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玉盏没有说话,月见显得有点心虚,但还是没有放弃继续小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就别让这些普通人再冒险了……”
玉盏只是垂眸看她片刻,再抬起头时就对村长说:“让这些女孩子回去吧。”
村人知道他这是答应让这个女孩子代替村里的女孩去了,激动之余还是有不得不提,“可是这次必须要送两个供品,就算这个姑娘去了也还是缺一个人,还是再选一个……”
遭遇过水患,如今村民对水神唯命是从丝毫不敢怠慢,却见玉盏漫不经心的一挥手,“让你们回去就回去吧,留下送供品的队伍,其他人都散了。剩下一个供品我会解决的。”
村民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得罪大仙,留下人手就离开了。
留下的人在院子外面张望着,但玉盏不许他们进来,他一把拎起那个白胖的娃娃进屋,杨丰旭和徐舰仗着玉盏看不见摸不着他们也跟进屋。
高学夫觉得在学术范围之外随随便便探究别人的隐私不是好事,于是就没有进去。
玉盏看不见他们但也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只是他进屋就没打算关门,自然也在乎他们跟不跟进来。
他们有些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存在,既没什么力量也让人感觉不到恶意和威胁,很容易就被人忽略。
玉盏随随便便把白胖娃娃往椅子上一丢,对他说:“你来当另一个供品。”
白胖娃娃当即抗议,“人家要的是女娃!我是男娃!”说着他还站起来,他身上穿的衣服跟肚兜也没多大差别,虽然比肚兜遮的多一点,但用力一挺胸脯那点布料也就遮不住下面的小丁丁。
玉盏看也不看他的小丁丁,眼角眉梢微微一挑,悠哉哉的,却又带着那么点半冷不热的威胁,夹杂在他浑然天成的魅惑风情里,荷尔蒙散发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看得杨丰旭和徐舰两个爷们心都颤了一颤。
“你不是,可以变啊——”
白胖娃娃像听到了什么丧心病狂惨无人道毫无血性的事,顿时嚷着:“我不要!人家又不是魅!才不要变!”
“不要变和不能变是两回事,你从现在开始成魅也来得及!”
“不要~~!人家是要正途修仙的,歪门邪道会坏人家道行!”
“道什么行,这年头修仙哪有当妖怪自在!赶紧变!不然我就把你拿去卖了,多得是人出好价钱!”
白胖娃娃嘴巴一扁哇哇的就开始哭,“呜哇~~妖孽欺负我~~!”
月见探头探脑的想进屋来劝,被玉盏转头狼外婆似的一笑,“乖,先出去,嗯~?”
月见顿时灰溜溜的就退散了。
杨丰旭在心里默默叹一声——桑宁上辈子,这辈子,也就这出息了。
这妖孽二字放在玉盏身上可谓生动,跟黑山姥姥似的一阵威逼利诱,最终白胖娃娃只能憋屈着答应了。
吭哧吭哧憋了半天,忽然就见他的身影一虚,顿时变成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
这女娃娃是女娃娃了,可是也才吃奶大,跟水神的要求有差距吧?
白胖娃娃只能继续憋着吭哧吭哧的变,一会儿变大一点,一会儿再变大一点,活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最终却也只变了个六七岁大就再也变不动了。
虽说一直以来见识了饿鬼,水鬼,全身长满鱼鳞的小孩,但眼前这活生生的妖怪变形还真是头一次见。
杨丰旭和徐舰都瞪大了眼睛看得稀奇,徐舰急忙转头指着屋里的娃娃就向门外的老人问:“妖怪都可以这样变吗?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
他现在脑子里已经完全被聊斋里那些变成美女勾引书生的狐狸精蛇精黄鼠狼精充斥满了——这要是妖怪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想变男就变男想变女就变女,那不是诈骗吗?
美人狐狸精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个一身狐臊的狐狸大叔,那简直要替被骗的书生不值!
而且万一将来自己摊上这种事怎么办!?
人和妖之间还有没有点基本的信任了??
幸好老人是不会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的,对他解释说:“妖也不是全能的,本事再大的妖,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本质。一般的妖以血肉之躯化成了人形,性别容貌就已经是既定的,再怎么修炼改变的也只是气质,改不了五官,也改不了年纪。只有那些没有血肉之躯的精魅才更擅长化形和迷惑人心这类的邪门歪道。
老儿生来就在这村子,见识的也不算多,但听那娃儿说他是正途修仙的,只说明他的本体非同一般。那恐怕是不知道集了多少年灵气的宝玉宝珠,就像水泽之湖里的蚌珠一样。
这些东西成形慢,不知几千几百年才能化出个人形来,如果好好修炼修成正果,那是不得了的。只不过修仙路漫漫,有几个能熬得过,大半当个精魅也足够逍遥自在一世了。”
徐舰听到后面一半就已经没在听了,只要知道一般的妖怪不会变男变女来坑人就够了。虽然这样的妖怪也还是有,但毕竟少见,被诈骗的几率也会小一些。
屋里玉盏又拎着娃娃折腾了一会儿,到底是变不出新花样了,想了想女童到底也算供品要求的范围之内,就勉强凑数。
反正等水神看到他,就算不满意也来不及作威作福了。
玉盏拎着娃娃走出屋子,外面准备送行的村民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个六七岁的女童是哪里冒出来的,但他们也不敢问,只是犹犹豫豫的对玉盏大仙说:“大仙……这个女娃会不会太小了……”
“没关系,抬她们走吧。”
大仙发了话,村民也只能抬来一个木头搭的小轿子,只简单铺了草席,连帘子也没有。
月见拉着变成女童的娃娃上了轿子,抱着他挤在轿子里。
村民沉默地抬起轿子慢慢向村外走去,杨丰旭三人急忙跟上轿子,起初还见玉盏悠哉哉地跟在轿子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玉盏的身影,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
杨丰旭努力的定了定神,心想玉盏不会让月见出事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四处寻找他的身影,因为他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放不下——
这里是一千年前。
一千年前的月见转世成了后来的桑宁。
她迟早要死的,他却不知道她会死在什么时候。
这一次去讨伐水神不是也很危险吗,万一她会死呢?华老师为什么要在一千年以后特地带桑宁来水泽村?
他只希望一切都只是他在胡思乱想,明明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好奇和旁观,却突然发现事情竟然关系着自己熟悉的人的生死。
就算杨丰旭跟桑宁谈不上关系有多好,平日里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同学,无非这一次受白乐枝的嘱托才对她多关照一些。但看到熟悉的人横死依然是一件让人不能接受的事。
在他的心里俨然已经把月见和桑宁完全的联系在一起,如果看到月见死,那感觉上就跟看见桑宁死去一样。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了湖边,抬轿子的村民显得越来越忐忑,在他们看来大仙能够成功最好。万一大仙失败了,那么两个祭品依然会被水神爷带走,她们就是拯救村子最后的指望。
可是现在大仙找了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来,这万一惹怒了水神爷该怎么办?
在玉盏面前时他们不敢吱声,此时不见了玉盏的身影才开始窃窃私语。本该把两个祭品送到探入湖心的一座水桥上就赶紧离开,此时却停在湖边徘徊不定。
徐舰嘟囔了一句:“他们磨磨蹭蹭的干嘛呢?”
杨丰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索性徐舰只是自言自语他也就没有回应。倒是高学夫像是应了一句:“这算不算就算是人心不满呢。”
杨丰旭微默片刻,也不知是不是想要反驳他似的,说了一句:“只是为了生存无可奈何吧……”
高学夫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在他这张古板的脸上实属难得。
“总觉得像是你和我的台词对调了,这么不严谨的话的确不该出自我的口中——不过你说的也并不确切,这应该算是生物繁衍下去的本能。牺牲少数保全多数,才是最大限度保存物种的方法。”
“……高同学……跟你谈话真是让人‘身心愉快’。”
高学夫掩盖羞赧似地推了推眼镜,应着:“知识需要分享,也需要探讨,不用太客气。”
……
此时村民们磨磨蹭蹭的功夫,天色就已经微暝了。
他们越发焦躁起来,既不敢离开又不敢就这么把祭品送过去,可是天黑之前不把祭品送去,水神会生气的——
他们左顾右盼却不见玉盏大仙的身影,杨丰旭倒是一抬头就能见到玉盏远远站在树上的身影。
他站得很高,那些人不会想到往那么高去看。别人找不到他,他也就那么不急不缓地由着他们磨叽,似乎早已经料到了现在的场面,只是懒得下去跟他们说太多。
水面上这时候突然一阵细微的水花声,四个围成一团低声焦急议论的村民猛地安静下来,如同被这水花翻滚的声音撞击了神经。
他们齐齐瞪着眼睛往水里去看,生怕是水神出现,但战战兢兢地观察了半天却没有发现水神的影子。
月见还坐在轿子里,不到地点是不允许她下来的。
娃娃于是也还顶着七八岁女童模样坐在月见腿上问:“大叔们你们见过水神吗?他是什么样子的?”
月见的话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这才稍稍放下紧绷的神经,“哎,我们哪儿能得见到,不过听说村里有先人远远见到过水神爷显灵时的影子,说水神爷是在天上吞云吐雾的龙神呐!”
听到这里徐舰和杨丰旭都忍不住振奋了一下——既然有妖魔鬼怪,那世上果然也是有龙的吧!
龙的地位在华夏神话中无疑是特殊的,大概见到什么也不如见到龙来的激动。
但是一想到这个水神都做了些什么却又让人有些失望,难道让华夏人自称子孙的龙,是这么邪恶的吗?
即使要当研究者就要有接受一切真相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刻他们又突然不希望湖里的水神真的是龙了。
娃娃还在向村民询问,“那么说,没有人真的确定水神爷就是龙吗?”
“确定的,一定就是的!老人们都这么说!”
一个人这么说了,其他人立刻也就跟着点头。之前他们守口如瓶从未对玉盏和月见这两个外来人说过,因为胡乱声张也会犯了水神爷的忌讳惹水神爷不高兴。但是现在这两个女孩子也马上就要成为水神爷的人了,也就不怕她们知道。
村民因为跟娃娃说话,此时都面向轿子,倒是徐舰眼尖突然指着湖面喊了一声:“是水神娘娘!”
杨丰旭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对——这个时代,应该有水神娘娘吗?
第19课时
最初的最初,“水神娘娘”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称呼。
风华正茂的女孩被送去侍奉水神,得到水神的眷顾,变成神的眷属,因此称为水神娘娘——这样想着,相信着,心里的罪恶感就可以减轻。
但是从老人之前的讲述里推断,水神娘娘应该是在水神被消灭掉以后的若干年里出现的,至于真正献给水神的那些女孩子们怎么了,没有人告诉过他们答案。或许就连这个时代的村民也根本不愿意去思考。
他们只要相信着送去的女孩们变成了水神娘娘就够了。
所以当湖边再次响起细微的水花声,一个村民回过头,顿时发出了和徐舰一样的惊叫——“水,水神娘娘!!”
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湖边那些大水之后半死不活的芦苇草里有一个女人正探出头来,从这里可以看到她赤luo的上半身,可是没有人有心思去看,或是指责她不穿衣服有伤风化。
每个人都面如死灰,因为在此之前无论人们嘴上怎么喊着水神娘娘,心里其实都认为水神娘娘根本不会出现。
他们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一直在说,被水神吞吃下腹的水神娘娘,怎么可能会出现呢……
当湖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女人,他们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已经有人腿软得跌坐在地上,还有人嘴里喊着“水神生气了!派水神娘娘来惩罚我们了!!”边喊边转身就逃。跌坐在地上的人也连滚带爬的跟着跑,“等,等等我!!”
眨眼功夫四个村民就跑得一个也不剩,对于他们来说某种程度上水神娘娘可能是比水神更可怕的存在。
水神意味的是强权是畏惧,而水神娘娘——那是他们一代代亲手害死的女孩。
——她们要回来报仇了,水神要派她们来惩罚村子了!!
那个恐怖的念头让他们没命的逃,留下月见和娃娃面面相觑。
娃娃此时也是再也绷不住了,整个身形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迅速缩水,没几秒时间就变回了原来白胖奶娃的样子。
它自己也是妖怪所以根本就不害怕,一下子蹦出轿子迈着两条小短腿儿去看看湖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它见惯了不穿衣服的精怪,又或者他的心性也跟个头一样,心无杂念也不避讳什么。
总之他是毫不在意,跟在他后面的也想要看看清楚的杨丰旭和高学夫却顿时不知道应该把视线往哪里放。也只有徐舰脸皮颇厚地吹了声口哨。
杨丰旭无奈地瞪着他,“水神娘娘”的口哨你也敢吹,不怕遭天谴。
他心里觉得那不该是水神娘娘,但也没什么根据。毕竟他们也根本没有见过水神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湖边的女人在灰蒙蒙的暮色里披着长长的湿漉漉的黑发,她上半身探出那一片已经东倒西歪被水泡的快要腐烂的芦苇,下半身依然隐在湖水里。
她那看起来饱满又柔韧的身躯在灰蒙蒙的暮色里被镀上一片静谧,让人看不分明的脸上似乎带着一道笑容,如同正在召唤着他们。
空气里四处飘荡着尸体的腐臭,前方凉凉的水气里却又夹杂着植物腐烂的泥腥味儿,这些气味烘托着眼前的景象,说不出的诡异。
娃娃毫无惧意地靠近湖里的那个女人,月见怕他有危险,紧赶了几步过去拦腰抱住他。
徐舰见了这样就说:“反正她看不见我们,我过去看看!”
眼前又是女人又是孩子的,总不能让他们打头阵吧?
杨丰旭心想连玉盏都看不见他们,说不定真的没什么关系,就没拦着。
徐舰对月见露齿一笑,“月见妹妹别怕,我这就过去看看。”——他这长相笑起来倒也蛮帅的,可就是透着一股子轻浮。
说着他就撸了袖子往河边走,杨丰旭嘱咐着,“小心点!”
高学夫想了一下说:“我跟他一起去。”
他现在也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所以能亲眼看看的,就尽量亲眼看看。
两个人一起小心地往河边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湖水里那女人的目光是冲着他们的,带着一道诱惑似的笑容。
徐舰脑子里忍不住已经开始想来的路上老船夫给他们讲的各种浮尸沉尸和水鬼——那些抱着船不走的,拉替死鬼的,还有现实的村子里那些被水神娘娘或者长满青鳞的小孩拉进湖水里淹死的……
他在心里卧槽了一声,这时候才有点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心想这该不会是水神娘娘跑出来拉替死鬼了吧?
他就不该呈这个英雄的,反正那个玉盏就在附近,真有危险他就出头了,还用得着自己来冒险吗。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当着月见的面他也不想缩头缩尾被人当成胆小鬼。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只是脚下忍不住慢了慢。
这一慢高学夫就走在了前面,他走在前面这是更令人担心的,因为他是不信鬼神的,对于一些突发状况只怕比徐舰还没有防备。
杨丰旭转头问一直都没有开口的老人,“老人家,那到底是什么?真的是水神娘娘吗?”
老人缓缓抽了口烟袋,只说:“再看看,再看看……”
千年前妖魔的世界跟后来有很大的不同,老人也还吃不准那到底是什么。
高学夫走到距离湖边几步远的地方就没有再靠近,安全倒还在其次,关键是让他近距离面对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女人,如果一点都不避讳那简直就是耍流氓了。
所以他侧着身,几乎是半背着那女人说,“请问,大姐你在水里做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吗?”
他还没有等到那女人回答,就觉得脚踝上一紧,猛地一股拉力让他失去了平衡,连叫都来不及一声人就扑通栽进了水里。
其他人都是一惊,他们离的远一些,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盯紧了那个女人所以看得很分明。
那个女人根本动也没动,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高学夫是怎么落水的。
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了许多了,高学夫一摔下水就再没露头,他们也没工夫再研究这女人是个什么东西,先救人要紧。
柯正亮反应最快,甚至就在跟前的徐舰都还没来得及跳下水,柯正亮就已经越过他跳了下去。
见他下了水徐舰和杨丰旭才没有跟着一起下去,他们两个加起来都未必有一个柯正亮厉害,这时候下去唯一的作用也只是添乱。
他们戒备地转向那个女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女人裂开嘴,发出一种古怪的呼哧呼哧的笑声,突然身子一伏,转身翻起一阵水花就没入了水里。
此时的天色已经很暗了,杨丰旭只觉得眼睛一花,从那翻滚的水花里看到某种庞然的物体一翻而过,但是这么暗的光线又有水花遮挡根本看不清楚。
女人一下水他们就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是冲着高学夫去的,只是天色一暗水下一团漆黑,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