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下来的话东门庆就听不大清楚了,好像那姓吴的又说了什么,再过片刻,东门庆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七章 通财
一阵冰凉刺激得东门庆从昏迷中醒来,知觉渐渐恢复后感到脸上、脖子上都湿漉漉的,原来他刚刚被人泼了一盆的冷水。他睁开了双眼,模糊了一会,才看清楚自己身处一间小屋之中,屋内充斥着柴草灰烬与腌卤烂菜的味道,再看屋内的陈设多半是一间小厨房,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东门庆定了定眼,见这男人三十岁不到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洗的干干净净的旧布衣,看见自己醒来,问道:“醒了?那就出来吧。”
东门庆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挣扎着爬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灶边,他先拍了拍脑袋让自己尽量清醒些,心想:“我刚才好像被药翻了,然后…嗯,他们没害我?还是说有人来救了我?刚才那人好像对我没恶意,要不然大可趁我昏迷把我杀了,不用先救醒我大费手脚。”
他等脑袋清楚了才掀开布帘出来,门外站着四个男人,竟然个个都见过——第一个就是刚才弄醒他的布衣男子,第二个、第三个就是日间招待自己的那个姓吴的和那个阿川,而第四个人,赫然就是在月港市集给自己指路的流浪汉!东门庆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定这件屋子就是那个酒铺,只不过店门已关而已,从窗口望出去外面黑漆漆的,此时多半已是入夜。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要干什么?”东门庆问,他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
那布衣男子拿出一个包袱来往东门庆身前的桌子一放,说:“这是你的东西,你点点,看看有没有少。”
东门庆却没听他的话去点算财物,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再看看其他人,说道:“我想先知道你是谁,他们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还不明白么?”那男人道:“我叫张维,是这家小酒铺的老板,有时候也做些跑腿的买卖。这几个…”他指着其他三个男人说:“是我的兄弟。这个,”指着那流浪汉说:“叫黄隆,这个,”指着那胖子:“叫吴川,这个,”指着那短小精悍的吴姓汉子:“叫吴平。我这家酒铺,向来是做正当生意的,虽然薄利,但勉强也能糊口,月港虽然遍地是黄金,但我们也不贪图不是我们的东西…”
东门庆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起来:“不贪图不是你们的东西,那为什么把我给药翻了?”
张维眼中略略现出歉意来,说道:“我张维的名号虽然不算响亮,但在月港谁不知道我行得正站得直?我的兄弟,本来也是不干这等事情的。不过吴平老家托人传来口信,说他老娘病重,要他赶回去。最近刚好我们手头又紧,连盘缠也凑不齐,他们这才趁着我出去动了歪心。”张维指着黄隆说:“你在月港市集乱转,早已落在黄隆眼里,所以就把你引了过来。谁知你却也有几分小心,到了我这里竟然不进来,竟然会先折回市集去打探消息——其实你当时要进来了反而没事,因为我是中午才出的门。但你一来一回这么一折腾,我已经不在店里了。”
东门庆有些奇怪:“我折回去打探你的消息,你怎么知道的?”
张维嘿的一声冷笑:“黄隆和吴川轮流跟踪你啊,你不知道么?真是个公子哥儿!”又道:“这件事情是黄隆和吴川的主意,吴平本人反而不知情,他心情不好,所以你来了之后他也不怎么招待你,不过这好像反而打消了你的疑心,跟着的事情就不用我说了,你还是被中了吴川的蒙汗药,翻倒在地。他们夺了你的财物,又将你拖到厨房,准备把你宰了做包子!”
东门庆听得心中一寒,张维已指着吴川黄隆骂道:“咱们这里又不是十字坡!你们又不是孙二娘,卖什么人肉包子!”又对道:“吴川黄隆是想瞒着我把你解决了,但吴平却坚持要等我回来再说。我回来后问完了经过把他们骂了一顿,跟着用水泼醒你,整件事情就这样了。”他对自己的事情,倒是说得简洁异常。
东门庆这时已经暗暗猜到了张维的立场,但仍问了一句:“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张维说道:“我想问你肯不肯善了。我看得出你是急着要出海的人,我也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事情,总之如果你肯善了,不追究这件事情,那你出海的事情我帮你办——当然,费用要你自己出,我们不收你中人费就是,算是给你道个歉。”
东门庆道:“如果我不肯善了呢?”
张维冷笑道:“你能不善了么?你一个公子哥儿,带着一包乱七八糟的金银细软,神色慌张地跑来浯屿,还不是为了出海逃难?你若不肯善了,就算我肯放你走出这店门,我猜你也不敢去告发我们,和我们对簿公堂!”
这几句话当真击中了东门庆的死门,而且张维如能兑现他的诺言,对东门庆来说也只有好处而没损失,所以东门庆听了之后只有苦笑着说:“看来我只好善了了。”
“那好。”张维说:“那么现在你就算我的主顾了。如果你只是要去浯屿,明天我就可以给你安排船。但如果你要出洋,那可能就得花些时候。”
东门庆点了点头说:“好,我信得过你。”这时他除了选择信任张维,也没其它办法了。
张维道:“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东门庆想了一下道:“我行王,叫王庆。”
张维深通世情,也不多问什么了,只是说:“晚了,就请王公子到后头休息吧。”便带东门庆到屋内来,一个女人正在收拾床铺,见到东门庆来退在一旁,张维指着那女人说:“这是贱内。”又说:“我们穷乡僻壤的,就这么个屋子,这么张床,请公子将就一夜吧。”
东门庆看看张维的妻子,问道:“若只有这么个屋子,这么张床,那张大哥和嫂子睡哪里?”
张维一呆,他的妻子道:“我今晚到外面和相公蹲一晚就好了。”
东门庆又问:“那吴平他们平时睡哪里?我和他们睡去。”
张维道:“他们平时就在外头,把几张桌子一拼就躺下了,有时候就直接睡地上,没别的地方了。公子就不用多说了,请休息吧。”就要带着他妻子出去,东门庆却已经拎着包袱抢先出门了,说道:“还是我在外面蹲一晚吧。”
张维一呆,眼睛里有了一点笑意,挥手让他妻子回屋歇息,自己却到外面来,动手拼桌子当床铺让东门庆睡。
东门庆刚才的言行举止吴平吴川黄隆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虽只三言两语,但对东门庆的态度已起了变化,黄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王兄弟,看来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日间真对不住了。早知道你有这样的人品,我们就不动你了。”
张维哼了一声说:“就算是人品不好也不应该动!凭咱们几个的本事,真要下海去捞,就算赶不上许龙头、王五峰,至少也能割据一岛!不过咱们既然选择了要靠薄利生意发家,就该守本分!”看看东门庆正在听自己说话,挥挥手说:“王公子你睡吧,别管我们。”
东门庆也知道听人家说话不好,便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但他既没真的睡着,同在一屋之中,张维等说话他也就只能听着。
张维似乎也不怕东门庆听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摸出一包银子来,交给吴平说:“明天你就回去。别再耽搁了。要是见不到你娘,那这罪过就大了。”
吴平打开那包银子一看,见约莫有六十多两,问道:“老大,这钱…你哪来的?”
“放心,这钱来路正得很。”张维道:“你尽管拿去,不会有后患的。”
吴平道:“那也不需要这么多,我拿个三五两,够我挨到诏安就行了。”
张维道:“路上花费事小,但你娘的病可还不知道轻重!回去以后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别婆婆妈妈了!拿去!”
黄隆眼尖,伸着脑袋瞅了瞅,忍不住叫出声来:“老大…这银子…这钱好眼熟…啊!这是我们凑来打造大海船的钱啊!”
原来张维、吴川、黄隆等人出身贫苦,像东门家族那样通过资本掌控海外贸易固然是他们所不敢想像,就是许栋、王直这样造大海船直接远航倭岛也不是他们的财力所及,甚至就是像洪迪通般买舱位出海,他们也凑不到足够的本金。
不过海外贸易是一个极大的经济生态圈,富豪有富豪的投资路子,穷苦人家也有一些漏油可以接,张维等想做的生意,就是打造一艘中等的海船在近海活动,或运食物、净水接济海商们的大船队,或是帮大海商们在船、岸之间搬运货物。这条生意路子的利润自然不能和直接出海相比,也总算是一条财路。但就算如此,要打造一条够得上规模的海船,也需要四五百两银子,这笔钱在东门霸眼里不值一哂,但张维等人却还是拿不出来,最后他们想了个办法,那就是联合一批人共造此船,每人出银二十两左右,联合了二十多人,到前几日才凑齐了四百多两!这六十两银子,就是张维、吴川、黄隆三人的份。
黄隆他们为了要凑齐这些银子,不知挨了多少的苦,这时见张维要送给吴平,口里不好说,可心里着实难受,吴川干脆背过脸去,他倒不是闹别扭,只是怕被吴平看见他那难看的脸色,坏了名头。
吴平看看他们二人的样子,哪里还好意思拿这钱?用力推还给张维说:“老大,这钱是你和黄隆、阿川他们从口里一点一点省下来的,你们要用这个造船,若是耽搁了这件大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呢!我不敢拿。”
张维瞪了黄隆吴川一眼,说道:“是造船的事大,还是你老娘的病大?”
吴平道:“我来月港没多久,得老大你这样看待已经是三生修下来的德了。这若是我的钱,我哪里管它多少,自然要拿来治我老娘的病,但这钱…这钱我真的不能拿!我就算拿了买了药,端到我老娘面前,她也喝不下去的。”
张维说不过他,对黄隆吴川道:“你们两个,过来劝劝。”
黄隆答应了一声,遮掩着心不甘情不愿,说道:“吴平兄弟,你就拿吧。”
吴川转过身来,两片肥嘴张了好几次,才终于道:“吴平兄弟,你…你就拿吧!”
但吴平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张、吴两人正推着,东门庆听不下去,忽然爬了起来,打开包袱把细软金银都亮出来,问张维道:“张大哥,我要出一次海买个舱位,需要花光这些财物么?”
张维一时不知他什么意思,想了一下说:“不用。”扫了东门庆那堆金银细软一眼,说:“最多用上一成,也就够了。”
“好!”东门庆取出一成来,又指着剩下的财物说:“这些分出一半来,够做本金么?”
张维道:“也能买些杂货什么的去卖了,若是做生丝生意,你这些钱全拿出来也不够看。”
“那好,我也不图做多大的生意,能过日子就好。”东门庆说着,把那一半财物包了,交给吴平说:“吴平兄弟,我们萍水相逢,我也不好说送,就当是借吧。以后若有机会,你再还我。”
黄隆吴川等看得目瞪口呆,黄隆讷讷道:“你想清楚没有,这些金银细软,怕有好几百两啊!”
东门庆道:“若论以前,我也不把这点东西当回事。说到现在,我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好,多几百两少几百两,没什么所谓。”说着就要塞给吴平,吴平不拿,东门庆又塞给张维。
张维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说道:“好!我今天算没救错人!王公子,如果你不嫌弃,咱们就交个朋友!”
东门庆大喜道:“交得张大哥这样一个朋友,胜似千金!”
黄隆吴川对望一眼,一起道:“如果王公子不嫌弃,我们也愿意和王公子交个朋友。”
东门庆道:“既然愿意做朋友了,还叫什么王公子。”
吴川喜欢道:“对,对,王兄弟!”
张维将那包财物往吴平手里一塞,说道:“刚才王兄弟的话你也听到了。这笔钱虽然更多,但对他来说,和那六十两银子对我们来说不一样。你就拿着吧。”
吴平低头想了想,终于收下了,也不多说什么。
张维大喜,叫道:“今晚真是痛快!来!拿酒!我们要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第八章 赏金
东门庆和张维等正喝酒庆祝,他们刚刚了了一件心事,心情正好,喝酒时大呼小叫,肆无忌惮,忽然门外有人叫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张维听得出这个声音,脸上现出喜色来,对东门庆说:“是何岳,没想到他会来,你要出海的事情,正好托他办!”
东门庆不知道这个何岳是谁,但听张维的说法,想必是个很有门路的人。那边吴川早开门将何岳接进来了,却是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线,张维见面就道:“什么风把何掌柜的吹来了!”
何岳呵呵笑了起来,说:“我刚刚打听到一笔大买卖,一来自己一个人啃不下,二来有钱也得大家一起赚,所以就来找张兄弟商量。”
张维哦了一声,黄隆忙问:“什么大买卖?”
何岳正要述说,忽然抬头看见了东门庆,不由得一怔,眉头扭曲了一会,问张维:“这位是…”
“是新结实的好朋友!王庆,王兄弟!”张维给两人引见了,黄隆吴川放倒东门庆的事情略过不提,先说了东门庆的义举,跟着又给东门庆介绍何岳,说何岳是在月港吃得很开的人,各方面的消息都十分灵通,又对何岳道:“王兄弟正要出海,这事可得劳烦老何你了。”
何岳脸上若无难色,说道:“别说是张兄弟托付,就是冲着王兄弟这份义气,我也是责无旁贷要帮忙的。”
张维喜上眉梢,对东门庆说:“有何掌柜这句话,你出海的事情就十拿九稳了!”东门庆一听也感高兴,那边张维又问何岳:“对了,何兄刚才说的买卖,却不知道是什么。”
何岳说:“这个买卖不急,今晚难得认识王兄弟这么个好朋友,正当喝他个一醉方休!义气当前,买卖的事情靠后!”
吴川、黄隆等都叫道:“不错!说得好!”
五个男人便席地而坐,喝了起来。张维喝酒,一碗就当三口干。吴平心里有事,要不就是呆了好久不动,一动就是整碗往咽喉里倒。何岳喝酒却是细吸慢吞,喝的似多实少。东门庆也慢慢地学着这些粗人的喝法,不再计较酒好酒坏了。黄隆吴川在旁劝酒,没多时东门庆便喝得酩酊大醉。
东门庆醉倒以后倒地就睡,睡到将近天明忽然尿急,迷迷糊糊起来找厕所,一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吴川,吴川也睡迷糊了,昏昏问:“怎么?”
东门庆道:“尿急,找厕所。”
吴川道:“我们这有个什么鸟厕所!到外面随便找个地方撒就是了!”说完又睡过去了。
东门庆往房门上一推,才发现房门是虚掩的,晃晃悠悠走了出去,随便找个地方解了手,冷风一吹,人又清醒了两分,他系好裤袋正要往回走,忽觉不远处的瓜棚似乎有什么动静,走近两步,便听有人在说话,听声音似乎是张维,跟着又有另外一个声音,似乎是何岳,东门庆只是音乐听到两个人的声音,至于说什么却听不清楚。
东门庆想:“他们大概是在说买卖的事情,嗯,那何岳之前说是不急,其实多半是信我不过,所以不当着我的面说。毕竟我和他是初次见面,他防我也是应该。”他也没打算介入对方的买卖,加上心里当张维是朋友,就不好偷听他们的谈话,正要离开,忽然顺风飘来两个字:“东门”!
东门庆本来还有三四分迷糊,但这两个字一入耳他便吓得完全清醒过来,改变了主意,猫下了身子渐渐接近,他怕走得太近了被两人发现,所以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勉强能听清楚两人言语处便停下来,便听张维道:“你真有把握是他?”
又听何岳道:“没错!前些天这小子中秀才摆宴席,我刚好帮人送礼过去,在人群中望见过他!当时他和我只差几步光景,所以我看得真切!绝对是他没错!不过他貌似没认出我来。”
东门庆听了这两句话便知道他们两人果然在谈论自己,登时冷汗浃背,连动都不敢动了!
张维便沉吟不语了。何岳又道:“这笔生意,大有做头!若办成了,这笔赏金都够我们造一艘大海船出海了!只要走得几趟日本,这花花世界就任我们享用了,何必再挨这穷苦?”
张维说:“若是昨日你来跟我说,或许我就答应了。但现在…”
何岳问:“现在又怎么样!”
张维说:“他毕竟是挺义气的人,仗义疏财,是条好汉!”
“什么好汉!”何岳说:“我看他是急着逃亡,所以花钱来买人心!再说,他这钱也来得不正!”
“哦?”张维问:“怎么个不正法?”
何岳说:“漳州福兴客栈起火的事情,你听说了没?”
“嗯,”张维说:“听说还留下了两具焦尸,是近年难得一见的无头公案。啊!难道你怀疑…”
“多半是他。”何岳说:“我打听到,如今不但东门霸在找他,好像洪迪珍也在找他。”
“洪迪珍?他和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张维还没弄明白,东门庆却已经知道答案!洪迪珍号称龙宫弥勒,是福建海面上有数的海上豪强之一,论势力虽然还远远比不上许栋、王直,但他是漳州人,在月港这边算是地头蛇,所以在张维、何岳等本地人心目中,洪迪珍的份量离许栋、王直也只差一肩而已。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洪迪珍就是洪迪通的哥哥!
果然何岳道:“福兴客栈的那两具尸体,据说有一具就是洪迪通的!”
张维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他是本地人,自然不会不知道洪迪珍和洪迪通的关系!何岳又说:“以洪迪珍的地位,他既微露口风要找他,就绝不会没有因由!加上其它的一些蛛丝马迹,我猜福兴客栈这场火多半也是这小子放的!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了,无论陆上海上,都有人在找他!他一个公子哥儿,如何逃得出这天罗地网?就算我们不做这笔买卖,这便宜多半也会让别人占去!再说要是让洪迪珍知道我们包庇他,会是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张维道:“我再想想。”
“你还想什么!”何岳说:“我听说他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现在忽然有了这么些金银细软,多半是做了洪迪通之后得手的。也就是说他拿来收买人心的,是赃物!”
张维道:“就算是赃物,但他毕竟也是有了这份心!当时的情况,他本没必要拿出这笔财物借给吴平的。杀人越货的事,我也不怕干!但我们已经和他喝了酒,交了朋友,再暗算他,那岂不成了卑鄙小人?”
何岳道:“那你是打算包庇他了?哼!你在月港虽然人缘好,不过还是没法跟洪迪珍斗的!洪胖子虽然号称龙宫弥勒,可他真狠辣起来那也是决不手软!否则如何混得到现在?更别说洪迪珍之外,还有东门霸的黑道追杀令!东门霸的面子,可是连许龙头、王五峰都要卖的!”
张维便不说话了,场面登时变得极静,只剩下夏虫在有节奏地鸣叫着。东门庆蓦地想起:“他们说到这里,恐怕就要下决定了!决定了之后马上就会回去!我得赶快走!若等他们谈妥了,恐怕就走不了了!”他虽然还没听到张维的决定,但也觉得张维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何岳最后的那几句话其实已经藏有威胁的味道。
过了一会,何岳又开始说话,都是劝张维不要心软,不要糊涂,他一说话,东门庆就开始一步步地挪开,走了七八步,忽然何岳叫道:“谁!”东门庆吃了一惊,暗叫一声糟糕,却听吴平的声音道:“是我。张老大,何掌柜,你们也出来撒尿么?”
何岳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说:“是,解手之后睡不着,就和张兄弟聊聊天。”
东门庆暗中松了口气,又再一步步逃走,逃到酒铺前面时,犹豫了一下,便推开虚掩的门,只听黄隆吴川还在打鼾。东门庆抓起了包袱就要逃走,忽然门外想起了脚步声,却是张维何岳他们回来了,东门庆暗叫一声苦,赶紧往地上一躺,假装睡着。
三人回来后也没再说什么,各自寻了个地方睡下了。直到天色大亮,东门庆才假装睡醒,捂着头叫头疼,张维微笑道:“宿醉之后,第二天是这样的了。”
早饭是来不及吃了,中午胡乱弄点东西下肚以后,张维就对吴平说:“你不如就上路吧,别再耽搁了。”吴川、黄隆等都说是,吴平便不说什么,带了些干粮和众人告辞了。
东门庆心道:“你不会是怕他对我有些香火之情,所以催他上路的吧。”他本想要托故告辞,却又担心被对方看破机关。再说自己在月港人生地不熟,如果闹破了脸,就算能侥幸逃出这家小店,恐怕也逃不远。
吴平走后,何岳也起身,说要去帮东门庆打听船期,张维忙叫住他道:“等等。”
何岳问:“怎么?”
张维说道:“眼下要紧的是王兄弟的舱位。至于昨晚你提到的那笔生意,我觉得我们兄弟几个做得来了,不必再请别的帮手。人多了,钱就薄了。”
何岳一听大喜,道:“那好,都听张兄弟的!”
他们俩的对话吴川黄隆听得懵懵懂懂,东门庆却心下了然,暗中不住冷笑,冷笑之余又不免担忧——如果张维真要对付他,其实也不用什么蒙汗药,张何吴黄四人一起上,一条绳子就能将他轻易制服!
何岳出门时张维又要吴川跟着帮忙打听,跟着又对黄隆说:“王兄弟要出海,总得贩点货物。在漳州采办货物,首选纱绢,我看你不如去看看有没有货,如果有货,就帮王兄弟订个一些。”
黄隆道:“现在是旺季,货物走俏,就算是熟人也是空口无凭,不当场买的话,转眼就让别人抢去了。”
张维对东门庆道:“王兄弟,你要信得过我,不如先拿出些财物来好让黄隆去入点货。”
东门庆哪里敢拒绝,便把包袱里的钱财分出一半来,请黄隆帮自己兑换入货,张维道:“王兄弟,不够。”东门庆无法,只要把包袱里大部分东西都交给了黄隆,只留下五两金子,十两银子傍身。黄隆拿了财物后,对东门庆道:“王兄弟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入到一批好货!”
黄隆走后,张维又让他浑家去买菜,东门庆心道:“他莫非是故意把人都支走,为什么这样做呢?”脸上若无其事,手却伸进包袱里,捏紧了匕首。
张维走到酒铺门前张望,东门庆看着他的背脊,心道:“我这时若冲过去给他一刀,他就是不死也得重伤!”几次要动手,却又怕难以得手反坏了事。忽然张维转过身来道:“没人了,东门公子,我们可以开诚布公说几句话了。”
东门庆听到这两句话后脸刷的青了,掣出了匕首冷笑道:“你想如何?”
张维看看他手里的匕首,说道:“昨天晚上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
东门庆一听便恍然,说道:“原来你早发现了我。”
张维嗯了一声,表示东门庆所料不错,东门庆道:“那么你现在想如何?”张维反问道:“你呢?你想如何?”
张维这句话却把东门庆问得呆了,是啊,东门庆还能如何呢?他的行迹已露,附近又找不到可以庇护他的势力,就算他能在这小店里杀了张维只怕也很难离开月港。何况是否过得了张维这一关还两说呢!但他仍然冷笑道:“我就算要死,也不能便宜了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张维嘴角的肌肉向斜上方一扯,冷然笑道:“你说和我们做朋友,却瞒着自己的真姓名——这也就罢了,毕竟你是在逃亡,我也理解。可是洪迪通的事情你怎么说?他是你杀的吧?”
“是!”东门庆承认道:“他是我杀的!”
张维又道:“既然你可以杀人夺货,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人取赏?左右都是为了钱,又有什么卑鄙,不卑鄙?你对于我,不正如洪迪通对于你?这又有什么不同?”
东门庆一听怒气勃发,叫道:“你少将我和姓洪的相提并论!那是一头猪!一条狗!”
“哦?”张维目光闪烁,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东门庆哼道:“你要是能制住我,尽管动手就是!何必问东问西!”
张维道:“如果你做的不是丑事,又何必怕别人问?”
东门庆怒道:“我干的自然不是好事,但要说丑事,却还谈不上!”一时激愤,便将自己如何遇到洪迪通,洪迪通如何庇护自己,如何觊觎自己,自己又如何偷听到洪迪通与其生意伙伴的谈话扼要说了,跟着冷笑道:“这头猪!他要只是瞎了眼睛把我当兔子,我看在他毕竟帮了我的份上也不跟他多计较了!但他竟然打算事后出卖我,你说,他该不该死!”
张维盯紧了东门庆的双眼,东门庆哼道:“你看什么!”张维道:“我想要看你有没有说谎。”
东门庆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狂,有些苦,又有些无奈,道:“我说谎干什么?难道我说了谎你就能放过我?就算你肯放过我也没用了。那何岳说的没错,现在黑白两道,陆上海上都在找我,现在除非是我老爹回心转意,否则我迟早是死路一条!”
张维又道:“你老子为什么这么恨你?所谓虎毒不食子…”
“儿子?”东门庆嘿了一声道:“他最恨别人给他戴绿帽子,偏偏我给他戴了一顶,你说,我还怎么当他儿子?”
“你…你还真敢!”张维叹了一口气道:“你连这等丑事也不遮掩,想来也没必要捏造洪迪通的事情。洪迪珍人望不错,没想到居然有个这样的弟弟!该死,确实该死。”
东门庆呆了一呆,问:“谁该死?”
张维道:“自然是心存不良、一开始就想人财两得的人该死!”
东门庆有些不解,说道:“你…”
“放心吧,我不会出卖你的。”张维道:“何岳出门时我对他那样说,其实是想让他不要声张,不要把消息泄露出去。我让吴川跟着去,就是要让吴川盯着他。”见东门庆仍然不信,张维又道:“我知道你的处境,所以你现在不肯相信我我也不怪你。不过你想想,我真要对付你,并不需要用诡计的。再说,我若真要拿了你去请赏,又何必让黄隆去帮你贩货?那岂不多此一举?”
东门庆想想也是,举着匕首的手便放了下来,但心里仍然不敢坚信,忽然张维叫道:“不好!”东门庆心里一紧,问:“怎么了?”
张维顿足道:“你的那些金银细软,都是从洪迪通那里拿来的吧?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号什么,可别被人认出来才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黄隆追回来。若何岳先回来了你就敷衍着他,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他说着就要出门,忽然外头一个人笑道:“老大,你不用着急。我早回来了。”
张维一呆,便见黄隆拿着那包财物笑嘻嘻走进来道:“我出门走没多远,见大嫂也出来了就觉得奇怪,好像你故意支开我们一般,想了想就折回来看看。嘻嘻,没想到听到这么大的事情!”拍了拍包袱道:“东西都在这,我还没出手呢。”
张维松了一口气,说道:“东门兄弟的事,你知道?”
黄隆笑道:“我又不是聋子,整天在市集上混,哪里会没听过那笔赏金的事情?只是一时没想到‘王’兄弟身上而已。”
张维又问:“那这笔赏金你要不要?”
黄隆看了看东门庆,对张维道:“拿不拿都好,我听你的!”
张维喜道:“那好,那…”忽然停住了,黄隆问怎么了,张维道:“吴川好像出事了!”说着指着门外,果然见吴川疯了一般冲过来,黄隆忙迎了上去,吴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门口扶住了黄隆跳进来,不等张维等问起,便道:“吴平…吴平把何岳给杀了!”
第九章 出海的谋划
何岳果然死了。
吴平将他活活勒死以后,便用一个麻袋将他装了,若无其事地背了回来。虽是光天化日之下,但过往行人望见也以为他是背着什么货物,万万料不到他背着的是个死人!
酒铺被关上以后,吴川黄隆在外望风,张维仔细检查了何岳的尸体,见他死得透了,这才问吴平:“你干嘛杀他?”
吴平看了东门庆一眼,说:“你们昨晚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管王兄弟的钱是怎么来的,总之我觉得他是真心帮我!我不希望老大你拿了他去领赏,所以我杀了这家伙,希望老大你别听这姓何的。”
东门庆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感激,他昨晚对吴平推物通财时也没想太多,只是有感于张维的义气而已,没想到这么一点事情竟然便让吴平为自己杀人!想到这里忍不住站了起来,对张维道:“张大哥,行了!你们有这份心我便已感激不尽!现在海上陆上都在拿我,我只怕是走不了了!既然如此,这笔赏金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送给你们!你们就绑了我去泉州领取赏金吧。这何岳的事情,也算在我头上!”
张维忙按住他道:“王兄弟这是说什么!我真要拿那笔赏金,何必耽搁到现在!”看看地上的尸体,说道:“先把这东西抬到后面去,晚上拖到坟场埋了!至于王兄弟出海的事情,我再找找别的门路!”他们虽然已经知道东门庆不姓王,但言语间仍然有意地不改口。
当晚他们几个便趁着夜色将何岳的尸首拖到坟场埋了,看看四下没人,张维道:“王兄弟的事情具体该怎么办,我已有了点把握,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立下一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