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皇后近看没那么年轻了,上眼睑在眼尾处耷拉下来,眼角有细纹,眼下有些浮肿,厚厚一层胡粉难掩疲惫的脸色,华贵绮丽文绣繁复的绫罗更衬托出她的憔悴,那种倦态似乎已经刻入了骨髓,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钟荟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审视、戒备和深深的忌惮。这倒不足为奇,在许多世家准岳母眼中,如今的三皇子恐怕不啻于一块吱吱冒油的大肥肉——大皇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二皇子默默无闻、五皇子母亲出身陋族,对有意与天家结亲的人家来说,三皇子无疑是最佳女婿人选。
奇就奇在,钟荟从杨后脸上还读出了一丝怜悯和不忍,仿佛在看个行将就木之人,都说知子莫若母,这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
万春宫正殿前有一爿荷塘,临水所建的轻云阁是景致最胜之处,更有徐徐清风将荷香递入幽室,三皇子的雅集就设于此处。
阁内陈设素雅,琴书画具围棋一应具全,一枝梧桐探到了青琐窗内。
“阿兄这里着实清雅。”五皇子摸摸下巴,觉得这地方寡淡得像僧房似的,壁上没彩画就罢了,好歹弄瓶花吧?他的眼光随了母亲和外祖母,今日身着朱色衫子赤金下裾,打扮得活像只雉鸡,亏得一张脸生得绝才能压住。
四人坐下喝了杯荷瓣清露烹的茶,常山公主、四公主和二皇子也到了。
“哎,你们也在?”常山公主一踏入阁中便惊喜道,“前日和五弟说起你们俩,道你们整日窝在凝闲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不出来我就找上门来啦。”
第67章
常山公主反客为主,兴高采烈地将姜家姊妹引荐给四公主和二皇子。
四皇女清河公主大约十来岁,也是韦贵人所出,生着张秀美的鹅蛋脸,美眸顾盼神飞,一身的书卷气,与跳脱的三公主截然不同,赏赐给姜氏姊妹的见面礼是一人一套文房。
韦贵人向儿子透露过娶姜氏女为侧妃的意思,二皇子在打量两姊妹时便带上了更多考量的意味,他一眼认出了姜大娘就是端午那日遥遥望见的“黑炭”小娘子,近看眉眼倒十分俏丽。
入夏之后小娘子们的衣袖一日短似一日,衣领也不像春季时遮得那样严实了,大娘子脖颈处和手腕的一小截肌肤比长年露在外面的脸白上许多,二皇子便知是她的深肤色是日头底下晒出来的,若假以时日养回来,想来应该会很美,而且这个小娘子身上有种璞玉般天真稚拙的美,是精致文雅的京都女子中难得一见的。
至于姜二娘,连眼高于顶的二皇子也不得不承认,确是天人之姿,叫人忍不住期待她长大成人后的模样。不过于他而言,姿色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若说一开始还有几分动心,看到司徒铮盯着姜二娘的眼神时,他已将仅有的一丝念头也打消了——这世上从来不缺美色,犯不着为了个侧妃与将来极有希望承大统的三弟生出龃龉。
常山公主接过侍女捧来的沉绿釉茶碗,略微沾了一沾便呲着牙道:“三弟大热天的将我们叫来,就请我们喝这个?”
三皇子笑而不语,也不分辩,优雅地端起自己的碗津津有味饮了一口茶。五皇子闻言却好似沉冤得雪:“我就说吧!又涩又苦,阿兄还不许我加石蜜!”
四公主双手捧着茶碗一本正经道:“若是加了石蜜便品不出荷露清香了,阿兄这茶就是格外比别处的香,我也叫人收了清晨的荷露,却总是烹不出这个味道。”
“说破了其实也不费事,”三皇子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扫了姜二娘一眼,见她一张小脸木木的,全然不为所动,心中略有不快,“将茶叶置于细葛布缝的袋子中,每日露水下降时置于半开的莲花花心,将花瓣小心用草绳捆扎好,破晓前再解开花瓣将茶取出,置于极微弱的银丝炭火上,除去沾上的夜露和水汽,如是反复七七四十九日便成了,不单是莲花,其余香花也能依法炮制,今年莲花开得晚,这一批茶才十来日,风味算不得上佳。”
大娘子暗暗乍舌,与妹妹咬着耳朵道:“乖乖,这还叫不费事!不知哪个闲得发慌,想出这种折腾人的法子。”
钟荟心虚地笑了笑,干干地道:“就是。”说起来惭愧,那位闲得发慌、不事生产、骄奢淫逸的奇人正是她钟十一娘,这以花气熏茶的法子就是她挖空心思首创出来,又教给当时的玩伴司徒铮发扬光大的。
即便熏满七七四十九日也不能叫常山公主对这苦茶肃然起敬,她颇为不解风情地将杯子推开八丈远,向宫女要了碗酪浆,有了阿姊壮胆,五皇子也奋然要了一碗,报复似地往酪浆里足足加了五六勺蜜。
就在这当儿,大皇子和卫琇到了。
大皇子着一身浮夸的绛紫色满绣银莲花罗衣,左脸颊上因天热上火闷出了个面疱,一双荀氏祖传的鼓突眼十分引人瞩目。
平心而论,大皇子长相虽不出众,却也绝算不上丑陋,只可惜近来有卫十一郎相伴左右,生生将他的相貌平平衬成了不忍卒睹。
卫十一郎着了身茶白的吴绵衫子,通身上下无纹无绣,同样是从外面进来,大皇子一脸油汗,仿佛撒上调料就能架到火上烤,而卫琇则诠释了何谓玉骨冰肌,叫人不禁怀疑是否连毒日头都叫他的容貌感化了。
常山公主悲天悯人地避开视线,以免不小心看见自己的大兄弟——此时多看他一眼仿佛都是极为残忍的事。
偏偏大皇子自己毫无所觉,“咦”了一声,伸出胖乎乎的手,指了指姜明霜,回头对卫琇道,“这不是......端午那日咱们在楼上偷看的黑炭么?”
钟荟知道大皇子并无恶意,只是说话不打心里过,握了握阿姊的手安慰她,大娘子望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以示她并未放在心上。
姜明霜回洛京之后不止一次叫人取笑过肤色黑,一刹那的尴尬之后很快便释然了,心想这些个贵人公子们自个儿生得白,尤其是那卫家小郎君,简直白到了个尽处,也难怪看旁人都黑成炭了,其实她在济源乡间还算白的呢。
二皇子想起那日还是他挑的头,目光有些闪烁,还心虚地蹭了蹭鼻子,钟荟看在眼里,便猜到他也有份,又瞥了一眼三皇子,只见他镇定自若,一派光风霁月——不过那位不能以常理推测就是了。
倒是卫十一郎与之同流合污令人颇感意外,钟荟挑了挑眉,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心道这卫家小子看起来道貌岸然,不成想也会在楼上偷看小娘子,竟还学登徒子评头品足,真是长行市了,啧啧。
卫琇鬼使神差地对上姜二娘的目光,瞬间读懂了那小破孩子的鄙夷,感觉自己一世清名毁于一旦,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登时涨红了脸,恨不得脱下鞋塞住大皇子那张惹事生非的嘴。
二皇子握拳放在嘴前咳嗽两声,打起圆场来:“阿兄,阿琇,你们来得可真晚,我们都等了半日了。”
“是啊,须得罚你们饮三碗苦茶。”五皇子也笑着附和道,手却不自觉地揪紧了膝头的衣裾。因为姜家的门第,母亲和他受尽了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如今大皇子竟公然拿他舅家表妹取乐,然而因为长幼嫡庶尊卑,他只能忍气吞声笑脸相迎,恼火和憋屈自不必说。
“你这小子倒是不与阿兄见外,”三皇子用折扇敲敲弟弟的头顶,“你知道荷露多难得么?十天半个月也就积了一罐子,你倒好,慷他人之慨。”
众人都取笑他抠门,二皇子道:“这就是三姊的不是了,成天见你俩对弈,也不将漫天撒钱的派头熏陶他一二。”
顽笑一回,方才的尴尬就这么轻轻揭过了。钟荟暗暗叹了口气,也就是大娘子性子好,若换了旁的小娘子,即便不哭着跑出去,也要不悦上半天。
二皇子也对这小娘子的器量颇为惊异,再看向她笑意盈盈的黝黑脸蛋时,便少了几分弹斤佑两,多了些许沉吟和肃然。
常山公主笑容可掬,正忙着大饱眼福,难得姜二娘和卫十一郎都在场,简直像春花共秋月同辉一般稀罕,若不是二皇子提醒,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弈棋的。
三皇子司徒铮也将折扇往手掌心一敲,道:“看我,只顾着闲谈,将正事都忘了。”忙吩咐宫人将楸木棋坪搬过来。
常山公主和三皇子面对面在棋坪两边坐定,大皇子突然灵光一现,搔了搔耳朵,得意洋洋地对众人炫耀:“阿琇棋艺很是了得,前日还下赢了殿中中郎裴广呢。”
钟荟在心里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卫十一郎是你家的么?他棋艺高与你何干?
卫琇脑袋“哄”得一下胀了起来,适才那事好容易揭过去,他正缩在角落里心无旁骛地低调做人,谁知坐榻还未热乎起来,又叫那傻皇子坑了一回,刹那间前功尽弃,所有人都齐刷刷转头看向他。
“殿下说笑了,”卫十一郎只好耐心解释,“那日承裴大人相让,实属侥幸,安敢妄言擅弈。”
只听个文弱的声音道:“久闻卫公子襟怀冲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想必棋艺也是卓绝。”说话的却是四公主,只见她双颊飞红,一双善睐的明眸正睐着卫十一郎。
无奈卫琇大约是属榆木的,只懊恼地想,这下可好了,越描越黑,直接从“了得”变成了“卓绝”,这位清河公主真是信口开河,不知她的“想必”是从何处想来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常山公主一听,却是正中下怀。这些年只要她一回宫,司徒铮便来找她对弈,两人下过的棋局不能说上千,至少也成百了,棋路棋风早已摸得熟透,趣味着实有限。她立即站起身,将座位让了出来:“裴中郎棋艺炉火纯青众所周知,没想到卫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造诣,我合该退位让贤才是。”
常山公主那点小算盘在钟荟眼里简直一览无余,不就是想借机光明正大地看个够么?她似笑非笑地瞟了公主一眼,公主对上她的目光也不躲闪,还恬不知耻地朝她挤了挤眼。
卫琇这回没推辞,爽快地坐了下来,心道你们都不信我棋臭,那下给你们看看便是了。
三皇子风度翩翩地作了个揖道:“请贤弟不吝赐教。”说完拈起一颗象牙磨成的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
第68章
三皇子起手将子拍在了天元,微带狡黠的目光羽毛般轻轻掠过卫十一郎的脸。
真是个独得造化眷顾的少年啊,他忍不住暗自嗟叹,微微上翘的凤眼,高直而不突兀的鼻梁,线条冷峻的唇,优美的脖颈,挺直的肩背,浑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是美不胜收。
卫琇不以为意,拈起一颗墨玉棋子,中规中矩地挂了一个角。他的手纤长白皙,指节分明,骨相极美,执棋时有种浑然天成的优雅。
那掩藏在衣物下的风光又不知是何等销魂蚀骨,司徒铮心不在焉地依样挂了一角。他的思绪随目光一同蜿蜒,在那玉雕般的手腕上停留片刻,然后循着衣裳的起伏勾勒出精巧的锁骨,略显单薄的胸膛,纤秀的腰线,笔直的双腿......
他曾听闻异域的蛮人将捕获的美丽野兽和少女剖开肚腹,切开头颅,放干血液,掏空五脏六腑和脑髓,塞上干草和防腐的药物,然后再仔细缝合起来,经年历久仍然栩栩如生。
“蛮人就是蛮人,毕竟粗枝大叶了些,”将这些奇闻逸事述说给他听的人道,“依我看应该填入最上等的丝绵和最馥郁的香料,用琉璃或是水晶珠当作眼睛,再以最华美的绫罗绸缎将其包裹,再装点上金玉。”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都是一样的俗不可耐,司徒铮鄙夷地想,庸人总是肖想将美好之物长久留存,却不知光华湮灭琉璃破碎才是它们理所应当的归宿。
司徒铮望了望卫琇透亮的眼睛,水晶和琉璃这些呆板的死物如何能及得上半分?他要亲自压弯他的脊梁,摧折他的傲骨,击碎他的神魂,吹熄他眼中的光采,叫他匍匐在他脚下痛哭和哀告,这情景光是想一想便叫人狂喜和战栗了。
卫琇莫名觉得身上发凉,仿佛叫毒蛇猛兽盯住了后背,不自觉地拉扯了下衣襟,将原本就十分规矩的中衣领子又合拢了些,愈发密不透风,叫旁人看了都替他觉得热。他定了定神,从沈檀木棋罐中又摸出一颗象牙子,不忙反击,再挂一角。
三皇子用食指骨节轻轻蹭了蹭下唇,不紧不慢地又落下一子。
接着便是分投,以含垄制虚的道理将棋子布在宽广处,这般十来手之后,双方各自为营扎下了根据。
“阿姊,”在一旁观棋的五皇子不解地问常山公主,“阿兄这路数我看不懂了。”
“观棋不语,”常山公主摸摸幼弟的脑袋笑道,这孩子生得着实好,她便有无边的慈爱和耐心,“你看这棋路四四方方,正中天元是唯一的一点,起手占边隅以求逸己是常法,布局之后各自为营便应入腹正面相争,而三弟起手那枚白子早已当道扎阵,黑子眼下是处处掣肘,不得擅法了。”
四公主棋艺不精,听了三姊的解释才恍然大悟,不由皱了皱眉,攒了攒青玉团扇柄,越俎代庖地替卫十一郎操起闲心来,一面又迁怒起三皇子来,不过是消遣罢了,何必对人家小郎君如此穷追猛打?
卫琇略一沉吟,自顾自飞向一块白营侵分了上去,三皇子却既不守也不反击,也径自飞向一块黑阵。卫琇再靠上逼迫白棋应一手,谁知司徒铮仍是不应,也依样画葫芦地一靠。
司徒铮朝对手露出个温和的浅笑:“阿琇小心了......抱歉失礼,我能随阿兄称呼你阿琇么?”
卫琇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同样一个称呼,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嘴里说出来并无不妥,可在司徒铮唇齿间一滚,不知怎么就叫他浑身不舒服起来。
钟荟摇了摇扇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棋坪上的局势,她前世的阿翁曾说过,以棋观人常是八九不离十——他自己是个出了名的臭棋篓子,道理倒是一套又一套的。卫十一郎的棋风中正平和,还有几分不以为然的随性,而司徒铮则剑走偏锋,凌厉诡谲,十分邪性。
司徒铮刚好一抬眼,便看到姜家那绝色的小娘子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那审慎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脸上很是古怪,这点古怪又提起了他的兴致,将牵绊在卫十一郎身上的心思分了一些给她。
钟荟一惊,赶紧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凭着她前世对这位皇子的了解,表现得越是无趣和乏味越是安全,姜二娘这张脸生得实在太惹眼,只能用空洞呆滞的眼神和木讷的神情弥补弥补。
三皇子见那小娘子瞬间又换上了一副呆若木鸡的面孔,觉得甚是有趣,有心欲擒故纵,便佯装意兴阑珊,将目光重又投回棋局上。
棋坪上黑子强攻,势成骑虎,卫十一郎不得不攻下白阵,自己的一块黑阵自然也覆灭了,他接着打入另一边扩大势力,三皇子重施故技,仍然亦步亦趋地紧跟对手,如此行了近百手,一方是坐枯禅,一方却是坐收渔翁之利。
行至将半再看,全局竟是左右同型,只有天元一枚白子霸占着要点。棋路终是奇数,占得先机的一方始终能多落得一子,黑棋眼见是要输了。
常山公主惋惜地摇了摇头:“三弟,你这可是胜之不武。”
司徒铮轻笑一声道:“阿姊,观棋不语。”
大皇子对这些耗神的玩意儿向来一窍不通,在一旁如坐针毡,无聊得直打呵欠:“我说阿弟,阿琇,你们还要下多久?我肚子都饿扁了。”
三皇子问了宫人时辰,与卫琇商量暂且将棋局封存,叫宫人抬到飞鸾台去,用毕午膳再战,卫琇早已饿了,自然无有不应。
司徒铮便饱含歉意地对众人道:“是我疏忽了,有劳各位随我移步元武观用些粗茶淡饭。”
“饭淡一些倒无妨,”五皇子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打趣道,“阿兄这里的粗茶我是领受够了,一会儿可得饮他几杯好酒。”
“我这里旁的没有,好酒是尽够的,”司徒铮笑道,“上回从三姊那儿赢了十坛上好的秦州春酒,今日正好请你们尝尝。”
常山公主一脸往事不堪回首。
“这回可不许喝多了,”二皇子拍了拍幼弟的肩膀,“上回端午宴你自个儿贪杯喝倒了,倒叫我挨了你阿娘好一顿排揎。”
元武观与轻云阁毗邻,众人一路说笑着,不一会儿便到了。
因姜氏姊妹也算亲眷,便没有按男女分席。常山公主不由分说地挨着姜二娘坐了下来,坦坦荡荡地道:“我得看着你点,免得你又多吃。”
四公主坐在常山公主另一边,闻言笑着对姜二娘道:“姜家小娘子莫见怪,三姊就是这脾气。也是你生得美,像我这样貌若无盐的,她就懒得管了。”说着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对面的卫琇一眼。
“殿下端丽绝伦,我们这些蒲柳如何能相提并论。”钟荟回想了下,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位公主殿下,这刺生得好生莫名。
“谁叫你怎么吃都不胖,羡煞旁人了。”常山公主也很莫名,她这四妹虽说性子有些清冷孤傲,但一向与人为善,难道是天气热肝火旺?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全洛京城最美的小娘子,常山公主只能和和稀泥了。
钟荟想不通便不去想,专心用起膳来。
秦州春酒名不虚传,果然十分甘醇。
酒过三巡,席间众人都有些微醺的醉意,钟荟错估了这具身躯的酒量,不过饮了一碗底的酒,头已经有些昏昏沉沉。
常山公主与二皇子一唱一和,摇头晃脑打着节拍唱起鸡鸣歌来,五皇子出了名的量浅又贪杯,早已经离了坐席,跟着胡女跳起舞来,他身段灵活,姿态妖娆,竟比那舞姬跳得还好看,大娘子忍不住鼓起掌,二皇子笑得打跌,再唱不下去了。
四公主捂着嘴轻声笑着,双颊酡红,带着三分迷离觑着卫琇。
卫琇则是一脸清明,他向来滴酒不沾,无论什么宴席都不能叫他破例。
钟荟将手肘撑在案上,托着腮,神思还算清明,只是眼神有些呆滞。这时有个宫人端了风味羹来,不知怎的手上一滑,将小半盏汤羹泼在了钟荟裙裾上。钟荟抬头一看,对上那侍女惊恐的眼神。
她不动声色地瞟了三皇子一眼,见他正在与二皇子交谈,并未留意这起小小的事故,便对那吓得脸色苍白的侍女比了个“无妨”的口型,站起身小声道:“劳驾姊姊带我去下厕房。”
那宫人脸上恢复了些血色,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欠了欠身,走在前面引路,他们沿着条曲折的小径走了一段,宫人回首朝元武观的方向望了一眼,估摸着没人能看见他们了,这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求小娘子救救我阿姊。”
钟荟叫她唬了一跳:“你好好说,向我下跪有什么用啊。”
那宫人张皇失措,说话颠三倒四,钟荟好容易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原来这宫人的姊姊也是万春宫的宫人,方才领了三皇子的吩咐将棋局封存起来,可是将棋坪搬运到飞鸾台的途中脚下一绊摔了一跤,棋子洒了一地,无论如何不能复原了,只得出此下策,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如实禀告殿下便是了,”钟荟觉得他们平白无故找上自己很莫名,“殿下素来宽仁,想必不会为难与你阿姊的。”
那宫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眼里蓄了一包泪,又往地下一跪,不住地道:“求小娘子发发善心,救救我阿姊。”
钟荟无可奈何:“你要我如何帮你?”
宫人道:“三公主殿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说不定还记得。”
“那你不直接找她......”钟荟恍然大悟,“你原本想拿羹泼她,不慎错手泼到了我?难怪......”
宫人一脸尴尬,赶忙向钟荟磕了两个头。钟荟一想,也算是举手之劳,先去厕房中换了条裙子,然后和那宫人折返回去找常山公主,才走到廊下便望见常山公主殿下趴在案上醉得不省人事。
钟荟爱莫能助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你也看到了。”
那宫人绝望之余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如何肯放手,大约也是欺她好说话,拽着她袖子死活不让她走,泪珠一串串地往下滚,嘴里连连恳求她救命,钟荟看她这模样不像是装的,仿佛她阿姊真会因这么件小事丧命。
她不知怎么想起了钟太后宫里那只黑猫,有些恻然,无奈道:“罢了,我试试看吧。”
第69章
那宫人心里着急, 一路健步如飞,可怜钟荟一个胖嘟噜的短腿小娘子,在大太阳底下疾走狂奔,到得飞鸾台时已经满头热汗, 上气不接下气了。
绣银色卷草纹的青纱帐中设了几张坐榻, 正中摆着方才那张楸木棋坪,两名十三四岁的少女一人抱着一个棋罐,正在犹豫不决地往上摆放棋子, 其中一个长得与哀求钟荟帮忙的宫人有六七成相似, 双眼肿得像小桃子一样,脸上还带着泪痕。
“你怎么才来呀!”那女子一见来人便“砰”地放下棋罐,诧异地打量了钟荟一眼,气急败坏地将妹妹一把拉到帐外, 低声数落道,“不是叫你去找三公主么, 怎么带了这位小娘子来?”
“我有什么法子, ”年幼的那个委屈道, “公主殿下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姜家小娘子说她兴许记得, 人家好心答应帮忙,阿姊你一会儿可别乱说话寒了她的心。”
“你以为谁都有那本事......”年长的宫人惨然一笑, 绝望地道,“你记着,殿下问起责来, 你千万莫出头,只作不知道此事知道么?”
“阿姊......”那年幼的宫人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道,“好好与殿下认个错,没准儿......没准儿......”
年长的宫人顿了顿,虚虚地拢了拢妹妹的发髻:“你还记得和阿姊差不多时候进宫的玉竹姊姊吗?”
那年幼的宫人一听这名字便打起颤,惊恐地失声痛哭起来。
“进去吧,别叫那小娘子等,”年长的宫人拍拍妹妹的背,“你且仔细谨慎地当你的差,什么事都别往身上揽,明白么?”
***
钟荟将两个棋罐置于左右两边,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先将一粒白子落在天元上,然后凭着方才的记忆自己同自己对弈起来,走上十几手便闭上眼冥想片刻,她一闭上眼睛,那三名宫人就一脸忧惧地面面相觑。
她前世不止一次覆过盘,然而都是自己下的棋局,方才旁观时她走了几次神,有几步便走得犹疑,好在司徒铮几乎每一步都在模仿卫琇,棋局几乎全然对称,覆起来简单了许多,她落下最后一颗子,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拍拍手道:“好了。”
那几个宫人对着半满的棋盘端详了半晌。将钟荟带来的那名小宫人道:“这就好了?”
那姊姊也狐疑道:“奴婢看着怎么不太像......”
钟荟气得脑袋直冒烟,吃席吃到一半叫人拉了来,到了就被驱使着白干活,连杯润口的凉水都没得喝,竟然还挑三拣四:“我可不敢保证无误。”
年幼的宫人这才回过神来,拉着她阿姊往地上一跪,叩了个头道:“女公子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钟荟估摸着自己离席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司徒铮会否留意,忙将她没完没了的谢恩打断:“举手之劳不必介怀,请姊姊带我回元武观吧。”她还有好几道菜肴没吃上呢。
***
两人一路无言快步往回赶,走到距元武观几十步的蔷薇花丛附近,迎面遇上了三皇子。
“你先退下吧,我和姜家这位小娘子说几句话。”司徒铮一脸和煦地瞟了那小宫人一眼,看着她惊兔一般仓皇离去,然后悠悠地回过头来,微微侧着脑袋,对如临大敌的姜二娘道,“表妹怕我,为什么?”
钟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到了花枝,叫上面的刺扎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缩。
司徒铮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他醉酒不上面,脸比平时更苍白些,眼睛里血丝密布,灼热的目光中仿佛住着一头凶兽。
他兜着袖子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欣赏她的畏惧。
钟荟觉得嗓子眼发干,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一开口仍有些嘶哑:“殿下说的话奴听不懂。”
司徒铮又往前逼近两步。
钟荟已经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白檀的气息,不由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想避让,然而退无可退。也许是叫这气味激起了怒意,钟荟反而不怕了,仰起头淡淡地看着他:“殿下醉了。”
她话音刚落,司徒铮还来不及作答,便听身后一个清澈干净的声音道:“还请殿下自重。”
“阿琇?”司徒铮退后一步,转过身,一脸无辜地抚了抚额道,“我在逗小表妹玩呢,你想到哪儿去了?”
卫琇脸一红,是他小人知心了么?也是,姜二娘不过是个孩童,三皇子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心思龌龊了。
司徒铮见卫十一郎面露愧色,心里一哂,又转过身来,冷不防伸手捏了捏钟荟的丫髻,逗小孩似地对她道:“做什么老躲着表兄?难不成表兄会吃了你么?”
说着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个香囊,换上副一本正经的神情,只有那血红的眼睛中依然有几分癫狂:“那日在碧海边碰巧拾到令妹的玉佩,就此完璧归赵了。”
钟荟忍着心底的寒意去接那香囊,司徒铮一伸手,若有意似无意地触了触她的手指,钟荟脑袋里像叫人灌了把火药,劈手将那香囊夺了过来,飞快地打开袋口,将三娘子的五色缕取出来,回身把香囊挂在树枝上,然后敛容对司徒铮行了个礼:“多谢殿下。”
“不必如此多礼,殿下来殿下去的多生分,”司徒铮以一种兄长般的口吻道:“你们是五弟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都是一家人,合该时常走动走动。”
钟荟虚应了一声,不过任谁都能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出来,她是一点也不想与这拐了弯的表兄走动。
司徒铮不以为忤,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卫琇道:“阿琇你怎么也出来了?”
卫十一郎正反省自己的为人,突然叫他这么一问,不知该如何回答,脸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