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六忽单膝跪下,“小侯爷。”顾云臻吓了一跳,忙将顾六拉起来,“六叔,您这礼我承受不起。”顾六含泪道:“小侯爷,我不知道这件事当不当告诉你,可我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三哥也说应该让你知道。我明天就要回灵州了,有些话不得不说与你知道。”
顾云臻见他这样,知道事情严重,忙让到桌边坐了,道:“六叔,您慢慢说。”
顾六道:“顾家封地纪阳府,纪阳庄子收上来的进项,每年约在一万两银子左右。”顾云臻此番去纪阳府,也了解了一番,便点头道:“这个我知道。”顾六道:“可是顾家家大业大,更要兼顾西路军,有许多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开销,所以,这一万两远远不够。”顾云臻讶道:“那其他进项从何而来?”
顾六道:“其实自老太爷以来,西路军便一直在吃空额,说是二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有十五万众。奈何朝廷对军饷一项查得越来越严,老太爷便开了一些暗例:比如收了马队或私盐贩子的银子,让他们在辖地内通行无阻;或者在打仗时,顺手掳了对方的钱财,却不曾上缴朝廷。甚至还…”顾云臻心中怦怦直跳,睁大眼睛盯着顾六。
顾六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实在周转不灵时,老太爷当时暗许部分弟兄出境,故意挑起双方战事,再发动一场快速的小规模战争,将西夏人的城镇洗劫一番,然后再与西夏人和谈,休止干戈。对朝廷上报,只说是西夏人越境,西路军被迫还击,将敌击回境外,朝廷再褒奖一番。从西夏人那里抢来的东西自然入了西路军,并不曾上缴。再加上朝廷的奖赏…”
顾云臻听得瞠目结舌,只听得顾六续道:“侯爷接掌西路军后,想对这种痼疾进行革新,奈何一直与西夏人交战,腾不出精力来处理。直到公子接手,这样的事情也还一直在军中继续。几十年下来,算一算,用这种方式累积的银子,怕有上千万两了。”
顾云臻的酒劲顿时全醒了,惊呼一声,“上千万两?!”顾六点头:“是。这笔银子,侯爷存在通和钱庄,并下了严令:不到西路军生死存亡的时候,不得启用!而且这笔钱只能用在弟兄们身上。侯爷手上没有动用,公子接掌纪阳侯府以来,也一直没有动用。但是上个月,三哥无意中得知,那一千万两银子,被取出了三百万两。而按通和钱庄的规矩,他们只认章不认人,提钱的印章,只有公子一人知道收在哪里。”
顾云臻沉默片刻,道:“小叔叔定是有什么事需要急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顾六道:“如果真是一时急用,那就好,怕就怕…”他咬一咬牙,终于将放在心里很久的事情说了出来,“怕就怕因为小侯爷袭位在即,公子另有打算!”
顾云臻猛地站起来,喝道:“六叔!”顾六跪了下来,泣道:“小侯爷,六叔知道今天说的这些话,你可能接受不了。可六叔问心无愧,即使日后去了九泉之下,见到侯爷,六叔还是这么说。小侯爷可知,此番圣上命西路军裁军三万,再撤回五万至陇南开荒屯田,初步拟定的名单,裁撤的全是当年侯爷的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顾云臻面前,道:“这是三哥的信。这几年,三哥处处受顾九制肘,军中大事根本不得与闻。公子说要改革西路军,可每一项措施,针对的都是侯爷在世时的心腹之人!兄弟们心中早有想法,奈何小侯爷您尚未成年,一直处于公子的监护之下,大伙也不好说。可现在公子步步紧逼,若是小侯爷再不知道真相,只怕…”
顾云臻接过信,感觉却像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忙丢在一边,烦燥道:“你们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小叔叔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今天进宫,圣上还说了,让他先带我两年,等我熟悉军中和府中事务,堪当重任了,十八岁时便正式袭爵。”
顾六冷笑道:“若不是圣上今天下了这样的旨意,六叔也不敢来和小侯爷说这些话。现在圣上的旨意是下了,但这两年之中,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谁也不可预料!毕竟长房只您一人,二房三房四房的三位爷走得早,没有留下骨血。若您有个好歹,公子便会名正言顺地把这个纪阳侯永远地当下去!”
顾云臻拍桌而起,怒视着顾六,顾六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望。顾云臻心中一软,坐下来,道:“六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关于小叔叔,你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顾六沉默许久,低头道:“是,是六叔造次。”他转身走向门口,忽然又停下来,也不回头,轻声道:“小侯爷,侯爷如何死的,您定不会忘记。可是公子也知道你不会忘记,一旦你权柄在握,他就不怕你心怀怨恨、清算旧帐吗?顾九这些人,会心甘情愿地将军中大权拱手让出吗?”
顾六走了很久,顾云臻仍是心乱如麻,最终还是将顾三的信展开看了,看过之后更是心烦,便起身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府内乱转。不知不觉走到俯仰轩前,远远看向屋内,顾宣正坐在灯下,披衣执笔,写着什么。
顾云臻自昨日起,一心想着要向顾宣开口,禀报认识其华并想娶她为妻的事情,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竟没有勇气如往常一样走进去。
良久之后,他终是转身走开了,这一走便一直走到了居仁堂外。这里是顾府的正堂,“居仁堂”三字是惠帝亲题,取居安思危、仁勇无双之意。虽年代久远,因为每日擦拭,匾额仍是焕然一新,尤其那三个字,更是殷红如血,仿佛就要从匾额上蜿蜒流淌下来。
☆.人心险
顾十一遥遥望见顾云臻的背影,奇道:“小侯爷怎么不进来?”顾宣蘸了墨,手腕一旋,写下最后一句,淡淡道:“人大了,就会有自己的主意。”
顾十一道:“圣上今日这番作态,究竟是何用意?”
顾宣取过案边的帕子擦手,笑道:“有人见狼崽子长得太慢,便急着替它磨利爪子。可惜爪子磨得再利,这狼崽子实际上还是一头羊。”
顾十一耸了耸肩,接过册子看了,叹道:“侯爷,真不知该如何替这些老弟兄感谢您。”顾宣也自伤感,道:“这些叔伯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眼下圣上若真将他们裁掉,我总不能见他们带着一身的伤痕身无分文地回家。”顾十一道:“只是动了钱庄的银子,将来万一小侯爷知道此事…”顾宣舒展了一下双臂,道:“他在我这个位置,也一样会这么做。”
安置退伍将士的事情处理妥当,顾十一放下心头大石,忽然想起一事,忙禀道:“侯爷,有件事很奇怪。昨天有个弟兄去青霞山为他娘扫墓,在那里见到了苏理廷。”顾宣揉着额角,道:“苏家的祖坟不是在观音山吗?”
顾十一道:“那个弟兄觉得奇怪,就跟了苏理廷一段路,发现他是去给一个姓沈的女子扫墓。那女子墓边住着一位少女,瞧苏理廷与她的样子,好像关系不同寻常。我今天派人去打听了一下,说那个姓沈的女子是苏理廷未过礼的小妾,那个少女是她的女儿。只是这少女并不姓苏,随母姓沈,有点奇怪。”
“姓沈?”顾宣仰起头想了一阵,沉吟道:“苏理廷去年派到灵州的那个人,找的不正是一个姓沈、叫沈世诚的人吗?你再去仔细查一查,只别惊动了苏理廷。”
顾十一离去后,顾宣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在府内慢慢踱步。走到居仁堂,远远见顾云臻正负手看着那牌匾。顾宣便站在树下,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天已经黑透了,居仁堂廊下点着两盏琉璃灯。灯上绘着工笔山水,灯光投在顾云臻韶秀的面容上,使他的脸明暗交织。他仰头看着匾额,似在回忆,又似在苦恼。
顾宣记得,“居仁堂”这三个字,还是自己教给他念的。那时顾云臻只有三岁,顾宣抱着他,指着牌匾上的字说:“云臻,来,跟小叔叔念:居——仁——堂。”顾云臻小时候有点大舌头,结果念成了“鸡银堂”,阖府之人笑了半个月。
只顾夫人暗自不悦,跟顾显背地里抱怨:“阿宣三岁时便会背三字经百家姓,云臻和他比,会不会太笨了一些?”顾显说,“笨不要紧,只要不懦弱怕事,不为非作歹就好。”
十多年过去,顾云臻倒是成长得既不懦弱怕事,也不为非作歹,独独少了顾家儿郎骨子里的杀伐决断、坚毅隐忍,更少了朝堂争斗中所需要的那份心狠手辣、阴险狡诈。
※※※
一年一度的春狩是朝中大事,围场设在京城以北两百余里地的应州。春天是万物繁衍的季节,加上本朝一直保持着上古之风,所以往往春狩时,皇帝会允许贵戚家成年的小姐随行。皇帝出京时,车马煊赫,旌旗招展,加上许多难得出京的闺阁小姐们总忍不住从马车中探头出来透一透气,真是桃红李艳,美不胜收。于是这个季节,连拂过原野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旖旎之意。
顾宣秉袭武将传统,轻袍带弓,随侍在帝君左右。嘉和在前面的鸾车中坐不住,嚷着要骑马。皇帝知道她的那点心思,怜她不日就要远嫁,索性命顾宣陪在公主鸾车旁。
顾云臻却从早上起就一直为自己身上那套二品侯的服饰感到不自在。衣服是宫中命人连夜赶制,清晨送过来的。整套衣服是深紫色底子,绣着九蟒图,内里是大红罗纱袍,金冠玉带,乌皮黑靴。顾云臻一换上,便换了一个人似的,气势威严,赢得满堂喝彩。顾夫人看在眼里,仿若见到亡夫,不禁又悲又喜。可顾云臻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待出了府,发现顾宣未着爵服,只是轻袍缓带,更觉浑身上下有虱子在咬一般。可是此时狩猎大军已近出发,他只得怏怏地跟在帝君仪驾后面。
直到经过青霞山时,他才精神一振,频频转头看向那绿绿葱葱的山峦。顾十八讶道:“公子,你在看什么?”顾云臻明知看不到其华,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直到青霞山在视线中变成一道淡淡的灰影,他才怅然叹了口气。
顾云臻却不知道,其华这日上午一直站在半山腰,看着狩猎的队伍经过,看着那面绣着“纪阳”二字的深紫色旗帜下,他穿着与苏理廷差不多的服饰,骑着踏雪名驹,身边亲随簇拥,威仪赫赫,吸引了无数少女的目光。
她看着他远去,看着他在一棵枣树下伫马回望。这一幕便如同一幅剪影,时浓时淡,在之后许多个夜晚,出现在她的梦中。
※※※
应州以西的江离山山高水险,草深林茂,沿河边又有极开阔的连片草地,太宗时便将此地划为皇家禁地,取名为西京围场。不过为了保持子孙后代的尚武之心,太宗并未在此建立行宫,所以历代皇帝春狩时,到达西京围场后,都会住在帐篷里。王公大臣的帐篷按品级围布,簇拥着天子行帐。春祭大典后,君臣白日行猎,夜晚会宴,极是热闹。
皇帝年轻时弓马娴熟,这些年也没有丢下,狩猎前几日便猎到飞禽走兽无数,兴致越起,这日领着金吾卫往江离山山腹中走了很远,天近黄昏才回到营地。当夜,皇帝赐宴,命所有王公大臣及眷属出席晚宴。贵戚小姐们因为不得与猎,这几日在帐篷里闷得十分难受,听闻皇帝赐宴,个个装扮得比河边的石榴花还要娇艳。
晚宴初开,文臣各进《春狩赋》,字里行间,皆是歌颂帝君丰功伟绩,天下太平。皇帝见嘉和颇不耐烦,便道:“嘉和,你时常说宫中气闷,怎么出了宫,还是闷闷不乐?”嘉和道:“儿臣又不能随着父皇去打猎,日日闷在帐篷里,比宫中还不如。”皇帝笑道:“狩猎你肯定不行,那你想玩什么?”
嘉和道:“儿臣想看打马球!”说着眼神往顾宣身上瞟去,道:“儿臣听说纪阳侯当年在灵州军营中是马球高手,恰好咱们金吾卫也称打遍京城无敌手,不知纪阳侯可愿与金吾卫一决高低?”
金吾卫统领毕长荣当即站了起来,“公主有命,臣等愿与纪阳侯切磋切磋。”全场目光便都投向顾宣。
顾宣淡淡一笑,到御前微欠身道:“臣久疏马球,只怕会让公主失望。”嘉和撇嘴道:“胆小鬼!”
毕长荣笑道:“久闻侯爷战无不胜,金吾卫的弟兄早想向侯爷请教,侯爷却不给面子,不是瞧不起我们金吾卫吧?”顾宣道:“毕统领误会,只是自回京城后,顾某便杂务缠身,从未碰过马球了,怕等会比赛时出丑,有碍圣瞻。”毕长荣笑道:“原来侯爷是怕了我们金吾卫,那么不比也罢,给侯爷和纪阳侯府的兄弟们留几分面子。”嘉和掩嘴一笑,这几日被顾宣冷落的气也消了几分。
座中众女子都窃窃私语,不明白为何顾宣不肯应战。顾云臻却难忍众人眼中轻蔑之色,站了起来,道:“谁怕你们?!小叔叔不过是自重身份,我来和你们比!”顾宣拦阻不及,他已点了顾府诸人站到了场中。毕长荣扫了一眼,笑道:“那好,咱们便以五局定胜负!”
顾宣握着酒盏,慢慢回到席间坐下,顾十一在他耳边低声道:“毕长荣打的什么主意?”
顾宣看着场中赛况,许久,才悄不可闻地说道:“这几天叫弟兄们都小心一点。”话刚说完,顾云臻一夹马肚,黑芙蓉高高腾起,他在半空中顺手一击,如同飞燕投林,木球准确落入金吾卫的球门,第一局,纪阳侯府胜。
顾云臻这一击干净利落,漂亮潇洒,此时他穿着深紫色箭袖夹衫,更衬得面如冠玉,鬓若刀裁,在座女子莫不看得如痴如醉,鼓掌叫好。如雷掌声中,纪阳侯府再下一城。第三局,金吾卫的人开始使出一些暗地里的招数,激烈争夺中,顾十三中了暗算落马,被对方的马踩中膑骨,抬了下去。
顾云臻不禁红了眼,顾十三博学多才,向来被誉为西路军的智多星,此番回京城办事,不料便遭此劫。他再也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连下三城,留下场中垂头丧气的金吾卫,领着顾府诸人,在全场女子的欢呼声中回座。
顾宣正在察看顾十三的腿,见他回来,盯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与太医讨论如何使顾十三愈后不致留下后遗症。顾云臻见顾宣的眼神十分锋利,心中不安,再见众人都围着顾十三,无人理睬自己,更觉气闷,趁着夜宴散罢,便一个人往河边走去,隐约听到身后毕长荣在猫哭耗子,“伤了十三郎,实在不好意思。毕某营帐中有一应药具,不若到毕某营帐中去…”
这夜星月无光,夜色黑沉似铁。离得营地远了,河边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树影。顾云臻望着酽酽夜色,想起其华的病不知可曾痊愈,便恨不得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围场,插翅飞到青霞山。正神思渺渺,身后忽然响起轻碎的脚步声,顾云臻转过身,隐约见一名女子正向自己走来,不由喝问一声,“谁?!”
那女子走近,声音很焦急:“小侯爷,侯爷叫您赶紧去毕统领的营帐。”顾云臻不及细想,只道是顾十三的伤情有变化,匆匆往毕长荣的帐篷跑去。
毕长荣虽是金吾卫统领,官阶却不高,毕府的营帐远离天子营帐,在靠近密林的地方。顾云臻心忧顾十三,到得帐前,直接掀开帐帘,叫道:“小叔叔!”
却听一声女子惊呼,随着帐帘被掀开,饱满白晳的少女身体像一道闪电,劈亮了顾云臻的双眼。他惊得吸了口冷气,慌忙放下帐帘,转身想走,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大群人,面色铁青的毕长荣赫然其中。
※※※
“云臻,你说有人假借纪阳侯之命,引你去毕统领的帐篷。那引你之人是谁?”皇帝发问,因顾着毕家小姐的名声,皇帝命营地内诸人不许走动,将一干人宣入天子营帐。毕长荣兀自面如黑铁,顾宣则面色平静,只偶尔瞟一眼跪在御前的顾云臻。
顾云臻明白中了圈套,可也只得答道:“天黑,臣看不清那名女子长何模样。”毕长荣冷笑一声,道:“陛下,顾云臻不满金吾卫伤了十三郎,意图逼\奸小女,还请陛下还小女一个公道。”
顾云臻急道:“陛下,臣冤枉!十三叔受伤,那是比赛所致,臣万万不会有怨恨之心。怎会做出逼…逼\奸的事情来!”
苏理廷眉头微皱,道:“这事有点棘手。云臻没看清那名女子模样,难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若说云臻逼\奸,也不会笨到正好挑毕统领要回营帐的时间行事。眼下是一笔糊涂帐,不如臣和个稀泥,毕小姐名声要紧,如果这事传了出去,只怕她会寻短见,她反正也到了适配的年龄,且没有定亲,不如干脆将她许配给云臻,这样皆大欢喜,再慢慢查那名传信的女子是谁。”
皇帝缓缓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非常计
皇帝又转头问毕长荣,“毕卿意下如何?”毕长荣还未回答,顾云臻已大声道:“臣不同意!”毕长荣大怒,走上来一脚踹向他。顾云臻闪身避开,毕长荣挥拳便打,却被顾宣伸手拦住。
顾宣架住毕长荣的手,淡淡道:“毕统领,御前动手,有失体统。”毕长荣怒道:“纪阳侯,不要以为你兵权在握,我便怕了你!今天先杀了这小子,为我女儿讨回公道,我再向陛下请罪!”
顾宣微笑道:“毕统领且放心,不管怎样,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又回头向顾云臻道:“云臻,你若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就只能娶毕小姐了。”
顾云臻心急如焚,跪在皇帝面前,大声道:“臣本是冤枉的,为何要娶她?臣已有心上人,为何要娶别的女子?!臣宁愿受罚,也绝不娶她!”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帐内诸人不由一怔。原来顾小侯爷已经有了心上人,却不知是谁家的女子?
苏理廷道:“云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本来可以皆大欢喜地解决问题,可你偏不愿意,这便等于坐实了自己的罪名,同时也毁了毕小姐的名声。若是闹出人命来,唉…”
顾云臻只觉满腹冤屈快要炸破胸膛,平生从未试过这等滋味,又急又怒又羞又怕,不自禁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宣,两颊红得发紫,险些哭了出来,“小叔叔,我是冤枉的…”
隔得稍远些的一位兵部老侍郎与顾云臻之父顾显当年交情甚好,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句:“明永兄后继无人啊…”
顾宣暗叹一声,向皇帝道:“陛下,所幸有件事十分凑巧,留下了线索,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找出那名女子。”
※※※
皇帝命传西京围场所有女子都到天子营帐前集中,又命缇骑郎将四周团团围住,松明火把熊熊燃烧,将天空照得通红透亮,映着一干女子惊疑不定的面容。
顾宣朗声道:“各位,之前有一女子假借顾某名义,将舍侄顾云臻引至某地,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当时天黑,顾云臻未看清她的长相,只不过这女子却不知道,云臻当时正在遵我的命令练习轻功,所以在地上洒了一层白灰,而第二天我就要根据白灰上的脚印深浅,察看他轻功的进度。所以,等会诸位只要走上前来,让我看一看鞋底是否有白灰,便可以了。有得罪诸位的地方,还请见谅。”
他这番话说得彬彬有礼,眼神却很锐利地扫过诸女子,顾十一等人同时散开,围在了四周,个个眼神如鹰隼一般,有些女子本想偷偷看一眼自己的鞋底,在这样的眼神下,都不敢再有所异动。
嘉和公主笑道:“那就先从本宫的鞋子看起吧。”说完便跳到顾宣面前,将小腿微微勾起,眼神如蜜糖般粘了过来。
顾宣笑道:“多谢公主。”嘉和依到皇帝身边,问道:“父皇,究竟出了何事?”下一名女子正要走上前,营地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不一会哭闹和叱骂声越来越大。皇帝皱眉道:“出了何事?”有太监骑马去问,不多时,驻守在外围的缇骑郎押着数人来到御前,禀道:“陛下,有几个老百姓闯入围场喊冤。”那几名百姓装束的人似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被吓坏了,跪在地上只会一个劲磕头,战栗不已。
皇帝叹道:“今夜可不怎么太平啊。”他问那几人,“你等为何喊冤?”一名汉子全身发抖,颤声道:“陛、陛、陛下,草民等养了一头牛,这牛是草民全家的命根子,不料今天牛忽然不见了。草民一路寻找,这才发现那牛已被人偷走杀掉吃了。草民等自然拖着他,要他赔偿,可他说他是纪阳侯府的人,吃了我们一头牛就吃了,万没有赔偿之理,草民们和他理论,还挨了几拳。草民本不敢生事,可是草民家中全指着这头牛才能过活,这才斗胆闯围场,求陛下为草民作主!”
皇帝皱起眉头,向顾宣说道:“顾卿,怎么今晚全是你们纪阳侯府闹出的事情?”顾宣忙跪下道:“皇上恕罪,是臣治下不严。”皇帝道:“事情未弄清楚,先别忙着请罪。你去看看,那人是否是你纪阳侯府的人。如果是,你知道怎么处理吧?”
顾宣上前看了一眼被那几名庄稼汉揪住之人,点头道:“正是我侯府之人。吴骁,你可知罪?”
那吴骁跪在地上,脸色酡红,一看就知是喝了酒,衣服也被撕烂了,却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犟着脖子道:“侯爷,小人冤枉!小的没有偷吃他们的牛!”又瞪着那几名百姓:“你等说爷吃了你们的牛,有何证据?你等可亲眼见到爷吃酒喝肉?!爷只是路过,见牛的尸身倒在地上,好心上前查看一番而已。刁民!”那几名百姓吓得筛糠一般,说不出话来。
一众贵族小姐们听了,都觉这是一笔无头账,吴骁此话倒也说得过去,这些百姓并未亲眼见到他吃牛肉,只怕他是被冤枉了也说不定,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大臣们自然和小姐们的想法不一样,此事可大可小,本朝史上借着百姓告御状扳倒几个重臣的先例,并不是没有,端看顾宣如何化解了。更有人想到,顾云臻之事未了,又出了这档子事,都是冲着顾家而来,顾宣若不能好好应对,只怕纪阳侯府今夜很难善了。
※※※
顾宣狞笑一声,“没想到回京城只几年,已有人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他转身向皇帝道:“陛下,臣想请出军法。”皇帝道:“准。”
众人只听说顾宣领兵严峻,西路军军法如铁,却从没见过,不禁又是好奇又是紧张,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一时间四周肃穆无声,唯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哔剥”之声。
顾宣在椅中端坐了,顾十一等人立在他身后,个个身形剽悍,容色威肃,虽只十余人,却如边关帅帐一般。
顾宣问那几名庄稼汉,“可推得出他是几时吃的牛?”一名百姓答道:“估摸着应是两炷香之前。”
顾宣点头,冷冷一笑,向吴骁道:“侯爷我从不冤枉人。军中禁止杀牛,你说你没有吃人家的牛,那自然肚中没有牛肉。你说你是清白的,不妨让大家看个明明白白。来人!剖开他的肚子!”
顾十一领着几人打雷般地齐应一声,走上前将那吴骁按住,拖到场中,扒开他的军衣,一刀下去,血光四溅,已将他开膛破肚。顾十一丢下刀,伸手将他的肠子扯了出来。吴骁撕肝裂肺地惨叫,血、肠子流了一地。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便是最凶悍的金吾卫和缇骑郎也从未看过这等惨烈的场面。场内一时呕吐声响成一片,更有一些娇弱的女子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顾十一却眼皮都不眨一下,双手血淋淋地走到顾宣面前,从容禀道:“侯爷,看得清楚,他肚中尚有嚼烂了的牛肉,吃下应不到半个时辰。”顾宣点头,道:“将他抬下去,缝了肚子,若能活过命来,再受一百军棍,罚他一年军饷,赔给人家。”
※※※
纪阳侯府的人将早已没有声息的吴骁抬了下去。顾宣拂了拂衣襟,悠然转身,向看得脸色发白的皇帝禀道:“陛下,臣治下不严,出了这等丑事,现已按军法处置完毕。咱们接下来继续查找那名女子,她是假借臣的名义行事,又不肯主动出来认罪。等会找出来后,臣请陛下将她交给臣,依军法处置。”
皇帝看着场中那一滩血迹,半响才木然点头,“…准。”
应着皇帝这一声准,不知谁手中的火把突然柴节爆裂,“啪”地一声脆响,惊得众人皆是浑身一颤。
人群中忽地跑出一名青衣女子,状若疯癫地叫道:“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是小姐倾慕小侯爷,命奴婢去将他引来,不关奴婢的事,不要将奴婢开膛破…”她话未说完,毕长荣怒喝一声,抓起地上的那把军刀,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人群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声,晕倒在地。聚着的贵族小姐们顿时交头接耳,嗡嗡议论,每个人看着毕家小姐的眼光都带上了几分不屑和讥讽之意。
毕长荣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向随从喝道:“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给我关起来!”然后又跪到皇帝面前,“臣教女不严,求陛下降罪。”
皇帝默然片刻,之前抿得紧紧的嘴唇慢慢地放松,淡淡道:“闹了一天,朕乏了,都散了吧。”说罢不再看顾宣和毕长荣,在内侍和嘉和公主的簇拥下站起来,回转天子营帐。
顾宣和众臣一起欠身道:“臣恭送陛下。”
上千人陆续散去,唯余顾云臻站在原处,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发呆。隔了许久,有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只见顾十三一瘸一拐地过来,道:“小侯爷,侯爷叫您进去。”顾云臻久久迈不开脚步,眼睛里犹自一片茫然,顾十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动作甚轻,仿佛今夜之事,都随着他这轻轻一拍,化于无形。
※※※
顾宣换了轻袍缓带,闲闲地坐在椅中,翻看着手中的书信,神情平静。顾云臻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从那清隽闲逸的面容上,找不出一丝将人开膛破肚时的狠厉。
顾宣将所有书信看罢,才淡淡道:“你说你知错了,说一说,错在何处?”顾云臻轻声道:“一错不该争强好胜,致十三叔受伤;二错不该轻信人言,误入陷阱。”顾宣道:“哦?还有呢?”顾云臻一怔,不知自己还错在何处。
顾十一掀帘进来,顾宣问道:“如何?”顾十一道:“命是保住了,不过没有半年只怕下不了地。”他抹了一把汗,“侯爷,这事我多年没做过了,下刀时还真是有点害怕。”
顾宣冷笑,“这笔帐,迟早向他们讨回来!”又道:“吴骁醒了,就告诉他,侯爷此番欠了他的,以后必会相还。还有那几个弟兄,连夜赶回灵州,不要再让别人看见。”
顾云臻听得如坠云雾之中,结结巴巴道:“吴、吴骁?他不是偷吃了人家的牛,被剖肚了吗…”顾十一不禁摇头,道:“小侯爷,若不是侯爷当机立断,让弟兄们来演这一场戏,吓得那名女子自己跳出来认罪,你现在只怕早就成了毕长荣的女婿了。”
顾云臻脑中嗡地一声,爬起来,连声问道:“吴骁呢?他在哪里?”顾十一拉住他,“小侯爷,你现在不能去看他,不然咱们可有欺君之罪。”
顾云臻呆了片刻,转头看向顾宣,颤声道:“小叔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宣气极反笑,“十一,你听听,他居然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顾云臻太阳穴突突直跳,大声道:“就让我受刑,让我贬为平民好了!为什么要拿吴骁的命来换!他若是死了怎么办?!”
顾宣踱到顾云臻面前,冷笑道:“怎么办?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如果十一刀法稍有不准,如果圣上稍有怀疑,抢救的时间被拖延,吴骁将背着违背军纪、咎由自取的名声死去。他的家人也不会得到朝廷一两银子的抚恤,他的儿子将在耻笑中长大,成年以后也不可能从军,只能沦落街头,做一名小混混。而这,都是你的错!”
顾云臻被他凌厉的眼神逼得别开头,喃喃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轻易相信那名女子的话…”
顾宣叹道:“看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错在哪里,总以为是不幸中了人家的圈套,事到临头则只会凭一腔血勇喊冤。毕长荣为什么要弄伤十三?我现在还没想明白。是毕家小姐自己想引你上钩,还是圣上或者苏理廷的主意?咱们可以边走边看。”
他修长的手指用力戳着顾云臻的胸膛,顾云臻被他戳得步步后退。他步步紧逼,眼神冰凉,声音更是冷如寒冰,“你不过是姓了顾,又得了这身衣服,人家才尊称你一声‘小侯爷’,若是扒了你这身皮,谁还会多看你一眼?!你不要以为自己穿上了纪阳侯的衣服,便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就可以与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你问问你自己,配不配穿这身衣服?配不配姓顾?!”
☆.昔重现
顾十八陪着顾云臻坐在河边,倍觉无聊,只好捉苍蝇玩。捉到第一百零八只,顾十八嘀咕道:“公子,别想了。”顾云臻神情寥落地望着河面,一言不发。顾十八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公子,谁让那个毕小姐那么不要脸来着!”顾云臻木然地摇了摇头,顾十八无趣,只得将打下的苍蝇摆成八卦阵。
顾十一遥遥看见,对顾宣道:“侯爷,会不会把小侯爷逼得太紧了些?”顾宣不置可否,叫道:“十八!”顾十八吓得如耗子般溜过来,垂手道:“侯爷。”
顾宣打量了他几眼,道:“你这几年跟着云臻,就只学会捉苍蝇了?”顾十八大气都不敢出,顾宣道:“你看看你的样子,要说你是西路军十八郎,别说你哥,我都觉得寒碜!去,耍一套枪法,让我瞧瞧。”
顾十八无奈,只好握了枪,刚装模作样地使了几招,顾十一便跃过来,不过两招便卸掉了他的枪。顾十一再丢给他一把剑,仍然只有几招便将他的剑磕上了天。再换过数次兵刃,依旧如此。营地中的人渐渐围过来看热闹,顾十八被打得满地爬,看得一众女子和金吾卫们窃窃而笑。
顾十一正要再踢顾十八几脚,面前却忽然多了一人。顾云臻面色阴沉,道:“十一叔,不要欺人太甚。”
顾十一笑道:“小侯爷,十八这小子太不成材,你碍着他是长辈,不好教训他,我来替你教训他。”顾云臻缓缓道:“虽说他是长辈,但既然小叔叔将他给了我,他便是我的人,自有我来教训,不劳十一叔。”
顾十一耸了耸肩,退回顾宣身边。顾宣似是眼中根本没有顾云臻这个人,扬长而去。
顾云臻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发一言。顾十八看得有些害怕,推了推他,“公子。”顾云臻慢慢抬起头,眼中的腥红之色吓得他不敢再开口,围观的女子们也被吓得纷纷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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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握着拳头走入帐篷,顾宣与顾十三正在议事。顾宣瞥了一眼顾云臻,也不理他,只对顾十三道:“接着说,这些事也该让他听一听,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顾十三向顾云臻微微欠了欠身,继续说道:“九哥说,挑起战事并不难,难的是日后如何摆平。西夏人不是那么好对付,那边现在刚刚换了大将,是一个叫李承焕的人,九哥没和他交过手,不知道他的作风,怕万一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
顾宣沉吟道:“可若不生点事出来,西路军便必须裁掉三万,撤五万回陇南。这八万可不比吃空额,是实打实的数字,咱们总共只有十五万人,这样留在塞上的只有七万。不行,太危险。”
顾十三道:“九哥倒是有个办法。”顾宣道:“说。”
顾十三道:“撤,咱们西路军是肯定不能撤的。眼下只有先答应圣上,圣上不是要将嘉和公主嫁给西夏王吗?这公主如果有了心上人,自己不愿意嫁了,要死要活,甚至抹刀子上吊,圣上也不能交一具尸体给西夏王不是?”说罢,笑眯眯地看着顾宣。
顾宣摇头,“我不行,别打我的主意。”顾十三便看向一边阴沉着脸坐着的顾云臻。顾宣道:“他也不行。你昨晚没听见他说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吗?到时只怕公主没抹脖子上吊,他反倒要死要活了。”顾云臻指节捏得发白,沉默不语。
顾十三道:“九哥也料到二位不会同意。他说,若是公主找不到心上人,真的嫁出去了,这一路往西夏,山高水远,盗贼丛生,说不定便有那么个胆大包天之人,仗着天高皇帝远,将公主劫了去,也是有可能的。”
顾宣一笑,“这倒是个办法。”顾十三笑道:“公主一失踪,咱们必得厉兵秣马,时刻提防着西夏王发雷霆之怒,两国重起干戈。这西路军自然便不好再往陇南撤了,是不是?至于西夏王会不会真的发兵打过来,那就要看咱们圣上和苏相的斡旋之力了!”
顾宣笑道:“老九就只会打这些鬼主意。”顾十三道:“只不过这事不能让咱们的弟兄去办,万一有个纰漏,可就是灭族之罪。九哥倒是有几个人选,都是这些年他在边关结交的江湖朋友。只不过要使动这些人去办这件砍脑袋的大事,没有几十万两银子怕是办不到的。”顾宣沉吟片刻,道:“说不得,只好再动用一回钱庄里的银子。”
话音刚落,便听“咚”的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顾云臻站起来带翻了椅子。他一步一步向顾宣走来,双眸通红,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顾十一拉了一下他,“小侯爷?”顾云臻一把将他的手甩开。顾宣略一诧异,旋即道:“你们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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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走到顾宣面前,死死盯着他,半天不说话。顾宣晃亮火摺子,将案上的书信烧了,淡淡道:“不错,有长进,敢这样看着我。”
顾云臻看着他手中即将燃尽的信件,轻声开口,“小叔叔,当年我问你,爹为何而死?你告诉我,他是为国捐躯,战死在黑风峡。”顾宣沉默片刻,有点狼狈地抬头看向他,道:“云臻,是小叔叔对不起你,你爹他…”
顾云臻打断了他的话,“小时候,你教我念‘居仁堂’三个字,后来等我大了些,便告诉我,居仁二字,取居安思危、仁勇无双之意。”顾宣道:“是。”
顾云臻又道:“你告诉我,要友爱军中弟兄,把他们当作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顾宣默默看着地上的灰烬,不再出声。
顾云臻双眸更加红了,“八岁那年,你还告诉过我,我顾家儿郎,最重要的是做人光明磊落,凭真本事和敌人在沙场上一见高低。”顾宣站了起来,道:“云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