极好的。
她一边爱得不行,在缎子上摸了又摸,一边拿了这朵花看一眼,放下另拿一朵来看。嘴上却嘟囔:“全是些入不得眼的,送到我这处来了。”
雀环本就是个有些莽撞的,又得朱沅许了胆,当下不冷不热的道:“二姑娘不喜欢,婢子便原样拿回去了。”
朱泖没料到一个婢女也敢同她顶嘴,当下脸涨得通红,拿起杯盏就往雀环头上一砸:“你个贱婢也敢仗势欺人!”
雀环半身湿了水,也不同她多话,当下盯了朱泖一眼,捂着头就回去寻朱沅告状。
朱泖一时愣住了,有些后悔: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朱沅如今难惹,怕真会来替婢女撑腰。
正心里不安,果然就见朱沅沉着脸,领着雀环、含素、龙妈妈三个沿着游廊来了。
朱泖抿着唇,不敢说话。
朱沅冲画绮凤歌抬了抬下巴:“都出去。”
画绮前次已是晓得厉害,一遛烟的出去了,凤歌却是杵着不动。
朱沅倒还高看她一眼,只对着外头喊了一声:“来将凤歌拉出去!”
外头早有跟着看热闹的仆妇跳了进来,捂了凤歌的嘴不由分说的拉了她出去。
朱泖这才发现朱沅在家已有如此威信!不由得脸色更白:“你要做甚?我只消叫唤两声,娘亲自会听见!”
朱沅命雀环反拴了门,笑着道:“我已是不耐烦同你背地里来些软和手段了,就光明正大的管教于你,又如何?”
柳氏得了信,匆匆的往西厢来时,只见房门反锁。
里头的灯光将人影映在窗户纸上,随着影子眼花缭乱的晃动,屋里传出啪、啪的脆响和朱泖的呼痛声。
柳氏唬了一跳,让婆子去拍门:“沅儿,快些将门打开,嫡亲的姊妹,这是要作死么?”
过得一阵,屋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朱泖一下披头散发的冲了出来扑到柳氏怀中,仰着脸给她看,泣不成声:“娘,娘,您看朱沅她就这样要打死了我!”
柳氏一看,朱泖面上红面一片,肿了有一指高,不由心中疼得直哆嗦,劈头盖脸的冲朱沅道:“你这是作的什么孽?自己嫡亲的妹妹,怎么下得去手?倒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朱泖见柳氏怒气勃发的样子,心中一喜,只觉脸上都不大疼了,越发哭得起劲:“娘啊!朱沅她就让人按着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我啊,仇人都没有这样下死手的!”
柳氏搂着她的肩,眼圈也红了,怒目瞪向朱沅。
朱沅只看着朱泖哭闹做戏,神情镇定:“娘,我这是为她好,管教她。”
柳氏高声道:“你要管教她什么?用得着下这样狠手?”
朱沅淡淡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