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瑾月一怔。

“臣只是有话想当面问一问陛下…臣想死个明白。”他委顿在地上没再看她,“臣十二岁被送到盛国,十七岁与陛下完婚。相识十年,成婚五年,臣从未有过半分异心。”

赵瑾月心里轻搐,又思量起了他不肯认罪的事。他疲惫地缓了口气,继续说:“陛下与虞国开战所以不能容臣这个虞国皇子在此当元君,臣也明白。但是…”

“臣做错了什么,让陛下这么恨。”他艰难地又抬了抬头,“恨到非让臣亲口认下这么不堪的罪名?”

赵瑾月被问得懵住,不是因为她对这些一无所知,而是因为即便已然知悉一切,她也仍旧答不了这个问题。

记忆够多,但仍是没能给她理由。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

“陛下就直接杀了臣。”他复又轻轻地笑了一声,“臣死之后,罪名任由陛下去安。”

“但您要臣自己认罪,臣没做过的事,臣不认。”

此句之后,赵瑾月面前一下安静了下去,原已虚得很轻的呼吸声都变得更轻。旁边的狱卒反应机敏,一见情形不好,忙端起参汤给他灌了下去。

赵瑾月呆立在那儿看着这一切,打了结的思绪半晌都缓不过来。

他大概真的是无罪的——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回荡不停。

原本生活在这里的那个“赵瑾月”,或许就是在按自己的喜怒来决断事情而已。

否则她为什么无法从记忆中找到一个真正站得住脚的原因呢?

赵瑾月心乱如麻。

她曾经的皇后的位子大概和这个“元君”差不多,她也并不算是一个好皇后,起码不得圣心。

但即便是那样,沈晰也依旧对她礼待有加,她再不得宠旁人也不能踩她。后宫嫔妃也好外命妇们也罢,在她面前都毕恭毕敬的,她更不曾落入过这样毫无尊严的境地。

现下,她却在面对这样一个人。

和沈晰比起来,这里同样在当皇帝的“她”真是糟透了。

她甚至觉得,就算是和从前的自己比,现下也同样是糟透了——从前的她再怎么糊涂也心存怜悯,不会只因个人喜恶就对旁人横加折磨,但现在…

眼前的这个人她都不敢多看。

.

一天一夜之后,安珏在浑身的酸疼中缓缓转醒。

在牢里待了两个月,他已习惯了睁眼便是昏暗,乍然刺入眼中的白光令他蓦然一怔,又茫然地继续睁开眼睛。

侍立在门边的两位年轻宫侍立刻相视一望,一个提步出了门,另一个走到了他床边:“常侍,您醒了。”

安珏又看了看四周,遂淡漠地看向了他:“鸾政殿?”

“是。”宫侍低眉顺眼地躬身,禀说,“昨天陛下将您从刑部带了回来,让您好生养着,太医已来看过了。”

安珏抬起手腕看了看,太医是看过了。手腕上磨出的伤口已被白练细细的包扎好,其余不太深的伤处也都上了药。

那宫侍躬了躬身:“正好您也差不多到换药的时辰了,下奴先为您换药,再让膳房送些吃的来。”

他说着伸手,安珏稍稍一避:“不用了。”

他乏力地阖上了眼:“别跟我走得太近,免得拖累你。下去。”

宫侍一愣,刚要开口,一个带着些惊喜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你醒了?”

宫侍转身一瞧,赶忙躬身问安,赵瑾月摆了摆手他便退到了一旁。

安珏躺在床上未动,她走到床边,看到他毫无情绪地望着她。

“陛下想如何?”他问。

赵瑾月勉力定着神,心情复杂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说这人是她“夫君”她一时还难以接受,但她想着,现下既然要在这儿继续活下去了,有些尚有转圜余地的事总还要尽一尽力。

比如,总不能真让眼前的人平白冤死。

她便打量着已然瘦脱了形的安珏,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可感觉好些?”

“好多了。”安珏仍是那样望着她,目不转睛但毫无情绪,“现在就可以回刑部。”

“…这什么话。”赵瑾月哑然,语结了片刻,摇头道,“那些事过去了,我不逼你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这话在安珏听来一定匪夷所思。

安珏果然觉得匪夷所思,不信任地盯了她少顷,再度问道:“陛下想如何?”

“没有…”她没由来地觉得底气不足。

安珏笑了声:“如果您想拿臣要挟虞国,大抵是不行的。”他眼中稍有了点落寞,“会再度向大盛动兵,他们便已是将臣弃于不顾了。”

赵瑾月的心弦突然一绷。

她明白这种感受,这种找不到人依靠的感受。

诚然她的境地并不曾这样惨过,但她也曾茫然无助看不到将来。

那时沈晰不喜欢她,楚怡气势很盛,她觉得日子看不到希望便让母亲进了宫。

她想让母亲开解开解她,也有那么一点希望家里能帮帮她,帮她多些底气活在后宫里。

可母亲对她说的也只是让她熬着,说她的好日子在后头。

那一瞬间,她真是觉得暗无天日。

而相比之下,安珏的处境又比她差多了。他远在异乡,虞国大约本来也帮不了他多少。战事一起他又被夹在了中间,里外不是人。

皇帝若要给他安罪名,他无处可逃。皇帝若要拿他要挟虞国…

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无那个分量。

这是种多么令人难过的情形。

赵瑾月心里仿佛被什么绞得难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复又开口说:“跟那些都不相干。”

安珏轻笑着未作置评。

“你不信也没关系,日久见人心。”她说。

日久见人心。她后来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让她不痛快了大半辈子的楚怡是个好人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心是道不明白的?

但眼下安珏当然是不明白,他一脸费解地打量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赵瑾月为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他现在见她肯定紧张得很,便又道:“你好好养着便是,等你养好了我们再说别的。”

说完她便要起身离开,转念一想,又驻足添了一句:“若你有什么话想说,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话总还是说开了好,这是楚怡教给她的。

上一世她知道得太晚了,这一次要好好地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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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的还没戳,太多了…等回头有空慢慢戳~~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二)

之后的数日, 赵瑾月如约没去搅扰安珏。安珏在狱里的两个月里自尽了十四次,她现下可不敢招惹他。

但她也没闲着,当皇帝的日子比皇后要忙得多了。

朝中,有一堆政务要她料理。让赵瑾月觉得很新奇的是她竟然真的知道如何料理。

曾经那些让她绞尽脑汁都看不懂的政书此时她都已凭借“记忆”无师自通,各种大事小情信手拈来。偶尔有那么一件两件不好定夺的大事,召集官员来议一议便是, 一切做起来轻车熟路。

后宫,赵瑾月怀着一种探索式的心态,体验了一把帝王坐拥三宫六院的快感。

她一连翻了几天的牌子,每天都翻不同的人。每每这么做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疯了,又或有些怀疑现下在拿主意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赵瑾月”在左右她的想法, 总之在冷静下来的时候她总是不太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

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不正常的。

但事实上, 假若楚怡或者某个其他来自于未来世界在这里,可能都很能理解她的想法。

——人在憋闷太久之后突然被放开, 总难免会疯上一阵。

其中大概有一半原因是真的让自己放松, 另一半是因为叛逆。

所以很多从小学到高中都很听话的学生到了大学开始疯狂打游戏逃课——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学生, 谁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这样爽啊!是从前从未体验过的爽啊!

而且在她的潜意识里, 她也或多或少地羡慕沈晰和楚怡的感情。

以前她只有沈晰一个夫君,沈晰不喜欢她她就没办法了。但现在她在面对那么多人, 她有了无数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的机会,换做是谁都会想试试看,也理所当然地可以试试看。

她也想过自己的鸾政殿侧殿里还有位被废黜的元君, 或许可以重修旧好一下。可想想他先前经历过的事情又觉得这事太难,远不如找一个没伤过心的人来得容易,后宫便自然还是首选。

两种情绪结合在一起,赵瑾月头几日觉得无比痛快。就像一匹自幼被圈在马厩里的小马驹突然见到了草原一样,她新奇地探索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但几日之后,她就觉得乏味得狠了。

那些男人对她过于小心恭敬,弄得她在和他们相处时也放松不下来。

她也因此而明白沈晰为什么喜欢楚怡了,楚怡这个人表面上的规矩过得去,但心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对沈晰也没那么毕恭毕敬。

坐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不缺对他恭敬的人,但缺能好好说话的。

赵瑾月心情复杂,觉得这大约就是高处不胜寒。

是以她很快就对后宫没了兴趣,宁可将大把的事情花在政事上。当然,牌子还是隔三差五地会翻一翻,正所谓由奢入俭难(…)。

如此过了一个月,赵瑾月差去安珏身边的宫侍来回了话,说安常侍能下地走动了。赵瑾月松了口气,打算去侧殿看看他,又谨慎地先问了问具体的情况,比如他有没有提及什么在意的事,又或有没有什么要当心的地方?

她这么个问法弄得那宫侍好生苦思了一番,最后回道:“常侍平时一日里也不说几句话,下奴也没看出什么。就是…常侍睡觉总不□□稳,有点动静便会惊醒,安神的汤药也不太顶用。”

赵瑾月点点头,心里不由一声长叹。

她能想到他为什么会这样。在牢里的那两个月大约都没有安稳觉可睡,旁边一有动静多半就是又要去受审,换做是谁出来后大概都难以缓过来。

“朕去看看。”她说着便起身向侧殿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直灌而来的寒风令赵瑾月一愣。

她不由在门口滞了一下,转而注意到是正对着门的窗户开着。

站在窗前的人也滞了一下,而后一弹指的工夫,他便跪了下去:“陛下。”

“怎么在这儿站着。”赵瑾月锁起眉头,几步走过去便关窗,关好窗户又转回身来扶他。

四目相对的一刹,赵瑾月扶在他腕上的手一紧。

他怎么…

她有点惊异地多看了两眼,一时很有些不敢认这是一个月前见过的那个人。

那时他瘦脱了形,感觉就是一张布满伤口的皮囊包着一把枯骨。眼下也不算完全养回来了,却也已十分好看。

平心而论,她不能说他比沈晰更好看,因为他们截然不同。沈晰身上有那种命中注定的帝王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仪他是没有的,但他比沈晰多了一份超脱的仙逸。

尤其是当下,他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风姿卓绝得不像尘世间该有的人。

赵瑾月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就算是这些日子“熟悉”了这里的后宫,也依旧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竭力地回过神,但心跳仍是乱的,便下意识地用偏于淡漠的声音来掩盖这份心慌:“听说你好些了。”

“…是。”安珏打量了她两眼,颔了颔首。

赵瑾月此刻才算完全续上思绪,咳了声,又说:“才刚好些…别这样站在窗前吹风。”

安珏没有接话,赵瑾月在心神混乱中也不敢和他对视,她避着他的目光,视线在刚关上的窗子上停了停,意识到了外头有什么。

——这里是鸾政殿的侧殿,从此处看出去,外面是一方铺着青砖的空地,两丈外就是宫墙,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便有些局促地又说:“再说,这儿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若是觉得屋子里闷得慌,不如索性多穿些衣服,出去走走。”

他明显地诧异了一下,却摇头:“不了。”

赵瑾月想起了自己病重时沈晰和楚怡变着法地邀她看比武的事,便换了个说法:“陪朕出去走走?”

他眉心微微一跳,又摇头:“臣不想去。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赵瑾月哑了哑,也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

安珏一声嗤笑。

赵瑾月瞧出了那股讥讽,也知道他在破罐破摔。

也是,她没什么理由让他信任,也没法在那些事后让他相信他真的还能好好活着。

赵瑾月觉得懊恼无比,原来无法交流能让人如此痛苦!她理解了沈晰,但她没法像沈晰一样转身去见别人。

在她和沈晰之间是她自己的问题,沈晰不欠她的,也尽力过了。

但在她和安珏之间,她是那个“系铃人”。

赵瑾月不得不思索着做一下变通:“好,那朕跟你说实话。”

安珏长睫微颤,继而抬起了眼帘。

“两国交兵,你的命是肯定留不住了。这些日子朕想了很多事,觉得相识一场,总该让你走得舒坦一些。”她道。

安珏情绪没什么波动,点了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所以你…”赵瑾月抿了抿唇,“若让你说个遗愿,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安珏沉吟了会儿:“什么都可以么?”

赵瑾月颔首:“只要朕凭一己之力能做到就可以。”

换言之,他想让她撤兵是不行的。倒不是她对这盛国有了多少责任感,而是因为这回实在是他虞国先起的兵,她若此时要盛国撤兵恐怕是要被朝臣骂死。

安珏端然听懂了她的意思,抿着笑又沉吟了下,跟她说:“臣想跟陛下一起用个膳。”

赵瑾月一讶。

“可以么?”他追问,她赶忙点头:“今晚便可以,就在你这儿用。”

安珏应了声“好”,从容得好像只是简单用个膳。

赵瑾月被他弄得心里难受得紧,鼻中也一阵阵酸涩,一时间实在没办法继续面对他,便推门离开了寝殿。

.

晚膳自是照着安珏的喜好备的,来自于另一个“赵瑾月”的记忆并没能告诉她安珏爱吃什么,但好在膳房有些记载。

赵瑾月觉得这种类似于“断头饭”的用膳原由他大概会有些话想说,便没留宫人在屋里,但在两个人一并坐下来后,屋里却安静得犹如无人之境。

最后还是她撑不住说:“用膳。”

两人先后拿起筷子,她夹了个醋溜丸子搁到碗里,与此同时,安珏送了一筷子油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