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屿在浙江宁波府以东海面,为东西两岛对峙成双,故称双屿。双屿之南北俱有水道相通,水道入口处又有小山作为屏障,能挡风涛,可以说是两岛合成一天然良港,港内空阔二十余里,便是千艘巨舰也能容纳!且腹阔口窄,易守难攻。与大陆的距离既不至太远(太远会妨碍货物运输),又不至太近(太近了官府盘查、围剿的压力会大得多),地理位置恰到好处。

自嘉靖五年,闽人邓獠引番夷在此私市,至今已近二十年!邓獠的时代是双屿发展的第一阶段——同时也是东海走私贸易发展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外走私商人零散地在大明沿海各个可以停船的地方进行物物交易,双屿只是众多走私窝点之一,地位尚不突出。

随着走私贸易的发展,商人们渐渐需要一个合适的地点进行集中贸易,既免东奔西走之劳苦,同时也是节约交易的运输成本。

在这个情势下,双屿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与自然环境而受到了走私商人们的青睐,逐渐成为东海主要的贸易点之一,并开始产生了长据此地之管理者——即俗称番舶主者是也。

至嘉靖十五年前后,闽人金纸老成为双屿的番舶主,以李光头等为羽翼,许栋兄弟也是在这个时期成为金纸老的贸易伙伴,空前活跃了起来。此为双屿发展的第二阶段——同时也是东海走私贸易发展的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走私华商们在大明近海的活动已极为频繁。

不久,金纸老逝世,许栋、李光头入内地觅货时为官兵所擒。嘉靖十九年,在东门霸的暗助下,许栋、李光头越狱远遁——此为东门家与海商合作之近缘。

许栋等过南澳,在林国显等的接引下径往暹罗、满剌加,与佛朗机人取得了联系,得到了这些欧洲人的帮助,重新在双屿开埠,许栋成为番舶主,执掌双屿。从此双屿进入全盛时期——这也是东海走私贸易发展的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走私华商已不局限于大明近海,而是将触角延伸到日本、朝鲜、暹罗、吕宋、满剌加——即整个泛中华海域。在向外拓展的同时,走私商人和内地的联系也比以前更加紧密,东南沿海的官绅乃至卫所官兵都开始与走私商人互相勾结,互相渗透,互相制约,互相控制!

而到东门庆第一次到达双屿时,这里已发展成为东海商会之大本营。东海走私商人与西来之探险者一起,在此修建了营房,备置了战舰,逐渐发展成各种自治机构,运转着这个自由的走私港口。东则大明、日本,西则伊斯兰诸国、基督教欧洲,全世界的商船但凡能到达东海者,无不以双屿为目标。

双鲤船队到达时已是黄昏,未进港,便有两艘海沧舟驶近问讯,听说是商会十八位理事中的王庆,又确认了印信,这才放行。入港之后,放眼望去,但见港内之西洋船只、印度船只、回回船只以及中华船只有如星罗棋布,不知其数,双鲤船队的九艘船开了进去,也不过是犹如一片森林中多了几株树木,并不显得很惹眼。

这时许栋、王直都还没回来,港口事务暂由许桂、洪迪珍以及一个佛朗机船长、一个回回船长共同主持,许桂才能一般,对谁都很淡,洪迪珍对东门庆是笑里藏刀,两个外国船长都是初识,因此东门庆到达双屿之后,一时之间竟然打不开局面。

杨致忠劝他别急,一边暂且在港口安顿,一边与于不辞等分头去打听消息。

双屿港中不但有各类航海补给设施,还有三千多间房屋,或为民居,或为店铺,或为医院,或为市政厅,此外还有妈祖庙、佛寺、清真寺和十字教堂。人种也是黑白黄各色杂处,中华各地方言,世界各国语言,嗡嗡在耳,以东门庆腹笥之广,竟也只懂得其十之二三。

至于货物,那就更不用说了!华夏之陶瓷、生丝,南洋之香料,缅甸之翡翠,非洲之动物,泰西之火器,均可在市场上找到,虽还说不上应有尽有,但论到货物之杂,实是全球罕有。

不过杨致忠和于不辞在市场上走了一圈之后却大感失望,因为他们不是散商,要购置的是以生丝为主的大宗货物!此时双屿的旺季尚未来临,店铺里卖的都是散货,就数量上满足不了庆华祥的需求,而且价格上也偏高。于不辞算了一笔账,对东门庆道:“咱们在日本那边,已是给人打了折扣然后才拿到货款。若是按照现在双屿的市价买入,再到日本卖出,虽然不至于亏本,但扣除来回之费用,我们所得便微乎其微了!”

东门庆道:“会不会是这些人有意抬我们的价?”

“这也有可能!”杨致忠道:“他们开出的价钱比内地常价高处将近一倍,一担生丝,竟敢要我们一百四五十两!若是按照这个价钱买入,我们能有什么赚头!”

于不辞道:“不过双屿毕竟和内地不同,从苏吴、杭州、泉州到这里,路上阻碍重重,每过一道关卡,都要费上一笔不菲的钱银。一路走下来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是这个价了,不然走近海的商家就没利润。据我所知,双屿这边的生丝,价格再低也得一百两以上,一百二十两能拿到货的,已经是熟人价格。”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一百二十两,一百二十两!这还是熟人价格,也就是说,如果大宗买入,平均下来也可能得一百二十两以上!入货价格就这么高,那我们还赚个屁!算了,不在这里入货!我们另想办法!”

于不辞心中一动,道:“可是要去泉州?”这时他们都已经知道东门庆的身份,因此便希望能在泉州东门家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但东门庆却殊为不愿!他是很想回泉州,可那必须得衣锦还乡地回泉州!他是想带着威武的船队、大批的手下、无尽的金银回到东门霸面前向他炫耀,向他示威!那样才算是了了他的心愿!若是像现在这样进退维谷,后有日本债主,前乏中国货源,搞不好还得去求东门霸帮忙——那算个什么事?因此东门庆哼了一声,道:“不去泉州!先去月港!”

他便想去寻张维等一干人,心想:“张大哥他们也是一方豪杰,一别经年,我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不知他们的基业如何了。”

他这边才想起张维,便听吴平在舱外叫道:“总舶主!你看我带了谁来!”

门外两个人跟着吴平走了进来,其中和吴平并肩走在一起的年约三十,穿着一身旧布衣——却不是张维是谁?而他身后那人,正是黄隆。

东门庆揉了揉眼睛,猛地叫道:“张大哥!”

张维也叫道:“王兄弟!”

好兄弟久别重逢,那份欢喜真是什么也不足以形容,东门、吴平、张维、黄隆当场便拥在一起,许久才分开。黄隆看看东门庆一身的行头,有些艳羡地道:“王兄弟,这才多久没见,你便这般出息了!”

东门庆怔了怔,刚才因欢喜一时没留心其它,这时被黄隆一说,重新打量起两人的衣着服饰,才发现两人穿的实在有够寒酸!尤其是张维,身上那件旧布衣怕还是当年自己才遇上他时穿的,便知道他们二人这两年来只怕实在混得不怎么样。他本来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不过刚才还在期盼着张维能有着和自己相仿佛的进步,这时期望陡然落空,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东门庆这两年所取得的进步,虽是依托着整个东海风起云涌的大局势,但就算如此,在旁人看来其崛起之快也是一个奇迹了。张维、黄隆的事业毫无起色,虽说是命运蹇拙,但和东门庆相比反而是正常得多了。

张维此时虽然贫困,但他毕竟是有眼力的人,一见东门庆神色有异,便问:“王兄弟,怎么,你此刻富贵了,就嫌弃我们了?”话竟是直接得令人无法回避!

东门庆苦笑一声,也不委婉,便道:“张大哥这是什么话!嗯,我这次是忽然想起了一件难事,正想到浯屿寻你,看你能否帮得上忙,却不料在这里遇到了张大哥。”

张维一时沉默不语,黄隆一听便有些尴尬,讷讷道:“咱们这两年霉透了!为三餐温饱也难!这次…唉,实是见了吴平,听说了王兄弟你的事情,想来投奔你来着。你如今生意做得这么大了,遇到的难事,怕也不是我们能帮忙的。”

东门庆、于不辞、杨致忠等心中都想:“那是。”

张维却忽然道:“那也未必!我张维如今虽然贫困,但一点志气还是有的!王兄弟有什么困难不妨和我们说说,也许我们能出个主意呢!”

于不辞和杨致忠一听都目视东门庆,示意他不要说出来。要知道东门庆所需货物之巨非同小可,若是消息传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他急着要买货,这生意可就难做了!

张维看看东门庆这些手下的脸色,再看看东门庆迟疑,怫然道:“王兄弟,既然你信不过我,那也不用说了!黄隆,我们走!”

第一七三章 近海接济

东门庆见张维作色,赶紧拦住了道:“张大哥,这是为何!”

张维道:“爱富嫌贫,人情冷暖,这些事情我见得多了,也不怕多见一桩。”

东门庆高叫道:“难道我王庆在你眼中,也是这样的人么!”

吴平也来劝,道:“张老大,你何必如此!月港离南澳不远,总舶主在南澳的几桩义举,你不会没听说吧?若是听说过,又何必再怀疑他的为人?”

张维这才止步,东门庆便拉了他手,道:“这次不是信不过张大哥,只是如今我们已成立商号,既有商号,这件事便不是我王庆的私事,而是庆华祥的公事!所以不敢随便出口。”张维目视黄隆,黄隆会意,寻了理由先出去了,吴平道:“我去招呼黄隆。”也出去了。

舱内只剩下东门庆、张维和于、杨四人,东门庆这才道:“张大哥,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表面风光,其实内藏凶险!我现在手头现银很多,但那都是向日本的豪族预支的!若是明年季风起时,我买不到货去日本,那不但倭国的商路我再也别想走了,甚至群倭兴兵来问罪也大有可能!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群倭以催债为名逼我,东海的华人同胞也不见得会帮我,甚至我自己也没脸面对群倭!说句不好听的,那时我非众叛亲离不可!这事也怪我,在日本时只以为有钱就一定能买到东西,谁知…唉!”将来双屿后的见闻说了一遍,道:“看来我这次是接了一笔大大的亏本生意!但就算亏本,我也认了!怎么着明年也得把货凑齐运往日本去,否则群倭追杀过来,我就只能跳海去了!”

张维将东门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忽然连声冷笑起来。

东门庆本有些烦恼,见张维耻笑自己,不悦道:“张大哥,你笑什么?”

张维打了个哈哈,道:“王兄弟,我听说你在日本混得风生水起,做事极为大胆,怎么回到中国,反而畏缩了?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就只对了一句!”

东门庆问:“哪一句?”

张维道:“有钱,就一定能买到东西!”

东门庆喜道:“张大哥有门路?”

张维道:“我没门路。”东门庆微感失望,又听张维道:“只不过我觉得,你本不该如此烦恼的!”

东门庆问道:“为何?”

张维道:“因为你手里抓着三个的筹码,足够你有机会办成任何事!只不过你做事弄错了次序罢了!”

东门庆又问:“我有哪三个筹码?我做事又弄错了哪些次序?”

张维道:“第一,你手头有现银,第二,你有船有炮有人,第三,你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既然有这三个筹码,你就应该先在闽浙沿海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和威望!打通好渠道,然后再谈买货卖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双屿、月港都没一点根基就去问价钱——那不把自己变成外来客了么?那些店铺,不欺你欺谁!”

这几句话当真犹如当头棒喝一般,顿时使得东门庆豁然开朗!以手加额,连叫:“糊涂!糊涂!我糊涂啊!”

其实张维的这一思路,与东门庆在日本的作为暗合,然则东门庆为何回到中国后反而不如他在日本时放得开呢?这是因为他在日本筹到了大量的白银,由于数目太大,牵涉太广,而失败的代价又太高,致令他产生了不敢有失的心态,再加上为筹到这笔巨款和安置在日势力,庆华祥事前事后的各类花费几乎已占据了这笔巨款的两成,而他们在日本所应承的货物价格又打过了折扣,杨致忠于不辞将这笔账算下来,都觉得剩下的钱在用来购买整批货物之后便所剩无几,再没多少闲钱可以浪费,东门庆也认同他们的这个预算,因此整个庆华祥的经营思路已由在日本时的大胆扩张,一变而为当下的紧缩保守,这种思维一成定势,就连东门庆本人也困圄其中,转不出来了!

这时被张维一提醒,东门庆才如梦初醒,心道:“张大哥说的没错!我有枪有炮,有钱有兵,怕他个鸟!先在闽浙沿海搞出个声势来!到时候就算资金上有了缺口,最多像在日本时一样,去骗,去借!甚至去抢!”想通了这一节,心怀为之大畅,握住了张维的手道:“张大哥,幸亏得你提醒!要不然我非守着一整船的白银枯坐着等跳海不可!”说着与张维一起放声大笑。

杨致忠和于不辞对望一眼,都想:“这下好了!又要乱花钱了!”

果然便听东门庆问张维:“张大哥,你看我要在闽浙打开局面,先得从何处着手?”

张维道:“声势是造出来的,只要有实力,有机会,随时可以成!庆官,你现在有钱有人,有船有炮,但还缺两样东西:人脉,据点!”

东门庆颔首道:“不错!我现在确实缺一个据点,只是闽浙沿海的好地方,在我去日本之前就被人瓜分得差不多了!我要再找一个据点,难!至于人脉,我还是有些的。”

张维便问东门庆有那些人脉,东门庆笑着将自己在日本结交的人数了一遍,从王直到徐元亮,再到各路海商,谁知道张维却道:“庆官!这些人没用!”

东门庆愕然道:“没用?这些可都已经是东海顶尖的人物了啊!”

张维道:“嗯,说完全没用,那是有些过了。可是庆官,这些人你在日本时能用,到了闽浙,可就未必也能用了!”

东门庆沉吟片刻,眼中的得意暗淡了几分,点头道:“不错,不错。”他在肥前一战之后,已能在日本调动相当一部分华商,但一回到中国,形势与环境一变,没了各种条件的配合,那些在日本服他调动的华商是否还能给他帮助已是难说。至于王直、徐元亮等人,会在多大程度上给他以支持,更是无法预料之事。东门庆本来是个闽人,但他的基业先成于海外,这时再回来,确实如张维刚才形容的那样,就像一个才进入闽浙的外来客!一切根基都得重头打起。

他想了好久,都觉得有些无从着手,便向张维问计,张维道:“远的不说,先得想办法把庆官你这几百号人养活,才好谈其它。”

东门庆道:“这个不难。买粮买水的钱,也不费什么。”其实维持这么多人每天的吃喝也是一笔大钱,只不过现在庆华祥生意大了,在这方面于不辞早做了独立预算,因此东门庆并不重点考虑。

张维一听却道:“庆官!你错了!而且错得厉害!大明不比日本,这边是禁海的!海外诸岛,随时可能会断粮。一旦各岛闹起了粮荒,你有钱也没处买粮去!双屿的储蓄可以给你吃十天八天,不见得能给你吃上几个月!就算你运气好,这半年里去到哪个港口都能买到粮食,但也不能永远靠运气,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手上!所以第一步,是要建立一条近海接济的渠道,帮你将内陆的粮食运出外海。有了这条渠道之后,你再寻个岛屿立寨扬旗,那时便是一方宗主了!进可攻,退可守,和人谈生意有了底气,和人打仗也有了个后方!”

于不辞想:“他说的没错。去日本那至少是半年以后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买粮过冬!而且这条近海接济的渠道既可运粮,也就可以运货!若是能建起来,以后从内地运货物出来,也可走这条门路!”

杨致忠却想:“这个张维,说到最后,还是想利用我们的人力财力去遂他自己的心愿!”原来他是福建人,对月港和月港人物甚是熟悉,对张维的来历也略有耳闻,知道张维这些人一直想在浯屿一带建立一门专做近海接济的买卖,只是苦无启动资金罢了,这时一听,便觉张维是在为自己考虑,因此又给东门庆连使眼色,要他莫轻易“上当”。

东门庆对张维的了解远在杨致忠之上,这时却对杨致忠的暗示视若无睹,对张维笑道:“张大哥!你的话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可是我的这些兄弟,大多是在海外招募的,对闽浙近海的勾当不熟。”

张维道:“我推荐一个人,若你能信得过他,一定能办成这件大事!”

东门庆便问:“谁?”

张维道:“我!”

杨致忠眉头一皱,东门庆却大喜道:“张大哥,你愿意加入我庆华祥么?”

张维道:“就怕当家你不肯收我!”

东门庆眉梢上扬,叫道:“我怎么会不欢迎你!啊!吴平!吴平!”朝舱外大叫了几句,吴平听见,带了黄隆进舱问:“怎么?”东门庆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张大哥也要加入我们庆华祥了!”

此事虽在吴平料中,但他听说后仍忍不住喜道:“当真?哈哈,那可太好了!”

东门庆笑道:“在陈钱山击破群盗,那是回大明后的第一件喜事!和张大哥、黄大哥重逢,是第二件喜事!如今得张大哥加入,我庆华祥势必如虎添翼,这是第三件大喜事!两日之间,三喜临门!可以预见接下来半年我们的一定顺风顺水行好运!今晚必须一醉,否则无法尽兴!”便下令设宴摆酒。

酒到半酣,拉了张维近前耳语,道:“张大哥,我打算拨一艘双桅帆船、一艘三桅帆船给你,再拨白银二千两供你调度。一个月内,你能保证运出足够的粮食,令我这数百号人在海上衣食无缺么?”

张维虽喝了好几杯酒,头脑却清醒有如平时,听到东门庆给出的条件远过自己的预期,而开出的要求自己也有把握,便将杯子一举,道:“若有两艘帆船,二千白银,何须一个月?从我回到月港之日计起,只需七天,我便能拉起一帮人马来,源源不断地给你运粮!”

东门庆大喜,举杯一碰,开怀笑道:“那我就等张大哥你的好消息!”头一仰,一饮而尽!

第一七四章 新式船

潮汕地区地处东南,背山靠海,就绝对温度来说,似乎三九天也只如北方的秋季,但因为空气潮湿,到了冬天自有一种湿冷,就人体体验来说仍是十分难受。

但是这个冬天里,牛家浦却洋溢着喜洋洋的气氛,原来他们刚刚接到一笔大买卖!钱,有时候比暖流更能驱寒!

下单的,是一家新成立的商号——庆华祥。这个商号在成立之后还未曾与牛家浦接触过,不过对商号的首脑牛家浦的人却并不陌生。

就在今年年初,庆华祥的当家东门庆跟着当时南澳上寨的寨主——今日澎湖水寨的寨主林国显来到牛家浦,在没有订金的情况下请牛家浦订造船只,当时牛家浦的当家牛公汇是冒险答应了这笔生意,不过事后证明他赌对了:林国显一行如期交付了船款。这笔生意不但为牛家浦赢得了一笔不小的利润,也增进了澎湖与牛家浦之间的友谊,算是给这个造船村树了一个强援。

在这一笔买卖中,庆华祥的当家东门庆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牛公汇等当时已对他另眼相看。果然时隔不到一年,这位“王庆”就成了一家大商号的当家,一支远洋船队的总舶主,还给牛家浦带来了一笔更大的生意:

五桅大福帆船一艘

四桅大广船一艘

四桅大福船一艘

三桅广船一艘

三桅福船三艘

海沧舟、开浪船等小型船只十二艘

——共计一十九艘海船,约定一年内分三期交货,定金白银五千两,尾款交船时给付。

接下这样一单大生意,一旦尾款付清,牛家浦就三年不愁饥馁矣!

这次来下订的不是东门庆本人,而是他的两个下属,正官叫唐秀吉,牛家浦的人不认得,不过他们却认得那个副手周大富。和唐秀吉周大富一起到达的还有一艘西洋式三桅帆船——原名金狗的福冲号!

在东海的历次战斗中,吴平深觉这艘西洋帆船十分堪用,评价说:“佛朗机人的船果有过人之处!用于探路、冲杀,均为我旧式福船所不及。”

此次东门庆命唐、周二人将福冲号带来,就是要将这艘福冲号借给牛家浦,命他们仿制。不过成行之前唐秀吉却提出了异议,他认为对造船的行家来说,船式之秘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现在平白将福冲号送给他们牛家浦的人研究,实在太便宜他们了!因为他们仿制过一次以后,将来就能造出同样样式的船了!一种好船的样式,对造船村来说乃是一种无法估量的财富。

因此唐秀吉建议:这艘船不能白让牛家浦的人仿制。他提倡干脆在订造船只的同时以此船入股牛家浦。此议一出,杨致忠、于不辞等都觉得唐秀吉有些异想天开,觉得牛公汇不可能答应。东门庆却认为未必不可行,便让唐秀吉负责此事。

事情的进展,却比唐秀吉预料的还要好。

他到达牛家浦之后,也不说以船入股之事,先谈订造船只的生意,又对船的质量、性能提出种种苛刻的要求。牛家浦见到这样一个大单子自然十分重视,唐秀吉要求虽多他们也尽量满足,直到唐秀吉提出一些他们从未接触到的细节时,牛公汇的长子牛时雨才忍不住出口顶撞,认为唐大掌柜是在故意为难人!

唐秀吉这才带牛家浦的人上福冲号参观,道:“看见没有!什么苛求!这是我按照我们自己的船提出的要求!”又命福冲号出海扬帆,在冬风中展现这艘西洋帆船的种种性能。

真是好货就怕遇到行家!福冲号落在外行人眼里,不过觉得与中国式船只不大一样,有些奇特罢了,但落在牛公汇眼里却分明是一件宝物!唐秀吉带他们上船参观时,牛家的人便已动心了,等看完福冲号所展示的诸般性能后,牛公汇等连眼睛都红了!唐秀吉冷眼旁观,暗知得计!

其实牛家对福冲号如此垂涎,倒也不是因为福冲号的技术已比他们自家造出来的船高出多少,综合来说,牛家浦造出的船和福冲号可说是各有千秋。不过福冲号来自大陆的彼端,和中华船式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体系,在性能上、结构上、用料上等诸多方面,至少有数十项技术可以作为牛家浦的它山之石。牛公汇心想自家若能堪破福冲号的造船之秘,取其长去其短,那牛家浦的造船技艺将会在他手里产生重大飞跃!有此期盼,如何叫他不垂涎?

本来泰西帆船来到中国近海的时间也不短了,作为造船行家,牛公汇对西洋船只的性能也有耳闻,他也曾四处托人,弄了两艘帆船回来,但到手的那两艘船却只是西洋帆船中的二三流货色,且都残破不堪,在一些关键处参详不透,因此虽有所得,却没有变革性的突破。这时唐秀吉开来的这艘福冲号,放在当下的欧洲也是准一流的船只,牛公汇本来打算大开眼界,不料唐秀吉是木工出身,对造船技艺颇有心得,虽请他们上船参观,但在一些关键的地方偏偏遮遮掩掩,令牛家的人看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展示完了福冲号后,唐秀吉便再次提出要求,要他们这样做,那样改,但对于船只技术却只口不提!牛公汇觉得有些为难,因为唐秀吉所说的某些船只零件配置他不知道怎么做,但到口的肉也不能就这么吐出去,不得已只得放低了身段,来向唐秀吉请教。

唐秀吉笑道:“我是买船的,你们是造船的,怎么你反来问我!”

牛公汇道:“唐大掌柜谦虚了。其实刚才从唐大掌柜的言语之间,老朽也已听出唐大掌柜也是行家!若唐大掌柜肯不吝赐教,那不但对造好贵号交代的船只大有帮助,而且牛家浦上下也感激不尽!”

唐秀吉眼睛里只有真金白银,哪会理什么感激?冷笑道:“说到底,原来你们不会造!那算了,我找别人去。”

牛公汇的幼子牛时云年轻气盛,站出来道:“只怕你找遍整个粤东,也未必能找到比我们更好的造船村!”

唐秀吉笑道:“粤东找不到,我就去泉州,泉州找不到去广府,广府找不到去南直隶!我就不信找不到比你们强的行家!就算实在找不到,最多我自己带一帮人造去!”

牛时云还要辩时,牛公汇已将他斥退,含笑来问唐秀吉道:“唐大掌柜,我们和王总舶主的交情非同泛泛!王总舶主这次既然肯把这样大的一单生意交给我们,想必也是顾念着当初的交情。既然双方有合作的意思,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唐大掌柜,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将这艘大船让给我们?”

唐秀吉一笑,说:“说到造船,其实我们船队中本来就有不少船工好手,船工中知道一些西洋船只制式的,也有十几个,此外还有两个佛朗机人呢!”

牛公汇点了点头,知道唐秀吉并非虚言。这个时代能出海的船队,水手里必有一部分人懂得造船,无论中国还是欧洲都如此。比如许栋、王直,当初就都是亲自督造船只出海的。

唐秀吉又道:“不过接下来一年里,我们商号的生意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自己造船,所以我们总舶主才想到了牛家浦。不过我们总舶主为人又挑剔,现在满东海都是旧船等着他去买,这新船他要么就不造,既然要造,就希望造出一批合中华、泰西之长的新式船只来!我们总舶主对你们牛家浦也算寄予厚望了,谁知道你们却有些名不副实,连我们的这些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

牛时云大怒,就要反唇相讥,又被父亲喝退,牛公汇这时是有求于人,因此忍住气道:“唐大掌柜!你也不用东拉西扯的。其实只要你肯将福冲号借给我们两个月,我牛公汇就敢拍胸脯保证:王总舶主要的船我们一定按时交货!”

唐秀吉冷笑道:“你倒会打算盘!可惜这盘生意我们太亏!不干!”

牛公汇想了想道:“这样吧。这五千两白银的定金,唐大掌柜就先拿回去,将福冲号留下,算是定金。”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白银五千两乃是一笔大数目!此刻搜遍牛家浦,只怕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牛家浦要接这笔大买卖,从原材料、雇工到维持本村的各类开支,处处都要花钱,没有这五千两银子,如何开得工?因此牛时雨等纷纷劝牛公汇三思。

谁料唐秀吉还是不肯,道:“五千两白银虽然不少,但在我们总舶主眼中,却还不算什么。”

牛公汇道:“唐大掌柜,你就把话挑明了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唐秀吉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担心你们从福冲号上得到了好处,制成了新式船只,因此赚到了钱财倒是小事,但万一你们将这新式船只卖给了我们的对头,那对我们可就大大不利了!你也知道,我们要的这批新船,有一半是要用于海战的!而福冲号上偏偏就有不少安置火炮的技艺!万一将来哪一天我们和某对头开战,对战之际才发现对方用的也是这种新船,那我们未免太冤了。”

牛公汇道:“我们可以保证,新船绝不卖给庆华祥的对头!”

唐秀吉道:“空口无凭,再说,只有这个许诺也还不够!”

牛公汇问:“唐大掌柜还要什么?”

唐秀吉道:“我们要牛家浦将制造新式船只的事务独立出来,作一个新的船厂,我们以这一艘福冲号,以及几位知道福冲号造船之秘的船工入伙,具体造船你们负责,将来新船若是造了出来,要卖给什么人必须双方同意才能放行。所得利润嘛,五五分账。”

牛公汇当场道:“那不可能!我们牛家浦的祖业,不能让外人介入!”

唐秀吉道:“我又不是要动你们的祖业,而是希望彼此合作,开一家新的船厂。你们那些旧式船只事务,我们一概不会插手。”

牛公汇听了这句话沉吟片刻,道:“就算这样,你们占的便宜也太大了!”

唐秀吉道:“那你到底是做不做?不做我们找别家去!”

牛公汇道:“成立新厂的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不过五五对分的话,我们实在太亏!我牛家浦还有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呢!”伸出两根指头,道:“我最多让给你两分利!”

唐秀吉道:“四六!”

牛公汇道:“三七!不能再多了!”

唐秀吉道:“这样吧,我再让你半分,我们三成五,你们六成半!做不做?不做拉倒!我们找别人去!”

牛公汇忙道:“好!唉——好吧!”

唐秀吉暗中偷笑,脸上却挤出愁容,道:“老牛你真会砍价!这笔买卖,我实在做得亏了!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向我们总舶主交代!”

牛公汇听了这话,干笑而已。

他们谈妥之后,牛公汇推说拟定契约需要点时间,等明日再画押,晚上召集族中主要人物,商议此事,结果十个人中倒有六个反对!都觉得此事有侵犯祖业之嫌疑。

长子牛时雨道:“这伙奸商太可恶!爹爹你千万别答应他们!又不是没有了新船我们就活不下去!”

幼子牛时云却道:“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应该和庆华祥合作!”

牛公汇哦了一声,道:“我看你日间挺冲,还以为你反对呢!”

牛时云道:“在他们面前,自然要冲一些,不然他们还要压价。但是这合作,我认为势在必行!”

牛时雨冷笑道:“什么势在必行!难道不和他们合作,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不成?嘿嘿!我们牛家浦百年基业,我们的船在海上纵横的时候,他王庆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牛时云不去和他哥哥辩驳,却问他父亲:“爹爹,我们牛家浦真有什么百年基业?”

第一七五章 澎湖澳主

听儿子问起牛家浦的历史,牛公汇叹了一声,道:“百年基业,百年基业…其实那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永乐年间祖上留下来的东西断了好几代人,早丢荒得差不多了!我们真正发家,其实也就近十几二十年!”

“这就是了!”牛时云道:“我们牛家浦之所以发家,其实靠的正是一个变字!是东海南洋的时局变了!而我们自己也刚好顺应这种变化而变化!所以我们发了!若不是当年我们能及时变化,我们现在还是一个小渔村呢!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一带是有东、西两个牛家浦的,两个村的声势还差不远。但如今西牛家浦却已经不见了!为什么?不就因为他们没有变化,而我们变化了么?所以他们才会被我们吞并!”

牛时雨道:“你忽然提这个干什么!”

“哥!”牛时云道:“我看这东海南洋的局势,最近也要大变了!我们要是还固守着爹爹他们那一辈人的那点基业,不肯变通,只怕不用多久,我们也得像西牛家浦那样,被别人吞并了!”

牛时雨道:“你怎么知道东海南洋又要变化了?”

牛时云道:“咱们这些船工虽然见识不远,但最近一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至少就有五件大事:第一件,南澳下寨吞并了南澳上寨;第二件,张琏造反;第三件,粤东的海贼越来越多;第四件,来我们这里订造船只的人也是越来越多;第五件,就是这个一年前还一文不名的王庆,出海不到一年,回来就变成一个大富豪、总舶主,能呼风唤雨了!”

牛时雨道:“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牛时云叫道:“那要变天了!”

牛公汇颔首道:“阿云说的不错,说的不错!豪杰揭竿而起,海贼多如牛毛,天下人不肯务农却都赶着下海赚钱,又有人因此一夜暴富——这些确实都是大变的征兆!”

“所以我们也要跟着变!”牛时云道:“这我记事以来,周边的村子,除了我们之外日子都越来越难过,而我们村能保温暖,只因我们不靠种地打鱼,而靠造船!整个粤东毛贼四起,而牛家浦之所以能保平安,也是因为小贼不敢来冒犯,而粤东的几股大的海贼因为要我们帮他们造船,所以才给我们留了点余地!从我们这几年的变化中,我得出两点想法:第一,我们要确保牛家浦的造船技艺比其它村子都好!要让各方面势力都觉得我们有用,这样他们才会优容我们。不然我们村子别说赚钱,连安全都成问题!第二,我们要结交海上、陆上各方面的强援!以备将来有变!”

牛时雨道:“所以你才认为要和庆华祥合作?”

“是啊!”牛时云道:“和他们合作,一来可以得到他们的西洋船只和人才,二来和他们联合建个厂,虽然有些事情要受他们制约,又得分钱给他们,但这样一来,他们和我们就会变成自家人,以后牛家浦若有什么事,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转头对牛公汇道:“爹爹,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