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轻笑了声,翘起唇角的模样慵懒又撩人。

待到斟隐离去,卿如是才问,“倘若我方才理解得没错,月世德和他的下属就是前些天造谣构陷崇文党,企图引导陛下怒火的那批人?”

月陇西点头,补充道,“他想要杀的人,是采沧畔的主人。你知道采沧畔的主人是谁吗?女帝旧臣,叶渠。”

卿如是震惊,“那他有没有事?”

“暂时没事。”月陇西道,“叶渠为人有趣,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卿如是愣了愣 ,随即点头。叶渠把珍贵的画借给月陇西,月陇西要护的人是叶渠,这般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叶渠是崇文党啊。

月陇西不帮族里的人,反倒偏帮崇文党,甚至说出“要让月世德来求我放人”这种话。

最关键的是……他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说这些真的没问题?

卿如是琢磨着他,“你那日不是提点我这院子兴许隔墙有耳?怎么今天你自己说话又这般肆无忌惮?”

“怕你这一个月不慎说了不该说的,会受罪,周围的人我已经处理了。”月陇西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处理几个人就像碾死几只蚂蚁。

顿了顿,他看向她,笑道,“我的话,肆无忌惮还算不上。月世德不犯我,我就不犯他。他一来扈沽就掀起流言,刻意引导陛下,如今又对崇文党起了杀心,我不欺负欺负他,他会以为扈沽城真能随便把玩。”

卿如是听后,垂眸沉吟,“如果崇文党真的死了人,陛下是不是也不会说什么?叶渠是前朝旧臣,本身活着就是陛下的眼中钉,死了自然更好。你们长老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去下狠手。”

月陇西凝视她,“卿卿对这个皇帝很失望是吗?他看似放任崇文党活动,看似经营着言论自由的晟朝,其实心里却更偏向月家皇权至上的思想。”

卿如是捧着两腮抬眸看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眉眼弯弯,“还好,至少对你不失望。”

月陇西怔然。

她说什么?她笑什么?她在跟我笑?答案在一瞬间轰然灌入脑中,他想起昨晚那个梦。前世她坐在窗边的那个笑。

捧着两腮,眉眼弯弯。

这次是对他笑的。月陇西以为自己看错了,愣了许久,方找回动作,端起茶杯小啜一口,他的眼睛也浮起笑意。

两相对视,凝神许久。

忽地,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在月家长大,却能明辨是非,很不容易了。如果你能再多了解些崇文的思想,不要被月家禁锢得那么狭隘卑鄙的话就会更好。”

月陇西皱眉:“???”这语气什么意思?

尚未想明白,有小厮端着饭菜来,两人用了午膳。

饭后月陇西劝她小睡一会,自己也在榻上小寐。审批文章枯燥又繁琐,若没个好精力,撑不到晚上。

审批的流程分为三轮,先统一划分给各审批者进行一审,并在纸上画上是去是留的痕迹,一是去,二是留。二审时将文章相互交换,重审一审的结果,三审由月世德和卿父两人把控,确定最终一选通过的人选。

卿如是午睡醒来时小厮已将一摞摞的文章送来了院子,月陇西在书桌后逐一审批,她走过去坐在旁边,拿起桌上早给她备好的朱砂笔,一同审批。

其中不乏有上等佳作,每每看见,卿如是就十分愉快地在文章下面写一堆评语,愣是将审批搞成了思想交流与学术研讨。

月陇西看了几眼,依旧是她端正秀气的簪花小楷,好多好多年未见过了。他笑了笑,斜眼去看她,“文章并不会再发回到他们手中,你写了他们也看不见。”

“……”那你方才看我写得那么兴起都不提醒一下的?卿如是只得作罢。

一审花费的时间不多,重要的是次日的二审。重审别人审过的文章会更挑刺一些。

二审时,卿如是拿到了萧殷的文章。扫了眼下边的痕迹:二,是留的意思。

在考场上时她看过这篇,但没来得及看完。此时读至结尾,看到一句“骂名无畏,人言可畏。”

莫名有些熟悉。

让她想到了叶渠那日的话:“背上骂名不可怕,可怕的是千夫所指”。这话是云谲对叶渠说的。

云谲……卿如是狐疑地皱起眉,回忆叶渠的那段话。

叶渠一再强调云谲这人不简单,能从采沧畔盗走《论月》,还很会洞察人心、揣测心思。

卿如是的目光逐渐涣散,思绪回到沈庭案。

半晌,她的思绪合拢,目光也凝聚起来,最终汇于一点。

低头看向手中的文章,卿如是轻声叹道,“萧殷啊萧殷……够可以的啊。”

能从采沧畔偷走东西,他的身份真的只是照渠楼的戏子?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能从采沧畔盗走《论月》?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那书在叶渠的手里?他为何要偷那本书呢?

卿如是百思不得其解。罢了,她在文末画上“二”,搁置到一边去。

明日三审,夜间,月陇西出门办事,卿如是独自待在房间里,捧着《史册》在桌边读,这本和月陇西那本稍有不同,且她这上边有叶渠的注解,因此,她没有跟着月陇西给她看的那本的进度,而是翻到头回看的那一页,简写月一鸣生平的地方。

灯火葳蕤,凉风习习。卿如是在衣橱中寻了件兔绒毛披风,把自己团起来,缩在椅子上看。

刚归置好披风,忽然有人敲门,是从隔壁月陇西的房间外边那扇门响起的。她唉声叹气,将书折起棱痕再合上,拖着鞋子去开门。

卿如是微讶,“……萧、萧殷?”

萧殷的惊讶不比她少,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施礼。

待施完礼,他迟疑着,仍是忍不住问道,“卿姑娘……你怎么在世子的房间里?”

卿如是指了指里面,“我睡这儿啊。你来做什么?”

她随意一指,萧殷当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看见中间隔断的门时,似乎松了口气,眉尖又微蹙起,好半晌,恢复了平静。

拱手对她道,“听说我的文章到了世子这里,我来拿,今晚便要给月长老和卿大人过目。”

“……”卿如是挑了挑眉,“你进来一起找罢。今日我看过之后随手搁置在一边了,兴许是夹在书里,也或者是在送来的那摞二审的文章里。反正,要找的话,有些麻烦。”

萧殷并不推辞,走进房间,不忘将门大开。而后跟着卿如是走到她那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过这间房,他的眸中几丝恍然。

收眼,垂眸。

“你找找这一摞文章里面有没有,我翻翻桌上的书什么的。”卿如是说动就动,不待他犹豫拒绝。

萧殷很听话,安静地在那摞文章中找着,他翻得很快,用四指压住一摞纸的边沿,拇指翻滑,三遍过后就能确定一小摞中没有他的文章。

他伸手拿旁边另一小摞,不慎碰到了一本折好棱痕的书,书轻弹了下,合上了,露出封面。萧殷只瞥过一眼,不予理会。

卿如是似乎弯腰累了,斜坐在书桌上,一边翻看书中夹页,一边在开口问,“萧殷,你真的是在照渠楼里唱戏长大的?”

萧殷的动作滞了滞,又继续翻,“是。不骗你。”

“在照渠楼里唱戏就能学到那么多阴损手段?”卿如是直言道,“有时候会觉得你那样很卑鄙,但有时候又忍不住欣赏你这样的人。你是为了活,不杀沈庭,迟早也被沈庭给磋磨死,还不如拿来利用。这样说的话,你好像没什么错。”

“卿姑娘会欣赏我?”萧殷反问,稍作一顿,他回答道,“在照渠楼唱戏不能学到那些手段,但想要与那些低贱卑微的人不一样地活着,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还有,心口有道疤的人,也能很快就学会。”

卿如是凝视他的心口。

萧殷被她盯得耳梢有些红,但这回他没有躲避,思考过后,他伸出手,从自己衣襟处向下扒,直到露出胸膛。

这几日白天不冷,穿得少,不用解开腰带也好扒。

萧殷一手握着自己的衣襟,保持胸膛露出的样子,另一只手缓缓去牵卿如是,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

最终,带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卿如是狐疑地看向他,“?”

萧殷见她没有排斥,这才放心地将她的手掌整个捂在自己心口处。

怦怦的心跳声,掌心接触的皮肤也是光滑的。

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须臾,抬眸看向她,“摸到了吗?你掌心的那一块,是没有我心口的温度的。”

卿如是微讶,仔细感受了番,似乎是真的,“为什么?”

“幼时在牢里,被烙印烫了一个‘贱’字。出去之后我就自己拿刀剜掉了那块耻辱的疤,找专门的师傅做了假皮蒙上了。”萧殷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假皮长进肉里,连为一体了。撕不下来,不然的话,可以给你看看。”

卿如是震惊。她在刑部的时候,听过这种手艺,能做到和人原本的肌肤无异。不过那些师傅一般都和死尸打交道,因为要用死尸的皮。他怎么认识那些人?三教九流,他似乎都认识一些。

死尸的皮……她想了想,猛收回手,睁大眼盯着掌心。

“得罪。”萧殷低声道,“所以,我没骗你。”

“你幼时为何入狱?”卿如是问道。

萧殷淡笑了下,“这是下次要和你讲的故事。这回讲完了,下回没得讲了。”

卿如是:“???”怎么,说书呢还按章回分?

她不强求,低头继续帮他找文章。

萧殷却忽然从一摞文章中抽出一页纸,“我其实刚刚就找到了。”他向卿如是道谢,随即又告辞,临出门时,忽然别有深意地说,“卿姑娘,你桌上那本《史册》……我好像在采沧畔里见到过。”

第四十一章 扑倒

卿如是并不惊讶, 她既然知道萧殷就是云谲, 那云谲在采沧畔里见过这本书也无甚奇怪。让她疑惑的是, 萧殷为何要故意说出这句话。

这般说出来,岂不暴露他也在采沧畔有化名且认识叶渠的事实?

稍顿,卿如是恍然, 抬眸看向萧殷,“你是在根据我的反应试探我?”

萧殷:“当我看到那本《史册》的时候就知道, 你和叶渠相熟, 或许叶渠跟你提过我, 而我也刚好在某些方面附和叶渠口中的描述,当我说出方才那句话暴露自己也去过采沧畔, 甚至去过叶渠那间书房,你却丝毫不惊讶的时候,我便能确定,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很认真地坦白自己在采沧畔的身份, 倒让卿如是有些无所适从。

萧殷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整理衣服,当即又有些脸热,低声道,“我先走了。”

卿如是点头, 在他转身时, 忍不住补了一句,“萧殷, 你的文章写得很好。”

萧殷礼貌地笑了笑,不再接话。他将文章折好放进袖口中, 然后边往外走,边捋衣襟。

脸上还留有一抹极其端正的浅笑,却在抬眸看见来人那刻缓缓收敛了。一瞬,眸底涌起些不明的情绪。

月陇西的目光落在他整理凌乱衣襟的手指上,逡巡片刻,负在身后的手微蜷握,面上风轻云淡地笑着。

萧殷赶忙交叠好衣裳,俯身施礼,“世子,草民是奉几位学士的意思来拿那日写成的文章的。现下拿到了,不敢多作停留。”

“不敢多作停留”几个字一语双关。方才拿到文章后就急着走,没有在房间停留。现在得快些走,不能停留。

月陇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房间,那里的门还大敞着,卿如是坐在桌前翻书的影子也落在窗上。

须臾,他收回视线,“好生作为,收收心,莫要浪费我的推选名额。”

“收收心”三个字,亦是一语双关。

萧殷低头,“萧殷不敢,必当全力以赴。”

月陇西盯紧他的衣襟,“还有,以后来我的院子,须得有我在,若我不在,你就站外边候着。去罢。”

萧殷颔首,“是。这就去了。”他垂眸再施礼,待与月陇西错身过后才缓缓直起腰,抬手捋正衣襟。

月陇西觉得,屋子那扇门开着,里面还有明亮的灯和捧书的人,就像在等他回家一般。他的好兴致提起来一些,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刚捋完衣襟放下手的萧殷,收眼时兴致又下了去。

尚未走进门,月陇西已抬手将银狐氅脱了。

踏进门,解开扣子将外衫脱了。

站定于她的房间门口,敲个门等开的工夫,他单手挑了腰带,又脱了一件。

待卿如是打开门,赫然就是只着了一身亵。衣的月陇西。

上下打量一番,卿如是的目光拂过他身后一地的衣服,最后抬眸看他,皱眉狐疑,“???”这、这么早就睡?

“来我房间喝杯茶吗?”月陇西挑眉问。

“嗯……好罢。”卿如是紧了紧自己的披风,跟着走过去,待坐定,指着他单薄的亵衣问,“你……不冷吗?今夜风挺大的,我都裹上袄子和披风了。方才萧殷也是,晚上穿得那么少。你们男人是不是身子都要扛冻一些。”

“我不冷,我现在很热。”月陇西挽唇淡笑,伸手扒了扒自己的衣襟口,“方才我遇见萧殷时,他正好在整理被扒开的衣襟,想来他也是热着了。”

卿如是摇头,如实道,“他跟你不同,我看得出来,都脱成这样了,你是真的热。他好歹穿了三件春衫,扒衣服也不是因为热。”

月陇西状似好奇地问,“不是因为热,那是因为什么?”

卿如是思考一番,心觉萧殷幼时坐过牢以及心口烙印的事应属私人秘辛,不说为妙,斟酌后便道,“他说他们戏子也是要练身段的,该健壮的地方一点不差。我一时好奇,就让他扒开领口给我摸一下胸。”

“……”月陇西:“你摸了?”

卿如是理所当然:“摸了。他都脱了我为什么不摸?”

月陇西挑眉:“结果呢?”

卿如是撑着下颚,“结果,我也没个对比的,不晓得他那算不算健壮。”

月陇西沉默半晌,忽然单手扒开衣襟,另一只手丢了张锦帕给她,“来,宽衣,好奇吗你不是?我正好热了,你帮我擦汗,我让你摸个够。然后你再看看他那算不算健壮。”

卿如是受宠若惊,“真擦啊?”

“你不是看得出来我真热吗?”月陇西松开亵。衣的系带,“背上有些润,瞧不见汗珠子,只得麻烦你挨着挨着擦了。”

“行罢。”他都不介意,卿如是也不忸怩,接过锦帕,站到他身后去,抬手帮他扒开衣襟,手还没碰着,她说,“诶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不必那么麻烦。我去找个蒲扇来,给你扇风不就好了吗?”

月陇西:“……”

顿了顿,月陇西慢吞吞道:“我忽然觉得又没那么热了。”

这句话落得轻,卿如是已将锦帕搭在他肩上,转过背找扇子去了。她房间里的东西齐全,月陇西一早就给她备好了团扇蒲扇一类。

她挑了把蒲扇,走过来扒开他的衣裳,挥手扇起来。

今夜夜寒,月陇西晚间出门的时候还披了件银狐氅,而今蒲扇起落间,四面八方的风都朝他兜来,那真是钻入骨髓的冷意。

究竟是谁欺负谁呢。

有幸他体魄好,能让她随意折腾一阵。

“你手酸吗?”月陇西的青丝被扇得凌乱不整,在空中飞舞,他有些惆怅,还算淡定地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气定神闲道,“这么晚了,不如还是早点睡罢。”

再扇一会他就要折腾不起了。

卿如是声称自己不累。

月陇西默然须臾,道,“我累了。”

夜凉如水,他究竟在遭些什么罪。

不知又过了多久,卿如是终于手酸了,问他,“你还热吗?”

月陇西放下茶盏,乖顺回,“不热了。很合适。谢谢你。”

走前,月陇西不忘将红绳给她系上。

“那好,我去睡了。”卿如是无知无觉,放下蒲扇往自己的房间走,关门前转过头来笑道,“你常年习武,好像是要健壮一些。”

语毕,她关上门。

月陇西望着那扇门,垂眸低笑了声。

勾腰捡了件衣裳起来穿好,月陇西又唤小厮准备沐浴。

次日晨起,卿如是闻到一股子药味,她梳洗后出门去看,斟隐正蹲在院子里煎药,看顾着火的那把蒲扇正是她昨夜用的那把。

过去一问,斟隐道,“世子说晨起时有些冷,兴许有轻微的风寒之症,害怕真的患上会过病气给旁人,便先吃上一副药预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