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翌这才长出了口气,“还好。有他们在,应该打不起来。”他重新坐下来,又像在自言自语,“虽然打不起来,但这件事也不会就此罢休,最有可能便是派遣使臣去西凉问责…西凉…西凉…”
顺喜正要悄悄退下,淳于翌开口叫住他,“小顺子,空禅大师还在宫里吗?”
“奴才刚刚看见黄总管领着他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你马上去把他请到东宫来!”
顺喜愣了一下,“殿下…不是不信佛吗?”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快去!”
第十四本经
荀香自从能够自由自在地呼吸东宫的空气以后,病也好得爽利。然而病好爽利之后,“噩耗”却接踵而至。
其实这些“噩耗”在普通人看来不过和吃饭睡觉一般寻常,但在荀香看来,却跟天塌了一样。
第一个噩耗当然是要重回读书殿背诵默写。现在不念《论语》,改成了《孟子》。第一日就背了十来遍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荀香以前觉得,太子淳于翌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孔老夫子排第二。现在孟老夫子成功地打败了孔老夫子。
第二个噩耗是皇帝突然决定派出使臣前往西凉。使臣团的正使是萧沐昀。
荀香以前还在敦煌的时候,就知道西凉人有名的难缠。西凉王李昊倒是没什么,他那三个儿子却臭名昭著,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年多以前,西凉和大佑打战的时候,她还曾混入军队,跟李昊的二儿子李勇交过手,那个男人,她已经无法用“他大爷的**”以及“他娘的**”来形容。
皇帝这回派一个文官去出使西凉,不是送羊入虎口是什么?
第三个噩耗是炎贵妃的生辰快要到了。荀香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寿礼,看李绣宁的流霞宫和徐又菱的宜兰宫那儿有模有样地忙碌着,她越发地坐立不安,决定听从绿珠的建议,主动去承乾宫向太子取经。
淳于翌本来每日上午都会和荀香一同在读书殿,近来却有几天不曾露面。
他不露面之后,荀香忽然觉得有些不习惯,也暗暗感慨习惯的可怕。以前,她最讨厌自己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或者在她看书看到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有个人跳出来吼自己两句。可是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被人盯梢,还有被人吼的感觉…这不是犯贱么?
到了承乾宫外,荀香碰到了徐又菱。
徐又菱和她的陪嫁丫环巧莲正灰溜溜地从石阶上下来,巧莲的手里还端着一盘什么东西。
荀香满面笑容地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徐又菱却白了她一眼,“我还以为太子妃是真的没把太子放在心上呢,没想到也趁着这个时候,巴巴地赶到承乾宫来拍太子的马屁。”
荀香觉得自己很无辜。就算不知道要给炎贵妃准备什么寿礼,来问一问太子,怎么就变成拍马屁了呢?
巧莲向荀香随便行了个礼,附在徐又菱耳旁说了两句话。徐又菱冷哼一声,看着荀香的背后道,“又来一个凑热闹的。”
荀香回头,见淡妆的李绣宁和珊瑚正朝这边走过来,而珊瑚的手里也端着一碗东西。
绿珠低声问,“小姐,我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恩,我也发现了。嘘,先不要声张。”
徐又菱几步走到李绣宁的面前,故意挡着路,“李绣宁,没想到你平日里演得那么淡泊名利,实际上也不是真的不邀宠不争功啊。否则,怎么一听说殿下病了,就巴巴地往这里赶呢?”
荀香愣了一下,太子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她这个太子妃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李绣宁明显也怔住,“殿下病了吗?”
“你还装!药都端来了,还装什么装!”徐又菱高声叫道。
李绣宁身旁的珊瑚忍不住开口,“徐良媛,我们娘娘不是来送药的。前两日太子说娘娘调的粥好喝,娘娘今日又调了一碗新的,特意送过来给太子尝尝…”谁料,珊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巧莲用力地推了一下,她手里的粥也“啪”地一声,打翻在地。
巧莲盛气凌人地说,“放肆的丫头,谁借你的胆?主子讲话的时候,轮得到你插嘴吗?”
珊瑚抿了抿嘴唇,眼睛直盯着地上的粥,眼圈渐渐泛红。李绣宁则揽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徐又菱拍手笑道,“巧莲,干得好!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连带下人也没大没小的。不好好教训一顿,还以为这宫里没了规矩。李绣宁,别以为自己在东宫的位份比我高,就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爹动一动手指头,你全家都小命难保!”
李绣宁脸色一变,低头沉默。
徐又菱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还丢了一句什么狠话。荀香没有听清楚,只觉得李绣宁的整个脸色,变得像是瑶华宫后院的那口枯井了。
“李…”荀香想开口跟李绣宁说两句话,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李绣宁却带着珊瑚,直接转身走掉了。
荀香叹了口气,要不她也干脆转身走掉?她既没带粥,也没带药,就算进去了,也会被臭太子嫌弃的吧?
“绿珠…”
“小姐,你别告诉奴婢你要回去。既然知道殿下生病了,就应该进去看看呀。”
荀香抬头看了看石阶上恢弘的宫殿,又看了看地上那一团摔得稀巴烂的粥,觉得很没底气。
恰巧此时,石阶上响起顺喜的声音,“娘娘!您怎么来了?”
荀香灰溜溜地跟着顺喜往承乾宫走,听顺喜在那里念叨个不停,“殿下这两天身体不适,也没让奴才声张,不过刚刚还向奴才问起,娘娘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到读书殿去读书呢。”
荀香有气无力地说,“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顺喜推开承乾宫寝殿的大门,俯首道,“娘娘请进去吧。里面没什么人,不过月山将军也在里面。”
荀香没把顺喜的话往心里去,点了点头,就跨入了殿中。
嫁到东宫这些日子,除了大婚那夜,她这是第二次跨入承乾宫的寝殿。大婚的那夜,这里被红色给淹没了,看不到本来的面貌,今日仔细一看,她发现臭太子还是有点品味的。
至少这里的装饰简单大方,没有四处洋溢着“我是太子”的俗气。
荀香往里面走了点,看到一个巨大的墨竹屏风。屏风后面有两个隐约的人影,还有清晰的对话声传过来。先是淳于翌的声音,“旭,你回宫还没有几天,又要去西凉了。此行多注意安全,要特别小心李昊的那三个儿子。”
一个闷闷的声音应道,“嗯。”
荀香吃了一惊,直直地冲到屏风后面,果然看见那天那根大柱子,正坐在淳于翌的床边。她伸手指着他,叫了起来,“是你,果然是你!”
淳于翌和月山旭都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淳于翌的第一个反应是把半敞的衣襟拉好,火大地吼道,“谁让你进来的!”
荀香却没有理他,上前握着月山旭的手,激动地说,“上次真是谢谢你啊,没有你,我一定翻不过那个墙的!做了好事还没有留下姓名,真是难得啊!”
“…”月山旭看着荀香,一脸迷茫,“我见过你吗…”
“…”
淳于翌拍掉荀香抓住月山旭的手,从床上下来,一把把荀香拉到屏风的外面,劈头盖脸地说,“你还有规矩没有?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少府监没教过你宫里的女人不能随便见外臣吗?还有,谁允许你到我的寝殿来的?我刚才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吗!”
荀香低着头,小声地说,“这么多问题要先回答哪一个…”
“随便!”
“这两天你都没来读书殿…”荀香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淳于翌的脸色,“顺喜说你病了,本来还有点担心,不过听你说话好像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淳于翌很想把眼前这个女人拎起来,直接丢到寝殿外面去,但深呼吸了两口气之后,总算恢复了理智和平静。他回头看了一眼屏风的那边,不冷不热地说,“不是什么大病,是顺喜紧张过头了。刚好这两天有些政事要处理,所以就没去读书殿。”话刚一说完,他就有点抓狂。这算是解释么?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向她解释?!
“哦。”荀香也不知道回答什么。
“哦”算是什么回答?!淳于翌冷冷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荀香局促地握了握拳头,“有一点点事想要问问你。关于炎贵妃的生辰。”
“你负责寿宴么?又要写名单?!”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寿礼给炎贵妃…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喜欢什么?”
淳于翌忽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她喜欢的东西,恐怕你给不了。”
“…很贵?我存了点钱。”
淳于翌的笑容越发深沉,“她要我的太子之位,你打算送给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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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本经
荀香愣了一瞬才小声问,“炎贵妃要太子之位干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当了皇上,她只能是个太妃,做不了太后,便没有任何实权。但如果是她女儿当皇上,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了。”
荀香脱口而出,“女人也可以当皇上吗?”
淳于翌笑了笑,调侃道,“我就知道你当初在少府监的时候没有好好学。少府大监没有告诉过你,大佑的开国皇帝就是个女人吗?而且这数百年间,因为皇室一直人丁单薄,也出过不少的女皇。”
荀香下意识地问,“那女人如果当了皇帝,也可以有很多的男人吗?”
淳于翌双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原则上来说是这样。”
荀香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萧沐昀和淳于瑾手牵着手,站在河边的情景。她暗想,如果淳于瑾将来当了女皇,表哥肯定不会是她后宫中唯一的男人。而且表哥这样的人,放在后宫里头,实在是太浪费了。荀香忽然伸手拍了拍淳于翌的肩,“殿下,你好好保重!”说完,不待淳于翌回答,就急冲冲地出去了。
淳于翌皱了皱眉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这女人风风火火的,又是怎么了?
这时,月山旭刚好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闷声说,“翌,你舍不得媳妇么。”
淳于翌激动地叫道,“才没有!谁说她是我媳妇!”
月山旭一副了然的表情,“你脸红了。这证明你在说谎。”
“…”
月山旭若有所思,“你媳妇好像知道公主和萧沐昀的事情。”
淳于翌强忍住掐死月山旭的冲动,“我再说一遍,她不是我媳妇!你再这么说,我翻脸了!”
月山旭点点头,“不是就不是。”
淳于翌走回床上坐好,双手枕在脑后,不经意间提起,“旭,你曾经喜欢过什么女人吗?”
月山旭靠在墨竹的屏风旁边,努力回忆了一下,“嗯。”
淳于翌来了兴致,探身问,“哪家姑娘?叫什么名字?”
“炎凤。”
“…我说的是姑娘,不是你娘!”
“那就没有了。”月山旭眼中流转出一抹异彩,“太子现在是为情所困么?”
淳于翌一愣,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烦躁地说,“你可以走了,不送!”
月山旭的眼角浮现一抹罕见的笑意,转身步出了寝殿。到了门口,他又停住,闷闷地说,“翌,明天别忘了去弘武殿。”
“啰嗦!”
荀香随便寻了个借口把绿珠打发回瑶华宫,自己则偷偷拐出了东宫。
如果说东宫是个小迷宫,皇宫就是个大迷宫。荀香凭着记忆,又在路上威逼利诱了几个小宫女,总算摸索到皇帝和群臣议事的崇政殿边沿,猫在白玉栏杆之下,观察殿前。
此刻朝议已经结束,三五官员正从崇政殿中出来。荀香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萧沐昀,他俊面含光,姿仪优雅,肃板的官袍于他身上却显得飘逸清扬,像是头顶的那一片蔚蓝天空。
荀香不敢贸贸然叫萧沐昀的名字,想起儿时两人游戏的场景,学了两声怪里怪气的鸟叫。
萧沐昀身形顿了一下,一边与同僚道别,一边不动声色地绕到崇政殿后。人还未站定,就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拉着狂奔起来。
“香,香儿…”萧沐昀是文官,体力自然比不得常年在边关的荀香,没几步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荀香停下来,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松开了手,“笛子仙,这么多年了,你跑路的功夫还是这么差劲!难怪老爹说,你的本事都长脑袋里头了,半点没分给手脚。”
萧沐昀额头上出了层薄汗,温文笑道,“小猴子别嘴上不饶人。怎么好端端的跑到崇政殿来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荀香严肃了脸色,犹豫了再三才开口,“表哥,你知道公主想当女皇吗?”
萧沐昀的身形一震,眸光中流露出惊诧,“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明人不说暗话!”荀香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直视着萧沐昀,“我早就知道你跟公主的事情了,你不要瞒我。可你知道她要当女皇吗?她和炎贵妃好像要夺太子之位,这是太子亲口告诉我的。”
萧沐昀的目光落在平湖之上,不说话,喉头忽然有些酸涩之感。这世上有些事情,其实不知道比知道来得更快乐。
荀香伸手拉住萧沐昀的袖子,“表哥,我知道这天底下,没有比公主更配你的女子了。但是她若一心想要当女皇,先不论成败,你是支持还是反对?”她小心紧张地等待他的回答,因为这个回答,不仅
关系到他以后的打算,还关系到他们以后是敌是友。
良久,萧沐昀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拍了拍荀香的脑袋,“做什么摆出这样一幅苦大愁深的表情?她当不当女皇,丝毫不会影响到我们。香儿,你记住了,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倾力相助。这是打儿时起,就许过的承诺。”
荀香紧绷的脸放松下来,用力拍了拍心口,“笛子仙,你刚才不说话的时候,真是怪吓人的。”
萧沐昀笑道,“香儿,以后若是有事找我,派人到府上传个信就行,别再冒险去崇政殿。太子殿下的醋坛子要是打翻了,整个皇宫都是酸味。”
荀香脸一红,推了推萧沐昀,“快回去快回去!”
萧沐昀好笑道,“好端端的,有人脸红做什么?”
“表哥!”
“好好好,不说了,这就走。”萧沐昀拍了拍身上的袍子,转身慢慢往外走。到了宫门口,看到书童江离,静静地立在那里,心下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
“江离!”萧沐昀大步地走过去,少年抬起头来,眸子亮得发光,“少爷!您可出来了!那位姑娘又来了,跪在门口不肯走。”
萧沐昀沉声道,“你没有把我交代的话告诉她?”
“说了,可是不管用!”少年嘀咕了一声,“我看她怪可怜的,也没忍心赶。夫人曾经请她进去坐,可她不肯,执意要跪着,等您回去。”
“走,回家看看。”
荀香回了瑶华宫,三两句话就把绿珠的询问给搪塞过去。绿珠虽然对荀香的话半信半疑,终究没有再追问。
夜里,荀香要休息之前,绿珠提起,“小姐,明日弘武殿有一场比武,去看吗?”
“宫里的比试有什么好看的?肯定都是花拳绣腿。”
绿珠笑着摇了摇头,“小姐说月山将军是花拳绣腿?凤都三大公子中的‘疾风公子’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哟。”
荀香一边梳着头发,一边问,“总听你们说起凤都三大公子,除了表哥,这个月山旭也是吗?”
绿珠边把荀香的发饰取下来,边说,“凤都三大公子,分别是玉笛公子,流云公子和疾风公子。玉笛公子是表少爷,疾风公子是月山将军。月山将军的身手,据说在大佑乃至全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
荀香“哦”了一声,“那流云公子是谁?”
绿珠的手顿了一下,声音轻了许多,“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绿珠悠悠地叹了口气,“流云公子,是徐尚书的儿子。”
“绿珠,你别开玩笑了。徐仲宣不是好好地活着么?”
绿珠频频摇头,拿过荀香手里的木梳,为她梳发,“流云公子徐奕宸,文武双全。论才华,大概是整个大佑,唯一不输给表少爷的男人吧。”
荀香隐隐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又记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不过,她今天是第一次知道,徐望山还有一个儿子。
荀香稍稍出了一下神,直到绿珠的另一句话飘进耳朵里,“…而且他是亓媛小姐的夫君。徐将军死的时候,他们成亲还未满半年。”
荀香惊叫道,“什么!?七元是寡妇?”怪不得,那天群芳宴的时候,无人愿意跟那个优雅的女子说话。原来是嫌她年纪轻轻便丧夫,是个不祥人。
“小姐,我一直以为你知道的,因为徐将军就是死在跟西凉的那场决战上。他从凤都领兵去敦煌的时候,我还在酒楼上远远地看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