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挣开葛戴的束缚,没想力气使得太过竟将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犹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门里冲。

葬礼3

甫进门,就瞅见院墙四周一圈站满了人,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孟古姐姐的灵柩摆在正中,边上竖了根通天高的索伦木杆。

三名脸罩面具的萨满法师,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脸,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绕着一堆干柴堆跳耀着。

柴堆中央是四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的小丫头。

“住手!”我脑袋一热,直冲了过去,“住手!住手——”

萨满的舞步被我打断,齐刷刷的扭头向我看来,我目光一触到那些个类似京剧脸谱似的面具,心里没来由的一抽,脚下一软,趔趄着向前倒下。

斜刺里忽然蹿出个人来,在我倒地前稳稳的扶住了我。

“不能……烧死她们!”我颤抖着说,“这么做实在……太残忍了!不能……”

皇太极眉心攒紧:“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见跟他讲大道理是说不通了,我不由急火攻心,再也顾不得许多,斥责道,“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声,只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接着眼前一花,一个大萨满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来,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响,然后跳后两步,左右双臂张开,模拟鹰击长空的姿态,扑腾扑腾地上下跳蹿。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止,人人屏息观望。

大萨满围着我跳神舞,另两名萨满法师则在左右敲打神器,鼓点声、摇铃声、念咒声,扰得我脑袋发胀,忍不住怒叱一声:“够了!”

天色陡然暗下,围观的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噫呼。抬头观天,厚厚云层压得很低,雷雨转瞬将至,我不由心里一宽。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们还如何放火!

这时大萨满击响抓鼓,身后两名萨满随即将事先预备好的火把点燃,我刚刚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我挣扎,无奈皇太极将我搂得死死的。

“请金花火神——”大萨满呜呜的低咽一句,煞有其事的跳了起来,身后两名法师将火把投向柴堆。

轰地声,事先泼上油汁的干柴一点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惨然尖叫。

我急疯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无济于事,云层压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点仍是未下,眼见时机已晚,那四个小丫头衣服上都滚着了火苗,她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低……

我颓然的垮下,若非皇太极抱紧了我,我想我连一丁点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紧接着,我看到萨满仍在围着火堆念念有词的跳着,心中的怒火不由燃烧起来,直窜脑门,我愤怒的指向他们:“你们——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噼嚓——随着我的一声厉喝,云层里劈下一道惊人的白光,雷电首当其冲的击中那根祭祀中用来所谓能够抵达天界的索伦杆。

索伦杆被雷电劈得粉碎,两名萨满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条细长的木屑碎片当胸穿过,抽搐了两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烧着了神帽上装饰用的雉羽飘带,惶恐大叫着四处乱蹿,将周围的人群也冲散了。

“额娘——”皇太极大叫一声,放开我激动的冲向灵柩。

方才的闪电劈柱溅落的火星将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给烧着了,皇太极冲过去时,被横里冲出的努尔哈赤抱了个正着,他使劲挣扎怒吼,努尔哈赤只是不放。

“额娘——额娘——”

“天神降谕——”大萨满颤抖着朝天上跪拜。

啪地声,云层摩擦着白亮亮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时没有避雷针,但凡堆砌得越高的东西便越是先遭了殃,霎那间人群做鸟兽散去,人们抱头尖叫着四处逃命。

我失神的看着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作一团熊熊大火。

皇太极仍在疯狂的哭喊,努尔哈赤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皇太极!你冷静点!你额娘染病而亡,本就该遵循祭礼火葬,如今天神降谕,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额娘之福!你原该替她高兴才是!”

皇太极猛地停止挣扎,呆呆的收住哭声。

抬头看天,乌云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雳雷光闪个不停,我不由茫然的喃喃自语:“为何还不落雨?”

话音未落,啪地声,一颗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睑上,我痛呼了声,忙低下头揉眼睛。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如何,但耳朵里却清晰的听到雨点声不断噼啪作响的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萨满跪在地上,虽然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瞧不见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清楚的听到他言语间的惊惧和害怕之意。

蓦地,他一个旋身梗着脖子看定我,那张诡异的面具让我心里直发毛,惊悸的感觉到心脏怦怦怦怦的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萨满忽然狂叫一声,连连后退,手指着我颤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湿了我的衣衫。

“啪!”大萨满的面具掉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张骇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脸孔,他回过身手脚并用的爬到努尔哈赤脚下,大叫:“贝勒爷!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间凡人,顺应天命,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这八个字一经脱口,我脑子轰地声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心头犹如被那滚滚惊雷重重压过。

为何这般熟悉?我曾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是在哪里……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浑浑噩噩间,努尔哈赤带着满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双目炯炯的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发光发亮的闪电,要将我硬生生的劈开。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双手托住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打了个旋儿,朗声高喊,“东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

第 7 部分

温存1

因天降雷火焚葬孟古姐姐,是以萨满最后决断,先将孟古姐姐的骨灰下葬于自家小院内,三年后才宜迁葬别处。

自此孟古姐姐生前所居院落封闭,除了留下照看坟墓的两名老嬷嬷,其他人等一律遣出,送至别殿当差。

可是那座奢华的别殿我却一直没有回去居住,仍是住在孟古姐姐隔壁的那座简陋小院。努尔哈赤有时会来,见我固执己见,总是皱着眉头,隐忍不发。

转眼年末,努尔哈赤探望我的次数日渐频繁,我始觉怪异,出言相询,他看了我足足三分钟,最后说道:“我在准备你的册封大典!”

我一怔。

“我要你做我的大福晋!”

正在往花瓶里插梅的右手不禁一颤,而后,我冷冷一笑,“贝勒爷这么急着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靠近我,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梅枝从我手中抽走,五指牢牢地与我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大,掌心也很粗糙,我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急么?我等了你多少年?十年!这样子也叫急?”他嗤笑。

“如果没有萨满的预言,您或许会愿意再等个十年!”

他突然用力将我往后一拉,使我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他的胸口,“萨满的预言?你难道真不记得了?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可是打从一出生,便被族内最具权威的萨满法师烙下这八字箴言了!”他的左手悄悄抚摸着我的脸颊,刺刺的令我的皮肤感觉有些痛,“我承认一开始想要你,是因为你的名气,你的美貌,甚至为了那个预言,我不惜狠心将你牺牲掉……可是……”

“爷!既然如此,为何不照着你当初所想的那样继续坚持下去?”我打断他的话,害怕听到他接下去准备要挑明的深意,“贝勒爷!江山……你不想要了?”

他遽然将我的身子扳过,直直地面对他。

他的脸色铁青,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过了好半晌,他嘴角抽动,古怪地扯出一丝冷笑来,“这就是你的选择?过了这么多年,你仍旧不肯接受我?”

我撇开头,漠然地望着瓶中的红梅,花开得正鲜正艳,芳香四溢,可谁曾想过,当花叶凋零,红颜老去时,又会是何等凄凉的光景呢?

“红颜易老……”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他与我紧紧缠绕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手分开,垂下……他僵直地站在我面前,沉默片刻,终于转身。

门扉轻轻阖上,远远地听到葛戴低声说:“恭送爷!”

明万历三十二年初,赫图阿拉的最高女主易位。

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富察氏衮代被降,遣送至五阿哥莽古尔泰府邸颐养,另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为大福晋。

是年,阿巴亥十四岁。

举族震惊!

阿巴亥荣升大福晋之后第二月,努尔哈赤即新娶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不免床笫欢爱缠绵,冷落下新立的大福晋。这不禁又叫那些局外之人,愈发不懂这位淑勒贝勒爷的心思,到底阿巴亥是得宠还是失宠?

然而转眼,众人的困惑得以消除。

万历三十三年,阿巴亥诞下麟儿——排行为十二阿哥的阿济格。

温存2

明万历三十四年,海西辉发部族民遭叶赫掳掠招诱,人丁流失严重。辉发部贝勒拜音达礼将其子送至建州为质,以求换取努尔哈赤的信任,助兵攻打叶赫。

皇太极恨极叶赫,此机正中下怀,力主发兵,然而他人微言轻,尚不能独立于政殿之上,又如何教人采纳他的建议。于是搁置交由四旗旗主公议,舒尔哈齐老谋深算,未置一词,褚英年轻气盛,但求有仗可打,求得功绩,便力主发兵。

代善似乎偏与褚英作对,但凡褚英的抉择,他总会慢条斯理的推出一番言辞驳却,这让褚英恼火万分。

一时庭议无果,争论不休……

而我每当看到皇太极脸上越发阴沉,笑意全无的冷峻表情,总不免心生一种不祥之感。

九月底,三年期满,孟古姐姐迁葬至尼雅满山,陵墓由包衣奴才觉尔察氏一户看守。因为实在厌烦再在赫图阿拉呆下去,我恳请守墓三月,努尔哈赤勉强首肯。

于是,十月初我带着葛戴一行在皇太极的护送下前往尼雅满山岗。

入夜,葛戴替我铺好被褥,我正散了发髻,预备上床歇息,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葛戴开门一看,竟是皇太极,不由诧异道:“爷,您还不歇……”

“你下去!”不容她把话说完,皇太极已沉声吩咐。

葛戴些微愣了下,随即低头默默行了跪安礼,退下。

“怎么了?还在为那件事不痛快?”我知道叶赫是他的痛,但也觉得此刻就他的能力而言未免太过急进了些。

见他沉闷悒郁地站在门口不说话,不由得心里一软,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乖,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你留在这里陪我几天,瞧瞧你教我的骑术可有长进了……”

此时的皇太极虽然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但我总不免把他仍是看作当年的奶娃娃般疼惜,特别是在孟古姐姐故世之后,我发觉这个原本便沉闷不多话的少年愈加变得冷若冰霜,活脱脱成了一座了千年不化的大冰山。

他任由我抱着,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那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轻笑,“好!我叫葛戴给你打铺子……”

“不!我和你一头睡!”

“唉,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抚摸上他棱角分明的脸,早些年的稚气已完全找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我听说贝勒爷正打算让你搬出内城,另赐府邸,你是否也该考虑娶房媳妇安置了?”

他目光一凝,挥手将我的手打掉,厌恶地说:“不用你来操心这个!”自顾自的脱了外褂长袍,利落地爬上床,他将丢在床角的一个绣枕与我的枕头并排放好,然后伸手拍了拍床板,“过来!”

我嘻嘻一笑,少年家的脸皮子果然薄,说不得……随即感慨,我毕竟取代不了孟古姐姐的位置,无法在私生活上干涉他太多。

慢腾腾地走到床沿,缓缓放下幔帐,忽然腰上一紧,竟被他横臂一勒,一个跟斗掀翻,滚到了床里。

我低呼一声,等到眩晕感消失,才发现自己已仰面躺在床的里侧,皇太极正抓着我的一绺头发在把玩。

“我睡外侧!”我爬起来想越过他,却被他按了回去。

“你睡里面!”

我瞪他,“小孩子睡里面……”

“我长大了!”他跟我诡辩。

“长大了就不该再赖着跟我睡,下去!”我不客气地抬脚踹他,没想竟被他敏捷的探手抓了个正着。

他的手很大,竟将我的一只脚牢牢包裹住。

这下子,我的老脸可就再也挂不住了,面上噌地烧了起来,连带耳根子都火辣辣的烫,“臭小子!没大没小,快放开!”

他啧啧发出怪声,松手放开我的脚,我抬手在他光溜溜的前额上打了个暴栗,然后爬到外侧,“睡觉!”

身子陡轻,竟是又被他拦腰跟摔麻袋似的给摔到了床里。

“你……”

“我睡外面,以后都这么睡!”不容置疑的口吻,幽邃深沉的瞳仁,在那一霎竟使得我有瞬间的恍惚。

然后他躺下,拉着我的胳膊让我也躺了下来。耳畔清晰地传来他时而急促,时而无声的呼吸。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我闭上眼,轻轻叹息,“你大了,以后……”

唇上一阵温软,我蓦地睁开眼,皇太极那张英挺俊美的脸孔在我眼前放大。他眼底高深莫测,瞧不出是喜是怒,陡然间我发现自己对他完全的不熟悉,不了解。

他的亲吻犹若蜻蜓点水,似乎并没有任何深意,之后他撑起上身,将床尾的锦被抖开,盖住我俩。

被子上带着股微薄的凉气,我缩了缩肩膀,他的胳膊从被下缠绕上我的腰,将我轻轻抱住。

“皇……皇太极……”

“睡了!”他轻声吐气,“以后都这么睡!”

刹那间,因为他的话,心里升起一股暖暖的,酸酸的情愫,情感在这一刻竟像是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眼泪夺眶而出。

“丑女!越哭会越丑!”他在我身侧如此说。

“我不是……丑女!”

“我知道。”他突然笑了,笑容沉甸甸的,这竟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由得痴了,几乎忘了自己正情绪化的在他面前流泪,“可我不在乎,你美也好,丑也好,对我来说没任何不同。”他拍了拍我的手,声音涩涩的,“睡了,好困!”

说完阖上眼,翻了个身,背向我,沉沉睡去。

我却瞪大了眼,眼泪鼻涕流了个稀里哗啦,当真毫无半点形象和美感可言。

这是第一次,来古代后的第一次,有人跟我说不在乎我的美丑,不在乎我的皮囊,不在乎我外在的这身东哥式的“第一美女”……也许皇太极并不知道自己无心说出的一句话,竟已能让我孤独寂寞的灵魂感动个半死。

“呜……”我压抑着哭声,翻过身,脸朝里侧任由自己哭了个尽兴。

也不知到底哭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无知无觉的睡了过去,然后便做了个很古怪的梦,梦里恍惚地听见有人用一种异常低柔的语气在我耳边说:“……此生,你是我的唯一……”

劫持1

接下来的两月,皇太极每日陪我遛马游玩,只字不提回赫图阿拉一事。虽然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已对攻打叶赫之事忘怀的模样,我却清楚的知道他暗地里仍在密切关注着赫图阿拉政殿上的一切动向。

十二月,当大雪纷飞,茫茫笼住整座尼雅满山岗时,皇太极终于对我提出要回赫图阿拉。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讲,只是回身嘱咐葛戴替他收拾行囊。

他在我枕边安心了两个月,终于仍要回到那个纷争不断的漩涡中去了。

“到年底我来接你回去!”他瞅着我,轻轻地说。

我淡淡一笑,“其实这里清清静静的,住着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他的眼眸幽黑,“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赫图阿拉……有你在,我会觉得安心。”

正给他系斗篷带子的手不禁微微颤了一下,我心里酸酸的,忙吸了吸鼻子,“嗯,年底我等你来接我。”

临出门时,他忽然又转过身来,用力抱了抱我,然后一语未发,放开我迳直出门。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我赶紧甩开悲伤的情绪,准备找些别的事情来填充一下自己失落惆怅的心绪。

这时葛戴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我一见她,忙说:“快,把去年咱们腌的那坛狍肉脯子拿出来,今儿个天太冷,咱俩喝点酒暖和暖和。”

“格格!”她苦着脸说,“这里又不是赫图阿拉,哪里来的狍肉脯子?现成的狍子倒有一只,是昨儿个爷才打的,撂在厨房还未拾掇干净呢。”

“呵……”我傻傻一笑,“是吗?我竟一时忘了。”

见她仍是垮着脸,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禁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抬头瞅了我一眼,仍是低下头去,须臾猛然又抬起头来:“昨晚给爷送信的侍卫,奴婢认得……”

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把我说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