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花四溅。

我的喊声噎在了喉咙里,那柄钢刀并没有砍在代善的背上,而是在半空中被一柄长刀拦截住。

“嘿嘿!我扈尔汉来会会你!”刀身一绞,三匹马错身而过。扈尔汉接替下代善的位置,代善乘隙纵马向我奔来。

“东哥!东哥……”他焦急的喊着我的名字,“你受伤了?!重不重?”

“代善!滚开!”褚英咆啸,“东哥的事不用你管!”

“不要吵了——”我尖叫,“现在在打仗!拜托你们团结一点!我不想死在这里……”

两人互瞪了一眼,亲兄弟之间的火药味竟似比对待仇敌更加凶猛。

我内心一寒,忽听身侧传来一声冷笑:“东哥……莫非你便是女真第一美女布喜娅玛拉?”我回头一看,胡达利正寒着一张脸瞪着我,“布占泰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夺回的女人,原来就是你!”他狭长的眼线微微眯了起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瞄我的眼神太阴鸷诡异了。

这时乌拉兵卒已被建州追兵逼得疾退,与扈尔汉缠斗的大将勒马后退,叫道:“胡达利,赶紧撤!”

身后扈尔汉心有不甘的挥舞长刀,奋起直追,不停嚷嚷:“常柱,有种你小子别跑,咱们再行打过!”

胡达利冷冷一笑,勒转马首,随常柱之后退走。

我大大松了口气,乌拉人终于大军撤退。建州以一千人对抗数倍于己的兵力,能不败而胜,实在侥幸。

猛然清醒回神,忽然在代善脸上看到一抹阴冷的残笑,他缓缓张起巨弓,修长的指尖拈起三枝羽箭……

褚英在我头顶冷哼一声,随着那一声轻哼,代善的手指遽然松开。弓弦嗡地一声,三枝羽箭疾追胡达利后背。

“胆敢伤东哥,岂容你如此轻松遁逸?”代善冷笑。

褚英又是一声冷哼。

三枝羽箭笔直的射向胡达利,他回身用长刀挡开一枝,常柱又替他挡开一枝,可第三枝箭矢却是无论如何也闪避不开了,他背影一颤,左侧后肩上已然中招。仓惶奔走间,扈尔汉仰天大笑:“厉害吧?我们二阿哥还没使全力呢,不过是给你小子一个教训——胡达利,回去告诉你老子,叫他趁早带着一万人滚回乌拉去,少他妈的出来丢人现眼!再敢胡来,我扈尔汉见一个杀一个!”

胡达利的身影跑得早没影了,他却仍是意犹未尽的啧啧有声,“二阿哥,什么时候把你这手绝活也教教我,听说你能将三枝箭的力道控制得轻重缓急各不相同,从而令对手防不胜防?下回可得让我开开眼界!”

代善轻轻一笑,敛眉耸肩,眸底凌厉的波光褪去,剩下的仍是一脉温润儒雅。

我的心怦怦狂跳,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只是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已将我全部的心力耗尽,待到精神放松下来后,我随即感到四肢无力,微微颤抖着瘫倒在褚英的怀里。

褚英胸口一震,突然将另外一只胳膊也揽了过来,紧紧环抱住我,朗声:“暂且收兵!下令全军戒备!乌拉人随时可能会再来偷袭!”

决战1

乌拉兵马退至图们江对岸,犹如一头蛰伏中的猛虎,随时随地可能扑过来撕咬。

两军隔江扎营对峙,傍晚时分,舒尔哈齐才率领正蓝旗逶迤而至,问起情由,他语焉不详,推脱因路况不熟,队伍被困守在山后云云。

褚英面上已有怒意,代善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不妥。

其实舒尔哈齐解释未加援手的理由甚为牵强,连我这个旁观者也瞧出了某种猫腻,而他身旁的两员部将常书和纳各部,态度格外蛮横高傲,竟似一点也没将褚英、代善两位阿哥放在眼里。

入夜,我在帐篷内正欲歇下,忽然听到帐外有人声低语。

“格格已经歇了。”

“是么……”停顿许久,那声音才叹息道,“那便算了……”

我急忙掀帘而出,唤道:“等等!乌克亚……你找我什么事?”

那人果然是乌克亚,漆黑夜空下,他消瘦的身影让人感觉有种恍惚的孤寂和伤感。

“阿步……”他轻声嗫嚅,然后转瞬目光凝聚,表情严肃起来,“布喜娅玛拉格格,请问你可曾见到阿丹珠?”

阿丹珠?!对了!阿丹珠白天的时候……

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怎么把阿丹珠给忘了?

“她没回来?”

“我找不到她……”

我心里冰凉:“你……等等,我去找个人!”顾不得套上外衣,深一脚低一脚的摸黑往褚英的营帐那边赶。

“谁?!”门口的侍卫突然出声喝阻。我一震,这才感觉后怕起来。

孤身一人,我如何胆敢贸然进去见褚英?

正犹豫不决,帐帘忽然一动,褚英赤裸着上身,低头走了出来:“去把医官给我找来……那丫头笨得连换药也……”含含糊糊的讲了一半,抬头惊愕的与我四目相交,然后僵呆。

“那个……我……”

“进来!”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说的将我拖入帐内。

帐内温暖的空气刺激得我鼻头发痒,我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身子抖成一团。

“笨蛋!怎么只穿夹袄就敢跑外头乱晃?冻病了怎么办?”他冲我吼。

“你还说我?你不先瞧瞧你自己!”我指着他的光膀子,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我这是在包扎伤口……况且,我是男人,体质比你强百倍!”他从毯子上抱来一条毛毡子,兜头将我裹住,动作粗鲁得差点将我推倒。

我目光转了一圈,他这帐篷里烧着暖炉子,倒也不觉多冷,于是便想把毡子拿掉,可转念一想,却反将毡子拉住,把自己裹得愈发严密。

“下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匍匐在褚英脚下,颤颤发抖的两个小丫头顿时如获大赦般站了起来,逃也似的出去了。我冷眼旁观,见他自己扭着头,反手绕到肩背后去绑纱布,却笨手笨脚的怎么也弄不好,满脸的狼狈,我不由心里一软,开口说:“我来吧。”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将纱布绕到他胳肢窝底下,他微微一颤,肌肉绷紧。

“我碰到你伤口了?”我觉得没用什么力啊?只不过……他全身上下遍布的大小伤口,确实教人不忍目睹,看多了有种心惊肉跳的寒碜感。

“没……”他咝咝的吸气。

于是我只得更加放柔了动作,小心翼翼的替他裹伤,眼光无意间落在他左侧肩头一个清晰的齿状疤痕上……我心里顿时像是被人用力捅了一刀!

手里动作变得甚为僵硬,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把衣裳赶紧穿上吧,小心当真着凉,明儿个能不能闯过乌拉兵的围堵,带领大伙度过危机,还得靠你呢。”

“东哥……”他回过身,眼眸中的浓情炙热让我害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嗯。”我轻轻应了声,眼下这种情况当真很不乐观。建州带来的兵力原就不多,可舒尔哈齐那支正蓝旗却显得有点靠不大住的样子……

“……东哥!”

“嗯?什么事?”

“你还是老喜欢走神!”

我发呆那会,他竟已穿好衣衫,大大咧咧的坐在毯子上,随手从边上取了一坛酒,自斟自饮起来。

“受了伤还喝酒?”

“不妨事!喝了暖暖身子,驱驱寒……”他笑容扩大,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东哥你在关心我?”没等我回答,他已自己接口,“啊,真好!你终于还是关心我的!”

我无语,他爱自我幻想且随他去吧,当务之急是追问阿丹珠的下落。

“今天在乌碣岩你可见着一位小姑娘?”

他眉头一挑,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她大概这么高!”我比划给他看,“脸圆圆的,很可爱很漂亮,一讲话就喜欢笑……”

“为什么找我问?”他闷闷的,显得颇为不悦,“虽然我的丫头很多,女人也多,但不代表每一个我都会有印象吧?”

我气结:“阿丹珠可不是你的女人……见鬼了!她怎么会瞎了眼,喜欢上你这样的男人!”

他噌地站起,额头青筋暴起:“你说什么?我这样的男人?我在你眼里如此不堪吗?”

我不想跟他多费唇舌,拂袖:“我走了!只当我没来过!”

“你别忘了,你也是我的女人!”临出门前,他突然吼出这么一句。

我又羞又怒,血气上涌,再也忍耐不住压抑的冲动,转身一个巴掌抡在他脸上。

我愤恨的怒视他,他脸上闪动着复杂莫名的神情,过了好半天,他忽然口气一软,悲伤的喊了一声:“东哥……”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头也不回的冲出帐篷。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气很冷,我冻得缩手缩脚,心里窝着的火气倒是被冻得消了一大半。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隐隐有脚步声追来,吓得我赶紧猫腰躲到一块岩石后面。待到仓促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我才吁叹口气,慢慢直起腰。

转身欲走,却出其不意砰地撞上一堵厚实的墙,再仔细一看,那哪是堵墙?分明是个黑乎乎的人影。我吓得失声尖叫,可没等叫出声来,唇上已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给捂住。

“嘘……别怕,是我。”熟悉的,醇厚的声线……

我惊呆,一颗心小鹿乱撞。

“吓着你了?”代善放开手,有些局促不安的望着我,虽然光线昏暗,可是我却能明显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东哥……”一阵窣窣声后,带着他独有温暖气味的毛毡斗篷裹住了我。

寒意欺人的夜里,月辉清冷,眼前的男子令我心绪紊乱。我有满腹的话想要倾诉,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无语。

沙沙的脚步声突然靠近:“是阿步么?”

我惊跳起来,慌乱应答:“是我。”匆匆忙忙的撇下代善,从岩石后跑了出来。

乌克亚独立在雪地里:“我等了你好久,总不见你回来……”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毛毡斗篷,话语一顿。

我立即醒悟,脸上微微一热:“走吧,先回去再说。”

走了十余步,脚步稍缓,忍不住回眸搜寻那道熟悉的影子,可是夜色漆黑,迭影憧憧,却哪里分得清哪是人影,哪是树影?

若非肩上的斗篷体温犹存,我几乎以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我一时的幻觉。

决战2

天方破晓,安逸的军营中忽然起了骚动,原来竟是对岸的乌拉兵拉开了阵势,放眼望去,乌压压的看不到头。

己方将士看到对岸敌军人多势众,不免露出怯意,如此紧要关头,若是军心动摇,岂非未战先败?

我远远的站在军营后,正暗自焦急,忽听三千将士齐刷刷的爆出一声呼喝,然后欢声雷动,振臂高呼,竟是分外振奋人心。

我又是激动又是好奇,忍不住爬上一驾车辕,高高的站立远观。

只见正红主旗飒飒迎风飘动,代善站在高处,挥手致意,朗声高呼:“……阿玛素善征讨,今虽未至,然我兄弟二人领兵到此,尔众毋得愁惧……乌拉贝勒布占泰早年被我建州擒捉,铁锁系颈,收而养之,免死而后助其遣归主位。年时未久,布占泰其人依旧,此人性命乃从我等手中释出,何足为惧?尔勿以此兵为多,天助我建州之威,淑勒贝勒英名夙著,此战必胜……”

随着他高昂的话语,群起鼓舞欢呼。转眼语毕,即有扈尔汉、费英东、杨古利等大将越众而出,在代善面前单膝点地,誓约:“吾等誓死效忠!”这无疑是在烧滚的油锅中加了一瓢水,油锅顷刻间炸了!

建州和瓦尔喀的兵卒将士一个个精神振奋,激动莫名。就连我这个局外之人,远远的见了,也不禁热泪盈眶,激动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在这种情绪高涨,军心大振的推动下,建州兵卒竟然开始主动出击,奋勇渡江。我眼瞅着前方杀声震天,在满目皑皑冰雪的天地里,那样的场景,仿若梦幻虚影……

紧紧抓握双拳,我神魂激荡。

这便是战争!古代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马革裹尸,血卧疆场……

钟城乌碣岩之战,由午前开战,拼至日暮,建州将士越战越勇,战况惨烈,乌拉兵虽有一万之众,却被追杀得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到得夜晚,忽尔天降大雪,风雪交加,天气异常恶劣。

我焦急万分的苦熬了一夜,到得天明时分,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偷偷溜出帐外,骑马沿着江边一路巡视。

但见厚厚的雪地里一片狼藉,乌拉兵的尸体随处可见,殷红的血和着泥泞白雪,情景何等的惨烈!

我心有恻悸,虽不忍睹,但所到之处,无不尸横遍野,满目苍夷。

少顷,建州班师回营,虽然士卒狼狈,神情间难掩疲乏之态,但人人兴致勃发,满面欢笑。

最后清点战场,因昨夜天寒,乌拉伤兵冻毙甚多,连同战死之人,仅亡死于朝鲜国境内的就有近三千人,而在图们江这一侧的,竟有五六千人,合计约七八千人。建州俘获战马五千匹,盔甲三千副,战果丰硕得惊人!

然而此战始料未及的是,褚英身负重伤,最后竟是被费英东等人勉强抬了回来,侥幸活得一命。

当我听到消息,找到褚英营帐掀帘进入时,里头已经聚满了人。每个人都是寡言少语,气氛凝重得有些窒息。褚英面色惨白,只是默不作声的躺在毯子上,任由医官疗伤。

我站在他们一大群人身后,正感进退为难,忽听有女子嘤嘤的哭泣声逸出。扈尔汉大嗓门不耐的吼道:“大阿哥,不是我说你,这次险些坏事……你至于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么?若非二阿哥见机快,一刀砍了博克多的脑袋,你早被他们父子两个联手……”

“够了,扈尔汉。”代善不温不火的简单一句话,竟神奇的压住了扈尔汉的火爆脾气。

那女子的抽泣声越哭越响,终于褚英不耐的发出一声低吼:“烦不烦哪!滚出去!”许是喊的时候使力太过,竟迸裂了伤口,医官吓得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处,连连低呼:“爷……稍安……”

于是代善淡然吩咐:“你先出去吧。”

那女子低低的嗯了声,闷闷的说:“那……那我走了,你……你别再骂人了,小心伤口……”

褚英厌烦的扭过头。

那女子的身影终于慢慢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惊愕的瞪大了眼:“阿丹珠?!”

“步姐姐!”满脸憔悴的阿丹珠一见我面,飞身扑进我怀里,委屈的放声大哭。我连忙搂住她随口说些安抚的话语,可是脑子里却浑浑噩噩的,目光触及褚英火辣辣的眼神,心里一紧,顿时恍然。

“这位是瓦尔喀策穆特赫贝勒家的小格格吧?”舒尔哈齐沉沉的开口,老成锐利的眸光从我脸上慢慢滑过,“若是大阿哥当真喜欢,便由我来保个媒,想来策穆特赫不至于不给我这份面子……”

阿丹珠停止了哭泣,一张梨花带雨般纯美的小脸上羞得通红,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传递出难掩的喜悦。

“我不要!”褚英断然拒绝,一点也不卖额其克的面子,“哪个说我要她了?”

他的目光仍是死死的盯在我的身上,我心里一寒,打了个颤,忙说:“阿丹珠,我们回去吧!”边说边伸手去牵她的小手。

谁知阿丹珠听了褚英的话后,咬着下唇,气得娇躯直颤。但随即,她高高的昂起头:“我就要嫁你!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何又要冒死赶来救我?总之,无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这辈子除了你,我阿丹珠谁都不嫁!”

全场呆若木鸡,好半天扈尔汉咂吧着嘴说:“这小姑娘够爽快!倒有些蒙古妞儿的味道!”

“得,这下子回赫图阿拉可有得热闹了!”费英东呵呵一笑,伸手搭在杨古利肩上。

“是啊,回城办场喜事,顺带喝庆功酒……”

扈尔汉一听酒便来了劲:“哎,哎……要说庆功酒啊……”

“那个胡达利真孬,他老子倒还算是条汉子,可惜不及二阿哥……”

“……胡达利死得太便宜了,费英东,你那一刀未免太便宜了这小子……”

“……我说那个常柱和胡里布倒是把好手,只可惜跟错了主子,这回活捉了他俩,不知……”

七嘴八舌的嘈闹成一团,我早已无心理会,一心只是拖着满脸通红的阿丹珠往外走。

“步姐姐……他是喜欢我的吧?”出了门口,阿丹珠紧张的问我。

望着她那双充满热情和期待的眼眸,我顿时茫然无语。

第一部·布喜娅玛拉·(完)

第 8 部分

归来1

车队辗转抵达赫图阿拉城时,城外居民举道欢迎。

乌碣岩一战,以少胜多,溃败乌拉一万大军,致使乌拉军力大大削弱,当真可谓意义重大。

“格格……格格……”车辇缓缓经过外城街道时,我隐隐听到一缕熟悉的呼声,原还以为自己幻听,可是转眼间车窗外传来侍卫的喝斥声,以及女子伤心的哭声。

我撩起窗帘,只是略略一瞥,忽然有个绯色的人影扑了上开,纤长的手指攀住了窗沿:“格格——”我吃了一惊,手不觉一缩,帘子垂下。

“格格……格格你看看奴婢……格格……”车外的呼喊声更加凄厉,侍卫们显然已由动口喝斥改为动手施暴。

我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穿帘而出:“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