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还不知道?当年我娶你阿娘,啧……”钟禅苦着一张脸,露出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总而言之你经过一遭便知道了,这滋味保管你永生难忘。”

钟蔚后来才知道又叫他阿耶给诓骗了,长公主下降自有一套礼仪,并无杖打新聓这种陋习,拜阁之日非但没有捱打,还得了岳母崔太妃不少赏赐。

长公主出降,一应舆服和礼制都由宗正和礼部商议拟定,这几年天灾不断,民生多艰,连帝后自己也节衣缩食,长公主的婚事也不好糜费纵奢,宗正准备的嫁妆对一个天家公主而言简直能说寒碜,好在司徒姮有食邑八千户,良田庄园无算,不在乎公中的那点杯水车薪。

天子不愿花钱,又不想叫人以为他怠慢了阿姊,便吩咐礼部在仪礼上下功夫,舍简就繁,在先帝二公主的成例上增添了一倍之多,自昼至曛没个消停。

常山长公主只想好好嫁个人,本就对这些繁文缛节深恶痛绝,更生怕将她那身娇体弱的驸马累坏了,在心里将礼部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骂了数百遍。

好在驸马这些时日早晚舞剑射御不辍,临时抱佛脚卓有成效,一整日下来并未累垮,骑着高头大马,顺顺当当将她迎入青庐。

钟驸马身着玄色婚服,头戴进贤冠簪,腰束白玉带,比之平日更显丰神俊朗,司徒姮不由看呆了,忍不住将覆面的轻纱一摘,倒把宫中派来的女官吓了一跳。

她这张脸驸马不知看过几回了,着实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常山长公主自己是这么想的。不过驸马似乎有不同意见,司徒姮惯常见他总是扮作男子模样,这还是他第一回 见长公主作女郎装扮,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司徒姮今日着了从里到外一身白的婚服,金印紫绶,腰间佩着山玄玉,如云墨发梳成太平髻,簪金凤明珠步摇,一双含笑的美目在华灯下流光溢彩,玲珑双唇点了朱红口脂,钟蔚想起前些时日这张嘴对他所做之事,不由口干舌燥起来。

在青庐中行了礼,钟蔚便被一群堂、表兄弟和狐朋狗友拖去饮宴,到底顾念他一把年纪终于娶得如花美眷,新婚之夜没忍心将他灌趴下,早早将他推入洞房。

司徒姮早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妃色越罗中衣,外头披了件轻纱帔子,洗去了脸上的胡粉和口脂,因晚宴时饮过酒,双颊透着浅浅红晕,见他回屋,便张罗着同牢合卺。

两人饮过合卺酒,钟蔚借口沐浴,躲到净室中,掩上门,这才抚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他成婚前特地下了一番苦功,可到了真刀明枪上阵之时,却发现都是纸上谈兵,全无用处,光是与司徒姮肩并肩坐在一处,他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这新婚之夜露了怯,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钟蔚磨磨蹭蹭洗了半日,水都快冷了,再待下去怕要着凉,只好用巾帕将身子擦干,惴惴不安地朝下望了一眼,心一横,披上中衣,一丝不苟地系好腰带,走回房中一看,长公主却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钟蔚有些失落,旋即又松了一口气,轻轻将她抱起,端端正正放在床上,把手脚都摆整齐,盖上衾被,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里与她并排仰天躺好,闭上了眼睛。

驸马操劳了一天,又饮了不少酒,不久便酣睡过去。

常山长公主睡至半夜,想颠个身,却动弹不得,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挣扎两下未果,朦朦胧胧间突然想起自己仿佛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未办,睡意一扫而空,抬手揉揉眼睛,又往腰腹间一摸,原来是驸马睡相不佳,将一条腿搁在了她肚子上。

常山长公主用手抬起他的腿,慢慢将身子挪了出去,揉揉酸疼的腰背,轻轻抚了抚驸马的脸,见他一动不动,显是睡熟了,胆儿便肥起来,附身在他唇上触了触,尤觉不过瘾,又伸舌头舔了舔,往下摸索到他的腰带,将活结解开,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胸膛,不由奇道:“咦?”又顺势往下滑动,驸马的腰肢精瘦,裤腰有些松,长公主的纤纤玉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逞。

“噫!”常山长公主不由感叹。

驸马忍无可忍,再也装不下去了,此时若再不奋起,这辈子休想振起夫纲了!遂伸手揽住长公主的纤腰往下一带,顺势翻身将她覆住。

第143章 传道

钟荟打定了主意要把还魂之事与卫琇和盘托出, 决定事不宜迟。

八月第一个休沐日,卫琇照例要去钟氏家学授课, 钟荟前一日禀了姜老太太,只说是钟家小娘子邀她赴诗会,一大早便带着阿杏坐着犊车出了门。

到了钟府,钟荟先去向阿翁和耶娘请安。

“决定了?”钟夫人揽着女儿的肩问道。

钟荟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她心里没底,已然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借尸还魂一事诡异非常, 阿晏若是觉得惊惧可怖,也实在是无可厚非。

钟夫人捏捏女儿的手安慰道:“莫怕, 凡事有阿娘呢。”

钟荟点点头, 努力扯扯嘴角露出个微笑。

卫十一郎的车驾刚到钟府,他下了车正打算往茅茨堂去,便有钟禅的下人来请:“卫公子, 郎君请您过正院一叙。”

卫琇本来也要去见个礼,不疑有他, 一路跟着下人进了钟家正院。

钟禅与他叙过温凉, 又问了问昏礼筹备得如何,末了道:“不急着去茅茨堂,有人在十亩之间等你。”

卫琇听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兼之神色古怪,心中大惑不解,不过还是依言去了十亩之间。

十亩之间本就是从钟家正院中隔出的一隅, 与钟氏夫妇的住处仅一墙之隔,他们一回京,他便不好再将之当作临时下榻之处了,钟蔚替他在外院找了个清静的客院,已着下人将他房中的床榻陈设并一应箱笼器物都搬了过去。

院门虚掩着,卫十一郎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便撞进了他眼睛里。

钟荟站在院中的槐树下,手里拿着根树枝,正踮着脚百无聊赖地拨弄树干上粘的蝉蜕,听到门扉声转过身来,讪讪地将树枝扔在树根旁,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唤他道:“阿晏。”

卫琇不防会在这里看见她,心中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尚且来不及发问,便听她继续道:“在这里见到我觉得很诧异吧?”

卫琇点点头,双颊微红,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十亩之间见到她,不过上一回的事实在不好叫她知道。

钟荟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稳了稳心神,几乎是决然地道:“有什么要问我么?”阿晏自小灵慧机敏,要说他一点都没有察觉,钟荟其实是不信的。

卫十一郎深深看她一眼道:“你想我问我便问,你若不想我问,一辈子不问也无妨,我只想叫你知道,无论你是谁,也无论你从哪里来,你都是我要娶的人。”

钟荟眼睛一酸,忍不住又一次自问:钟阿毛,你何德何能啊?

“这院子名叫十亩之间。”钟荟没头没脑地说道。

卫十一郎却听懂了,答案呼之欲出:“十亩之间,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是个好名字。”

“是我六岁时取的,我阿娘说我是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院子了,这院子还未辟出来,叫我先起个名儿,那日夫子刚好讲到这首诗,”钟荟摸了摸槐树粗糙的树干,仿佛在同一位旧友打招呼,“这棵树是我同阿耶一起栽的,到如今也有十五年了。”

卫琇本以为自己会大吃一惊,可真的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却仿佛本该如此,心里只有尘埃落定的踏实和安心。

自从第一次在崇福寺见到姜二娘,他便觉得这小娘子身上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山中共患难时朝夕相对,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了,直至她舍身替自己挡箭,他实在无法相信她只是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九岁孩童。

万事开头难,迈出了第一步,后头的便顺理成章,钟荟三下五除二,一口气将自己的离奇经历平铺直叙地说了一遍,接着便低垂着头不去看卫琇,静静地等候着裁决,因着心中不安,不由自主地拿指尖往树皮的缝隙中抠。

“钟阿毛,”卫琇走上前来,轻轻将她的手拉开,用拇指指腹摩挲一下她的指尖,突然促狭地笑了,“小时候不管大人们怎么威逼利诱,我就是不肯叫你阿姊,多有先见之明。”

“嗯,我们阿晏最聪明,”钟荟擂鼓般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也跟着笑起来,踮起脚往他头上薅了一把,“我第一回 见你就想这么做了。”

“钟阿毛,”卫十一郎任她过足手瘾,认真地看着她双眼道,“你给我当媳妇儿好不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同你抢蜜饯,好吃的全都给你。”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钟荟微微蹙着眉,冥思苦想,“是不是你小时候说的?快说是不是?”

卫十一郎只是眉眼弯弯地望着她笑:“你说呢?”

***

常山长公主出降后便在钟府住下了,一点儿也没有要回长公主府的意思,钟家诸人期望落空,连下人们都怏怏不乐。

钟先生铁面无私,并不因新婚绸缪对女弟子网开一面,拜阁之日去宫中见过崔太妃,回来便勒令她回家学继续课业,司徒姮本就是不学无术之辈,驸马都到手了,哪里还耐烦去读书,两人镇日闹得鸡犬不宁,闹着闹着最后总是以滚上床收场。

他们新婚燕尔其乐融融,钟夫人却有些苦恼。眼看着宝贝女儿就要出嫁了,做阿娘的放心不下,又抹不开面去问,便支使夫君道:“喂,阿晏也没个长辈提点提点,到时候……那什么能应付过来么?”

“啊?”钟禅正捧着一帙书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道,“哦。”

“哦什么哦!”钟夫人恼了,使劲拿玉如意敲他,“快去教教阿晏呐!”

夫人有旨,钟禅不敢怠慢,可哪有做岳父的同女婿探讨这些事儿的!他背着手踱出院子,突然心生一计,叫来钟蔚道:“大郎啊,过几日阿晏和阿毛就要成婚了,阿晏家中这情况,上头也没个兄长,你去教教他那啥,啊。”

钟蔚心中酸涩,卫十一郎才是他耶娘亲生的吧!他成亲怎么不见有人教他,不还是靠着聪明才智和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了么!

再说了这无缘无故地找卫琇说这些多难堪啊!钟蔚面露难色,下意识便要拒绝,一个“不”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钟禅吹胡子瞪眼道:“怎么?翅膀硬了?还是阿耶的话不好使了?”

钟蔚心里门儿清,他阿耶必是被他阿娘强按着头逼来的,自己觉得棘手,便拉他这儿子出来当垫背的。

不过钟禅都已经搬出了父子之道来压他,钟蔚便没辙了,只得命人将卫十一郎请到家中。

卫琇知道了钟荟的真实身份,钟子毓便成了他的大舅子,想来是要在成亲前耳提面命一番,卫十一郎不敢等闲视之,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钟蔚连喝了两碗苦茶,望了望天,硬着头皮道:“还有五日便是你同阿毛的昏礼了,有什么不懂的么?”

他说得隐晦,卫琇哪里反应得过来?只道他是关心昏礼筹备得怎样,赶紧恳切地答道:“岳父岳母遣了贵府的管事和嬷嬷帮我操持,很是尽心,阿兄请勿担心。”

“咳咳,”钟蔚乜了他一眼,把心一横道,“不是那些个,我说的是周公之礼……”只盼着他说没什么不懂,他便能回去向耶娘交差了。

没想到卫琇一听却是正中下怀,他私底下也下过一番苦工,发奋研读了一阵《合阴阳》、《素女经》之类,可翻来覆去地读,只觉云山雾罩,什么“下缺盆,过醴津,陵渤海,上恒山”,他统统都不知道在哪儿,正缺个过来人替他解惑。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嘴上却不客气,低头长揖道:“劳烦阿兄指教。”

钟蔚傻了眼,还真要他指教!好在钟先生传道授业是做熟惯了的,思忖片刻,从案头抽出张巴掌大的绢帛,执笔在墨池上掭了掭,草草勾了几笔指点道:“这阴阳之道,说难也不难,你看着,这儿有个……众妙之门,那什么的时候,把你的麈.柄放进众妙之门里……”

“麈.柄?”卫琇很是诧异,心道怎么还要用到工具,“材质有讲究么?玉的还是象牙的?”

“你的,麈.柄。”钟先生不耐烦地斜他一眼,拿笔杆含糊往某处一指。

卫琇总算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脸红得像是抹了几斤胭脂。

钟蔚见他这模样不由发起愁来,脸这么嫩到时候能成事么?叹了口气继续道:“总而言之,就是把麈.柄放进众妙之门里,接着……动一动就成了。”

“哦……”卫十一郎连连颔首,作出若有所悟的样子,半晌方才怯怯地问道,“谁动?怎么个动法,阿兄能否为稚舒指点迷津?”

“谁动都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深深浅浅……卫稚舒,你也老大不小个人了,不会举一反三么?怎么什么都要来问我!”钟蔚也涨红了老脸,敷衍了事地将那张绢帛塞给他,“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回去自己再下点功夫,好了,去吧!”

钟先生对于不开窍的弟子向来没有半点耐心,不比卫先生循循善诱不厌其烦,卫琇学得一知半解,被先生草草打发回去,时不时掏出那片绢帛端详揣摩,到了昏礼之日,早已将那寥寥几笔的众妙之门镌刻在心中,卫十一郎感觉自己有备无患,众妙之门即将为他打开。

第144章 昏礼

咸宁六年十一月十一, 令月吉辰,碧空如洗。

姜家不是第一回 嫁女, 可正儿八经三媒六证地出嫁却是头一遭。

姜二娘觅得良缘,曾氏心里不爽利,兼之不理中馈,凡事有新上任的帐房和蒲桃、刘氏盯着, 操持继女的昏礼没多少油水可揩,她焉得尽心尽力?敷衍了事地露了几回脸, 便推说精神不济, 一撒手万事不管了。

曾氏不使绊子已是万幸,姜老太太和二娘子本人都不曾指望她出力, 好在蒲桃得力, 处事周全,心思缜密,又不是掐尖要强好大喜功的性子, 将这场婚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又不恋权贪功, 上至管事下至婢仆们都交口称赞, 连那些原先对她以妾室之身执掌中馈颇有微词的人都挑不出一个不是来。

老太太当日让蒲桃帮着理家,多半是为了惩戒曾氏,结果倒是无心栽柳, 栽出个能人来,即便心里对这城府深不见底的文静女子仍旧怀有戒备,可对着她时也有了笑模样, 态度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三娘子姜明淅也帮了不少忙,曾氏也知道婚丧嫁娶这些宅门中的大事最能磨练人,女儿将来是要做主母的人,借此机会学着些也好,既没有摔盆打碗也没有横加干涉。

昏礼当日,姜家人忙得人仰马翻,钟荟这个新嫁娘却没有多少事,只需按部就班地按着既定的士昏礼仪来便是了。

昏礼吉时定在夕阳西下时分,新郎和迎亲的车驾要过了未时才到姜府,钟荟睡了个饱觉养足了精神,身着家常便服过松柏院陪老太太说话,姊妹们也都在,钟荟扫了一眼众人,惟独缺了大娘子,心里一处微微发酸。

姜明霜甫入宫,位分也不高,因天子眷顾,风头已经有些过盛,近日九六城里已在风传,先帝朝出了个姜万儿,如今怕是要出个千儿,加之皇后怀胎十月,生产时极为凶险,几乎拼了性命,最后生出的却是一名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姜明霜必得谨言慎行,免得叫人非议她轻狂无礼。

只是连妹妹的昏礼都没法出席,可以想见大姊有多难过。

姜老太太向来最疼这二孙女,这孙婿又是个□□齐全样样称心的良人,老太太与大娘子出阁时全然是两种心境,纵然有些不舍,眼角眉梢都是喜气,掏出帕子掖了掖眼睛,紧紧抓着孙女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总算成了人家啦,往后可要好好的,不兴啕气了,卫家小郎不容易,莫要欺负人家。”

“晓得啦,阿婆,”钟荟拿脸在祖母肩头蹭蹭,“你们怎么都觉着我要欺负他,说不得是他反过来欺负我呢?阿婆您偏心!”

“得了便宜还卖乖!”姜老太太作势拍了她一下数落道,一旁的姊妹们都凑趣地笑起来。

正说笑着,有下人入内禀道:“宫里有官长送赏赐来了。”

姜老太太赶紧牵着孙女出去拜迎,姜景仁和姜昙生已经按品换上官服在门口迎接,两名内侍指点着姜家下人把姜太妃的几箱沉甸甸的赏赐抬下车,向姜景仁作了个揖道:“太妃娘娘近日头风发作,身子不甚爽利,不能亲自前来,特命奴为贵府二娘子添妆。”一行说一行将礼单呈上。

姜景仁草草扫了一眼,有九层金博山香炉一尊,十六牒云母屏峰一架,琥珀枕一对,并绫罗绸缎上百端,忍不住暗暗乍舌,他这妹妹家底也真是厚,如今先帝都不在了,一出手仍然如此阔绰,足见对这二侄女的看重,转念一想,大约也是因她嫁入高门的缘故。

不一会儿常山长公主府和姜充仪的赏赐也送到了钟荟院子里。

姜明霜行事不能太打眼,只两个三尺见方的黑檀木箱,里头装的却都是实打实的各色珠玉钗钿,其中最稀罕的是一块汉宫中流出的身毒国辟邪宝镜,钟荟见到大姊的这份大礼,便知她在宫中确实受宠。

司徒姮就更直截了当了,长公主府的下人呈上一个沈水香木雕海棠花匣子,打开里头只有一大一小两卷绢帛,钟荟先展开小的那卷,不由吃了一惊,这败家的长公主竟然送了她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绢帛上细致描绘出园中的景致,亭台馆阁错落其间,从图中便能看出精丽和奢靡来。

这份礼实在有些压手,这匣子里还有一卷大的,难不成一座园子还不够?钟荟狐疑将绢帛取出来拿在手上,发现这一卷要沉许多,中间有根黑檀的木轴。

置于案上展开一点,却是一幅绣像,绣工着实精致,但是画面叫人不敢恭维。

最右是一对衣饰华贵的男女相对而坐,眉眼五官倒是栩栩如生,不过透着股匠气,周围也不见泉石、花卉或是雅器,只一张屏风一块席子。

司徒姮送她这样呆板无趣的绣像做什么?钟荟狐疑地又将卷轴拉开些,仍旧是那对男女,那男子一手捉住女子的手腕,另一手探入女子的衣襟,那女子脸上的红晕依稀可辨。

钟荟隐隐绰绰意识到了些什么,手却已经不听使唤地将卷轴又铺开一段,那男子的峨冠歪向一旁,从背后环住女子,再看那女子鬓乱钗斜,衣裳褪到了肩头,胸口竟有一只手——正连着那背后的男子,居然在行那不可言说之事!

“哎呀!”阿杏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钟荟做贼心虚,赶紧手忙脚乱地将那轴绣像卷起来放回匣子里,往阿杏手上一塞,面红耳赤地道:“你且帮我收好,避着人些……” 阿杏领了命,小心地捧着匣子,仿佛那是快烧红的烙铁。

同家人一起用了些清汤寡水的午膳,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钟荟便由婢子们伺候着更衣梳妆。

其时士族嫁娶尚白,钟荟由婢子们伺候着,一层层地穿上龟背折纸梅花纹白绫中衣,含春罗内裳,凤穿祥云纹织锦外衣,下着缀满细密珍珠的白罗裙,外罩白罗縠,胸前金丝璎珞上垂了七颗耀熠的明珠,正中的一颗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出阁之日,仍是阿枣替她梳妆。钟荟出嫁,阿枣倒比她还激动,几乎喜极而泣,过了许久方才平复下来,一边拿犀角梳替她细细地篦头发,一边抽着鼻子道:“小娘子,从今往后奴婢得唤您娘子啦!”

钟荟对阿杏等人笑道:“看你们阿枣姊姊,想嫁人都想哭了,”又对阿枣道,“莫急,赶明儿你家娘子就替你物色个良人去。”

阿枣羞恼地扭过脸道:“小娘子就会打趣奴婢!都要出嫁了还没个正经!”她梳妆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只见十指翻飞,须臾之间便将她的一头青丝绾作芙蓉归云髻,中间簪一朵白玉牡丹,两边依次插上成对的双凤衔花金钗和金镶水晶步摇簪,又点缀了若干珠花和金玉花钿。

二娘子本就生得眉目若画,此时傅上胡粉,描眉点唇,一发的光艳明丽,不可方物。

钟荟梳妆更衣的时候,蒲桃、刘氏并几个管事也已看着下人们将二娘子数不清的嫁妆和箱笼抬到门口装上了车。

不多时,钟荟隔着几道垣墙听到外头人声鼎沸,隆隆的车马如同滚地闷雷,一颗心不由跃到了嗓子眼,她的郎君来了。

名满洛京的卫郎成婚,这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盛事,金吾卫十数日前便严阵以待,昏礼当日整个九六城的黎庶百姓几乎倾巢而出,真个是观者如堵墙。

按礼制,他一个中书同事舍人新婚只能用二十乘从车,天子降下恩旨,特许他三公之制,卫琇对司徒钧的示好照单全收,毫不客气地带着五十乘从车迎接他娘子去了。

迎亲车驾所过之处,沿途有部曲清道,施设步障,城中的高楼台阁寺塔早就叫有门路的人家占据了,余下未能占得先机的平头百姓只好伸长脖子踮起脚,恨不得以灼灼的目光把那锦缎步障烧出两个洞来,好将那俊美无俦的人中凤凰尽收眼底。

卫琇娶个媳妇儿不容易,部曲们十分卖力,金吾尉也很称职,一路上顺顺当当,连个香囊都没能近他身。

吉时一到,该登车了。

隔着纱穀偷偷觑了一眼卫十一郎,他身披鹤氅,着素白凤凰朱雀暗纹锦袍,腰束白玉鞢带,头戴进贤冠,绕过脸庞系于颌下的素丝冠带几乎与白皙面容融为一体。

而此时她那丰神如玉的郎君正拿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怔怔望她。

钟荟与他目光相接,旋即便羞涩地挪开目光,将头靠在姜昙生背上。

姜昙生年头上将大娘子背上车,年尾上又轮到了二妹,二娘子同卫琇定亲至今,他心里一直有些疙瘩,直至此刻看到卫十一郎眼睛好像黏在妹妹身上,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这才弄清楚他千真万确对自己没什么非分之想。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轰一声滚走了,宽心之余不知怎么的有些凄凉之感,他摇摇头,暗暗咬了咬舌尖,不成,看来得给自己找个媳妇儿了。

钟荟平常没少嫌弃姜胖子,不过真到了出阁的时候,钟荟趴在兄长背上竟然也有些鼻酸。

“阿兄,”她轻轻叫了一声,“多谢。”

姜昙生呆了呆,瓮声瓮气地道:“说什么傻话,把你阿兄当外人呢!”

***

送迎的车驾抵达卫府,流连不去的夕阳正将最后一缕余晖洒在黑沉沉的屋瓦上。

正院前已经支起了轩敞的青庐,覆以青色襄邑锦帷幔,幔上垂着无数金铃,随着晚风轻轻晃动,宛如孩童的吟唱。

钟荟乘坐的画轮四望车尚未停稳,她还没来得及撩开帷裳,闹哄哄的催妆声已是不绝于耳:“新妇子,催出来!”卫家无人,催妆的大多是钟家人,她轻而易举便分辨出了钟家几个堂妹堂弟和叔婶的声音,她的新嫂子常山长公主自然也不会错过这场热闹。

钟荟不待他们多催,大大方方地撩开车帷,只听钟九郎怪腔怪调高声道:“新妇子等不及啦——”人群笑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她和卫琇搡到一处往青庐里拥去,卫琇趁乱从将一个小纸包递到她手中,钟荟一摸,似乎是糕饼之类的东西,心里一暖,小心地揣到袖子里。

庐中以锦绣铺地,上面再加象牙席,两人各自入席,徐徐交拜。两人起了身,司礼的老嬷嬷笑道:“郎君可以揭起娘子的沙穀了。”

卫琇这才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大约是太过紧张,手一抖,将钟荟发上的金步摇一起拽了下来,观礼的亲朋哄堂大笑,卫琇双颊滚烫,连忙将步摇重新插回娘子头上。

礼成后本该拜见舅姑,卫琇父母已亡故,两人便对灵位行了礼,钟荟在心里道:“阿公,阿家,你们请放心。”

***

行了礼,卫琇被钟蔚等人拽去饮酒,钟荟则先回房盥栉,等着钟家兄弟们折腾够了,将她夫君放回来行同牢合卺之礼。

钟七郎和钟九郎虽然啕气,可卫先生平日那么和善,好容易成个亲,他们也不忍心将他灌得不能人道,见他脸上已飞起红霞,眼神也有些迷离,便放他回去了。

钟家人都是海量,只知道卫琇的量浅,可究竟有多浅却拿捏不准,饶是他们手下留情,卫琇回房时脚步也已有些踉跄了。

钟荟沐浴完,换了身软缎衣裳,正盘坐在榻上吃卫十一郎方才偷偷塞给她的桂花糕,不意他竟回来得那么早,“啊呀”一声赶紧站起身走过去,欲盖弥彰地用指腹抹了抹嘴角:“阿晏,他们没折腾你吧?”

一边说一边去解他氅衣的系带,她从来没伺候过别人,做起这些事来有些生疏,加上紧张,倒把活结抽成了死结。

卫十一郎垂眸一笑,捉住她的双手,用下颌抵了抵她的头顶,柔声道:“娘子,我自己来。”他微带醉意,说起话来尾音拖得长,如同带着钩子似的,将钟荟钩得心尖一颤。

卫琇说要自己更衣,手却不动,兀自抓着她的手不放,直勾勾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

钟荟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用下巴朝着牢盘和赤金打成的瓠形杯点了点,“方才没好好吃东西吧?空着肚腹饮酒多伤身啊,赶紧用膳吧。”说着不由分说牵着他的衣带往案前走去。

卫琇顺从地坐下来,与她一起用了几箸肴馔。接着该行合卺之礼,他的唇才沾上酒浆,钟荟便将杯子夺过来一饮而尽,心里想着明日定要找钟子毓算账,明知道阿晏喝不了还灌他,这不是存心和她过不去么!

同牢合卺好歹是对付过去了,卫琇也不用人吩咐,自己去净房栉沐,出来时酒意退去了一些,不过清醒时浑不如醉着,方才好歹还敢上去摸摸手蹭蹭脸,眼下想到那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整个人都僵直了。

两人身着寝衣相对坐着,扯了几句闲话,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雕镂彩饰的牢烛燃得只剩半支,钟荟腿都快坐麻了,卫十一郎嗅着鼻端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咱们……敦个伦?”

第145章 拜阁

钟荟初经人.事, 敦了一回便像叫人抽去骨头似的,软绵绵软靠在卫琇身边, 一个手指也懒怠动弹。

“咦?”钟荟突然后知后觉地抽了抽鼻子,诧异道,“院子里种了石楠么?”转念一想,不对啊, 已是十一月了,哪里来的石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