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泖来了兴趣,本来要躺下了,又坐了起来:“当真?”

画绮忙道:“自是真的,夜里瞧不真切,婢子远远的瞧着个两个交付的是个白色的物件,到灶上一寻,满灶都是油污烟尘,独这白瓷罐大小合得上,又是崭新的。”

朱泖转着眼珠想了一阵。

灶上有两个厨娘,一个方婆子,专做下人饭食,后头家中有了姨娘,便连姨娘的伙食也兼了。

另一个赵婆子才是专做主人饭食的。

这龙妈妈初来乍到,脚跟都没立稳呢,就敢往灶上送东西?十成十是朱沅指使了。还给了这么一罐来历不明的粉子,总不至于是朱沅体贴下人罢?许是“关照”两位姨娘了。

朱泖想着朱沅这阵总是替柳氏出主意,怕是要背地里下手了。

想着不由乐了,两眼放光。

凤歌心中不得劲,她是自小长在朱家的,朱家的情形一清二楚,眼见了柳氏一人撑起朱家,熬到了朱临丛出头,现在却来了个贾氏和赵氏,少不得心中也为柳氏抱不平。

朱泖这点子心思,凤歌一眼就看穿了,却不由得心道:便是大姑娘真动什么手脚,那也是你嫡亲的姐姐在帮你亲娘,你这一副捏到把柄的样子是要作甚?

于是便开口劝道:“夜里昏暗,画绮瞧错也是有的,说不定是那方婆子给龙妈妈塞些什么呢?可别是瞧反了。且那罐子里兴许就是些调料也未可知。”

画绮一撇嘴:“婢子可没见过灶上有这味调料。”

朱泖咯咯的笑起来:“画绮,明儿造饭时你寻机去瞅一眼,看这方婆子可真有将这粉末往菜里头下。”

画绮得了任务,清脆的哎了一声,又得意的瞥了凤歌一眼。

凤歌便不说话了,再说多了,朱泖怕是要翻脸。

——————————————————

朱临丛在上房歇了一夜,第二日柳氏神色便舒缓了许多。

朱沅看在眼中,也不由一叹,柳氏再怎么对朱临丛失望,心底到底也是渴望着丈夫关爱的,单只这一点,就捏死了柳氏的理智了,只要做不到无情,她往后想要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

正想着,沉哥儿拽了拽朱沅的袖子:“大姐姐,你给我捏泥人可好?”

朱沅收回投在上房窗上的目光,笑着蹲下:“好啊。”

也不顾泥脏,当真在树根底下挖了团湿润的泥土捏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捏成了个小人:“这是沉哥儿。”

沉哥儿兴奋的团团转:“还要!还要!还要娘亲,爹爹!”

朱沅便又捏了两个。沉哥儿将它们摆成一排:“还要大姐姐,二姐姐!”

朱沅依言再捏了两个。

沉哥儿非常高兴,摆弄了一阵:“还有弟弟!”

朱沅一怔。

沉哥儿抬起头,眼前一亮,一招手:“弟弟!”

沣哥儿躲在廊柱后头,露出半张脸来,看到朱沅的目光,便往后一缩。

这小子,刚入朱家时,被贾氏挑唆得不知天高地厚,懵懵懂懂的挑事,后头贾氏被朱沅收拾了,自是不敢再教他这些。加上下人们也看碟下菜,他很是受了些委屈,毕竟只是个两岁多的孩童,这胆气一下就缩了。

孩童其实最是敏感,一旦没了倚仗,就开始畏畏缩缩了。

沣哥儿在这院子里,也不知为何,最怕的便是朱沅,这大概就是种天生的直觉了,晓得其他人再怎么冷遇,也还当他是个孩子,唯有朱沅看他的目光,是真正冰冷的。

柳氏禁止贾氏到中庭来,却没禁沣哥儿的足。可是沣哥儿平素见着朱沅便会躲开,这会子实在是觉得泥人有趣,方才又想靠近又畏惧了。

沉哥儿连连向他招手,看他不来,便跑了过去牵他的手:“弟弟,来玩泥人。”

朱沅不动声色。

她这阵子时有出门,并不知道这两人玩到了一处。其实也不难理解,通共就这两个小的,孩子的天性是要找伴的。

沣哥儿看了朱沅几眼,看她没有反对,方才蹲下,同沉哥儿一起摆弄泥人,两人又想自己捏,却总是不成,小孩子再担忧,也就那么一会子,过得一阵两人便玩得兴高采烈的,压根不记得朱沅了。

龙妈妈捧了杯茶过来:“大姑娘,天热,多喝些茶水。”

朱沅接过:“龙妈妈,我早说过,你不消做这些。”

龙妈妈只道:“也是这把骨头闲不住。现在想做便做一些,不想做便歇着,已是十分舒坦了。”

朱沅点了点头。

两个小的正在议论:“给他们喂饭!”

“没有碗呀!”

“用这个好吗?”沉哥儿说着捡起片树叶。

“嗯,我看很好。”

龙妈妈便意有所指:“别看他们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大了便一字半句也记不得了。”

朱沅一怔,不错。两三岁还不是记事的时候,现在要把沣哥儿拧过来,也是容易,到了四、五岁上头就难了。现在已经降服了贾氏,只要小心看着沣哥儿,倒不怕他长歪,往后沉哥儿也有个助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朱临丛是个糊涂的,父子兵是指望不上了,但这亲兄弟嘛,从小养着,不亲也亲了,何况比那些个蛮横贪婪的堂兄弟们确实也亲些呢。

横竖往后沉哥儿也不能有别的弟弟了,就这一个,是得趁着他不懂事的时候好好教教。

朱沅便朝着龙妈妈微微颔首:“姜是老的辣,还是龙妈妈看得清楚。”

龙妈妈便舒了口气,她受的磨难多,看事清楚,何况朱沅不知为何,十分信任她,有事并不避着她。柳家这些事,她这一阵也看明白了。她说这句话,也属于多管了主家的闲事了,只是朱沅救了她,又是自家兄长的弟子,便不忍心看她造孽。却没想到朱沅并不动怒,倒像是听进去了。

龙妈妈露出丝笑容来:“也是婢子倚老卖老,大姑娘心底必定早有成算了。”

朱沅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龙妈妈便是前一世受过比现在更多的磨难,行事比现今偏激,心底也是善的,不然便不会教朱沅医术了。只是她这善与不争,却将她自个害苦了,一世命运崎岖。

可是朱沅却也没有要让她改变的意思,瞧着她如今神色之中的舒平和舒展,朱沅只有高兴的,阴暗狠毒难不成是什么好事,还要求人人都如此不成?

————————————————

方荣圃进了东来居,掌柜的晓得这位爷是要往东堤阁去的,连忙引路。

方荣圃径直推开了东堤阁的门进去:“小弟来迟了,各位哥哥恕罪!”

众人不依:“轻飘飘的一句话算什么?先自罚三杯。”

方荣圃便真个依言连饮三杯,亮了杯底给众人瞧:“先前已是喝了好些,再来便招架不住了,饶了小弟罢。”

众人便笑着请他入席。

方荣圃一扫眼,便见常聚的这些人里头,不见了戚云淮和葛青,不由奇道:“戚大哥和葛兄弟何处去了?”

宗正寺少卿的次子冯涌便道:“戚兄弟可与咱们不同,近来与咱们已是渐行渐远了,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往后想见一面怕是不易了。”戚家家风如此,家中子弟年少时不加约束,玩闹无忌,交朋结友。待到了年岁,再无二话,说要收拢心思便是要收拢心思的。

冯涌一说,方荣圃便想了起来,略过不提:“那葛兄弟呢?”

冯涌道:“他就别提多倒霉了,前日里多灌了两杯黄汤,回家时怕被他老子责骂,悄悄的翻墙,平素再没有失手的,偏这一次摔折了腿。”

方荣圃一拍大腿:“哎呀,怎的不早同我讲,我也好登门探望。”

太史令的第三子沈毅便道:“你跌在秦卿的温柔乡中,兄弟们想寻你也无处可寻呀!”

引得众人取笑了一阵子。

沈毅又道:“其实是葛青的老子不待见咱们,觉着葛青都是给咱们引得坏了,卫镜上门去过了,被三杯茶送了出来,连葛青面都没见着。是以也没巴巴儿告诉你了。”

几人感叹一番,不消两句话又笑闹了起来,说起了天香楼的新花魁,说得兴起,便一道要去见识了,呼啦啦的一大帮人齐齐的勾肩搭背出了东来居。

待到从天香楼出来,已经是天色将暗,众人惟恐迟了赶上了宵禁,连忙各自散了。

方荣圃也没骑马坐轿,灌多了酒水,再一颠簸,只怕要吐出来,便只由两个小厮伴着往青石胡同去。

一边走,一边借着暮色,远远的见着一个婢女肩上斜挑着盏琉璃灯,后头跟着一个兜着帷帽的女子。两人由远及近,那婢女还不如何,只后头那女子,走路的风姿格外不同,说妩媚比之楼子里的姑娘们又端庄,说雅致比之大家闺秀又风流,由不得人不注意。

方荣圃便一瞬不瞬的只盯着瞧。

待得近了,就见那人云鬓雪肤,蛾眉淡扫,两汪盈盈含情目,一张俏脸半遮半掩,方荣圃便心中直跳,又瞧得面熟,偏脑子昏昏的想不起名字,不由自主的就折身跟着她走。

一时急得冒汗,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只好默默的跟着。

在他们这纨绔子弟中,有一段调光经:雅容卖俏,鲜服夸豪。远觑近观,只在双眸传递;捱肩擦背,全凭健足跟随。我既有意,自当送情;她肯留心,必然答笑。点头须会,咳嗽便知。紧处不可放迟,闲中偏宜着闹,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冷面撇清,还察其中真假;回头揽事,定知就里应承。说不尽百计讨探,凑成来十分机巧。假饶心似铁,弄得意如糖。(注1)说白了就是调戏经,讲的是怎么样撩拨勾搭。

方荣圃虽有了秦卿,海誓山盟的,但见了这般美人也禁不住心动。若是家中压着他娶妻,他是不肯的,但途遇个美人,却又心思大起。此刻只是谨记着“调光经”要领,亦步亦趋的跟着。

那美人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加快了些脚步。

方荣圃跟得更紧。

走得一段路,那美人似乏了,脚程便慢了下来,方荣圃也跟着慢了下来。

那美人便立定了,回头瞪他,偏是怒色也动人。

婢女便叉着腰上前两步:“你这人好生无礼,跟了我们一路,这可是天子脚下,只消我们叫唤两声,自有人来押了你。为免失了颜面,你快些走开才是!”

那美人便拉了这婢女一边袖子:“罢了,雀环,眼看着就到家了,莫惹事端。”

她一开口,方荣圃便想起来了:“是你!咱们在东来居有过一面之缘的。”

这话一出,没想到这美人脸色却是一变。

叫雀环的婢女哼了一声:“那来的登徒子乱攀关系?”一面说就一面拎着灯笼一甩,逼得方荣圃不得不退后了两步。

那美人不愿惹事,赶紧又拉了这婢女一下,急匆匆的走了。

方荣圃刚待追上去,同来的小厮便面带难色:“二公子,这宵禁…”

方荣圃停下脚步,眼见她们往拐角处一闪,不见了人影。

叹了口气,只见地上有一物发白。心中一动,赶紧捡了起来。

原来是个牙白色的香囊,方荣圃送到鼻端一嗅,便觉着与方才那美人身上的香气同出一源,认定是她的随身物件了,眯着眼一看,只见角落里绣着个“柔”字,一时十分欢喜。

心道:她丢了这物件,必是要寻回的,看来还有相见之日。

于是也不穷追,自领着两小厮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欢欢喜喜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29 22:07:17

鱼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28 13:53:02

感谢两位扔雷支持~谢谢哒~

注1,本文中这段“调光经”,是摘录自古文中,不是某茶自己编的,还没这水平哈。

第 16 章

柳氏这阵都快急白了头发。

方家新来了个表姑娘,方夫人以此为名,常邀了年纪相近的姑娘上门做客陪伴。

朱泖频频出入方家,虽每次都不止她一人,但看朱泖自得的样子,显见得方夫人是对她另眼相看的。

柳氏几次有意无意的同各家夫人打听,都没问出方荣圃的不妥来,也不能梗着脖子把方家往外推了。

只是这妹妹的姻缘都有了眉目,姐姐却无人问津,不少人家的夫人连朱沅的面都没见过呢!

朱沅不知为何,十分沉得住气,除了偶尔同曹家的二姑娘走动一下,再不肯出门的。柳氏每每要带她出去,她不是这病就是那病。

时日一久,柳氏便看出来了,这朱沅,是故意的!这如何了得?!

——————————————————

朱沅提笔写下了几个名字,都是她使了雀环在外头花银子让人打听的。

常到方家做客的,也就这五、六家的姑娘了,朱沅也都认得,前一世朱沅也曾同她们一道往方家做客,人还是那些人,只除了朱沅换成了朱泖。

朱沅曾以为方夫人是看中了她的品性,如今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朱沅一边写,一边在心中过滤这些姑娘们的背景。一边结合前世已知的事情,渐渐的看出些门道来了。

稍后,便将笔狠狠往桌上一惯,一团墨汁便在纸上四溅。

将在屋里服侍的雀环、含素都唬了一跳,齐齐上前来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朱沅咬着唇,目光一片冰冷。

她曾以为,是自己拔尖不懂收敛,引得方夫人青眼,方才为朱家招来这场祸事。

进入方家门后,一重又一重的打击接连而来,她渐渐的乱了心性,到后头,只寻思报仇,并未静下心来寻思前事。

此时重来一遍,这才看了清楚,原来方家是有意针对,这些姑娘们,都有三个特征。

含素又将声音放大了些:“姑娘!”

朱沅回过神来,瞧见自己满身的墨点,不由一怔,原来自己还是沉不住气,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这字可真不好习。”

含素、雀环两个愣住,扑哧笑起来。

含素嗔怪道:“姑娘再莫如此,好生吓人。”

雀环机灵的拿了套衣裙来给她更换:“正是,婢子当姑娘要吃人了呢。”

朱沅在两人的相助下换了衣衫,才将换好,宵红就来了:“大姑娘,夫人请您到上房去说话呢。”

朱沅应了一声,整了整衣衫便跟着宵红一道前往。

进屋便见柳氏脸色不好。

朱沅心中一动,坐到柳氏身侧:“娘,又有何事?”

柳氏挥了挥手:“都出去守着。”

宵红、含素两个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柳氏便严厉的盯着朱沅,朱沅气定神闲的坐着,知道这是针对自己来了,便也不说话。

柳氏憋不住:“沅儿,你意欲为何?这月你都‘病’了三回了!”

朱沅笑道:“是不凑巧…”

柳氏一拍桌子:“在为娘面前,还装疯卖傻,没句实在话?!”

朱沅便沉默了。

柳氏拍着桌子道:“你都多大年纪了?啊?原先在苏江未曾予你订亲,是因着知道你爹爹中选,想着你再等两年也无妨,趁着水涨船高给你们姐妹寻门好亲事!如今你已十五了,再耽搁不起啦!你倒好,但凡我要领着你出门,你就弄些妖蛾子!你要气死为娘是不是?!”

朱沅才要张嘴,柳氏又拍了下桌子:“说实话,再来些搪塞,别怪为娘大耳刮子扇你!”

朱沅便抿了抿唇,过得一阵,笑着道:“娘,女儿是瞧着爹爹如今这模样,觉着这嫁了人,到末了都要受苦的。想求了娘亲疼爱,留着女儿做个守灶老闺女呢,咱们家也不怕交几个税钱不是?”

大燕男子二十二、女子十九未曾婚配,是要多缴一项税收的。

但也有些富裕的人家,因着某些原因,心疼闺女,不愿送到别家去受苦的,便会将自家姑娘留着终生不嫁,这样的也不在少数,老了便有子侄供养,也是十分逍遥的。

柳氏一下眼泪就出来了:“是爹娘没给你带个好样…”

朱沅便亲自起身,到一旁耳房中的小炉子上倒了热水,绞了帕子来给柳氏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