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是西恩娜的声音。

兰登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到西恩娜正穿过人群向他走来,她的身旁紧跟着费里斯。

“诗中提到的那些马!”兰登兴奋地大声说道。“我想出来了!”

“什么?”西恩娜有些茫然。

“我们在寻找那位切断马头的欺诈总督!”

“怎么呢?”

“那首诗所说的并非真正的马匹。”兰登指着圣马可大教堂正面高处,一道阳光正好照亮了那四匹铜马。“而是指的是那些马!”

75

“门达西乌姆号”上,伊丽莎白·辛斯基的双手在颤抖。她正在教务长的书房里观看那段视频。虽然她这辈子也曾见过一些令人害怕的东西,但贝特朗·佐布里斯特自杀前制作的这段诡异的视频还是让她感到浑身冰冷。

在她面前的显示屏上,一张长着鹰钩鼻的脸在不停地摇曳,黑影投在某个地下洞窟持续滴水的洞壁上。这个黑影仍在讲述,自豪地描述着他的杰作——他创造的所谓的地狱——将通过对全球人口汰劣存优来拯救世界。

上帝救救我们吧,辛斯基心想。“我们必须…”她说,声音在颤抖。“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地下位置。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看下去,”教务长说,“后面的内容更加怪异。”

突然,那张脸投下的黑影在潮湿的洞壁上越来越大,带着阴森的气息渐渐逼近,直到一个人影猛然出现在画面中。

天哪。

辛斯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全副武装的瘟疫医生——不仅身披黑色斗篷,还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鹰钩鼻面具。他径直走到摄像机前,面具占满了整个画面,形成了极为恐怖的效果。

“‘地狱中最黑暗的地方,’”他低声说,“‘是为那些在道德危机时刻皂白不辨的人准备的。’”辛斯基感到脖子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年前,当她在纽约摆脱掉佐布里斯特时,他在航空公司柜台那里留给她的正是这句话。

“我知道,”这位瘟疫医生继续说道,“有些人称我为恶魔。”他停顿了一下,辛斯基感到他的话所针对的正是她。“我知道有些人认为我是一个无情的野兽,只会躲在面具之后。”他又停顿了一下,走到离摄像机更近的地方。“可是我并非没有脸,也并非无情。”

说到这里,佐布里斯特扯下了面具,撩开了斗篷的兜帽,露出自己的脸。辛斯基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上次在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的一片黑暗中见过的那双熟悉的绿眼睛。视频中的那双眼睛里闪动着相同的激情和欲火,但此刻还多了别的东西——一个疯子才有的狂热。

“我叫贝特朗·佐布里斯特,”他凝视着摄像机,“这就是我的脸,毫无遮掩地袒露着,让整个世界看到。至于我的灵魂…如果我能够像但丁为他心爱的贝雅特丽齐那样高高举起我这颗熊熊燃烧的心,你们将看到我也充满了爱。最深沉的爱。对你们所有人的爱。尤其是对你们当中某个人的爱。”

佐布里斯特又向前迈了一步,死死盯着摄像机,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柔,仿佛在向一位恋人倾诉。

“我的爱人,”他柔声说,“我珍贵的爱人。你是我的祝福,我的救赎,为我消除一切罪恶,为我捍卫所有美德。是你赤裸着躺在我的身旁,无意间帮我渡过深渊,给了我勇气去履行我现在已经完成的使命。”

辛斯基厌恶地听着。

“我的爱人,”佐布里斯特悲哀的声音继续在鬼气森森的地下洞窟里回荡,“你是我的灵感和向导,我的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在你身上合二为一,而这个杰作既属于我也属于你。如果你我像那对不幸的恋人一般,永远不再相见,只要知道我已经将未来交到了你那双温柔的手中,我就死而无憾了。我在地下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我该再次爬到上面的世界中…重新凝望群星。”

佐布里斯特不再说话,群星一词在洞窟里回荡了片刻。然后,佐布里斯特非常平静地伸出手,摸到摄像机,结束了这段视频。屏幕转为一片漆黑。

教务长关上显示屏。“那个地下的位置,我们没能辨认出来。你呢?”

辛斯基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地方。她想到了罗伯特·兰登,想知道他在破解佐布里斯特留下的那些线索方面有没有新的进展。“不知是否对你有用,”教务长说,“我相信我知道佐布里斯特的恋人在哪里。”他停顿了一下。“是一个代号为FS-2080的人。”

辛斯基猛地站了起来。“FS-2080?!”她震惊地盯着教务长。

教务长同样吃了一惊。“这对你很重要吗?”

辛斯基难以置信地点点头。“这非常重要。”

辛斯基的心怦怦直跳。FS-2080。虽然她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但她当然知道这个代号意味着什么。世界卫生组织多年来一直在监视类似的代号。

她问:“你熟悉超人类主义运动吗?”

教务长摇摇头。

“用最简单的话说,”辛斯基解释道,“超人类主义是一种哲学,认为人类应该运用一切现有技术来改造我们物种,让其变得更强大。适者生存。”

教务长耸耸肩,仿佛无动于衷。

“通俗地说,”她接着说下去,“超人类主义运动由一些很负责任的人构成,一些有道德责任感的科学家、未来学家和空想主义者。但是,正如许多运动一样,这场运动中也有一小撮好斗分子,他们认为这场运动发展过慢。他们是末日论思想家,相信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必须有人采取过激行动才能拯救这个物种的未来。”

教务长说:“我猜这些人包括贝特朗·佐布里斯特?”

“当然,”辛斯基说,“而且他是这场运动的一位领袖。他不仅天资聪颖,风度翩翩,而且撰写了许多关于世界末日的文章,催生了一大群超人类主义的狂热信徒。今天,他那些狂热信徒中的许多人都使用这些代号,而且所有代号都采用相同形式,两个字母加四个数字,比如DG-2064、BA-2105以及你刚才提到的这个代号。”

“FS-2080。”

辛斯基点点头。“那只能是一个超人类主义者的代号。”

“这些数字和字母有什么意义吗?”

辛斯基指着他的电脑说,“调出你的浏览器,我查给你看。”

教务长有些迟疑,但他还是走到电脑前,打开了搜索引擎。

“查找‘FM-2030’。”辛斯基说着便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教务长输入了FM-2030,显示屏上立刻出现了数千个网页。

“随便点击一个。”辛斯基说。

教务长点击了最上面的网页,显示屏上出现的是维基百科的一个网页,上面有一位英俊伊朗男子的照片——费雷杜恩·M。艾斯凡迪阿里——文字介绍他为作家、哲学家、未来学家和超人类主义运动先驱。他出生于一九三〇年,将超人类主义哲学介绍给了大众,并且颇有先见之明地预言了体外受精、遗传工程以及全球化文明。

按照维基百科的介绍,艾斯凡迪阿里最大胆的预测是新技术将让他活到一百岁,这对于他那代人而言是极为罕见的事。为了显示自己对未来技术的信心,费雷杜恩·M。艾斯凡迪阿里将自己的名字改为FM-2030,一个将他姓名缩写字母与他年满一百岁的年份合而为一的代号。遗憾的是,他在七十岁时因胰腺癌去世,未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但为了纪念他,狂热的超人类主义追随者们仍然采用这种命名方式来表达对FM-2030的敬意。

教务长看完这段文字后,起身走到窗前,久久地呆望着外面的大海。

“这么说,”他终于低声开口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贝特朗·佐布里斯特的恋人,这位FS-2080,显然也是一个…超人类主义者。”

“毫无疑问,”辛斯基说,“很遗憾我不知道这位FS-2080究竟是谁,但——”

“这正是我要说的,”教务长打断了她的话,眼睛仍然凝视着外面的大海,“我知道。我确切地知道这个人是谁。”

76

这里的空气也像是用黄金打造的。

罗伯特·兰登这辈子参观过许多气势磅礴的大教堂,但圣马可金色大教堂总能以其真正的卓尔不凡令他深感震撼。数百年来,人们一直声称只需呼吸圣马可大教堂里的空气就能让人变得比原来更富有。这句话不仅可以被视为一个比喻,也是一个事实。

由于大教堂内部的饰面由几百万块古代黄金箔片构成,据说空气中飞舞的许多尘埃粒子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剥落片。这些悬浮在空中的黄金尘埃与透过西面大窗户倾泻进来的灿烂阳光融为一体,构建出生机勃勃的氛围,既有助于虔诚的人得到精神财富,也使他们得以在深呼吸时,以肺部镀金的形式获取了物质财富。

此刻,西斜的太阳穿过西面的窗户,洒落在兰登的头上,宛如一面金灿灿的宽阔扇子,又似一块耀眼的绸质遮阳篷。兰登肃然起敬,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也感觉到身旁的西恩娜和费里斯在做同样的动作。

“往哪边走?”西恩娜悄声问他。

兰登指了指一个盘旋而上的台阶。大教堂的博物馆部分位于楼上,里面有一个详细介绍圣马可大教堂那些铜马的陈列展览。兰登相信展览将很快能告诉他们,究竟是哪位神秘的总督切割了铜马的头。

他们上楼时,他看得出来费里斯又呼吸困难起来,而西恩娜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她在过去几分钟里一直想引起他的注意。她带着警示的神情悄悄地朝费里斯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做出兰登没有看懂的嘴型。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她,费里斯就回头看了一眼,只是稍微晚了一拍,西恩娜已经转过目光,直视着费里斯。

“你没事吧,大夫?”她若无其事地问。

费里斯点点头,加快了上楼的步伐。

真是位表演天才,兰登心想,可是她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们来到二楼后,可以看到整个大教堂就在他们脚下。教堂的结构采用了希腊十字架形状,与长方形的圣彼得大教堂或巴黎圣母院相比,外观上更呈方形。由于教堂前厅与祭坛之间的距离较短,圣马可大教堂透着一种粗犷坚固的气质,以及极大的亲和力。

不过,为了避免完全没有距离感,圣马可大教堂的祭坛隐藏在一道圆柱构成的屏障之后,顶上还有一个颇有气势的十字架。祭坛上方为一华丽天盖所笼罩,这便是全世界最珍贵的祭坛装饰品之一——名扬四海的“黄金围屏”。这块“金色布匹”其实是一道宽阔的镀金银质背景幕布,称其为布匹只是因为它将以前的一些杰作——主要是拜占庭珐琅瓷片——融合在一起,交织成一个哥特式的框架。由于上面装饰着大约一千三百颗珍珠、四百颗石榴石、三百颗蓝宝石以及大量祖母绿宝石、紫水晶和红宝石,“黄金围屏”与圣马可的驷马一起被视为威尼斯最有价值的珍宝之一。

从建筑的角度来说,“大教堂”一词指欧洲或西方修建的任何东拜占庭式的教堂。由于仿造了君士坦丁堡的查士丁尼圣使徒大教堂,圣马可大教堂具有典型的东方风格,所以旅游指南常常建议游客们将它视为参观土耳其清真寺的一个可行的替代项目,因为很多穆斯林的礼拜堂就是由拜占庭式的教堂改造而成的。

兰登虽然从不认为圣马可大教堂可以替代土耳其那些壮丽的清真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人们只需参观圣马可大教堂十字形结构右翼旁的那些密室,就能满足他们对拜占庭艺术的狂热,因为那里面藏着所谓的圣马可珍宝——二百八十三件价值连城的圣像、珠宝和圣杯,件件璀璨晶莹,都是从君士坦丁堡掠夺来的。

兰登高兴地看到,这个下午大教堂里比较安静。尽管里面仍然有大量人群,但他至少可以自由走动。他穿过一群群人,领着费里斯和西恩娜去往西边的窗户,游客们可以从这里来到外面的阳台上,观看那些铜马。兰登虽然对确认那位总督的身份充满信心,但他仍然在想着此后的下一步行动——找到那位总督本人。他的坟墓?他的塑像?考虑到摆放在这座教堂、地下室以及圆顶坟墓里的塑像多达数百座,那可能还需要其他形式的帮助。

兰登看到一位女讲解员正带领一群人参观,他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讲解。“对不起,”他说,“埃托雷·维奥今天下午上班吗?”

“埃托雷·维奥?”女讲解员用古怪的眼神望着兰登。“是的,当然,不过——”她突然眼睛一亮,停住了。“LeièRobert Langdon,vero?!你是罗伯特·兰登,对吗?”

兰登耐心地笑了笑。“是我。我能和埃托雷聊聊吗?”

“可以,可以!”女讲解员示意自己的旅游团稍等片刻,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兰登和该博物馆的研究馆员埃托雷·维奥曾经一起在一部介绍圣马可大教堂的短纪录片中出镜,而且此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埃托雷撰写了介绍这个大教堂的书籍,”兰登向西恩娜解释说,“有好几本呢。”

西恩娜似乎仍然对费里斯不放心。兰登领着他们穿过二楼,走向西面的窗户时,费里斯一直紧跟在他们身旁。他们来到窗户前,铜马强健的后腿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留下了清晰可辨的侧影。在外面的阳台上,游客们在四处走动,一面欣赏着那些铜马,一面俯瞰着圣马可广场壮观的全景。

“它们就在那里!”西恩娜指着通往阳台的门惊呼道。

“不完全正确,”兰登说,“我们在阳台上看到的这些铜马其实是复制品,圣马可的铜马原物出于安全和妥善保护的考虑存放在室内。”

兰登领着西恩娜和费里斯顺着走廊来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凹室,一模一样的四匹铜马似乎正从砖结构拱门背景中向他们奔来。兰登带着由衷的赞赏指着那些塑像。“这才是原物。”

兰登每次近距离地观看这些铜马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为它们肌肉组织的质地和细节而惊叹。唯其覆盖全身美轮美奂的金绿色铜锈才更凸显出它们起伏不定的皮肤那戏剧性的外观。对于兰登而言,这四匹经历过无数动荡之后仍然完好如昔的铜马,总在提醒着他保存伟大艺术品的重要性。

“它们的项圈,”西恩娜指着马脖子上的装饰性项圈说,“你说那些项圈是后来加上去的?为的是遮挡住切口?”

兰登已经给西恩娜和费里斯介绍过他在ARCA网站上看到的“切割过的马头”的细节。

“显然是的。”兰登说着朝旁边的文字说明牌走去。

“罗伯特!”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你伤到我了!”

兰登转过身,看到埃托雷·维奥正挤过人群向他们走来。埃托雷一脸和气,满头白发,身穿蓝色西装,脖子周围挂着一条吊着眼镜的长链子。“你居然敢来我的威尼斯而不给我打电话?”

兰登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埃托雷,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气色不错。这两位是我朋友,布鲁克斯医生和费里斯医生。”

埃托雷向他们问好,然后后退一步,打量着兰登。“和医生一起旅行?你生病了?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你是想变成意大利人?”

“都不是,”兰登笑着说,“我是来了解一些有关这些铜马的信息的。”

埃托雷顿时来了兴趣。“还有什么是我们的著名教授不知道的?”

兰登放声大笑。“我想知道这些铜马在十字军东征年代的运输过程中,马头被切割下来的事。”

埃托雷·维奥脸上的表情仿佛兰登刚刚询问过女王的痔疮一样。“天哪,罗伯特,”他低声说,“我们不谈这些事。如果你想看看被切割下来的脑袋,我可以带你去看被斩首的卡尔玛涅奥拉或者——”

“埃托雷,我需要知道哪位威尼斯总督切割过马头。”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埃托雷反驳道,“我当然听到过那个传说,但几乎没有任何历史文献暗示有哪位总督干过——”

“埃托雷,求你了,就算卖我一个人情吧,”兰登说,“按照那个传说,究竟是哪位总督?”

埃托雷戴上眼镜,看着兰登。“根据传说,我们这些可爱的马是威尼斯最聪明、最具欺骗性的总督运来的。”

“欺骗性?”

“是啊,这位总督欺骗所有人参加了十字军东征。”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兰登。“这位总督拿着国家的钱远航去埃及…但他将军队带向了其他地方,攻克了君士坦丁堡。”

听上去像是欺诈,兰登暗想。“他叫什么名字?”

埃托雷皱起了眉头。“罗伯特,我还以为你学的是世界历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