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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荟以为,姜家虽没有旁的好处,至少不缺钱,现下对着小山似的绫罗绸缎和金玉器玩,她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姜家不缺钱的程度。
宫中按例赏的不过是些时兴花色的寻常宫缎宫纱并几盒香药香丸、面脂口脂,是钟荟司空见惯了的,且远没有太傅府得的精致。
婕妤娘娘私下里的赏赐就两个特点,一是贵,二是重,沉甸甸的份量十足,绝不拿空心玩意儿糊弄小孩子,其中最惹眼的是两尺来高整块沈水香雕成的辟邪兽和一套九支镶红靺鞨的赤金莲花簪,除此以外还有两匹钜鹿散花绫,两匹缠枝莲花纹锦缎,两匹筒中布,两匹罗縠并一些小杂件,俱是稀罕物。
“啧,看看这些料子,一匹怕是抵得上庄户人家几年的嚼用!”季嬷嬷睁大了眼,惟恐一错眼把宝光漏了去,“更不用提这些叫不上名儿的宝贝了!二娘子,夫人对您可真是没话说,您可得知恩图报啊!”
“嬷嬷这话说得倒有趣,”阿枣冷笑一声,“这些宝贝不是宫里的陛下和娘娘赏的么?也不怕拜错了山头!”话落又小声自言自语,却是让所有人都听见了,“上赶着巴结就罢了,吃相还这么难看!”
季嬷嬷眼一瞪,就要跳起来发难,躺在床上的钟荟却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诨话,搅得我脑仁疼。”
她摸了摸盖在身上的朱红地葡萄纹织锦被,料子倒是极好,看成色大约是上贡的,但是被子里还是带着潮气,想想她前世的阿娘,每到岁寒时都要特特嘱咐仆妇勤翻晒,每晚睡前反复薰暖,想来四娘子那外表平平无奇的棉被,内里也是温暖松软的吧,真正的慈母心肠也就在这些细微之处了。
不过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曾氏为了个虚无缥缈的贤名挺舍得下血本。
钟荟摩挲着一只银鎏金香鸭若有所思,仅那一面看不出什么来,但她凭直觉感到,曾氏胸中不见得有什么丘壑,也并非那超然物外,视金钱为粪土的人,这就有些费思量了。
钟荟思量了片刻没什么头绪,便决定犯不着为这伤神,吩咐蒲桃和阿枣把辟邪兽摆在案上,其余的小杂件和玩器略翻了翻便对季氏道:“我也不耐烦看了,嬷嬷与我收起来吧。”
继而命阿杏将水色的罗縠铺展开,抚了抚赞叹道:“这颜色清凉,夏日里做帐幔甚好,可惜只得了一匹,”又若有所思地拈起一段比了比,“拿来糊窗子吧。”
阿杏的眼睛都快直了:“这个拿来糊窗子?”小娘子莫不是病糊涂了吧!
钟荟抿嘴一笑:“啊,看我糊涂的,糊窗子莫如用纱,罗縠稍嫌密了些,怕不够透风,还是留着裁几件小衣吧。”
阿杏:“……”
果然是病糊涂了!
第5章 姜家
钟荟将养了大半个月,到画帘半卷,东风和软的时节,已经能让婢子搀扶着在院子里走两步了。
她这个小院虽然只有一进,然而院落宽敞,院中遍植桃杏兰桂,甚至不乏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若非要挑剔,那便是规整有余,画意不足,少了几分宛自天开的疏旷意趣。
这些天她想方设法逗着阿杏他们多说话,逐渐把姜府的情况探了个大概。
原主名叫姜明月,小字阿婴。
姜家人口简单,姜老太爷膝下两子一女,俱是老妻曹氏所出,半个妾室也没有——倒不是鹣鲽情深,主要是因为穷。姜老太爷大约也不是享福的命,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平日里看着挺旺健的一个老大爷,无灾无病地就那么没了。
姜婕妤闺名万儿,从小生得美貌无匹光艳绝伦,元丰三年四月八日佛诞,天子在门楼上散花,也不知怎的一眼望见人群中比花还娇艳的姜万儿,可惜没待他看个真切就转入人潮中寻不见了,真个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天子心猿意马,连礼佛的心思也没了,回宫就提起御笔凭着那惊鸿一瞥的记忆画了幅小像,着人在九六城中寻访,说来也巧,姜阿万浴佛节后恰好出城去姑母家小住,让天子又辗转反侧地思慕了二旬。
许是来之不易的格外珍惜,姜万儿入宫后便宠冠六宫,没几年便诞下五皇子,晋位为婕妤,成就了一段佳话——当然姜家看来是佳话,别人就未必了。
姜万儿平步青云之后自然要照拂一下家里,尤其是阿兄阿弟的前程,姜家二郎乃是姜氏夫妇的老来子,姜万儿入宫时还在拖着鼻涕玩泥巴,于是这个前程就落在了长兄姜大郎身上。
彼时姜家大郎连个像样的大名都没有,他阿娘前脚生完他,后脚圈里一头母猪产崽,便把他唤作阿豚。
姜阿豚人生前二十年一门心思研究屠宰技术,毕生志向就是把祖业发扬光大,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垄断西市屠宰市场,不想突然被天子点了尚书郎,他连尚书郎是个什么狼都不知道!
好在有人比他更懵。朝中世族和寒门本来斗得乌烟瘴气,没事还要把藩王勋戚拉出来遛遛,出了姜家这档子事,众人猛然发现,“克己复礼、静渊有谋”的天子竟然很有昏君潜质么。
世族率先翻脸,有道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尚书郎是六品清资官,向来只有资品三品以上的世家子弟才能以此起家,就算你是杀猪的,也不能妄想染指他们的禁脔啊,这不是打他们尊脸么?
言官引经据典地把司徒左长史、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从头到脚骂了一遍,直把他们骂成亡国灭种的罪魁,一干官员表示很冤,这事完全是皇帝乾纲独断,压根没走正规流程!
中书监卫昭卫大人连劝谏都省了,直接拂袖而去,上了道折子乞骸骨。有了带头的,其他世族官员跟风而动,不是告老就是称病,朝堂竟空了一大半。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钟家身为世家表率,虽处事圆融,在这种时候毋庸置疑是要站稳立场的,钟荟当时还小,只记得那几日她阿耶很闲,每天抓着她来回考校功课,烦人得很。
事情最后以天子下罪己诏,亲自登门把卫大人请回来告终,据说那日君臣执手流涕,互诉衷肠,冰释前嫌,甚是相得。
结果姜大郎的六品尚书郎变成了尚书仓部令史,卫大人见好就收,大度地捏着鼻子忍了。
尚书仓部令史虽是九品小官,但顶着阿豚名号也实在不像样,天子送佛送到西,买一送一地把兄弟俩的名字都包揽了,于是姜阿豚长到二十五岁上,摇身一变为姜景仁,字孟泽,成了姜家数代第一个有表字的人。
这就是姜明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阿耶——她醒来大半个月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阖府上下没人知道他在哪儿,行踪很是飘渺。
姜景仁还是姜阿豚的时候已经娶妻生子,原配是金市西南角酤酒的陈家三娘,嫁过来一年便生了长子姜昙生,五年后生育生姜明霜、姜明月这对双生女儿时胎横产亡。续弦曾氏的母家是弘农杨氏的旁支,在她母亲出嫁时已经式微。曾氏膝下的三娘子姜明淅六岁,八郎姜竺生尚在襁褓中。
姜大郎娶了两任妻子,嫡子嫡女不算多,勉强够用,庶子庶女就很可观了。
姜大郎大约是不敢浪费祖坟上好不容易冒出的青烟,兢兢业业地默默耕耘开支散叶,这些年陆陆续续纳了七八房妾室,加上没名分的美人、歌伎、美婢,少说有二十来人。
曾氏把园子西北角的几个偏僻跨院收拾出来,编上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眼不见为净地把那些莺莺燕燕统统打发了过去,辟瘟病似地和她那一双宝贝儿女躲得远远的。
姜景仁干脆在西北角开了扇对街的小门,偶尔回府直接扑进他的温柔乡,连路都不用绕。
姜明月至今没闹明白她究竟有几个庶弟庶妹,更别提昭穆齿序了。
总而言之,姜大郎就是个“粪土之墙不可圬的典型”,姜家怎么看都是史书上“女富溢尤”的生动注脚。
若不是钟荟对姜家二郎姜景义有所耳闻,她也会这么认为。
比起姜大郎在朝野上下掀起的腥风血雨,姜二郎出仕时一派宁静祥和,连一朵水花都没有溅起,毕竟放着羽林郎不当哭着喊着要去西北吃沙子的傻帽有什么好嫉恨的?
钟荟幼时常出入祖父的外书房,大人们非机要的谈话也不避着她,钟荟无意间听他们提到过姜二郎,她阿耶说过一句话:“此子神气殊异,似非池中物。”
钟荟记性比寻常人好,但并非真的过耳不忘,之所以把一句闲谈记到今日,乃是因为她阿耶秉性中正平和,极少发惊人语,更不会说过头话,他有此一言,这位姜二郎必定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那么天子如此厚待姜家,也许并非只是姜婕妤一人的缘故了。
不过比之喝着西北风腾天潜渊的二叔,钟荟眼下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两桩事。一是她腊月里“不慎落水”,二是她从小养在济源表叔家的双生姐姐姜明霜。
前一桩却是死无对证,当日在旁服侍的婢子被曾氏拖到二门外一顿笞杖打了个半死,随后全家远远地发卖了,即便有隐情也不是她能确证的。
后一桩她大致也猜到,一个小小孩童又不能作什么奸犯什么科,被送到别处养多半是生辰命格上犯了什么忌讳,不是妨克别人就是被别人妨克,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有些人家甚至会把出生在恶月恶日的孩子直接溺毙。
值得推敲的是姜明霜被送走的时机,不是甫一出生,而是平安无事地养到三岁上,也没见她刑克六亲。
那是元丰九年,曾氏嫁到姜家第二年,也是三娘子出生的那年。
“嬷嬷,我阿姊为何去了表叔家呀?”这天用晚膳的时候钟荟向乳母季氏打探。
季嬷嬷从白釉挂绿彩的细瓷碗里舀了一勺白粥,嘬着嘴吹到微温,递到她嘴边,却不回答,只笑盈盈地问道:“小娘子怎么又想起问这个?”
“嬷嬷觉着我问不得么?”钟荟微笑着望向她的眼睛,悠悠道,“我嫡亲的阿姊,自然是时时挂念的。”
季嬷嬷被这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看得有点烦躁,二娘子从小没什么主心骨,对她这个乳母几乎可谓言听计从,何曾和她犟过嘴?但是自从病好了却仿佛换了个人,几次三番拿话堵她,隐隐地用主仆尊卑来压她。
季嬷嬷在院子里向来说一不二,倒比姜明月更像正主,如何受得半分气来?
虽说前日夫人吩咐慢慢把大娘子妨克胞妹的缘故透露些与二娘子,但此时她被顶撞得血气上涌,不由自主地想为难她一二,当下绷起脸来:“小娘子还小,有些事夫人不叫多问,您就别问了,总是为了您好。夫人这些年对您那真是没得说,亲生的阿娘也不过如此了,小娘子要感念夫人的恩德,时时牢记为人子女的道理,恭谨柔顺,听夫人的话才是。”
“我自然是要听母亲话的,”钟荟淡淡地道,“母亲既然说了不能问,我也不好叫嬷嬷难做。”
季嬷嬷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俯首贴耳,得意之余又觉得一脚踩空,原本想着若是二娘子再缠着她问一问,她就装作勉为其难,半含半吐地说几句,没想到等了半晌不见对方把台阶递过来,错过了这次也不知这话头何时才能再提起。
想起夫人的交代,她只好努努嘴,老了老脸皮道:“先头夫人去得早,您和大娘子从小没了亲娘,按理说姊妹俩是该一处亲近,互相帮扶的,奈何有个方外的高道算得大娘子的命格与你有妨克,若养在一处必给您招灾招难。夫人不叫下人嚼舌根,也是怕您心里有疙瘩,倒坏了姊妹情分,娘子莫怨奴婢,不是奴婢有意瞒着您。”
“哦,知道了。”钟荟挥了挥手,示意她将剩下的小半碗粥端走,从阿枣手中接过杯子漱了漱口,含了片鸡舌香。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钟荟对那些神鬼莫测的事有敬有畏,然而对这所谓“高道”的来历十分怀疑。
季嬷嬷凡事必称夫人,惟曾氏马首是瞻,既然迫不及待地把姜明霜“妨克”她的事透露出来,必然是出于曾氏的授意。
若只是想让他们姊妹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地在她心里扎这么一根刺。钟荟估摸着,她不久就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阿姊了。
钟荟冷眼看了看满脸得色的季嬷嬷,姜明月自出生便没了娘,是乳母带大的,季氏虽然为人贪鄙,倚老卖老,但伺候还算尽心,钟荟本想看在原主的份上担待她一二,然而冥顽不灵至此,又有奴大欺主的苗头,这人便留不得了。
第6章 讲究
虽然不过相处半月,钟荟对院里的仆婢心下已有了一番计较。
阿杏年纪尚小,几乎不能顶什么事;阿枣掐尖要强,对这样的人许之以利还不如示以信重,若是能为与心气匹配,倒是堪为腹心。
惟独一个蒲桃,让人有些看不出深浅。
姜家原本是一贫彻骨的人家,家下自然没什么世仆老人,如今伺候的不是宫里赐下的就是分批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蒲桃因遇上灾荒被家人卖了,多年来伶仃一人,看似是曾氏安插.进来的,细究起来历却是哪边都不靠。之前因被发卖的阿柰一家,反而是从曾家陪来的心腹。
钟荟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蒲桃身上,这个女孩身量颀长,长着张圆脸蛋,品貌不出众,也不见伶俐,甚至还有些木讷。
此时她正拿细绢擦拭屋子里的檀木妆镜,意识到小主人的目光,用手背把额前一缕碎发拨开,欠了欠身微微一笑道:“小娘子,可要吃果子?”
钟荟发现她的眉很淡,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很有神采。
“窖里藏久了没甚好吃的,”钟荟放下手中的白玉连环,摇摇头道,“你得空把西厢的书房收拾收拾,懒怠了一冬,功课落下不少,回头夫子又得唠叨了。”
蒲桃的眼神忽闪了一下,却并未流露出异色,应了一声便去忙了。
不多时,书房已收拾停当。
钟荟环顾四周,除了香炉、文房和书卷外再没有旁的物件令人分心,整个书房素净得几乎有些‘室如悬磬’的意味。
然而细微之处却足见蒲桃的细致:绯红的茱萸纹织锦帷幔换成了浅缥色绫绢,莲花香炉里熏了上好的沉水,袅袅地氤氲出一室馥郁香气,炭盆里用的不是寻常的木炭,而是用炭屑匀和香料制成的。
纤尘不染的书案上搁着笔墨纸砚并两卷书,正是她因病撂下的《诗三百》。
应该有的样样妥帖,不该有的一概全无,这差事看着简单,要办得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又合她心意,没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不成的——换阿杏多半错漏百出,换阿枣必然画蛇添足。
再者钟荟从未流露出对俗香的厌恶,蒲桃却逐渐将那些杂七杂八的香药香丸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三五种淡雅幽远的。
沉稳,识大体,有眼色,讷于言而敏于行,更难能可贵的是对院里那些粗使杂役也存着三分厚道。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着实可惜,但是作为一个年仅八岁,踮脚还够不着窗户的小豆丁,要从掌家的主母手上抢人可不容易。
来日方长,总要叫你心甘情愿来投诚,钟荟一边琢磨着一边拾起笔,蘸饱墨,开始临摹起原身姜明月的“墨宝”来。
病了一场性情有些改变能说得过去,但是字迹若也天翻地覆就难以解释了,唯有先摹得与原身有八九成相似,再通过天长日久的“勤学苦练”慢慢演化成自己原来的手笔。
都说字如其人,然而从姜明月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野路子字体来看,绝想不到主人会是个明眸皓齿的小美人。
这大约是钟荟一生中临过最坎坷的帖,就“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这么一行大字,写得险象环生奇峰突起,前一个“归”字两边远得要害相思病,后一个却是亲密无间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外面春寒料峭,钟荟愣是临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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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曾氏依旧来得很勤,三娘子则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便被她阿娘拽着来点个卯,恨不能把不甘愿三个字写成块牌匾顶在头上,看到钟荟大剌剌摆在几案上的沉水辟邪,那脸色便更雪上加霜了。
好在曾氏演起慈母的戏码来十分敬业,钟荟也乐得配合,两人心照不宣地无视了一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三娘子,气氛居然十分融洽。
待钟荟把姜明月令人不忍卒睹的字迹仿得有五六成相似时,她的病已经几乎痊愈了,饮馔也在寡淡的清粥小菜之外见着些许油星。
这日钟荟醒得早,就着甜脆鹿脯腊和葵菹进了一小碗粱粟粥,尚觉意犹未尽,又要了一个髓饼。
上辈子她身子弱食欲也欠佳,对着满盘珍馐觉得味同嚼蜡,用饭和用药差别不大,如今换了具身躯,倒是从口腹之欲中发掘出莫大的乐趣,于她十分新奇。
用完早膳,阿杏熟稔地从绿沉色的小瓷罐里倒出一粒香丸置于青瓷盘上端来。
几个近身伺候的婢子都发现这二娘子病愈后添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讲究,比如每回用完膳都得用加了茉莉花露的清水漱口,漱完还得在舌下含一片鸡舌香或是一粒小小的蜜合香丸,还有什么肴馔配什么食器,什么颜色的上衣配什么颜色的下裳,搭什么首饰,事无巨细的都有定规。
蒲桃和阿枣还好,用点心思便一一记住了,只一个阿杏苦不堪言,不是忘了这个就是错了那个,好在钟荟也不爱为难下人,在她看来笨拙一些没什么,可以慢慢调.教,忠厚可靠却是调.教不来的。
只不过梳头的活计是决计不敢交予阿杏了,否则还不等调.教出来,她的一头青丝恐怕就得被那胖婢子薅秃了。
阿枣心灵手巧,于梳妆打扮颇有天分,钟荟不过点拨一二,便心领神会地把几种女童发髻梳得妥帖精细,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今日她便别出心裁地把两条米粒大的珍珠串成的链子编进了百花分肖髻中,留出一截垂于肩头。
钟荟捋了捋发梢,对着妆镜照了照,满意地赞叹道:“亏你想得出,倒是别致得很。”
阿枣得了称赞大受鼓舞,一发摩拳擦掌地对着妆奁左挑右选,恨不能拿出看家本领,却听钟荟道:“不过今日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还是换个简单的双丫髻妥当些。”
几个婢子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面面相觑,发现众人脸上都是一样见了鬼的神色。
“小娘子,您要去……”阿杏最憋不住话,当下把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但您不是……”
钟荟心中冷笑,若不是那日有心问了阿杏一句,她还不知落水那日老祖母顶着寒风拄着拐杖便赶了过来,亲自送了支百年老参与她吊命。
隔日遣婢子来探视,却被季嬷嬷拦在门外,只推说怕打搅了娘子休息,连着几日都是如此,老太太便像季嬷嬷说的那样对孙女“不闻不问”了。
正要提点那不开窍的胖子两句,方才还在窗下教训小婢子的季嬷嬷便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一扯嗓子道:“小娘子,去不得啊!奴婢原不该乱嚼舌根,但您这病才刚好,万一出去见了风可不得了……再者您哪次去那院儿不是哭着回来的,何苦巴巴地去找气受呢?夫人一早免了您的晨昏定省,若老太太怪罪还有夫人帮您担待着。”
“嬷嬷既知不该说,还说了那么一大篇,这不是明知故犯么?”钟荟半开玩笑道,说罢甜甜一笑站起身,把目瞪口呆的季嬷嬷晾在一边,让阿枣将玉佩系在裙上,伸出比玉还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顺了顺彩丝缨络,方才转过头对阿杏道,“在我院里当差,不需多机灵聪敏,紧要的是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当过问,什么不当过问,你年岁还小,规矩可以慢慢学,季嬷嬷是老人了,你可向她求教求教何谓本份。”
阿杏还懵懵懂懂地一知半解,觉着自己仿佛被小娘子教训了,但话里话外又似乎有别的意思,心思如同锈了的铁轴一般艰难转了转,发现自己并没有挨罚,便心宽地俯首唱了个喏,不去多想了。
其他人却都听懂了二娘子指桑骂槐的弦外之音,季嬷嬷平日没少作威作福,这院里的婢子哪个没吃过她的排揎?
阿枣争强好胜,尤其和她不对付,此时忍不住落井下石道:“是啊是啊,阿杏你好好跟着季嬷嬷学学,切不可学那起不识好歹的刁奴,仗着小娘子驭下宽仁蹬鼻子上脸,倒对主人指手画脚起来。”
季嬷嬷仿佛被打了个大耳刮子,脸颊上火辣辣得疼,努了努嘴,到底不敢当着二娘子的面发作,只能恨恨地剜了阿枣一眼,怏怏地告退了去院里寻粗使婢子的晦气。
阿枣和季嬷嬷早就势同水火了,因姜明月一向偏袒乳母,十次里倒有八次叫她吃那老虔婆的亏,此时好不容易扬眉吐气,宛如凯旋而归的斗鸡,趾高气昂地跟着钟荟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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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住的正院在西面,北靠后花园,院子有三进,正房面阔五间,庭院深深,雕梁画栋,那高翘的檐角远望十分气派。
钟荟初来乍到,免不了暗自赞叹一番,然而走到近前,却有一股难以名状却鲜活无比的气味扑面而来。
走在后面的蒲桃和阿枣十步之外便屏住了呼吸,惟独钟荟没有一点防备,被熏了个正着,顿时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院门口,幸好被蒲桃眼明手快地扶住,阿枣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个香囊置于她鼻前,救了她一命。
这老太太莫非是什么藏龙卧虎的高人?如何院里还设毒瘴?钟荟脸色发白,心中大骇,然而两个婢子虽面色凝重却殊无惧色,当是没有性命之忧。
“哎,运气真不好,偏赶上施肥的日子。”阿枣用袖子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小声抱怨。
钟十一娘不曾亲身见识过沤熟牛粪的生猛,然而于农书略有涉猎,知道所谓的肥是怎么回事,得知老太太不是在制毒,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凝神屏息,堪堪留一线气息通过。
有道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钟荟不知熟牛粪与臭鲍鱼比如何,不过刘向所言非虚,小心翼翼熬过最初的噁心,便不像初时那样难受了。
待续过命来,钟荟方才诧异,这都城里的宅子,又非田庄,为何有人在此耕种?
守院的婢子在前面引路,钟荟满腹狐疑,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院子。
这院落布局与一般宅院并无不同,第二进的庭院中没栽什么花木,也未铺砖,横平竖直地划分成一块块的菜畦,只留一条细细的砖石路从中间通过。
红褐色的泥土新翻过,两个身穿窄袖短褐衣的中年妇人正弯着腰往地里洒什么东西。
钟荟上辈子受不住车马劳顿,连自家田庄也不曾去过,只在书上见过这些情形,不由倍感新奇,正看得出神,只听蒲桃惊呼一声“娘子小心!”
她一抬头,只见一团黄不黄褐不褐的东西朝她猛扑过来。
第7章 祖母
却说这庭院一角用篱笆围了起来,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其中一只身为鸡却居然有一副看家犬的习性,发现竟然有不速之客踏足自己的地盘怒而暴起,扇着翅膀就勇猛地飞过篱笆朝他们扑来。
钟荟走在最前头,是首当其冲的目标。阿枣已经懵了,蒲桃与钟荟隔着三四步,急得脸都脱了色,却是有心无力。
钟荟都没看清来者是何方神圣,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一对尖利的禽爪朝她脸上抓来,赶紧抬起胳膊抵挡,就在这当口,只听过厅外传来一声怒喝:
“死畜生!看今儿个不把你炖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土坷垃挟着劲风呼啸而来,巧妙地避过芦花鸡,重重砸在了钟荟的脑门上,立时把她砸得眼前金星直冒,仰面向后栽去。
早春衣裳厚实,原本钟荟抬手格挡一下,便是被那只悍勇的鸡挠一爪啄两下,多半也什么事没有,孰料遭此飞来横祸。
好的不灵坏的灵,没想到纪嬷嬷生了一张铁口直断的乌鸦嘴,那一刹那钟荟感觉自己的小命怕要交代在这里。
还好身后的阿枣总算机灵了一回,一个箭步扑上前来,堪堪在钟荟落地前垫在她身下。
院里劳作的仆妇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大呼小叫地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二娘子主仆二人从地上拉起来。
钟荟从未如此狼狈过,鬓发散乱,额前顶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肿块,眼角噙着生生砸出来的泪,脑袋上还沾了片枯叶。
马失前蹄的姜老太太脸上讪讪的,捱过来偷偷看了一眼孙女,见并未被自己砸死,一颗心便落回肚里,口里念念有词地叫骂着,举着拐杖颤巍巍地满院追打那只肇事的芦花肥母鸡。
“还愣着干嘛?赶紧扶小娘子进屋里榻上躺着。”一个身着老绿素缎衣裳的老妇人吩咐道,她长着张面团般的脸,皮光肉滑的,眼睛周围却密布着笑纹,眼下的几道阴骘文很显眼。白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了个纂儿,看起来一团和气。虽作仆妇打扮,举止神情却更像是家中长辈。
姜老太太贫苦了半辈子,不习惯呼奴使婢,总觉得让鲜花似的姑娘伺候她一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婆子太造业,刚好有位寡居的远房表嫂,女儿远嫁后孑然一身,便进府与姜老太太作了个伴儿,不但有个照应,也能陪她话话当年。
钟荟估摸着就是她了,笑盈盈地叫了声“三老太太”,便要行晚辈礼。
刘氏哪敢真让她行礼,她虽然顶着亲戚的名头,却是吃着姜家的盐米,拿着姜家的月例,小辈们碍着姜老太太的面子称她一声“老太太”,心里却不会把她当正经长辈,像这样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行晚辈礼更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她不由拿眼仔细瞧了瞧姜二娘,只觉两三个月不见这女娃娃眉间的卑怯局促又傲慢的神色不知为何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明朗又舒展,令人打心眼里喜欢,那亲昵中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钟荟却是无心栽柳地结了个善缘,在她看来两个老太太的身份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贵重多少,更谈不上亲疏远近,见这老人家慈眉善目的,便也报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