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在凤都城外十里的香山之上,是一座自大佑开国时期便兴造的大型寺院,一年四季都香火旺盛。据说从前在寺院里面解签的老头,因此发迹,在凤都郊外购置了农庄,富甲一方。人们都说,白马寺的香油钱一点儿也不比每年全国的税收逊色。

现任主持空禅被皇帝钦点为国师,是大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能够自由出入皇宫的和尚。白马寺因此被称为国寺,傲视四方的寺院,更加吸引香客。

荀香依照圣旨,轻车简从,来到香山脚底下。

她从马车中钻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山上的寺院,忍不住“哇”了一声。漫山青翠,怪石嶙峋。云雾之中的山寺,庄严肃穆,仿佛天上宫阙。山道上,遍布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在缓慢地向上移动。

半山腰有一处烟雾极盛,荀香手指着那处问绿珠,“那里着火了吗?”

绿珠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那是半山腰供的山神庙里的香火。”

“哇,这么大的烟,得有多少的香火啊?”

“小姐有所不知,这里的香火和正殿前的香火比起来,不值一提。”

“快快,我们上去看看。”荀香抓着绿珠就要往上跑,面前突兀地横出一只手臂来,接着是罗永忠的声音,“太子妃,请从小路上山。”

“为什么好好的大路不走?”

“太子特意交代,人多路窄,容易有意外。还是走寺僧专用的小路比较安全。”

荀香心中虽不满,但知道罗永忠跟顺喜一样,是淳于翌最忠实的心腹。她只要稍稍表现出一点点的不顺从,打她小报告的文书一定会飞奔去承乾宫。

昨夜,淳于翌特意来瑶华宫列了三个大项八个小点总共二十四条规矩,要她务必牢记,不要有损天威。她自然是听得昏昏欲睡,其结果就是被太子殿下用极其惨无人道的手段,强迫记忆了。

她还记得昨夜睡梦之中,那二十四条规矩变成了二十四个小人,追着她一路翻山越岭地到了敦煌,最后她忍无可忍地用长枪把它们都给解决了。

天亮的时候,她被绿珠强行从被窝里面拖了出来,浑身酸疼,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第一条,不得躲懒耍滑,每日卯时起…”

那时,床上传来了一个低低的笑声,她惊得一下子清醒了。

“你,没走?”

床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嗯,睡得很香,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这个时辰。”

荀香咬牙切齿,“被你害得我差点误了时辰!违抗圣旨要被砍头的!”

男人撩开帘帐,露出一个迷倒终生的微笑,“有人不是抱怨一个月吃不了肉么。索性一次性吃个够,省得如此恋恋不舍。爱妻,昨夜滋味如何?”

荀香握紧拳头,目露凶光,“太子殿下,你当绿珠是空气吗!”

绿珠连忙说,“小姐放心,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殿下,您可以继续。”

“继续个头啊!”荀香暴跳如雷。

某人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心情像是很好。

当上山的时候,绿珠同样提到,“小姐,奴婢觉得今天殿下的心情好像很好。”时,荀香腾地烧起了满腔的怒火。

他心情能不好吗他?昨夜把她变着法地折腾了个半死,还软磨硬泡地要她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今天早上起身的时候,就像被马拖着跑了十几里,快散架了!!

因为是被罚,照例不能有太多的随从和行李。但…荀香望了一眼下面的山道,看见几个禁军在吃力地搬几个大箱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太子这是做好她长期呆在这个寺院的准备了么…

古寺苍松,古老的钟声响彻整个山头。倦鸟知返,轻云出岫。

空禅帅僧众在寺门前迎接,进香的香客则全被拦在山门前。

荀香学着空禅的模样,立掌言道,“空禅大师,此次我替父皇来寺中祈福,去太子妃之尊,众师父要视我为寺中的俗家弟子。您佛法精深,善言德行。我所行有不善之处,还望海涵。”

绿珠闻言一愣,随即想到这必是昨夜“特殊”教导的结果,不由得一笑。

空禅颇为慈眉善目,俯身道,“太子妃有礼了。贫僧及寺中僧众不敢谈佛法精深,只是略有修为而已,更不敢视太子妃为俗家弟子,这于理不合。但贫僧定当尽力为太子妃传道解惑,请您安心住下。”

荀香等人跟着空禅进入白马寺,听空禅介绍了三处正殿,钟楼,厨房和厢房。荀香所住的厢房独门独院,环境很是清幽,布置得也与一般寺中的不同,倒像是客栈里的天字号房间一样。

荀香忍不住问,“大师,白马寺也做生意吗?”

空禅微笑地看着荀香,“太子妃此言何意?”

“嘿嘿,我的意思是这么好的房间,不像建在寺里的。”

空禅心领神会,“因平日里常有贵人到寺中小住,顺道与贫僧谈论佛法。寺中为了众僧的修行,厢房多布置简陋,怕慢待了贵客,所以特意辟出了这样的一处院落。太子妃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谢谢大师了。”

空禅颔首道,“那贫僧便不打扰您休息了。明日大雄宝殿见。”

“好,您请!”

 

荀香坐在房间里发呆,绿珠忙着收拾行李,罗永忠则命令禁军把东西搬进搬出。

“绿珠,你说空禅口中的贵客是谁呢?”

绿珠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贵客只是泛指,并不一定是一个人。空禅大师的名声远近遐迩,不止是大佑的人会来请教一二吧。也许南越,大梁,甚至中原以外的国家,也会慕名而来。”

“哦。”荀香点了点头,随手打开脚边的一个箱子,大叫了一声。

绿珠连忙走过来,“小姐,怎么了?”

“你看看,《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四书五经全齐了!臭太子连我当尼姑都不放过我!”

绿珠也忍不住笑,“太子这是用心良苦。就说刚才小姐在空禅大师面前说的那几句话,真有大家闺秀之风呢。”

“谁愿意当谁当,反正我不是。”

“小姐将来还要母仪天下的。”

“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还另说呢。”

“小姐!”

“好好好,反正你们就是不爱听实话。”

绿珠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书拿出来,一本本地放入书架,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收拾停当,罗永忠便率禁军告辞离开,只留下几个人在寺中护卫。本来在寺中修行是不需要护卫的,这几个人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太子的眼睛。

其实绿珠也不用跟来清修,但她坚持要跟着荀香,所以淳于翌只得又偷偷地徇私了一回。

俗话说山中一日,人间百年。虽然着实有些夸张,但每日吃斋念佛,诵经打坐,如此不过三日,荀香已经觉得像一生那么漫长了。

初到白马寺的新鲜好奇,全都化成了浓浓的哀愁。她每日坐在大雄宝殿里有口无心地诵经,跟佛祖两个大眼瞪小眼,快把他头上有几个卷卷都数出来了。

等到早课结束,便是打扫。寺中的僧侣碍于她的身份,不敢派太重的活儿给她,只是拿个扫帚让她打扫庭院。可纵使是这样,她也已经心生厌倦,恨不得把扫帚一摔,下山离去。

绿珠本来要帮忙打扫,可是每日都有两个禁军拿着小本本在旁边记录,荀香怕被打小报告,更怕被淳于翌“收拾”,所以仍旧坚持着。

这一日午后,荀香正在打扫庭院,听正走过身旁的两个小僧在聊天,“后山那对男女,真的是…?”

“是啊,我刚才打柴下来…啧啧,现在的姑娘真是…”

荀香每日青灯古佛的,都快要被闷死了,听到小僧的议论,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眼看小僧就要走远,荀香立刻给绿珠使了个眼色,绿珠会意,上前拦住小僧,“两位小师父请留步。”

小僧俯身道,“女施主有何吩咐?”

“刚才你们说后山有一对男女,怎么了?”

小僧甲一听,脸颊有些飞红,“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绿珠摆手道,“小师父误会了。我只是一会儿要去后山拾些柴火,怕有不便。”

小僧乙看了看四下,低声道,“劝施主最好别去。那男女似在行苟且之事。”

“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那两个人身份特殊,好像是宫中之人。山路有禁军把守,小僧是无意间看见的。”

小僧甲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的领子被猛地提了起来。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女施主,太子妃,您要干什么?!”

“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看,是谁?猜中有奖哦!!

你们不要急嘛,萧boss哪有可能来打酱油的。暴风雨前都得宁静一番。

52第五十二本经

荀香,绿珠和两个小僧一起往后山走,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还跟着两个禁军。

绿珠本来是要劝的,听了小僧的叙述,顿时也有些好奇,索性由着荀香威逼利诱,最后涉世未深的小僧终于妥协。

后山清幽,长着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日光一点点地坠落,犹如星辰。

这的确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小僧甲走到一条山道的路口,往上看了看,“奇怪,好像走了?”

荀香走到他身旁,“你确定在这上面?”

小僧甲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回去吧,我自己再在这里走走。”荀香给绿珠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往山路上走。沿路吹来阵阵微风,裹夹着竹叶清新的香气,还有似曾相识的女人香。

这个香味,七分桂子,三分茉莉,混合着一些香草,香气能传播至七里,又名七里香。是大佑皇宫里有身份的女人最爱使用的一种香料。

荀香心中已经猜到几分,可当走到山路尽头,看见眼前的情景,心中仍是免不了激荡难平。

那是一大片绿地,长着齐腰高的草。草丛间,一对男女正在忘情地拥吻。男人长得高大英俊,女子生的美丽无双,他们在日光中的身影,完美得像是镶嵌在一副画卷中。荀香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另一幅极其相似的画面,还有在萧府书房里看到的那本“赠与瑾”的画册。

男女似乎都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不速之客正在往这里观望,女子攀着男子的脖颈,大有把男子扑倒的架势。

就在两个人痴缠的时候,男子发现了站在草地另一端的荀香和绿珠。他拍了拍女子的肩,示意她往后看。女子疑惑地回头,在看见荀香的那一刹那,脸色有些婉转变幻,随后又恢复她一贯的优雅。

“太子妃,好巧。”

荀香的双手紧握成拳,正欲往前走,却被绿珠拉住,低声道,“小姐,一定不要冲动了啊!这回可是公主!”

荀香安抚似地拍了拍绿珠的手背,“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绿珠还是有些不放心,但看到那边淳于瑾和萧天蕴已经双双走了过来,正面交锋再无法避免。

萧天蕴看着荀香面露不悦的表情,眼眸深处有一丝得逞的笑意,但这眼神消失得极快,快到没有人会发现。

“为什么要这么做?”荀香没有看萧天蕴,而是把目光集中在淳于瑾的脸上,“我以为你敢爱敢恨,我以为你是个极其完美的女人。没有想到不过几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你跟另外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地方,做这些让人羞耻的事情!”

淳于瑾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们只是情之所至,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亏你说得出来!因为你喜欢表哥,因为是那么好的你喜欢表哥,更因为表哥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连争取都没有争取,就退出了你们之间。我还以为你们是真心相爱,会有好的结果。没想到,你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工具,当成一个可以任你玩弄的奴隶!你对得起他吗!”

淳于瑾摇了摇头,“你似乎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来指责我。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他就要跟他成亲。是,我喜欢过他,但从那天他来找我,要跟我一起离开凤都开始,我就清醒地认识到,我不喜欢一个心中只有情爱而没有大志的男人。我喜欢的男人,要有野心,更要有一飞冲天的能力。我想,我现在终于找到了。大梁的萧太子,就是我要的良人。”说着,她便挽着萧天蕴的手臂,露出一个嫣然如花的笑涡。

荀香终于把目光移到萧天蕴的脸上。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阔别多年。当年,在茫茫大漠,还是个小女孩的她对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叙说了很多的心思。包括对战争杀人的厌恶,对表哥的倾慕,还有对大佑皇都的向往。她仍然记得那个少年有一双琥珀一样剔透的眼睛,好像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都能留下最美好的影子。

这个少年夺走了她的初吻,在她的身体和记忆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甚至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就收下了他贴身的项链,并承诺永远不把他忘记。

如果这个少年,是大梁那个杀人如麻的皇太子。如果这个少年,在成为男人之后,可以随便地拥抱别的女人。那么她宁愿,从来都不认识他。

萧天蕴虽然被淳于瑾挽着,目光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荀香。

他仍然记得回国的第一年,为了组建飞鹰骑,他不得不穿过茫茫的荒漠,去往另一个国度。可他在荒漠中迷了路,命悬一线的时候,一个穿着银灿灿盔甲的少女,救了他的性命。他们在沙漠里呆了几天几夜,相依为命,相濡以沫。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总是坚强勇敢果断乐观,有他所没有的一切。

起初是排斥,后来是接受,再后来,竟是被深深地吸引。此生,他第一次动心,时至今日,再也没有第二次。

那个时候,他差点在荒漠里占有了她的身体,可是因为舍不得她眼角滚落的泪珠,在最后的时刻,生生地遏制住。这一次犹豫,让他们阔别了数年,让她成为了别人的妻。

再相逢,竟然已经是沧海桑田。

荀香冷冷地看着站在眼前,显得极为般配的男女,什么话都不想多说,转身就走。绿珠愣了一下,匆匆地向淳于瑾和萧天蕴行了个礼,连忙追了过去。

“小姐!小姐,您等等我呀!”

荀香脚下不停,走着走着,竟狂奔了起来。她脑海中的很多画面交叠出现。公主和表哥的,她和那个叫阿诺的少年的。

她跑到竹林的深处,汗流浃背,周围再也没有人声,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哗细响,像情人缱绻的耳语。荀香抓着一根竹子喘气,手无意识地抬起抹了一下脸,竟然是湿的。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身后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荀香只觉得全身一僵,而后被人从身后猛地抱紧,“小沙,你骗我骗得好惨。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名叫荀香?”

“你也没告诉我你叫萧天蕴!”荀香用力地想要挣开那个霸道的怀抱,却被抱得更紧,男人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耳边,“我不是萧天蕴,我是你的阿诺哥哥。”

“你不是!”荀香用手捂住耳朵,努力想要把脑海中浮现的那些回忆全都压回去,却听到萧天蕴说,“小沙,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永远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那年那日,少年问她姓名,她说自己叫二蛮。少年说,这个名字和她一点都不搭,遂叫她小沙。她追问少年为何,少年说,因他们相识于沙漠,沙是少年最爱的女人的姓氏。

荀香把自己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出来,狠狠地挣脱萧天蕴的怀抱,“萧天蕴!我是大佑的太子妃!而你,是要娶大佑公主的大梁皇太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

萧天蕴看着荀香,忽然把手伸到荀香的领口,眸光一沉,“黄金飞鹰呢?”

“摘下来了。”

“你居然…敢!”萧天蕴伸手掐住荀香的脖子,但只用了一下力,便马上松开,“我命令你把它戴回去!”

荀香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你,你凭什么命令我!咳咳咳。”

萧天蕴伸手抬起荀香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公主喜欢上了我。而你的表哥喜欢公主。”

“那又怎么样?”

“你要是不想你的表哥生不如死,最好乖乖地听我的话。”萧天蕴的嘴唇掠过荀香的耳畔,口气中透露着极度危险的讯息,“我萧天蕴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太子妃。”

荀香盯着萧天蕴的眼睛,明明是一样的琥珀色,却又有什么改变了。危险,狡诈,警觉,像是一只潜伏着,等待觅食的猛兽。

萧天蕴放开荀香,转过身去,扬起的紫色披风,像是一双能够飞翔的翅膀。

荀香看着他的背影,紧抿着嘴唇。他不是阿诺,他是萧天蕴。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萧天蕴。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出来卖一下萌嘛。

有没有被萧boss的气场震慑到?

53第五十三本经

淳于翌在流霞宫的凉亭里和李绣宁下棋,棋局正酣的时候,顺喜领着一个人走进来,行了礼。

“殿下,奴才把人带来了。”

淳于翌闻言抬起头,见一个相貌极其可爱的少女立于眼前。十五六岁的年纪,肌肤雪白,两腮通红,像是时令的某种瓜果,透着一种新鲜美好的气息。他拍了拍李绣宁的手背,“喏,给你挑的宫女。”

李绣宁顺势抬起头看了一眼,微微惊讶,但立刻又低头专注于棋局,“麻烦你下次跟某个人做交易的时候,不要拿我当筹码行吗?”

“不行。”那边回答得斩钉截铁。

“太子,你还有时间管别人的事?你不觉得你的太子妃现在独处空山,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淳于翌自信满满,“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