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红豆面包,”越瑄对石雕般僵立床边的越璨说,“哥,你要吃一点吗?”

“不用了。”

越璨缓缓将视线收回,眼底深处依旧有隐藏不住的暗黑,他对越瑄说:“祖父下星期回国过寿,想知道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否出席寿宴。”

“我会尽量。”越瑄回答说。

“好,一切以你的身体为重,”越璨点头,然后说,“不打扰你们了,我晚上还有安排。”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晚上的法国餐,越璨和森明美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玫瑰花瓣被冻在晶莹的冰块中,森明美用叉子轻轻去碰它,碰触到的只是坚硬的冰。她第一次见到越瑄,是她四岁的时候,父亲带她去谢家大宅。谢老太爷很喜欢她,将她抱在怀里,给了她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隔着客厅的落地窗,她看到花园里有一个男孩。

那是冬天,花园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男孩独自坐在一个画架前,他正在画画,神情疏远淡漠,面容却精致俊美得如同童话书中的王子。

她跑出去。

跑到男孩的身边。

她想要看看他究竟在画什么,画得这么入神,连她到他的身边也没有察觉。她正要凑过去看,男孩转过头,淡淡看了她一眼。

直到现在,她仍记得那个眼神。

并没有多么严厉。

也没有怎样的冰冷。

只是很淡,很淡,淡得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淡得仿佛她的存在是一件很不合宜的事情。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她和越瑄之间,始终有着那千山万水般的距离,哪怕以他未婚妻的身份站在他的身边,她也无法真正地接近他。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将会这样度过,直到越璨的出现。

如果说越瑄是一道淡漠的溪流。

那么越璨就是一场燎原的大火,可以将一切焚烧。她知道他的危险,包括父亲在内,身边所有的亲友都警示过她。可是,那是一场熊熊的烈火,她无法自拔地被燃烧,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心甘情愿陷入这个男人可能带来的危险。

然而,在越瑄车祸重伤未愈的时候,同他解除婚约,她心中始终有些不安。越瑄拜托她带叶婴入行,她愿意尽力相助,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女孩子。是的,她不喜欢这个叫叶婴的女子。

那双像黑潭一样的眼睛。

深得如同没有尽头。

那样一双又美丽又漆黑的眼睛。

“嚓——”

叉子在透明的冰块表层划出一道痕迹,白天的事情重现在森明美脑海中。

太诡异了。

从小跟着父亲见过很多设计界的大师,入行以来,她也见过一些天赋惊人的天才级设计师,但是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叶婴这样。画设计稿需要灵气和天分,但是裁剪是需要年复一年的时间和经验积淀出来的功夫。

宽大的制衣台上。

红葡萄酒般的真丝衣料映着阳光扬起。

那样娴熟流畅的裁剪,甚至没有使用立体模特和任何工具,只靠一双眼睛就能在平台上判断出线条的曲线婉转,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完全不可能。

森明美蹙眉思考着,冰块在面前慢慢融化,里面冻着的玫瑰花瓣渐渐露出,忽然,眉梢微微一动,她想通了。

叶婴是有备而来。

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质疑,所以叶婴事先偷偷练习了很多次,直到每一剪的曲线都熟稔于胸,所以才能如此裁剪精准,令人惊愕。

有备而来……

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森明美笑了笑,切下一块鲜美的鳕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并不怕有野心的女子,只有在有危机感的环境中,她的头脑才能时时保持最佳的状态。

抬起头。

她望向越璨。

男人正倚坐在墨绿色高背深椅中,手中握着一只水晶酒杯,透明的酒液只剩下少许。周围有许多名媛的视线似有意似无意地向他投过来,他全然没有在意,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杯底的伏特加,仰首慢慢饮下。

“璨,你在想什么?”

森明美停下刀叉,好奇地问。

“我在想,”越璨唇角勾起笑容,眼眸深深地瞅着她,开玩笑般地说,“是什么让我的公主今晚这么沉默,连我精心为她准备的礼物都没有发现。”

“礼物?”

森明美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桌面上赫然有一只精美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她屏息打开,自里面闪出耀眼的光芒,那是一枚粉红色的钻戒,纯净美丽。

“这是……”

惊喜使她的心跳顿时快了几倍。

“这只是一个礼物。”

为她戴上戒指,越璨拉过她的手,轻轻吻在她的手指,炽热的唇有着危险的温度,他耳语般地低声说:

“等我拥有了整个王国,才会请求你成为我的皇后。”

“会的,”森明美轻轻反握住他,“下周爷爷就回国了,谢夫人不会再有那么多反对你的权力。”。

餐厅内的钢琴演奏家弹出美妙的乐曲。

烛光摇曳温柔。

白色的玫瑰花凝着露珠,森明美穿着一袭乳白色的长裙,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温柔,她一边品尝着玫瑰冻露,一边谈笑着白天时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尤其叶婴毕业于那个所谓的加拿大威治郡服装学院。

“她是一个太有野心的女孩子,甚至不加掩饰。璨,你说我们该不该提醒一下瑄。”森明美蹙眉说。

越璨笑了,他用餐刀切开牛排,说:

“你以为瑄会不知道吗?”

森明美怔了片刻,摇摇头:

“我不懂瑄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女孩子接近他。难道……”难道是因为她和璨在一起了,瑄才随便选择一个女孩子……她不敢再想下去,赶忙换了个话题,又将鳕鱼切成小块,放到越璨的餐盘中,说:

“你尝一下这个,味道很好。”

看到了刚才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越璨不动声色,叉起她递来的鳕鱼送入口中。鳕鱼还是温热的,异常鲜美,主厨介绍说这种鳕鱼是从冰岛捕捉之后直接空运过来的。

美味在舌尖绽放。

他却想起另一种弥漫着红豆香气的味道。

那是七年前的一个初夏夜晚。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逼他躲进路边的一家的西点店,店里充满了烘焙的诱人香味,站在一格格的面包和西点前面,他发现自己忘了带钱。

门口风铃清脆地响,一个女孩子走进来。

女孩子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透明的雨滴自伞的边缘扑簌簌滚落。

如同一朵深夜的黑蔷薇。

那女孩子的头发和眼睛无比漆黑,那样一种深沉的漆黑,仿佛是能令人坠入的黑洞。她的皮肤却异样的苍白,握着黑色伞柄的手指近乎青白色,似乎能看到她的手指骨骼。

可是,她那么美。

她的美是凄厉的。

如同是在日日不见阳光的黑暗处滋长出来的,一种寒入骨髓的美丽。收起伞,女孩子向他的方向走来,她站定在他的右侧,距离他的左臂不过八公分的距离。雨水湿润的寒气从她周身沁漫出来,他能看到她的嘴唇是淡色的,睫毛像黑色丝绒一般浓密幽黑。

打开他面前的玻璃罩。

女孩子夹了两只椭圆形的面包出来,冷漠地,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又走到收款台去结账。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帮她把其中一只面包放进纸盒里,热情地同她说话,女孩子却只是“嗯”了几声。

另一只面包,女孩子掰开了它。

小小的掰开的声音,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一股红豆的甜味,就像母亲亲手熬煮的红豆。女孩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吃着,吃得那么专心,仿佛世上再没有比吃这块面包更重要的事情。

那夜之后,他记住了那家店。

那家西点店挂着一面旗子,红白格子的底纹,中间绣有一朵粉红色蔷薇花,名字叫做“蔷薇西点”。它家最著名的,便是女孩子吃的那种红豆面包。

再后来,他陪她来过那家店很多次。

每次她都是买两只。

一只带走,一只她自己吃掉。

她没有告诉过他,那只带走的面包是买给谁,他也没有告诉过她,其实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家店,而不是那绯红野蔷薇的花丛下。

七年过去了。

她仍旧还是习惯买两只红豆面包,一只她自己吃,一只却是给了他的弟弟——越瑄。

 

七年过去了。

她仍旧还是习惯买两只红豆面包,一只她自己吃,一只却是给了他的弟弟——越瑄。

“很难吃吗?”

森明美吃惊地看着他的表情。

“鱼有点凉了。”

用餐巾拭了拭唇角,越璨为自己又倒了杯威士忌,他慢慢地饮下这杯酒,重新谈笑风生起来,直到森明美突然看到一个人。

“是蔡娜!”

森明美低呼。

越璨回头。

优雅的餐厅里果然出现了一个十分不搭调的人,一身紧绷的黑色皮衣,身材高大强壮,硬硬的平头短发,眉宇间带着狠厉的劲头,如果不是丰满的胸部,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女人。

蔡娜。

她是城内最大黑帮头目的蔡铁的独生女,蔡氏家族企业已经逐渐洗白,而作为唯一继承人的她依然作风彪悍。十六岁时,蔡娜因为持械聚众斗殴伤人致死,被抓捕,却被轻判入少年管教所服刑五年。出来后,蔡娜更是接手了家族里所有见不得人的生意。

就餐的客人中有不少知道蔡娜的名头,纷纷避开她的视线。

蔡娜右手拥着一个娇小的女郎,朝餐厅昏暗隐蔽的角落走去,随后,从那里传出一阵阵娇喃的呻吟声。旁边侍应生的神情有些尴尬,但是显然知道蔡娜的身份,并不敢上前阻止。

望着那个角落,森明美的眼神有些闪烁。她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对越璨说:“抱歉,我过去打个招呼。”

说完,她朝蔡娜走去。

还没有靠近,阴影里闪出一个黑衣男子冷硬着脸将她挡住,角落里正在逗弄那个娇小女子的蔡娜抬眼看过来。

犹如野兽般的残酷阴冷。

蔡娜的目光像男人一样,从森明美的脸部、一路落到她的胸部和腰肢,才慢吞吞地挥挥手,令黑衣男子退了下去。

“森小姐,好久不见。”

放开怀中的娇小女郎,蔡娜摊开双臂,仰靠在高背沙发里,斜睨着如同女神般高贵美丽的森明美,说:“没记错的话,您对我一向避如蛇蝎,怎么今天这么有雅兴来同我说话?”

“我有点小事请你帮忙。”

森明美含笑坐到她的身旁。

“哦?”昏暗的灯光下,蔡娜仿佛有了兴趣,她慢悠悠地抬起手,手掌似有意无意地碰触着森明美的肩膀,“没问题,我一向很欣赏森小姐,您的忙是一定会帮的。”

谢氏集团设计部的设计师们逐渐接受了叶婴。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叶婴当日的表现太过惊人,他们有些摸不清她的深浅。而且那天之后叶婴一直很安静,每天只是在她的设计室中画图打稿,不对任何设计师指手画脚,让人可以完全忽略掉她的存在。

另一部分原因,是海伦的被解雇。

海伦的解雇令是直接从总部下达的。有人说,是谢夫人听到“植物人”一词后勃然大怒,立刻命令人事部门开除海伦。有人说,是二少亲自下令开除的,因为海伦触犯了他的女友。更多的说法,是叶婴将海伦的言行告知了上面,以海伦的被解雇来警告其他人。

所以,无论设计师们是否真正能够接受叶婴出任设计部副总监,她的存在已经是不争的现实。

进入设计部的第四天,叶婴挑选了两位设计师作为她的助手。一位是那个耳朵、鼻子、舌尖全都穿洞的嬉皮青年乔治,一位是呆呆涩涩整日埋首设计画稿,完全不理世事的少女设计师翠西。

“为什么挑我?!”

眼睛画着重重的黑眼线,一头黄色染发的乔治怒火冲天地站在叶婴的设计桌前。

“因为你的设计图是最有创意,最出色的,”桌上厚厚一叠设计稿,全都是乔治进入公司以来的作品,叶婴微笑着翻了翻,“而且,你是最心高气傲的,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不可能跟着你!”

“所以,如果你认可了我的设计能力在你之上,并且崇拜我,”站起身,叶婴笑吟吟地瞅着他,“你就会成为我最忠心的臣民,最忠实的助手。”

“就凭你?!”

“你甘愿永远只是设计流水线上的成衣吗?”叶婴眼眸深深地瞅着他,“难道你不希望有一天,你可以站在世界顶尖的T台上,让其他国际著名的设计大师们,欣赏由你设计的系列时装吗?”

乔治的脸色变了变:

“我现在也在设计系列时装!”

叶婴莞尔一笑,说:

“是的,设计出来只是跟其他设计师的作品混在一起,摆进各百货公司的专柜里。哦,对了,而且会打上谢氏纺织旗下不同品牌的标识。”

乔治的脸涨红了。

谢氏集团的祖辈是靠纺织起家,即使目前金融、地产和其他实业已占据了谢氏大部分的产业份额,做为其传统产业的服装生产依然备受重视。谢氏的服装有大大小小七八个品牌,针对不同的目标群体,在全国范围内的销售量一直居于前列。

但是——

这些品牌拿到国际上,几乎都没有任何影响力。

财势雄厚的谢氏虽然并购了一些国际顶尖的奢侈品牌,其中不乏大牌服饰,然而为了维持这些顶尖品牌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它们的设计工作依旧会由原本的设计团队担任,国内设计师很难挤入。

在时装设计界,国内的设计师跟国外设计大师之间始终有着不小的差距。除了十几年前,有“设计鬼才”著称的莫昆大师惊采绝艳,以亚裔设计师的身份在巴黎、米兰连年举办时装展,震惊国际时装界,引发国际时尚界剧烈反响和追捧,却又戏剧性地以自杀谢幕之外,近些年国内只有森洛朗大师能够在国际时尚界占有一席之地。

即使森明美作为森洛朗大师的独生女和唯一弟子,已是目前国内最杰出的青年设计师,也不过是偶尔在父亲的时装展上发布一两件作品,影响力有限。

“如果那样就能够满足你,你可以离开了,”叶婴笑得气定神闲,仿佛吃定了他一般,“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你这个只会说大话的女人!”乔治愤怒,“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有什么能力去做!”

叶婴依旧笑笑地看着他。

乔治气冲冲地大步走出去,“砰”地一声重重将门关上,整个房间都被震得晃了晃。

在接到通知的当天下午,翠西就将她所有的物品搬到了叶婴的设计室。将新的设计桌擦干净,将所有的书籍画册一一摆放好,将一根根画笔整齐地放进抽屉里,翠西呆呆坐了半个小时之后,茫然地问:

“叶小姐,我需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