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和大部分水手本来没什么关系,他们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旁观,见徐鹰逼迫东门庆连钻五个胯下已觉过瘾,再看哑巴忽然说话、新任副队长宣布这个丑女是他老婆更觉得今夜这场大戏峰回路转格外好看,因此这时大多已看得投入,甚至连船上也有许多海贼闻讯跑下来瞧。

徐鹰没想到东门庆竟会来这招!一呆之后,又冷笑道:“我管她是不是你老婆!总之老子给了钱!这女人就是我的!”

东门庆毫不示弱,冷笑道:“我管你给没给钱!总之你要是敢动我老婆!我就和你血溅五步!”

众海贼一听,个个喝彩!买卖的规矩虽然要遵守,但夫妇之伦更是天下通行!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老婆跟别的男人拼命,去到哪里都能理直气壮!

徐鹰大怒,扬刀要恐吓他,不想东门庆却刷的抽出一柄匕首来,徐鹰见了变色道:“你做什么!造反么!”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势不两立!你要给我戴绿帽子,先杀了我再说!”

海贼们听见,纷纷举起大拇指道:“好!好!有种!”

徐鹰的心腹见状便要围上来,陈百夫沈伟等见状慌忙上前帮手,旁观众海贼起哄道:“他们两个抢女人,你们上去凑什么热闹!快走开,!快走开!”

张月娥夹在两人中间,又是羞涩,又是害怕,偶看了正在为自己而拼命的东门庆一眼,内心又马上充满了幸福。

这时岸上所有人中以池不定李椰壳地位最高,眼见形势发展下去多半会大乱,要是扰到许栋那里去,恐怕自己还得挨骂,池不定使了个眼色,李椰壳便站了起来,走过去一手按住徐鹰,一手按住东门庆,说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动刀动枪的干什么?这次算是我不对,不知道这是王兄弟的家眷,竟当女奴卖了!算是我的不对!但人钱一交,我也不好反悔。这样吧,王兄弟改天准备两头猪赔给徐老弟,算是赎回家眷的礼金。徐老弟这边嘛,就看我的面皮答应了,算是成人之美!”

东门庆一听忙转硬为软,道:“要是财副肯作主,那是最好!我们一切都听火长的!”

李椰壳见他乖巧,心里颇为满意,徐鹰见李椰壳出头,却也不好扫他的面子,哼了一声甩开了张月娥。张月娥哇的一声,整个人逃入东门庆怀中,东门庆拍了拍她以示安抚,随即将她拉到背后,海贼们看见都说:“呵呵,这家伙还真疼老婆!”张月娥听见,心里又是害羞,又是甜蜜。

池不定笑了笑,挥手道:“去吧去吧,别在这里惹徐管哨生气了。”

东门庆这才躬了躬身,带着张月娥与众兄弟离开,回到他们设野宴的地方,食物早被弄得一地凌乱,看来是有野狗或老鼠光顾过,眼看这些都不能吃了,但十二个人都不感沮丧,反而人人兴奋,都来向东门庆贺喜,陈百夫道:“当初张老舶主说王公子的哑症乃是心障,张老舶主还说靠岸后要给王公子找位大师,不想今天为了月娥小姐,连大师也不用,这心障竟然就自己好了。想来月娥小姐是旺夫的命。”

东门庆方才激愤之下宣布张月娥是自己的妻子,事后不免有些许踌躇,听了这句话想:“百夫说的不错,也许她真能带旺我也说不定。”

周大富辨颜察色,凑趣道:“现在还叫什么月娥小姐,该叫嫂子了!”

众人都哄道:“没错!嫂子!嫂子!咦,嫂子怎么哭了?”

原来张月娥想自己心愿得偿,但干爹却没法看见了,不免感伤,杨致忠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上前道:“月娥侄女,你今天能得此佳婿,老张在天之灵也一定感到安慰,就不要再伤心了。”

张月娥微微点头道:“谢谢杨叔叔。”

只这两句对答,似乎便让他们和杨致忠之间的罅隙淡化了不少。

东门庆对张月娥道:“你放心,舶主他有三个心愿,现在第三个,我算是替他了了,其它两个心愿,若有机会我也会设法做到!”

杨致忠心中一动,道:“王公子,你要回广昌平么?”

“是!”东门庆道:“若有机会回去,我当然要给自己雪冤——难道还能让舶主的心腹误会我一辈子,让舶主的大仇不能得报么!”说着盯紧了杨致忠道:“杨老,这事你帮不帮我?”

杨致忠低了一会头,叹道:“当初我也是一时被贪欲蒙蔽,这才干了不少对不起张老哥的事,现在想想,真是惭愧——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年,我便是争到了整支船队又能如何?老天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让我像今天这样什么都没有!王公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看透了!当晚张益兴来找我时虽然没有对我说实话,我心中实际上也并非完全无疑,只是当时一心想对付你和老张,这才当疑不疑,没想到竟因此落入张益兴这畜生的圈套之中,更没想到这畜生丧心病狂,连亲叔叔也敢杀!王公子你放心,将来如果有机会回到船队,我一定会主持此事,帮你讨回公道!”

东门庆这时对他的诚意并不深信,但仍道:“那谢谢杨老了。”

杨致忠仰天而叹,又道:“这段流落的日子,让我把许多事情也看淡了——如今我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回老家安养余生,不要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异乡野地!”

东门庆道:“杨老放心,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只要您老身子骨还撑得住,只要我的运道还行,将来总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杨致忠闻言欣然道:“但愿如此!”

周大富见他们的对答告一段落,叫道:“好了好了,说这么多唏嘘干什么!今晚可是大好日子啊!我们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呢!”

众人便问:“什么事情?”

周大富道:“拜天地啊!”

众人一听,都叫道:“对!对!拜天地!拜天地!”

陈百夫道:“不过现在咱们手头什么都没有,这天地可该怎么拜?”

“怎么没有!”周大富捡起两支火把在地上一插,说道:“这就是红烛了!”又指着天、地、海说:“天做父,地做母,海做媒,咱们这些人,都是见证!”

众人一听都道:“也对!也对!”

东门庆问张月娥:“要就这么拜天地,你会不会嫌仓促?”

张月娥含羞带喜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着我都高兴。”

东门庆大喜,沈伟道:“虽然如此,但总得有杯喜酒喝吧!我去别处讨两杯回来让你们交杯!”

便听几个声音道:“不用讨了,不用讨了。”众人寻声望去,却见有二十几个人涌了过来,有的拿了酒,有的拿了肉,为首的却是水蛇蔡和他的手下。

水蛇蔡管划橹,手下共有二十余人,其中倒有十个就是东门庆这一伙人,另外十个见东门庆又是新来又是闯祸,还惹了徐鹰,所以白天已经有意地疏远他。没想到了晚上徐鹰出招找东门庆的麻烦,东门庆竟然能虎口拔牙从徐鹰手头把张月娥抢回来!海上男儿服的是力量,爱的是义气!这天晚上的事既让他们佩服东门庆的能耐,又被东门庆为张月娥下跪、忍辱、冒险、拼命的义气所感动,因此便都转了心思,纷纷来捧他的场。不但水蛇蔡来了,连刘初三也呼朋唤友而至,二十几个人一来,这个冷僻的角落登时热闹起来。来人或拿点酒,或拿点肉,或拿点咸菜,总之都有些许贺礼,便让这场婚礼大大热闹起来。

东门庆被众海贼围住,犹如月受星拱,张月娥坐在一旁,看着新婚丈夫得到海上男儿的敬重心中窃喜,杨致忠年长自重,就不和这些年轻人闹去,只在旁边陪着新娘子,这时忽然想起一事情,喟然道:“天意,天意!”

张月娥奇道:“什么天意?”

杨致忠道:“你居然会在故乡成亲,这不是天意么?”

张月娥一听呆了:“故乡?”

“是啊!”杨致忠道:“这里是你的老家谢家村啊!嗯,这里被破时你还小,大概不记得了,不过你本姓谢,总该还记得吧?”

张月娥听到这两句话脑中犹如响起两个霹雳,震撼得开不了口。

杨致忠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对了,这件事情除了王公子,你对谁都不许提!”

张月娥问:“为什么?”

杨致忠踌躇了好久,终于道:“你干爹打听过,谢家村好像就是让许栋破了的。这中间也许还埋着些什么新仇旧恨,万一掀开了,怕对谁都不好。反正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就让它过去吧。”

第六十二章 掌勺

东门庆和张月娥当晚虽拜了天地却没条件洞房,第二天船队又要开,张月娥害怕回女俘舱,周大富托了几层关系,找到了司库曹固安,曹固安表示可以安排张月娥到厨房帮忙,但开口就要五十两银子,周大富一听可为难了,他们大部分财物早在入伙时献给许栋了,上船的日子又浅,根本凑不齐这么多钱,要想去借时,昨晚来贺的宾客虽多,但肯借给他们钱的却一个也没有,正为难时,杨致忠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两颗珍珠来,道:“这两颗珍珠,少说也值八十两,就当是老头子给王公子的贺礼吧。”

周大富将他上看下看道:“周老,我可真佩服你了!我记得我们明明把你全身上下刮干净了,怎么你还藏得下这东西?你藏哪里了?教我两手!”

杨致忠嘿了一声,却不肯说。东门庆也不推辞,就拿了珍珠去贿赂曹固安,曹固安是许栋的妻舅,船上的人背后都谑称之为“曹国舅”,虽到中年,但脸皮白净,半根胡须也没有,见到这两颗珍珠眼睛一亮,笑道:“好小子!居然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你可真有本事!怪不得徐鹰都吃了你的亏!”便安排张月娥去了专门负责许栋饮食的小厨房洗碗。

这几日里,许栋的船队一直在这一带海域徘徊,既没有什么抢掠的大动作,也不马上就回南澳,东门庆等身处下层,也不知道上面为何这样做。

到第三日上,张月娥兴冲冲跑来对东门庆道:“寨主加我工钱了,还让我掌勺。”

东门庆一听不免奇怪:“你不是在洗碗么?怎么忽然升作掌勺了?还有,这厨房是寨主自己管的?”

张月娥乐滋滋道:“这事要从昨晚我要给你做一味好吃的说起。昨晚我洗碗洗到很晚,见刀板上还有些肉碎,篮里又有些剩菜,钩子上挂着些厨房里的人不大会用的辣椒,就托了大厨,把这些东西凑一块,做了一盆好东西,要带回来给你吃…”

“等等!”东门庆一听更奇怪了:“昨晚我没吃到你这好东西啊!”

“因为被寨主截住了嘛。”张月娥道:“我把东西弄好,正要拿回来,不防被寨主撞见了,原来他最近胃口不好,误了晚饭,到夜里又饿得睡不着,就跑来厨房找东西吃,见到我刚弄了个东西就顺手拿去了…”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结果一吃就上瘾了?”

“嗯。”张月娥道:“他第一口吃下去大叫:‘这什么东西!’就要扔,但回味了一下,又吃第二口,然后就整盘都吃下去了,还就着这菜吃了两碗冷饭。这菜虽然是做给你的,可他要吃,我也没办法,回来之后就没和你说,不想惹你烦。不想昨晚寨主没说什么,今天却忽然把我叫去,要我掌勺,管他的饭了。”

东门庆笑道:“这叫善因有善报!”

张月娥道:“善报是有了,可善因在哪里?”

东门庆笑道:“你惦记着你老公,这不就是善因了?”说得张月娥低头含羞。东门庆又道:“明天你要是做了菜,最好找个借口自己端上去。”

张月娥问为什么,东门庆道:“这是接近他的好机会啊!这支船队他最大!有了一个能随时在他跟前露脸、说话的机会,十分有用。”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你最好打扮得朴素一些,可别让他给看上了。万一他要给我戴绿帽,我可没法子对付了。”

张月娥啐了他一声,笑骂道:“你啊!没个正经!”

海上行走,一般都不带女佣女工,搭船的富商有时候会带着家眷,但作为有职司的人则一般不带女人,像张昌毅那样带着张月娥已属破例。许栋能容张月娥在女俘舱做事,一来因为这是近海航行,对他来说没什么风险,二来他也正准备回去,所以不怕带多一个女人,就当多一个女俘而已。至于后来张月娥被安排去厨房做事,那就都是底下人的暗箱操作了。这时许栋喜欢上了张月娥的辣菜,他要她掌勺,谁敢二话?

在这个时代辣椒传入中国未久,擅长用辣椒的中国厨师还不多。张月娥在大海商家做使女,经常有机会接触这种新的调味料,竟而无师自通,创制出许多以辣椒为佐的菜式来。辣能开胃,所以这些菜式正中许栋的胃口,他吃得高兴了,便赏了张月娥些东西,这倒罢了,由于张月娥有机会在许栋跟前说话,所以无形中她便得到了一种权力,众海贼再见到她也改了姿态。

周大富受不了摇橹的辛苦,便来找张月娥,请她想个办法把自己调入厨房。张月娥也怜惜丈夫摇橹辛苦,便答应了,周大富问:“你打算怎么跟寨主说?”

张月娥道:“我做个好菜式,若他吃的开心,我便开口求他。”

“嗨!那不行!”周大富道:“你得做一道好吃的菜,但不要直接求他,而要等他吃得正好,就说这菜还差两分火候,他若问你为什么,你就说:‘厨房里的人不熟手,配合不好,要是有我老公和周大富在,那多半会顺手很多,以前在广昌平张老舶主的饭菜,都是我们三个管的’——这样一来多半就成。”

张月娥问东门庆,东门庆心道:“整日摇橹,接触不了多少人,不如在厨房里行走,能看到、听到许多有用的事情,见到许多有用的人。”便点头道:“可以试试。”

第二日张月娥上菜时依计行事,许栋果然许了她,让她管整个小厨房,原来的大厨跑来叫苦说厨房用不了那么多人,许栋怒道:“那你就滚,替她老公划橹去!”

如此一来,小厨房班底大换,东门庆和周大富都顺利进入。他们进入厨房之后,端菜的事情就不用张月娥了,换了东门庆和周大富轮流上,东门庆言行得体,周大富善于奉承,吃饭时有妙人在旁伺候,再加上菜也的确做得不错,这胃口便更开了。厨房的事,素来是曹固安在兼管,他见东门庆一系渐得信任,便寻了个空隙找到他道:“假哑巴,你行啊!当初只说让你老婆进去洗碗,现在不但她升了掌勺,还带了两个进去,很有一套嘛!”

东门庆忙道:“虽说贱内是得寨主提拔,但饮水思源,她毕竟是曹司库引荐进去的,这份恩情,我们永志不忘。”

曹固安见他乖巧,微笑道:“这说得重了,归根到底还是你媳妇有本事,你们俩也伺候得好!”顿了顿又道:“看你们为人不错,我给你透个讯: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应该会有一场大吃,你们最好准备准备,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东门庆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在拉拢自己,赶紧称谢,又表示自己一定不负曹司库的一番美意——这便是暗示自己接受拉拢了。

曹固安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你小子脑袋够活,将来大有前途的!”

他走了之后,东门庆才琢磨起他的话来,心道:“大吃?嗯,那就多半是有一件大事要发生,或者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可会是什么事情呢?嗯,我们才上船那天已经说了要回南澳,但这几日船队又一直在这片海域兜圈,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第六十三章 偷食酒

第三日上,许栋果然吩咐小厨房安排一场大吃,做七个人的份。东门庆派周大富去打听,没一会周大富回来道:“原来是周秃子回来了!这次是要给他洗尘。”

东门庆哦了一声,他曾向水蛇蔡打听本寨的主要头领,知道周秃子是船队的总管,船上大小事务都能管,乃至代替许栋传令,权力甚大。在东门庆入伙之前的两天就被派出去干事了,直到今日才回来。东门庆心想:“若是寻常事,派些水手或得力干事去办就是了,现在竟派了船队的二把手出去,恐怕此事非同小可。这次的宴会,怕不是给周秃子洗尘这么简单!”

张月娥在东门庆的叮嘱下,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整治菜肴,如今小厨房就他们三个管着,东门庆担心误事,又去调了陈百夫和沈伟来帮忙。

眼看大吃会即将开始,一个头目卢阿旺过来传话道:“今天周总管回来,得用好酒。”

东门庆认得这个卢阿旺是管舵的,该属池不定管,以前他还在摇橹的时候也和他打过招呼,算是认得的人,因问:“厨房有三种酒,却不知要哪种酒?”

卢阿旺道:“厨房的酒都太次,不行。曹国舅哪里有一瓶好酒,你去问他拿,就说是寨主的意思。”

东门庆哦了一声,便派周大富去取来,卢阿旺却不走了,就在外面盯着,东门庆见他这等神情举动,甚感奇怪。将到中午,便有一个头目跑来传令说可以准备上菜了。传令的头目走后,周大富端着菜就要出发,忽然脸色苍白,额头沁汗,要不是陈百夫见到扶住,差点就要把整盘菜给摔了!东门庆望见忙问:“怎么了?”

周大富将菜交给了陈百夫后捂着肚子叫道:“痛!绞痛!”

沈伟顿足道:“怎么赶在这会!”

东门庆挥手先让陈百夫去上菜,张月娥也过来问:“你这两天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周大富摇了摇头道:“没,我都是和你们一起吃的。”

沈伟道:“你这个人谁不知道,老贪小便宜!你是不是趁我们没注意乱吃了什么?”

“真的没…”周大富这时已经痛得坐倒在地上了,忽然想起了什么,扯了东门庆和沈伟近前道:“好像…好像有古怪…”

东门庆问:“什么古怪?”

周大富小声道:“这几天我真的没吃什么东西,但刚才去拿酒的时候,我听说是好酒,路上悄悄洒了一些在手上尝了尝,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东门庆和沈伟一听脸色都是一变,张月娥问:“你们在那里嘀咕什么?”东门庆挥手道:“没什么,是男人的事情,对你开不了口,你做菜去!”张月娥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自去忙活了。

沈伟看了那壶酒一眼,低声说道:“这事若是真的,可不得了了!这酒是曹国舅那里来的,多半不寻常!我们不能被人扯进去!把酒呈上去也不是——那样我们非成为替死鬼不可!去告密更不行——谁知道里面还牵扯着什么!换了吧!就当没过这回事!”

东门庆点了点头,就要去换酒,忽然门口卢阿旺哼道:“做什么!还不上菜去!”

他这句话一出口,东门庆、沈伟、周大富都吃了一惊,想起他是火长管的,心道:“难道这事是池不定和曹固安勾结在一起的?”

正好陈百夫也回来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回来就道:“好大的场面,好大的派头!咦,你们怎么还不动?快上菜啊…”一瞥眼看见周大富坐在甲板上,问:“你怎么了?”但沈伟等看看门口的卢阿旺,又哪里能跟他解释?

东门庆略一沉吟,对沈伟陈百夫道:“你们先去上菜吧。”说着看了沈伟一眼,两人便端了菜去上,沈伟中途将事情本末和陈百夫说了,也将他吓得够呛!

按理,上酒当在上菜之前,但这时菜已上得差不多,酒却迟迟不上,不一会沈伟和陈百夫回来,这才又跟来了一个头目催道:“怎么还不上酒?”

这个头目却是李椰壳的人,他到了小厨房门口后和卢阿旺交换了一个眼神,卢阿旺点了点头,这个小动作虽然隐秘,但东门庆已是有心人,如何会没注意到?心中更是惊讶:“难道这事不止是池不定和曹固安,连李椰壳也有份?”

这时还剩下两个主菜和酒,张月娥也看出事情不对,东门庆知道拖无可拖,对张月娥道:“大富吃坏肚子了,你给他弄点催泻的东西吃,多灌他些水。”便自己拿起了那壶酒,让陈百夫周大富端起最后两盆菜出门,门口那两个头目见他拿上了酒便都跟在后面,这等举止更让东门庆等确定这酒有鬼!沈伟悄悄靠近东门庆道:“装作不小心,把酒洒了吧!”

东门庆嗯了一声,要行动时,后面卢阿旺忽然咳嗽了一声道:“唧唧哫哫什么!小心,这酒可是国舅爷的珍藏,寨主想喝了好久了,洒出了点,国舅爷非让寨主把你们都丢水里喂鲨鱼不可!”

沈伟和陈百夫面面相觑,东门庆便不敢动。三人来到楼舱顶上,见外圈站着十几个人,内圈又有七个人坐着,七人分别是寨主、总舶主许栋,总管周秃子,火长池不定,财副李椰壳,司库曹固安,还有两个冲锋头目左管哨徐鹰和右管哨罗大牛坐在最末。外圈十四个人站着,卢阿旺两人来到后归队,则共有十六个,水蛇蔡站在左手边最末,卢阿旺站在右手边最末。

许栋对东门庆上酒上菜看也不看,只管问周秃子:“小尾老真的还没死?”他说的小尾老就是李大用的副手林国显,外号小尾老。林国显在李大用集团中虽然坐第二把交椅,但他声望之高还在许栋之上,在东海、南洋各方面的人脉也胜过许栋。李大用和许栋这两个海盗集团在南澳都有根据地,同居一岛,各据港口营寨,许栋本以为李大用一完蛋自己就可以独霸南澳,但林国显若是不死,他这如意算盘只怕还是要落空。

周秃子说:“还没死,我是见过了他的侄女婿吴平才来,听说沈门也还活着。不过他们只剩下两条船。现在林老头正在召集旧部,看来他还不肯死心,想要东山再起。”周秃子本来叫周光头,几年前在福建海面上和另外一个大海贼李光头相遇,李光头不喜欢周秃子和自己重名,就让他改,周秃子一开始不肯,但李光头势大,见面就叫他秃子,别的海贼也都跟着叫他秃子,叫着叫着,就没人叫他周光头了。

许栋哼了一声说:“东山再起?船也没有,钱也没有,他靠什么东山再起!”

李椰壳说:“小尾老和双屿那帮人交情不错,若是许二、王直他们肯接济一下他,也许还真有机会。”他说的许二就是浙闽海商海盗大龙头北许栋,北许栋无论威望势力都比南许栋大得多,旁人背后说起,一般也不说“北许栋”,而是将“许栋”一名作为北边那位许龙头的专指,但李椰壳是南许栋的手下,提起北面那位一般都叫“许二”。

池不定望了望天,阴阳怪气地说:“海上讲的不是钱,就是力,林国显要没钱没船,谁还理他这失了势的落水狗?许二王直他们老说自己是生意人,不会做赔本生意的。”

几个头目商量了一会,楼梯声响,眼见酒菜渐冷,许栋招呼说:“小尾老的事情以后再说,先吃饭!”对周秃子说:“小厨房来了个新厨子,个蒲母康卦不错。你试下。”

菜端了上来,周秃子试了试那酸辣鱼,一吃就叫:“死伊呀父!咩味!”

许栋哈哈大笑:“再食加嘴试下。”

周秃子再吃一口,这便连连点头:“咦,试加下,个摸土好食。”

徐鹰见东门庆还在旁边呆着,一拍桌子叫道:“愣什么,还不斟酒!”

第六十四章 毒酒?叛乱

东门庆本来缩在一角,暗地留心各人的言语、神情,忖道:“若真有人要叛乱,罗大牛是个浑人,多半没份——而且他就算有份也影响不了什么!”看看池不定、李椰壳、曹固安,心道:“若是他们三个联手,那许栋只怕就要不妙了!”又看看周秃子,忽然想:“周秃子会不会有份呢?嗯,他们直等到周秃子回来这天才动手,这里面恐怕大有文章!若是连周秃子也参加了,那许栋怕就大势去矣!”

忽然徐鹰喝道:“愣什么!还不斟酒!”

东门庆被徐鹰一说,心中一跳:“难道他也有份?要是这样,那许栋就完了!”一咬牙,硬着头皮,拿了酒上去,给几个首脑斟满了。

总管周秃子举起杯子说:“来来来,我们祝寨主早日一统南澳!”

财副李椰壳说:“什么一统南澳!是一统南洋!”

罗大牛也跟着李椰壳叫道:“对啊,一统南洋,一统南洋!”

徐鹰道:“别多说了!大家干!”

几个头领的手都高高举起,然后周秃子、池不定、曹固安、罗大牛就都往口里倒,李椰壳慢条斯理地吸,徐鹰用一只手掩住嘴让人看不到他的动作。东门庆见他们竟然都喝了大感奇怪,这时他站在许栋与李椰壳之间,一瞥眼见李椰壳虽然把酒喝了,但喉结动也不动,心道:“他可能没咽下去!”眼角一转,见许栋将酒杯放到嘴唇后就不动了,东门庆心中大惊:“他知道!”又想:“不对!不对!叛乱的人要是真有把握,何必下毒!”

许栋的手在唇边顿住、东门庆脑中念头狂转都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在这一刹那间楼舱顶部的时间似乎都凝结了,仿佛要等到许栋将酒喝了才重新开始转动,但忽然间东门庆大叫一声:“酒有古怪!别喝!”就往许栋那里扑了过去,将他手里的酒打翻在地。由于扑得太猛,自己一个踉跄也摔倒在地。

楼舱顶上当即就乱了,十六个头目有十二个同时摸出了兵器,其中四个被另外八个用短刀匕首架住了,还有包括水蛇蔡在内的四个则被突变吓得不知所措。

池不定哇一声将酒吐了出来,周秃子、李椰壳和曹固安也都在抠喉咙,罗大牛反应最慢,但怔了一下也赶紧学着抠喉咙,徐鹰手颤了颤,也赶紧将酒喝下再吐出来,但脖子上一凉,已被两把刀架住了。

许栋哼了一声,一脚踩住了东门庆的头问:“谁主使你的?”

东门庆脖子被踩住了不能动,眼睛左转右转,也只能看见池不定和曹固安,心道:“这会若把所有可能干涉到的人都指认出来,这船队非大乱不可!许栋为了稳住局面,也容不得我活下去!”便指着徐鹰说:“他!”

许栋冷笑道:“他怎么指示得动你?”

东门庆道:“我还欠他两头猪的钱,他说我帮他干了这件事就放过我!”

许栋怒道:“所以你就帮他下毒!”

“不是!”东门庆叫道:“他是说有一瓶好酒要借我献给寨主,因为他要讨好寨主!我是刚刚忽然看见他拿着杯子不喝,再想起他平日对寨主的不敬,这才想起这酒可能有古怪!若早知道他下毒,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把酒呈上来的!”

许栋哼了一声,脚上劲力稍松,又问:“还有没有其他人没?”

东门庆这时稍稍能转头了,看看沉吟不语的李椰壳,说道:“没有了!”

池不定一听就跳了起来,指着徐鹰和那几个被刀架住的头目叫道:“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把我们几个一起毒死?你们,你们可真毒啊!大家做兄弟这么久,就算没个手足情至少也有点香火情!你们居然这么狠心!哼!别说你们在寨主面前耍这点小聪明根本没用,就算给你们在这里得逞,你以为兄弟们能放过你们吗?”

徐鹰动弹不得,却忍不住怒道:“你撇什么清!你也有份!”挣扎着要跳起来,脖子上也多了两把刀。

池不定一听,气得大叫:“你不要乱攀!回头是不是要说连周总管、李财副、曹司库他们也有份?”

“没错!”徐鹰大叫起来:“他们当然有份!”

周秃子一听赶紧叫屈:“寨主,你可千万别信他!他只是临死要拖多几个黄泉路上有伴。”

李椰壳也说:“没错,我们要是有份,哪里还会喝这毒酒!哎哟,我肚子,糟糕,只怕是刚才没吐干净!”说着又抠喉咙。

曹固安也哭丧着脸道:“姐夫,你可千万不能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许栋环视当场,冷笑了两声,下令将徐鹰等五人的手筋脚筋当场挑了,除了徐鹰之外,其他四个都押下去等候处置。一个头目又指着东门庆问:“寨主,这家伙怎么办?”

东门庆大叫道:“寨主!我只是被他欺骗了啊!下毒绝不是我的本意。”

许栋哼了一声说:“你这么机灵的人,也会被骗?”

东门庆叫道:“小的在舶主面前,如何敢称机灵?何况我上船不久,对寨里的事情并不知道得很清楚,徐鹰哄着我说他是要给寨主献酒,我品阶本来就低,哪里敢拒绝他?何况那天我才为了我老婆得罪了他,更不好接连两次冒犯管哨,但刚才一见事情有古怪,一见寨主危险,我想起这段时间来寨主对我的恩宠,就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扑了酒杯。那时我可不知道寨主已经胜券在握,只想就算这群乱党已经控制了局面,我最多和寨主一起死,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这番话说出来后许栋脸色稍缓,当时楼舱顶在动手之前究竟谁势力占优,别说东门庆,连周秃子等都没把握,所以东门庆能抢先一弹指叫出那句话来,也算是摸对了风头。许栋尚未开口,池不定已经说道:“寨主,我看这小子也不算太坏,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所以才被徐鹰骗了。对寨主还是有点忠心的。”

周秃子道:“池火长说的是。”

曹固安也道:“是啊,这小子其实还是挺老实的。”

许栋见他们都为东门庆说话,这才挪开一直踩在东门庆头上的脚,问他:“你的刀带来了没?”

东门庆不敢起来,点头说:“没带。”

“给这小子一把刀!”许栋指着徐鹰说:“去,把他给砍了。”

东门庆呆了一呆,手里已被塞了一把刀,他看看许栋的脸色,哪敢推辞?

周秃子手一挥,两个喽啰把徐鹰拖了过来,一个抓住两手,脚踩着他的头,一个按住双脚。徐鹰手筋脚筋都被挑了,挣扎也没力道。

池不定对东门庆说:“快动手,杀了他,你的事情便算了结了。以后继续过你的太平日子。”

东门庆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不过被人要挟着来杀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人,这还是第一次,他来到徐鹰身边,半晌动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