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与顾大姑盘膝坐在窗下的大炕上玩骨牌。玩过几轮,顾大姑轻声问道:“你看着,觉得怎样?”
顾夫人将摸到的骨牌掩到手心,眯着眼看了一会,淡淡道:“还看不透。”
“也有你看不透的人?”顾大姑把手中的一点丢了出去。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有双火眼金睛似的。”顾夫人一笑,轻声道:“还真是看不透她。让她管家那会,我冷眼看着,倒真像是一心一意为顾家筹算,竟没有一点私心,我放了几本帐册出来,若是有心之人,不会不琢磨的,她却根本无心于此。不让她管了,她一句多话都没有,很干脆地就把钥匙交了回来。若说全是装出来的,那是大奸大恶之人才有的本事,可她才十六岁!我身子不好,她侍奉我,看得出是用了全部心思的,若是不说,别人哪知道是妯娌,只当是儿媳妇呢!”
“这么说来,真是顾家捡了个宝?!”顾大姑摸了张六点,笑得跟捡了元宝似的。
顾夫人不动声色地丢出一个四点,叹道:“可一想到她姓苏,我这心里就…”
顾大姑犹豫了半天,狠狠心没有吃,摸上来是个五点,凑成一对梅花,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劝道:“你也别太操心了,左右在这府里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外头还有定昭呢。”
“就是定昭让我看着忧心啊。”顾夫人低低道,“你这个弟弟,你不是不清楚。他做戏做到这个份上,背后的心思只怕…”
顾大姑叹道:“是啊,我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的,不知道他这是要唱一出什么戏。定昭小的时候我还能看透他,水是水,砂是砂,对谁好便恨不得掏出他全部的心肝。他四岁那年出疹子,是你抱着他没日没夜熬过来的,他就把你当成了亲娘。你怀云臻时,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连明永都…”
说到这里,她笑得前仰后合,“明永…明永来和我抱怨,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进你的房,定昭都跟看贼似的…”
顾夫人啐了她一口:“你个没羞的,做了奶奶的人还说这话…”见顾大姑越笑越厉害,她也笑道:“你别笑我,当年谁和姑爷到海上跑了一年,回门时就抱怨规矩多,不能和姑爷睡一间房…”
两人笑了一回,顾夫人叹道:“你说得对,我现在也越来越看不透定昭了。自打明永走后,他反倒和我疏远了,以前像是我儿子,有什么说什么,现在比一般的小叔子还要恭谨疏淡。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开他的心结。唉…”
“这结啊——”顾大姑丢出一张牌,淡淡道:“别人是没办法解开的。只怕要等到那结在他心里烂了,腐了,活生生剜去一团肉,才会长出新肉来。”
※※※
顾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将手中的骨牌对来对去。
澄黄色的骨牌在琉璃灯的照映下发出淡淡的光泽,许是盯得久了,让她眼睛有点泛酸。
那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少年,从西疆回来后就成了再也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他带回了丈夫的灵柩,又支撑着这个家度过最艰难的时刻。从此他就成了长袖善舞、手腕狠辣的纪阳侯,越是陌生的人,他越是彬彬有礼、笑脸相迎,唯独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淡淡的神情。
他每天很恭谨地来向她请安,尽着一个小叔子的本份,恭敬而又郑重地和她讨论各项家事。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兴冲冲地跑进来叫她“大嫂”,在她为他抹汗的时候,告诉她今天又去了哪里,认识了什么人;告诉她城南的桂花树全开了,曹公家的三公子和四公子又为一个女人打了一架。
他也不再带着云臻跳到荷塘里摸鱼,不再带着他去老宅捉蛐蛐,无论言行举止,他都比自己死去的丈夫表现得更像一个严父。
但她知道,这些年,她身边的某个人,总会去向他禀告,自己今天吃了什么,笑了几回,腿脚还痛不痛,睡得好不好。他也总会在某个角落,用一种复杂的目光默默地看着云臻。
但唯独,他没有再正视过她的目光,这些年,一次都没有。每当她想像从前一样,细心地为他整理衣冠,叮嘱他要多穿件衣服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避开去。
他变得越来越深沉,也许只有在静若面前,才能见到他轻松而稍带些许孩子气的笑容。
是不是要剜去他心头那块腐肉,他才会像从前一般用明净的眼眸看着自己,欢喜地叫一声“大嫂”呢?
琉璃灯罩后爆出一团灯花,同样沉思着的顾大姑像被惊醒似的,道:“对了,我正要问你,我听说云臻有了意中人,两次发烧都只叫她的名字,可这姑娘却再也找不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夫人的手在扣着的骨牌上轻轻抚过,像是要敛去那令她眼睛泛酸的光芒,轻声道:“我正为这事愀心。那女子似是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可云臻现在反而只字不提了。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若是动了心,十头牛也拉不回,这只字不提了,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怕只怕他走定昭的老路…”
顾大姑恨恨道:“怎么顾家的男人,个个都是多情的种?!”
说话间她终于打出了那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六点。顾夫人眼眸一亮,把手中的骨牌翻出来,笑道:“天牌对!对不住,我赢了!”
顾大姑气得想掀桌子,道:“怎么次次都是你赢?你算一算,这些年我一共输给你多少了?”
顾夫人笑眯眯地将碎银子收入荷包中,道:“赢了你又怎么了?你媳妇也娶了,女儿也嫁了,我可还没娶儿媳妇呢!”
※※※
静若离了顾大姑的视线,便像脱了疆的野马,恨不得整个人都吊在顾宣身上。顾宣索性将她骑在肩头,静若得意地左顾右盼,跟着她的丫环吓得想把她抱下来,顾宣不允,静若更得意了。
出得府门,随从们牵过马车来。顾宣却道:“老宅也不远,现在东市正热闹着,不如我们在东市逛一逛,走过去。夫人,你意下如何?”他后一句话说得极是温柔,看向有些失魂落魄的其华。
静若喜得不行,拼命扯其华的衣袖,其华这才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忽然间一声马嘶,一匹四蹄雪白的黑色骏马从石狮子后冲出来,踢踢跶跶地奔到其华面前,便要去舔她的手。
其华愣了一瞬,眼见顾云臻还没有从大门后出来,急忙尖叫一声,往顾宣身后躲。管家急得大声叫道:“谁管小侯爷的马?还不赶紧拉住它,吓到夫人了!”
顾云臻落后十余步,其华尖叫时他刚刚迈出门槛,没看到黑芙蓉去亲热地舔她的手,只看见其华小鸟依人般地抓着顾宣的衣袖,看着被拉开的黑芙蓉,满面嫌恶地捂着鼻子道:“这谁的马啊?臭哄哄的!”
黑芙蓉眼神中透着委屈和不解,被拉开来。随从连连给其华鞠躬:“对不起,夫人,小的也是这两天才伺候这马,没看住它,吓到您了。”
顾宣摆了摆手,道:“算了。”他看了这随从一眼,疑道:“你不是这府中的?”
顾云臻忙走上前来,道:“这是军粮署的罗大哥,我见他办事得力,便留在身边。”
顾宣淡淡地“嗯”了声,道:“你们不用跟着,都散了吧。”
※※※
入夜时的东市是热闹喧哗的,灯光、人声、笑容,让夜色在这里成了淡淡的背景。
东市上的东西极丰富,冠子、衣饰、香料、珠翠、绢绸、书画、料器,诸般杂卖,无不荟萃其中。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散发着诱人的香葱味,月光如水,照着满街喧笑的人群。
静若在每一个摊档前都看得挪不动脚步,顾宣极有耐心地为她买下糖人、毛猴、灯笼,又不时微笑着问身边的其华,“夫人,你想买什么?”
其华隔了多日再见到顾云臻,本是心乱如麻,但自黑芙蓉来舔她的手之后,便清醒过来。入了东市她便依在顾宣身边,不时与他说笑两句,又帮静若挑着小玩意。她以前因为舍不得把沈红棠一个人丢下,很少来逛夜市,现在逛着逛着逐渐来了兴致,到后来,和静若一样左顾右盼,只觉处处都透着新奇。看到首饰衣物珠翠之类的摊档,她总要多作停留,但每当顾宣问她是否看中什么,她又只是摇一摇头。
顾云臻跟在三人身后,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拿着糖人和毛猴,看着身前之人,一个娇秀妍美,一个清俊挺拔,加上玉雪般的静若,恰似一家三口晚饭过后,在这热闹的东市享受那一份天伦之乐。
明知不该跟过来的,跟过来,只不过让自己更煎熬。可见到那一张面容,他便失了魂,也许只是如孩时那样,听小叔叔讲故事讲到悬念丛生处停住,便总是难以入眠,半夜光着脚钻到他被子里,缠着他问: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个挎着竹篮叫卖香囊的老婆婆走到四人面前,笑道:“公子,夫人,买个香囊吧。”
香囊做得并不是很精致,还不如紫英的手艺。但其华看到那老婆婆满头银发和身上破旧的衣服,知道她的全部生计便是靠着这几个香囊,便对顾宣道:“买两个吧,我戴一个,静若戴一个。”
顾宣点头,“好,你们挑吧。”
其华和静若蹲在竹篮前,叽叽呱呱地讨论了半天,不知挑哪两个好。老婆婆看了一眼顾宣,又看了一眼顾云臻,只觉两人都一般的清秀俊美,拿不准谁才是这位夫人的夫婿。
她见其华和静若半天都挑不定,也有点急了,便赔笑道:“夫人,恕老身说句实话。这女人的佩饰嘛,往往男人更有眼光,不如让两位公子帮二位挑吧。”说着把竹篮递到顾宣面前。顾宣看了看,挑了一个月白底绣腊梅的,虽然绣工极普通,但斜斜一枝,梅花疏落傲雪之意还是呼之欲出。
竹篮递到顾云臻面前,他本没有心思细看,但一瞥眼间见其华腰侧并未佩带任何饰物,便认真看了一会,挑了个石榴红绣瑞云芝草的。
老婆婆笑着收了顾宣递上来的铜板,继续向前叫卖。
顾宣和顾云臻各自看了看手中的香囊,同时将香囊递向其华。
☆.蛐蛐笼
其华不由愣住。顾云臻看了看顾宣,方想往回缩手,顾宣已微笑道:“夫人,你先挑一个吧。”
静若本想跳起来拿的,听到这话,便鼓起了腮帮子不出声。顾云臻索性将香囊往前递了一些,竭力装出坦荡的样子望着其华。
其华的目光在顾宣手中那个梅花香囊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顾云臻手上的香囊。那团石榴红在她眼前逐渐淡去,她看到他手腕处青筋在有力地跳动,就像当日在山崖上把她拉上去抱在怀中时,那“卟嗵、卟嗵”作响的有力心跳。
在小木屋中怀着欢喜而又羞涩的心情写下“定昭”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曾憧憬过有朝一日能与他同游夜市,他会如戏文中的翩翩公子一般,亲自为她挑选簪佩饰物,又亲手为她戴上。只是再未料到,这一幕会是如此上演。
她慢慢地移开目光,看向顾宣手中那个香囊,微笑道:“寒梅傲雪,倒是…”
静若见这三人都视自己如无物,小嘴早嘟起很高。见其华眼光从顾宣手上移到顾云臻手上,又从顾云臻手上移回顾宣手中,她小心肝也跟着跳了几下。
眼见其华就要把手伸向顾宣手中的那个香囊,她一把扑上去,抢过顾云臻手中那个石榴红香囊,道:“五舅奶奶,这个好看些!您挑这个吧。”
说着她将石榴红香囊胡乱系在其华腰间,又将顾宣那个梅花香囊拿在手中,满面遗憾地说道:“这个不是很好看,就给我算了。”
顾宣一怔,旋即笑着弯下腰替她系好香囊,将她抱起来往前走。走出几步,静若憋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又想讨好顾宣,便咬着他的耳朵,悄悄道:“五舅爷爷,您挑的好看一些。表叔没眼光,不过咱们得给他点面子。”
顾宣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顾云臻和其华,见二人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嘴角讥诮之意一闪而过。
其华慢慢地将香囊系好,心中又欢喜又难过,极力抑制着不露出来,也不敢看顾云臻,将头一低,疾步向前走,这时方觉手心已是凉津津的。
顾云臻见那石榴红香囊系在了其华腰间,说不出的高兴,恨不得抱着静若亲上一口才好。他偷偷看了其华一眼,见她面上神色若怔若喜,又像带着丝忧虑,不知究竟是何心思,连带着自己心思也乱了起来,不停想道:她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二人跟在顾宣身后,如梦游般地往前走,满街热闹喧哗的声音,都恍如未闻。
※※※
穿过东市,忽然马车驾驾之声大作,听声音来得甚急,四人忙避在路旁。只见几驾马车前奔后追而来,惊得路边行人纷纷躲闪。
顾云臻见这些马车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驶得飞快,路人稍躲闪不及,便有被碾倒之虞,正想上前喝止,却听一驾马车中有人连声唤停。
一阵马嘶声过后,武安侯从车窗中探头出来,笑道:“哟,还真是定昭兄!你这是往哪儿去啊?好久都不来和弟兄们喝酒了。”
顾宣笑着走上前,斜靠着车窗,道:“你们玩的花样越来越新鲜了啊,敢在京城大街赛车,不怕缇骑郎将你们抓到京兆府去?”
“只要你定昭兄不管闲事,谁敢抓我啊?”武安侯嘻嘻一笑,目光在一边的其华身上打了个圈,笑道:“哟,这位就是嫂子吧?”他跳下马车,叫道:“弟兄们,出来出来!快来见过嫂子!”
便有一帮公子哥醉醺醺地从另几驾马车上下来,嘻笑着拥到其华面前,纷纷道:“给嫂子请安了!”又有人伸手笑道:“嫂子给点见面礼吧。”
其中一人喝得烂醉,只当是到了春风阁,众人叫着“嫂子”的人是哪位兄弟的相好,便要来解其华腰间的香囊,嘴里胡吣道:“大哥怎么也不送个好一点的,这个太俗气了,配不上嫂子。嫂子不如给兄弟我留个念想吧。”
其华气得粉脸通红,捂住香囊,往后急退几步,怒叱道:“滚开!”
顾云臻大怒,纵身上前,揪住那人衣襟,厉喝道:“你做什么?!”
公子哥们酒都醒了几分,连忙上前劝道:“云臻,他喝醉了,别和他一般计较。”
顾宣走上前来,轻轻将顾云臻的手拨开,道:“都是你的世叔,不许无礼。”说着抬起右脚,作出要踢人的样子。那帮公子哥一阵哄笑,也装出被踢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口中兀自油腔滑调:“唉呀,定昭兄畏妻如虎,难怪很久不和我们喝花酒了。”架着那人逃回马车之中。
武安侯见其华和顾云臻都是一脸鄙夷憎恶的神色看着自己这帮人,便揽着顾宣的脖子低声笑道:“你这个娘子和侄子,有点欠□,不如兄弟我来帮你…”
顾宣将他的手反扼到身后,他“唉呀唉呀”地叫出声来。顾宣把他丢到马车上,一脚踢上车门,笑道:“快滚吧。”
武安侯又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挤眉弄眼道:“改天到春风阁喝一杯,兄弟我作东。”他吹了声口哨,马车扬长而去。
其华恨恨地说了声,“纨绔之流,浪荡狂徒!”说罢狠狠盯了顾宣一眼。
顾宣只是微微笑了笑。
顾云臻见其华的手仍紧紧捂着那个香囊,像是护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想着原来她是喜欢的,不由心中一荡,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一路走来,眼中除了那一抹石榴色,便再无其他。
※※※
再转过一条街就是顾家老宅。到得门口,顾宣将静若抱了起来,道:“静若,等会有个爷爷来开门。这个爷爷呢,在战场上很勇敢,还救过大舅爷爷一命,为此跛了一条腿,脸上也被砍了一刀。你待会见了他,要记得叫孙爷爷。还有,不要总是盯着他看,那是不礼貌的,知道吗?”
静若乖乖地应了。顾宣扣响门环,过得许久,大门才“吱呀”地向后打开,先是一盏灯笼挑出来,紧接着一个人头探出来。纵是顾宣先前说过那话,静若和其华还是被眼前的这张脸吓得尖叫了一声。
只见那老头脸上一道刀痕从右耳直到左下巴,像是整张脸被活生生砍成两半,黑红的肉向外翻着,甚是吓人。见是顾宣,他咧开嘴一笑,“原来是公子来了,我以为又是哪个小毛贼来偷我的花呢。正想着公子几年都没有来捉蛐蛐了,今年会不会来。”
四人随着他往宅内走,走得一段路,静若总算不那么害怕了,抱着顾宣的脖子,看着孙老头,怯怯地叫了声“孙爷爷”。
孙老头喜得连声应了,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变出一朵花来,递给静若,“乖,给你。”
顾宣微笑道:“孙管家,今年花种得不错嘛。”孙老头笑得面上那道刀痕愈发恐怖,他没有撑拐杖,又要跟上顾宣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得极吃力。其华心生怜悯,刚想扶一扶他,却见顾宣微一摇头,眼神凌厉,便收回了双手。
孙老头笑道:“前段时间晚香玉出得好,卖到香料铺,一共卖了十二两银子,都缴到府上了。就是看着今年秋天雨水可能会比较多,不知白菊能不能晒得像去年那么好。”
说话间到了西院,这里虽多年无人居住,但仍十分整洁,显见是日日有人擦拭的。孙老头道:“公子且等一下,我去烧点水。”
见他一瘸一拐地去了,其华忍不住问道:“这老宅就孙管家一个人看着?他是顾府的救命恩人,怎么让他一个人做这么多事?还要将园子的进项缴上来?”
这问题顾云臻几年前就想问了,便道:“是啊,小叔叔,孙伯伯年纪大了,又跛着脚,为什么由他一个人住着?不如接到咱们府中,也好让他颐养天年。”
顾宣负手看着四壁上仍保存完好的字画,淡淡道:“这是大哥当年安排的,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你们且想一想。想得出来的,可以提一个要求,只要不是太过份,我都可以答应。”
其华总觉孙管家这事挺熟悉的,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用心想了想,忽忆起曾在顾显的手札上见过相关记载,不由“啊”地一声,拍手道:“我知道了。”
顾宣略带讶意地望向她,其华心中得意,说道:“孙管家自尊心极强,跛腿毁容之后,最怕人家说他是个废物,也最恨别人同情怜悯他。如今以老宅重要为由,请他代为管理,还让他将每年园子的进项缴上来,既可人尽其能,又能让他觉得自己仍是个有用之人,自比在府中吃闲饭要好。其次,若放在那府,他这身份,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那府中也不好立规矩;再者,他毕竟有恩于顾家,日子久了,若遇人挑唆,难保不会起挟恩图报之心,到那时,反而坏了双方的情义。”
这一通话说下来,顾云臻闻所未闻,只觉十分新奇,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与青霞山的少女截然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顾宣也大为震惊,当初顾显让他自己琢磨,他琢磨了半个月才领悟到其中的驭人之术,没想到其华短短时间内,竟能说得丝毫不差。
他心中骇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顾云臻道:“去把吹管和捕网拿出来。”顾云臻跑了出去,仍频频回头看向其华。
※※※
顾宣到院中折了几把棕叶,不一会便织出了一个蛐蛐笼。其华看着,只觉他那双手比夜市上卖蛐蛐笼的人还要巧。他蹲在地上,绿色的棕叶在他修长的手指中翻飞,织的又是这等俚俗的玩意,可那神情与姿态,仿佛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正在临波作画一般。
她鄙夷地扁了扁嘴,却又舍不得不看,拿起一片棕叶学着编了起来,口中道:“提个什么要求呢?我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静若?”后一句却是向静若说的。
静若蹲在一旁,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嗯,要五舅爷爷唱首曲子吧。”
“这个太便宜他了。”
静若歪着脑袋想了想,叫道:“要不,要五舅爷爷跳个公鸡舞!”
其华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公鸡舞?”
静若兴奋起来,跳起来道:“就是把扫帚绑在屁股后面,学公鸡的样子跳舞,我家吴妈最会跳!”说罢她学着公鸡走路的样子,弯着腰,昂着头,左右晃动着小屁股,脖子一耸一耸,嘴里“咯咯咯咯”地叫,肉乎乎的小手还在身边不停扇动。
其华笑得几乎坐在地上,眼泪都迸了出来,道:“这个不错,可以考虑一下…”
顾宣抬头盯了其华一眼,见她明眸若水,盈盈而笑,嘴角狡黠之意甚浓,分明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心生疑云,琢磨一番,忽然间脑中闪电般一亮,终于明白她从何而知。再想起手札上所记之事,不知她究竟看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他似被人窥得了什么隐秘,禁不住一阵恼怒,冷哼一声,将她手中刚成型的蛐蛐笼抢过来,不屑道:“织的什么东西?!”丢在地上,一脚踩扁。
其华大怒,抓起地上的棕叶就往他身上甩去,又抢过他身边织好的蛐蛐笼,意欲踩扁,可见那笼子织得太过精巧,终究舍不得。顾宣见她气得小脸沉如墨斗,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大乐。
其华看着他微勾的嘴角,恨不得将手中的蛐蛐笼拍到他脸上,正犹豫间,瞥见顾云臻跑了回来。她心中一颤,拿起一片棕叶,娇声道:“相公,我织得不好,你教我吧。”
顾宣也马上换了脸色,道:“好,你看着,首先要这样…”说着还倾身过来,捉住其华的右手,柔声道:“从这里穿过去,对了,再从那边穿出来,真聪明…”
静若看看顾宣,又看看其华,小脸蛋上满是不解之色。一阵秋风从堂外吹进来,她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顾云臻呆呆地站在门槛外,看着其华依在顾宣怀中,俏脸上笑意浅呈、柔情毕现,腰间香囊的流苏垂在地上,已然沾染了灰尘。
他胸口一酸,手中的捕网“啪”地掉落在地。
原来,她终究是不喜欢。
☆.夜朦胧
顾宣又编了几个蛐蛐笼,才站起来道:“好了,咱们开始吧。”
四个人到了厨房后。顾宣提着灯笼,将吹管交给其华,道:“等会你注意看我的口型,我会示意,然后我将灯笼照向有蛐蛐的地方,你将吹管插到蛐蛐后面,吹一口气。蛐蛐就会向前跳,云臻则负责捕捉。”
其华接过竹制的吹管,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捉,要用吹管呢?”顾宣道:“如果直接捉,拿不准蛐蛐会往哪个方向蹦,容易伤到蛐蛐。但蛐蛐对身后气流的变化最敏感,如果用吹管吹气,它便会往吹气相反的方向跳,这样容易捉一些。”其华倍觉新鲜,也忘记了先前和他的不愉快,连连点头。
静若连声叫道:“那我呢?我呢?我做什么?我来捉吧!”说着便要来抢顾云臻手中的捕网。
顾宣还未发话,顾云臻已一把将她推开。他心中窒闷,口气便也不佳,“去去去,你个捣蛋鬼,在一边看着就是了。小屁孩懂什么?别蛐蛐没扑到,你反而摔一跤!”
静若到京城时,顾云臻还在天驷监服役,之后他又因军粮署之事忙碌,鲜少与静若见面,更别说像顾宣一样陪着她玩耍了。静若之前一次见到他,还是他穿着贱役的衣服跪在顾宣面前认错的时候,所以在她看来,这个表叔很不听话,只会惹大舅奶奶掉眼泪,于是连带他挑的香囊也不喜欢。这刻被顾云臻这么一鄙夷,她气极,差点就要哭出来,但又不欲在他面前示弱,便扁着嘴死命憋住。气急败坏之下她一把抓住顾云臻的手腕,用力咬了下去。
顾云臻没有提防,“啊”地大叫一声,可静若咬得很紧,他又不敢伤到她,怎么甩也甩不开。
其华忙上来将静若抱开,静若甩手蹬脚,嚎啕大哭:“你才是捣蛋鬼!你是个大坏蛋!要把你关到牢房里,再也不许放出来!”
顾云臻看着手腕上深深的牙印,不禁又痛又尴尬,万没料到自己随便的一句话竟会伤了静若小小的自尊心。
其华轻拍着静若的背心,哄道:“静若误会了,表叔是为你好。这里是老宅,很久没人住,有很多蛇,还有一种咬人的虫子长得和蛐蛐很像,万一咬到静若了,脸上就会留下一个疤,那样静若就不是小美女了。”
她哄了许久,静若的哭声才慢慢小下来,但仍抱着她的脖子抽抽嗒嗒,“…表叔…是个大坏蛋…我不要表叔和我们玩…”
顾宣撩起衣摆,在她身边蹲下,轻声劝道:“静若真的误会了,表叔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的。”
“什么任务?”静若抬起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犹包着一泡泪。
“静若想一想,抓到大坏蛋了,要怎么办?”
“打一顿板子,再把他们关起来!”
“嗯,坏蛋是要关起来的,而且还要看得严严的,不许他们逃出去。蛐蛐也是一样,捉到后要把它们关在笼子里,不许它们逃走。这个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静若想了想,这才破涕为笑,接过顾宣手中的蛐蛐笼。顾宣肃容道:“一定要看紧了,不许它们逃出去!知道吗?”
静若拼命点头。顾宣和其华站起来,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