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启不置可否,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转向明鸾:“三丫头,我要去给你祖父请安,你带路吧?”又低头看看儿子:“鹏哥儿也给父亲带路可好?”
鹏哥儿从章启进门开始,就一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除了林氏晕倒那一小段时间外,他视线就没离开过父亲,此时听对方这么说,两眼都快发光了,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就跳下榻来,要去拉章启的手。林氏吓了一跳,忙道:“小心点儿。”又看向章启:“相公,你好生看着孩子,别让他摔着了。”
章启展颜一笑:“放心吧。”弯腰一把抱起儿子,高高地抛起他,待他落下又紧紧抱住,颠了两下:“好儿子,我的儿子哎!”鹏哥儿头一回玩这种游戏,小害怕之余又觉得刺激,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父子俩就这样一路玩笑着,在明鸾的带领下往东园去了。
章寂与章启父子见面,又哭了一场,前者细细将当年小儿子进宫前后的经过都问了一遍,之后便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章启早已哭得眼皮子都肿了:“都是儿子粗心,若当年儿子不是错信了大嫂的话,糊里糊涂地进了宫,也就不会给家人带来祸难了!”鹏哥儿不懂得父亲在哭什么,只知道用稚嫩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料章启看着他,想起这个小儿子出生以来受过的苦难,忍住哭得更大声了,一把揽过他,抱得更紧。
章寂叹了口气,轻声道:“傻孩子,当年全家人谁能想到沈氏会隐瞒下这么大的事,将你诓进东宫救人呢?其实那也怪不得你,况且你救下了悼仁太垩子的血脉,也是好事。否则,建文昏君占据皇位,我们章家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是冯家人太狡猾,也是悼仁太垩子妃私心过重,拖慢了你的手脚,否则你又怎会被当场拿住呢?”
章启仍旧哭得泣不成声,过了好半晌,方才在章寂与明鸾的劝说下渐渐收了泪水。章寂嘱咐他:“你媳妇这几年为你守身,吃了不少苦头,鹏哥儿更是可怜,你日后可得好好待他们母子。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歇一歇,明儿就跟你媳妇重新把堂拜了吧,再到官上报备一声,省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在家族中都不好自处。”
“儿子知道了。”章启犹豫了一下,看向明鸾,“能不能请三嫂帮**办一番?”其实他心里有些信不过长房的人。
明鸾差点就脱口而出没问题了,却被章寂摆摆手截住了:“你三嫂是孀居,不方便操办这个,你若信得过,就交给我跟二丫头、三丫头。礼数上的事我帮着掌眼,两个丫头也伶俐,再叫老张从旁帮衬,一个简单的婚礼,想必还操办得过来。”
章启欢喜地应了,又笑说:“张叔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有他在,父亲可就轻松多了。”
“是陈家五舅爷救下了几个老仆,前些天他刚进京就把人送回来了。”章寂微笑着看向明鸾,“陈家待咱们家的恩情,你可不能忘了。”
“瞧您说的,若儿子把陈家的恩情都忘了,那可不就成了畜牲了么?”章启也看向明鸾,“三丫头,改日帮四叔约你五舅舅出来,咱们一块儿喝酒,说说话。”
明鸾笑着应了,又说起不日就要搬迁之事。章启听得一脸震惊,继而沉痛:“父亲,大哥他…已经到这地步了么?!”章寂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还是你大哥,你别因为这些事就疏远了他,我只是想回以前的旧宅子住着,倒不是他要赶我,相反,他还再三劝我留下,为着这个,还恼了三丫头呢。”
章启沉默片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儿子知道了。”
明鸾在旁看得分明,知道祖父对大伯父还抱有一丝幻想,只是老人家有点私心也正常,便不多说。她陪着章启与章寂说了一会儿话,见他面露倦色,便告退出来。章寂示意他们将鹏哥儿留下玩耍,晚上就住在东园。
章启出得门来,在东园门前的空地上徘徊良久,明鸾见他沉思,知道他心里定然在考虑着什么,也不去打搅他,过了好一会儿,章启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三丫头,大哥做的事…我都听说了。”
明鸾点点头。
“他一向有自己的想法,但那只是他的,我流放辽东多年,其实并不总与他在一处,后来调到他身边了,也发现大哥变得太多,不象小时候那样了,叫我觉得十分陌生。可是…他是我大哥,亲大哥,当时在辽东…他是我身边最亲的人。”
明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我明白,就象是二伯母,还有二房庶出的几个弟弟妹妹那样,虽然我以前跟他们不大亲近,可是看见他们死去,我心里还是会很难过。因为落难的时候,亲人…就显得格外珍贵了,哪怕是这些亲人做事不合我的意,我还是会珍惜这份情谊。”她抬头看向他:“不过,就算再珍惜,我也分得清哪一个比较重要,不会因为一两个亲人,就连累了其他亲人。”
章启苦笑:“放心,事情轻重我分得清。”他神色渐渐变得肃穆:“大哥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不会让他的欲望挡住我的去路。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不想失去更多。”
章启又回去客院与妻子团聚了,明鸾扶着陈氏出门,看见陈氏眼角微红,便笑说:“母亲,你也为四婶高兴吗?”陈氏哽咽道:“你四婶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难道还能不高兴么?”说起明日章启夫妻再次拜堂之事,陈氏虽知自己身份不吉,不好参与,但女儿头一次负责这么大的事,也怕她露怯,便嘱咐了她许多,又让人请了玉翟过来,向姐妹俩面授机宜。
就在这时,章敬终于回来了。
大概因为章家上下谁也没想到章启会这么快回京,因此章敬进家门后,听说了此事,还大吃了一惊,连忙赶去客院与弟弟相见。明鸾没有目睹这个场面,等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听闻他们兄弟在林氏屋外大吵一架的传言。
明鸾火速赶去客院,但是院中只留下林氏与一众丫头婆子。林氏面带忧色道:“侯爷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相公转身就出门去了,他说…他要去向燕王负荆请罪。三姑娘,四老爷他…他不会有事吧?”
明鸾心中笃定:“放心吧,四婶,燕王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会怪四叔的。”待安抚了林氏,她转身就出了门,叫过细竹,如此这般嘱咐一番:“你去叫你哥哥出趟门,把这件事告诉朱侯爷。”细竹应了,匆匆离去。
明鸾心下暗暗欢喜着要回自家院子,却又看见章敬怒气冲冲地从袁氏院子方向出来,往大门去了,心想莫非他是听说了章启要去燕王府的事?可惜啊,就算他拦住了章启,也太晚了,四叔早在路上就把事情跟燕王和常家舅公们报备了。
傍晚时,章启喜气洋洋地回了侯府,而章敬走在后面,脸上却掩不住地沮丧,望向幼弟的目光还带上了怨怼,但无论如何,章启与开国公夫人娘家侄女的婚约告吹一事已成定局,燕王府不知为何准备得十分周到,燕王妃甚至还临时请到了胡家小姐在京龘城里任官的亲叔叔婶婶去王府,亲自向他们赔罪,胡家还能如何?自然只能认了,还要一脸笑意地恭喜章启与妻儿团聚。
次日,在章寂的主持下,章启与林氏重新拜堂,再次成为夫妻。朱翰之上门做了见证,就连皇宫里的新君也赐下了贺礼,祝他们夫妻永结同心。有了这份圣旨,就算是章敬也不能再拿林氏娘家的出身来说嘴了。继圣旨之后,燕王妃也带着胡家婶娘上门祝贺,临国公石家、开国公府一个随燕王大军入京的子弟也都来了,原本只是简单至极的婚礼,居然也热闹非凡。章家上下欢声笑语一片,只有章敬脸色略嫌阴沉。
婚礼结束后没两日,章启就接到了兵部的任命,正式接过长兄的职位,成为新任辽东总兵,而且不同于章敬的“代”总兵,他这是实实在在的正职。这份任命的下达,同时也意味着章敬除了一个爵位之外,暂时失去了对辽东军权的掌控。章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而这时,章寂也下令儿孙们,正式择定吉日,搬回旧宅。
第33章 搬离
搬家的那一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只是南京城已经入了夏天,因此有些闷热。
明鸾一大早起来,就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物品都打包好了,又跟在陈氏身后去查问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行李,确认无误,才去东园陪章寂吃早饭。
章敬因为要上朝,已经早早出了府,但他曾经留下话来,要父亲与几房人都等到他回来再走。章寂应了,其他人自然不能反对。
明鸾也没有吭声,她想到了今天一大早朱翰之通过王宽捎来的消息,知道朝廷经过连日商讨争论,几大势力勾心斗角之后,新君还是决定要把那个掌管天下军权的位置交到章敬手中,旨意已经连夜拟好了,如果没有意外,在今天早朝上就会颁发。这件事可能有些出乎章敬的意料之外,如果他不想真的接下这个职责的话,就必须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应对之法。
明鸾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王宽在马棚听说了一件怪事,让细竹顺便捎了进来,那就是一向骑着爱马上朝的章敬,今天早上离开安国侯府时,换了一匹马,一匹刚买不久的,只是比一般马略强些,却说不上非常好的骏马。
无端端的换什么马?更何况是在上朝下朝时所用。有句俗话说,老马识途。章敬天天都骑同一匹马走在那条大路上,忽然换了一匹,就不怕那马不识路途,会给他添麻烦?还是不怕那马在路上听了些什么钟啊鼓啊哨啊之类的杂音,会做出惊慌的反应,给他带来麻烦?或许他期待的就是马受惊?
明鸾隐隐猜到一个可能,想来章敬如今也算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了,皇帝早有意要让他接任那个军职。而旨意又是昨天晚上拟好的,若他有心打听,还会没办法吗?难道说他打算在今天早朝前演一出戏,好借口辞了皇帝的任命?再想到他特地嘱咐章寂一行人等他回来后再走,或许还打着拿伤势挽留老父的主意。
想到这里,明鸾便抬头对章寂笑说:“祖父,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细竹告诉我,他哥哥从朱侯爷那里听说了一个好消息,圣上很可能要在今天早朝任命大伯父担任重要军职呢,大伯父会成为大将军吗?”
章寂怔了怔,回想起长子曾经说过的话,笑容有些勉强:“是么?这是朱侯爷打听到的?看来圣上经过连日考虑,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决定。”
明鸾重重点了点头:“说起来这也是喜事,大伯父能跃居高位。您脸上也有光,不是吗?”
章寂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章启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祖孙,不大明白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他虽然也是高品级的武官,论理是要上朝的,但皇帝特许他回家休假,因此今日仍旧留在家中陪伴家人。他回想了一下这几天来在家中的所见所闻,试探性地问:“大哥有可能获得那个职位的事,我也听兵部里的人提起过。父亲不希望他接任么?”
章寂苦笑,明鸾直接揭破:“祖父倒盼着他能接任那个职位,然后忠心耿耿地为皇上服务呢,但大伯父好象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那是个烫手山芋,一直都在想法子推拒皇上的任命呢。只是他又不敢明说,因此一直以来都在暗中设法。不过看起来没什么用。皇上还是对他最信任。”
章启一脸震惊,接着便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吃完了早饭。明鸾又和玉翟、虎哥儿、鹏哥儿一起陪祖父说话解闷,不多时,文龙与元凤也来了。他们照例过来请安,顺便再劝说章寂留下。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哪怕是心里清楚不会成功,也仍旧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十分恭敬诚恳地再三哀求。如果章寂忽然改口说留下了,大概他们反而会是最吃惊那个吧?
又过了一会儿。连沈氏和袁氏都先后来了。袁氏也是来作最后劝说的,至于沈氏,更多的想到章寂搬离后,又没了几房妯娌与侄儿侄女的牵制,她在这府里就成了章敬以外地位最高的人,因此强撑着病体也过来了,只是略微挽留了几句,便开始说起日后章寂要是缺什么东西只管打发人过来要这种话题。
袁氏与元凤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明鸾看不惯沈氏的嘴脸,便笑说:“大伯娘想得真周到啊,说起来我还真忘了一件事。”她转向袁氏:“前儿我问二夫人,圣上赐还的那些南乡侯府旧物原先都是大伯父叫人收起来了,现在祖父要回南乡侯府去,东西也该一并带过去才是。二夫人那时说,东西还未清点完毕,不知今天可清点完了?”
她一向不用“二夫人”称呼袁氏,只叫袁姨奶奶,今日这么一叫,沈氏立刻就被刺痛了,刀一样的目光直射袁氏:“怎么回事?圣上赐给老太爷的物件,你居然没有帮他老人家收拾好?难不成是打算贪没了不成?!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说得文龙与元凤都皱起了眉头,元凤更是忍不住叫她:“母亲!”但她仍旧盯着袁氏瞧。袁氏面露难色,勉强笑道:“侯爷吩咐过了,说那些物件多是贵重之物,如今旧宅子还未收拾好,甚至还有雇的泥水匠在修房子,本来就不该搬得这么急促的,只是老太爷一定要搬,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拦着。但若把那些贵重之物也送过去,一来旧宅人手不足,无人看护,二来泥水匠人都是穷苦之辈,怕当中有人不开眼,会生了贪婪之心,因此在旧宅还未修好,又无足够人手看门守户之前,暂时替老太爷照看那些财物。”她转向章寂:“老太爷放心,用不了多久,侯爷定会把圣上赐还之物原封不动地给您送去的。”
元凤也在旁帮腔:“是呀,祖父。我问过张爷爷,听说他至今只买了二十来个人,也不知是否得用。如今京城大乱方平,难免会有宵小之辈心存妄念,为了您和婶娘们、弟弟妹妹们的平安,还是先把东西存在东园里吧?”
章寂微微皱起眉头,看了她和袁氏一眼,没有说话。明鸾在旁笑道:“大伯父想得真周到,那这样好了。我们替祖父把那些契约啊册子什么的保管好带走,值钱的物件就交给大伯父一家帮忙照看,就算真有宵小,应该不会对几张纸感兴趣吧?”
袁氏面露犹疑,她自然不能老实说章敬早有明言,这些产业暂时不能交给章寂带走,因为章寂只会把账本交给三房打理,这只会让搬回南乡侯府的众人日子越过越好。那老父就永远不会想到要回到安国侯府,或是依靠安国侯府了。无论找什么理由,这些东西都不能交回去。
然而章敬与袁氏的顾虑,沈氏是不知道的。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过问府中事务了,而此刻她更乐意看见袁氏吃鳖:“怎么?三丫头说的是正理,你还不愿意交,难不成真想将东西贪下不成?!”
元凤在旁暗暗焦急,可当着章寂的面,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替袁氏辩解:“二娘不是这样的人,母亲,您就别再说了。”可这种话只会让沈氏更加气恼:“若她不是这样的人,就不该做出会让人误会的事!”
袁氏脸色忽地一松,微笑道:“夫人说得是,既然夫人发了话,那妾身就将契约与清单名册都交回给老太爷了。”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其实她看得比章敬清楚。那些东西保不住,与其叫人拿住话柄,倒不如早些撒手。只是章敬一意孤行,她也不好多劝。如今既然有人主动跳出来承担章敬的怒火,她又怎能辜负了对方的好意?更何况,明鸾要求的只是契约和清单罢了,东西仍旧在安国侯府里。
明鸾就这样顺利地拿到了契约和记载所有物件的清单册子,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不担心。没了实物,这一大家子也不会饿死。可是有了这些白纸黑字的东西在手,长房就休想昧下任何财产,如果当中有漏掉的部分,长房还要吃点亏。她已经决定了,等回到了旧宅,就请朱翰之帮忙,从相关衙门那里拿到官方的记载,就不怕长房做手脚了。
章寂看着长房的两个媳妇与三房的孙女暗斗一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向长孙女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失望。有些人看着聪明,偏偏不能发现别人话语中最重要的暗示,有些人看着老实,偏偏能在所有人面前瞒过自己的小心思。自己离开了这座府第后,长子一家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明鸾心情正好,看着长房那几位,又笑了起来,再次拿章敬即将高升之事恭喜他们。不过这一回,她含糊地带过了消息来源,让长房诸人都误以为这消息是她从章寂处得到的。除了沈氏一脸惊喜之外,长房其余人等都面露忧色,彼此对视,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明鸾偏偏还要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故意叹了口气:“大伯父怎么这样久还没回来呀?平时这时候他早回来了。可他不回来,我们就走不了,一会儿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就算到了旧宅,恐怕也来不及开伙呢。”她冲陈氏笑笑:“母亲,咱们要不要先让人把一些大行李运过去,顺便通知张爷爷他们先把午饭准备好呀?”陈氏看了章寂一眼,见他没反对,便答应了。明鸾欢欢喜喜地出去叫人了。
没过多久,章敬终于回来了,他是被抬回来的。正如明鸾先前所猜想的那样,他在上朝途中遇到一位素来有些不和的武将,不慎被对方的座骑“惊了马”,从那匹新马背上摔了下来,拐了脚。皇帝听说后大吃一惊,十分担心,特地命人将他抬进大殿后面的宫室,让太医为他细细诊治,因此耽搁得比较长。由于心系他的伤势,皇帝甚至在处理朝政时都有些分心,后来还是在燕王提醒下才醒过神来,端正了态度。不过经此变故,原本要颁布的任命自然告吹了,皇帝命胡四海将章敬送了回来,若不是章敬满头大汗地再三推辞,他甚至还想出动御车呢。
回到安国侯府,章敬当着胡四海的面,哽咽着哀求章寂,就当是看在儿子受了伤的份上,多留几日,圣上会体谅他们父子情深,不会怪罪老父迟迟未搬进南乡侯府的。
章寂听得脸都黑了。他早从明鸾处得了消息,哪里还会猜不出长子心中所想?他只看了胡四海一眼,什么辩解的话都没说,只对章敬道:“你就这么不情愿为圣上效劳,宁可摔了自己的脚么?!”
章敬脸也黑了,他万万没想到老父会当着胡四海的面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父…父亲…”
章寂接着又问:“你早上出门前特地要我等你回来了再走,可是早就计划好要拿你的伤来逼我留下?”
章敬已经完全呆住了,章寂却转身就往门外走,招呼众孙儿孙女们:“我们走吧,龙哥儿、凤姐儿就留下来照看你们父亲,不必送了!”竟是头也不回。
明鸾心中得意,瞥了章敬一眼,心想这位大伯父大概不知道自己早在祖父面前打过预防针,他老人家聪明得很,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骗得倒他?
章启在旁想起了早饭时三侄女说过的话,心下发凉,看了长兄一眼,叹了口气:“大哥,你…好好保重吧!”又朝胡四海作了个揖,便跟在章寂身后出了门。
眼看着老父带着一群小辈走向大门方向,章敬只觉得胡四海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疑惑,心下更觉不妙。
章寂终于还是带着二房、三房与四房的人离开了,一行人坐着五辆车,只带着不到十个仆从,就在门前那条笔直宽敞的大道上,当着渐渐增多的行人的面,慢悠悠地往旧宅方向走。
由于安国侯府马车不足,而他们一行人又多女眷,因此在老张买了一辆车,陈宏送了一辆车之后,明鸾又让人从附近的车马行雇了两辆车和四个车夫回来。这五辆车只载着搬离的章家主人们和近侍,大件的行李已经事先搬过去了,随马车同去的都是随身物件和衣物。章家众人才从流放地回来不久,其实行李并不多,因此只装了这五马车。
可是行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们只看到,显赫的安国侯大人,他家老父与几个兄弟的家眷们搬离了侯府,带的行李和人,总共只占了五辆马车,其中还有两辆明显带有车马行的标记。这是多么寒酸的队伍!平时哪怕是寻常世宦人家的女眷出行,连主人带丫头婆子以及备用物品在内,都不止五辆马车!
当站在侯府门上送别的袁氏反应过来,将心中忧虑告诉章敬时,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关于安国侯孝道问题的议论已经从这条街道迅速向其他街区蔓延。
而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的章明鸾童鞋,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第34章 谗言
明鸾使了个小小的心计,黑了大伯父章敬一把,这件事可以瞒过别人,却未必能瞒过章寂。他初时只是因为长子的算计而愤怒,没有多加留意,但当他到达了旧宅,安顿下来,心情也平静了,有闲心听下人的议论时,明鸾那点小小的心思便清楚地显露在他面前。
他叫来了明鸾,有些艰难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鸾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天真甜美的微笑:“祖父,您在说什么?”
“别装模作样,你明白我在问什么。”章寂皱起了眉头,“如今府里府外的人都在非议你大伯父,说他对我这个老父不孝,薄待兄弟子侄。这一切都是因为今日搬家时的情形。其实你早就预料到了吧?”
明鸾默了一默,笑容里渗进了几分阴冷:“祖父,您在责怪我吗?可我又做了什么呢?”她只不过是明知道后果,还保持沉默而已,但如果章敬没有那样的想法,她什么都做不成。
章寂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只是愣了愣,便沉默下来。
但明鸾却没打算把这件事含糊过去,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也许祖父心中就会一直留着这根刺,对她可没什么好处。她坦然地对他道:“祖父,您心里清楚,我会劝您回南乡侯府来,那是因为大伯父对我们太过分了,您是知道的,也很赞同,还为我们斥责了大伯父。大伯父早知道您要回来,一直都反对,可他也没拦着我们收拾行李,顶多就是袖手旁观而已。”
章寂没出声。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帮忙,长房的人自然不会多事。所以行李都是我们自己收拾的。”明鸾道,“不过我们的行李其实并不多,除了从岭南带回来的一些衣裳,还有在城外和江宁庄上住的时候做的衣裳,也就只有回京后新做的几件了。我想那几件衣裳本来就是为我们几个量身缝制的,又是服丧时穿的衣裳,换了别人也未必会穿。带走应该也没问题。本来我还想将我们几个用的铺盖拿走,特地请母亲去跟袁姨奶奶说了,愿意照市价买下。袁姨奶奶笑着说那些只是些不值钱的布夹被,若我们连这点东西都要跟她计较,那就太打她的脸了,接着就开始劝我们不要走。这简直就是废话,连大伯父都叫我们走了,她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只是她没有答应让我们带走铺盖。我们院子里侍候的人又在私下议论说我们贪心,连这点小便宜也要占他们侯府的,因此我和母亲、二姐姐商量了,自掏腰包买了几匹布,连夜赶制了些夹被出来,直接送来了这边府里。”
章寂的脸色渐渐发白,目光转向自己的床铺方向。他用的铺盖同样是新做的,只是孙女们说这是亲手做了孝敬他的,因此他并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难不成连他要带走东园里用惯的铺盖。长子一家也要说他在占便宜么?!
明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连忙笑着摆摆手:“祖父不必多心,大伯父和袁姨奶奶他们再糊涂,也不会拦着您把您的铺盖带走的。只不过是我们想到大伯父可能会时不时接您过去小住,留着铺盖在那里,也省得费事再备新的,又想让您试试孙女儿们的手艺。才把自己做的送过来罢了。”
章寂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只是眉间仍旧带着落寞。他不知道自己的长子对子侄们已经冷漠到了这个地步,连铺盖小事都要计较。难不成今日那事并不是小孙女的算计,而是长子真的不孝至此?
明鸾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接着道:“除了铺盖之外,我们没什么大件的行李,也就是圣上赐还的物件中那部分家具摆件了。那些东西我们早已经跟大伯父讨过了,他虽然不理我们,但袁姨奶奶还是把一部分东西送了过来,只留下了几件最值钱的屏风什么的。我想家里暂时用不着那些东西。让大伯父替我们保管一段日子也好,就没强求。您瞧。这边侯府里的家具,除了前任住客留下来的,圣上赐还的,剩下的都是我请张爷爷去置办的,东西不多,只勉强够用而已。为了保证祖父搬过来后就能安顿下来,这些东西都是事先安放好的,没有随我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