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越一怔,不错眼的看着她面容,脸上微有些泛红:“朱妹妹客气了。”

过得片刻车套好了,谦霞县主也要走,蒋氏便一路领着众人将两人送到了大门外。

谦霞看着朱沅,依依惜别道:“也不知何时再会。”

朱沅知道她是从未习惯与人相交,便笑着道:“这有何难,想寻我说话,只管给我下帖子便是。”

谦霞眼睛一亮,抿着嘴笑了。

两个小厮搀了朱临丛来,他已是醉到人事不知了,朱沅上前去扶他,一边对蒋氏道:“失礼了。”

蒋氏面容温和:“喝多了,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稀奇的?”

众人使力将朱临丛扶上了车。

朱沅向众人再次道别,也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夜色已是沉了,早有小厮抢在前头告知了柳氏,柳氏迎出了大门外。

几人又搀着将朱临丛扶了下来。

柳氏如今倒也不如何关切朱临丛,只是对着于明越道:“这可怎生是好,还让世侄亲自走了这一趟!瞧着这时辰,想请了你入家门来喝盏茶都不能了。”

于明越作揖道:“这是晚辈应当应份的。此刻便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多谢婶婶厚爱,下回自有叨扰的时候。”

待送走了于明越,柳氏将朱临丛扶去上房,又是醒酒汤又是叫水洗漱的闹了一阵,院里四处的灯才依次熄了。

朱沅领了含素和雀环两个往西厢房去。

朱泖屋里是绮画来应的门,今夜却是她当值:“大姑娘,我们姑娘已经歇了。”

朱泖屋里灯都熄了,朱沅自是知道她歇了。

朱沅淡淡的看着画绮:“我赏你一坛黄酒,你且同含素去喝酒作耍,我要同你们姑娘骈足夜谈。”

画绮有些犹豫,却不敢去看朱沅的眼神,只觉着大姑娘的双眼看得人胆寒。

含素拉了她走:“主子们说话,岂是你听得的。”

画绮平素在朱泖面前极为逞能的,此刻话都不敢有两句,当真跟着走了。正好拿含素的由头来安抚自个:姐妹两个要说私房话,不让下头婢女听着,也是有的。

却忘了自个是朱泖的丫头,倒由朱沅做了主了。

因这一番画绮并未反抗,动静不大,里头朱泖并未醒来。

朱沅让雀环点着了灯,便教她在外头守着:“但有人问,只说我在同二姑娘说话,不许打扰。”

雀环应了声是,掩了门,立在外头守着。

朱沅持着油灯走到里边屋里,将油灯放到床边矮柜上头。

朱泖素来喜欢粉色,连帐子都是粉色的,此际隔着帐子,瞧见她小小的一团伏在被子里,倒是十分可爱。

朱沅挑开帐子挂在两侧金钩上。就着昏黄的光看着朱泖的脸。

还像幼时那般可爱。

那时候,她们姐妹年岁相近,穿一样的衣裳,扎一样的头发。谁见了不说是对玉女?

她娇娇软软的唤着“姐姐”,“姐姐”的,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朱沅后头。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朱沅也记不起来了。

大约是有一年柳氏得了条串了珊瑚珠的发带,给了朱沅,便被她记恨上了?

朱沅原想着要送给她,还没来得及,便发现她偷偷的绞了发带,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事事要争,无理也要闹。

朱沅一边想着,一边面无表情的用床边的一条腰带将朱泖的手捆至背后。

大约是捆得紧了,朱泖皱了皱眉,扭了扭身子,睫毛扑闪几下,就要睁开眼。

她先是眯着眼看了看朱沅,像是确定这不是梦境,突然一惊,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就要出声,朱沅已经眼疾手快的将一团丝帕塞到她嘴里。

朱泖剧烈挣扎起来,像条打挺的鱼。

朱沅坐在床侧,将带来的匣子放在膝头,静静的打开,里头是一匣子粗细不同的银针。

她慢条斯理的掂了一根起来,对着光看了看,轻声道:“泖儿,帮帮姐姐呀。”

朱泖寒毛倒竖。

朱沅又看了看她,似打量往何处下针:“姐姐在自习医术,女儿家的,也不好出去给人针灸。但不真上手,始终也是纸上谈兵。咱们姐妹情谊深厚,你便让姐姐试一试针好了。”

朱泖挣扎得更厉害了。

朱沅笑道:“别怕,听说有人一针下去能将人扎死的,你姐姐我,可还不知这死穴在何处呢。

是了,倒有这么首口诀: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 必然见阎王, 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放心,姐姐会避开的。

不过么,你若乱动,指不定这针就扎错了地方,可如何是好?”

针往下一沉,果然就见朱泖僵直了身子,浑身哆嗦,却是不敢动了。朱沅笑了笑,扎了下去。

她用手仗量着,一边喃喃自语:“扇门穴,京门穴,五定穴,伯劳穴,肺使穴,胆中穴,对心穴…”

好的大夫下针时,让人几乎无甚痛觉,朱沅经脉图虽早已熟知,施针要领也记在心中,却实打实是个生手——生平第一次下针。

朱泖禁不住又涨又痛,又因心理恐惧,将这痛放大了十倍不止,一时额上汗如雨下,双目赤红,形状十分可怜。

朱沅毫不心疼,将针扎了拔,拔了扎,看着朱泖的痛觉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扎得有偏差。

绮画早被含素得了吩咐灌醉,雀环也在外头坐在门槛上倚着门睡着了。

天边隐约露出了鱼肚白,朱泖已经被扎成了只刺猬。

朱沅这才慢慢儿收针:“泖儿,好妹妹,别怕,姐姐这就将针收了…只不过么,这是姐姐最后一次警告你,懂么?”

朱泖连头上都扎满了针,也不敢点头,只是两眼目露祈求。

“真的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和我做对…”说到这里,笑着顿了顿,看着朱泖。

朱泖从未觉得朱沅这般可怕过,眼里冷冷的阴云翻涌,似有双手要从中探出,将人拖入阿鼻地狱。

她是真的胆寒了,顾不得头上的针,惊恐的点了点头。

朱沅满意的嗯了一声。

继续将针收入匣中:“这一次,是瞧在母亲和弟弟的份上,你记好了。”

也是她不想当真对着自己的亲人开了杀戒,她总觉着,一旦打破这个禁忌,她怕自己越发会往泥泞中陷去,终有一日,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伤害到柳氏和沉哥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欢欢喜喜投的地雷,抱歉,又隔了一日才更~

第 23 章

第二日午后,谦霞县主着一个姓刘的妈妈送来一本医书。

刘妈妈十分客气的对朱沅道:“…原是我家县主在书库挑书时见着的,想着朱姑娘喜欢,特特的命婢子送来了,说是往后见着了,再送来。”

高阳王家有个大书库,藏书繁多,据说比之大内也不差什么。

朱沅笑道:“请代朱沅谢过县主,只是藏书贵重,固不敢受,且待我誊抄一本后再登门送还。”

刘妈妈道:“县主正是嘱咐过,请朱姑娘得闲过府说话。”

柳氏十分高兴,破天荒大气的赏了刘妈妈一个丰厚的荷包将她送走。

不过到底也没被冲昏了头脑,上下打量朱沅:“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大夫,你还是多看些文雅书,好养出些锦秀来。”

朱沅应下,回了东厢房就让含素去请了龙妈妈过来。

这本书名《外感杂症论》,外沿发黄,显见得是收藏时日不短,但内页却雪白如新,却是这书被藏后从未有人翻阅过的缘故了。

龙妈妈站在朱沅后头不错眼的看着,突然有些激动起来:“竟可这般用药!也不知能不能成!”

朱沅微微颔首:“这味蝉蜕,取其破土生金,蜕壳而鸣之意,用以医治闭声之症,瞧着便是十分精妙的。来日若有机会,定要试验一二。”

龙妈妈见她一下便切中其意,不免心中欣慰,以为兄长医术后继有人了。

两人翻阅到后来,只见着书人在最末一页留名曰:张仲溪。

龙妈妈叹道:“原来是他,那末这些方子便不需有疑了,只消随症而治,定是好的。”

朱沅抬眼看她,龙妈妈会意:“此人医术出神入化,家父与他有一面之缘,虽他在外头名声不显,家父却甘拜下风,也数次与我们说起他诊断之准,用方之妙。天不假年,却是那年淮河上发大水,他所坐的船正被大浪掀翻了。却不料还有医书存世。”

朱沅略一思忖:“想必早年他在高阳王府客居过,是以留下了书籍。”

如此说来,这书便十分珍贵了。

龙妈妈也不让别人,自个磨了墨,伺候朱沅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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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提朱沅这边抄了一日的书。

只说到了傍晚朱临丛自官署归来,家人围坐用膳。

朱临丛一脸悻然的说起:“那方家,今日特地去请旨,求了太医。”

柳氏啊了一声:“是何人病了?”

朱临丛摇摇头:“说是嫡次子方荣圃,已然昏死过去,只剩了一口气。”

柳氏怔了怔才道:“得幸让泖儿疏远了些。不然嫁过去了是守寡,就是没嫁过去,这风言风语的说起来,还道泖儿命硬刑克呢。”

朱临丛一脸复杂的点了点头。

柳氏一边又啐道:“他们家该不会是存了心要找人冲喜罢?”

这般一想,一切都有了解释,柳氏恨得牙痒痒的:“得罪不起别人家,专挑咱们家这样的!”

朱泖在一边听着,也是一身冷汗,不禁偷偷用眼角打量朱沅,却见她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朱泖心中一颤,赶紧低下头去挟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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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一片愁云惨雾。

方夫人不错眼的盯着请来的太医。

王太医仔细诊过,又扒开了方荣圃的眼睑来看,拎着胡须摇了摇头:“不应该呀。原本只是伤食之症,好生调养便是,何以到此地步?积重难返呀…”

方夫人在一侧心疼,方荣圃粒米不进,强灌入喉也是呕吐出来,只能勉强喝两口水,一日日的瘦成了一张皮。

方荣圃虽被她惯得有些不像样,但在她心中,最疼的仍是这个儿子,连长子方荣恩也要靠边站,此时真由不得她不痛心了。

王太医斟酌一番,写了张方子。

方夫人一看,不由大失所望,这与前头戚云淮引荐的大夫开的药方别无二致,全无用处。

王太医看了看她脸色,叹了一声:“尽人事,听天命罢,下官先替二公子针炙,再切几片参令他含在舌下吊着。”只差没明着说让准备后事了。

方夫人勉强打起精神送走了王太医,有心去找方似道商议,才将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些不堪的声音,不由怒火冲天,将门一推推不动,便冷声吩咐:“给我砸门!”

她身边的婆子知道这家素日就是她做主,横惯了的,当真上前几脚将门踹开。

方夫人冲了进去,果然方似道正手忙脚乱的系着腰带。

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白着脸趴在书案上头抽搐,眼泪鼻涕在桌面上头糊成了一团。

那踹门的婆子唬了一跳,又咬了咬牙,咋着胆子上去一把将小厮的裤子提起来遮住红红白白的一团:“作死了你!污了老爷夫人的眼睛!”

方夫人脸色铁青:“拉出去,赏他三十杖!”

这婆子原还想将这小厮推搡出去呢,闻言手上一顿,眼里不由得就有了些惋惜:原也不是他的错,到底送了一条命,要怨,就怨他生得太好了罢。

感觉到方夫人凌厉的目光,这婆子不敢再犹豫,将这还没回过神来的小厮拖了出去,并顺手掩上了门。

方似道理了理衣衫,有些不自在:“急哄哄的冲进来做甚?”

方夫人一手指着他:“你这老不羞的,圃儿生死未定,你还有心思作孽?”

方似道皱了皱眉头:“我又不是大夫,原也帮不上忙。”

方夫人气得直哆嗦,眼看就要发作,外头却有门房慌慌张张的来禀报:“夫人,老爷,秦姑娘在外头跪着,哭着求着要见二公子一面,引得外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在看热闹!”

方夫人厉声道:“她是那个牌位上的姑娘?!这还用得着来请示?直接乱棍打走!”

门房便有些支支吾吾的,这秦姑娘是二公子的心头肉,要真这么好打发,夫人为何到了今日还打发她不得?不过是打鼠怕伤了玉瓶儿。

他们这些下人拿着棍子去赶,万一命里招带,秦姑娘就在这棍下出了个好歹,夫人倒也不惧,他们这些下人总是要吃官司。且二公子醒不过来还好,一旦醒来了,秦姑娘破点皮儿,他们也得拿命去填。

这些话,门房敢想,却不敢说。

还好方似道接了话头:“她对圃儿一片情深,圃儿料想也愿意让她来瞧,你又何苦为难她?”

方夫人知道他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觑那秦卿生得好,忍不住怜惜罢了,当下冷脸低声道:“方似道,你这点子花花肠子,打量我不知道,莫惹急了我,揭了你这张老脸!”

方似道悻悻的摸了摸鼻头,不吭声了。

一时又有人来报方荣圃快不成了,吓得方夫人同方似道急忙忙跑了去看,却只是虚惊一场,当下又狠狠的发作了下人一番。只是方荣圃的情形确实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一番动静极大。

恰方荣圃的旧日好友,以戚云淮为首,前来探望。

正值婢女奉了汤药上来,拿了勺子送到方荣圃唇边却不得他张嘴,急得满头冒汗。

戚云淮便将方荣圃扶了起来,坐在他身后撑住他,一手绕到前头捏住他的下巴令其张开嘴,婢女这才就着他的相助灌了些汤药进去。

方夫人一边看着,神色便放松了些。

不想才灌下去几口,方荣圃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药汁湿了戚云淮半边衣袖。

众人一阵人仰马翻。

戚云淮站到一侧,任婢女去给方荣圃擦拭,目光却落到他被带歪的枕下露出的香囊,边角上绣着个“柔”字。

不是秦卿的。方荣圃与秦卿海誓山盟,为何他枕下会有旁人的香囊?

戚云淮将香囊掂起,放至鼻端轻嗅。除了沾染了这段时日的药味以外,也还有种很特别的香味,不同于寻常香料。

方夫人收拾好方荣圃,这才对戚云淮道:“世侄快去换身衣衫,实在是对不住了。”

戚云淮一侧身,不动声色的将香囊放入袖中,微微颔首:“不碍事。”

方夫人看着一番折腾后更显气弱的方荣圃,不禁胸闷,殷舜美见她脸色确实不好,连忙扶了她出去散散,低声安抚。

方夫人叹口气,沉着脸:“可怜我的圃儿,连妻都未曾娶过,来日更无子嗣侍奉香火。”

殷舜美听了她这话音,抬眼仔细看方夫人脸色,心中思忖如何接她这话头,半晌才道:“不然,给表哥娶一门亲,冲冲喜,兴许就好了?”

方夫人脸色稍缓,望着她:“美儿心中可有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