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其中一人难掩笑意道:“世子回来了,喀什庆有救了!我们再辛苦也值得!”

有…救…

诸葛钰拽紧了拳头,这是他视察的第十一座城池,然而他炼制的丹药除了轻微地缓解病人的症状,根本无法达到治愈的疗效,他们该走向死亡的还是走向死亡。从没想过载歌载舞的喀什庆会变成这般模样,便是旱灾时期,靠着族里以及朝廷的救济,百姓日子清苦,但性命无忧…

以为不在意的,真正亲临现场才意识到自己的呼吸与他们处在同一个节奏,他们遭受的苦难,他感同身受,身为人子的他、身为人夫的他、身为人父的他,看着那些老者妇孺窝在街边苟延残喘,心里沉甸甸的,像堵了块儿巨大的顽石!

“还要继续视察吗?下一座城池是庐阳,距离此地三十里,快马加鞭的话入夜之前能够抵达。”

说话的是一名身穿紫色软烟罗纱裙的妙龄女子,她的身形比寻常女子高挑,水玲珑刚好到诸葛钰的胸膛,她却只比诸葛钰矮大半个脑袋,这大抵是上官家的遗传。

诸葛钰深吸一口气,淡道:“不了,回族里,去禁地的药田看看。”

紫鸢苦涩地牵了牵唇角,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经过两日时间的长途跋涉,二人回了族里,来不及与流风和诸位长老打招呼,紫鸢便带着诸葛钰进入了神庙的禁地。

禁地后山,有一处得神灵庇佑的药田,长着各种珍稀药材,其中便有治疗此次瘟疫的长生草和血灵芝,然,当诸葛钰推开栅栏迈向一望无际的药田时,却是满目疮痍!

“怎么会这样?”他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

紫鸢走到一株长生草旁,蹲下身,弹指燃起一束微弱的金光,她将金光引入长生草体内,那株长生草便以看得见的速度恢复了郁郁葱葱的颜色,但紫鸢一抽回手,它“嘭”的一声,灰飞烟灭。

诸葛钰的眉头一皱,听得紫鸢似叹非叹道:“不管你信不信,喀什庆这片领土都是和别国不同的,神庙因保护圣火而存在,圣火没了,药田的生命之源便没了。”

说着,紫鸢摊开双手,精致如玉的面庞上漾开了点点怆然:“上官家的巫术也会慢慢消失,过不了多久,喀什庆也会慢慢消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诸葛钰狐疑地睃了睃眼:“你说的,好像喀什庆就是为了某种使命而存在似的。”

紫鸢美眸轻转,笑着看向了他:“可以这么说。”

诸葛钰并未回避她的注视:“不能点燃?”

倒是她不大自然地眨了眨眼,错开视线:“圣火是炼出来的。”

但也不是谁有资格和能力去炼,她和上官家研习禁术的女子尝试了无数回,都无法感应到天地间的能量波动,或许是她们修为不够,又或许是她们并非有缘人。

水玲珑揉了揉隐隐有些晕乎的额头,沙哑着嗓子道:“诸葛钰。”

“娘娘,您醒了?”

陌生的称呼,陌生的声音,令水玲珑霍然惊醒,她睁眼迷离着雾气的眼眸,幽潭般深邃,直看得面前之人如坠冰窖,扑通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惊扰娘娘歇息的!娘娘恕罪!”

“怎么回事?”枝繁端着一碗小米粥入内,扫了噤若寒蝉的宫女一眼,又扬起笑脸道,“大小姐您醒了?奴婢刚去小厨房熬了点儿粥。”

入眼处不是熟悉的彩玉穗子,而是质地通透的珍珠吊坠,粒粒圆润饱满,散发着乳白光泽。视线稍稍移出半透明绣银白铃兰的紫绡罗帐,便见着雕花檀木作梁,东海明珠为灯,明珠下,是一个可折叠的六扇曲屏,每一扇都绘着一名女子,或翘首望月、或静坐阅读、或低头刺绣、或策马奔腾、或翩然起舞、或戏水弄鱼。这名女子水玲珑只淡淡扫过便知是自己。

枝繁顺着水玲珑的目光落在了屏风上,不悦地蹙了蹙眉:“万岁爷画的。”

她是忠实的世子党,即便如此,她依旧不得不承认,万岁爷画大小姐真是画得栩栩如生!

水玲珑的手背搭在额头,漫不经心道:“我睡了几天了?”

枝繁的眉头微微一蹙,低声道:“三天。”似是怕水玲珑担心胎儿健康,补了一句,“太医说忌忧思,对胎儿不好。”

水玲珑缓缓地眨了眨眼:“喀什庆可有来信?”

问完,水玲珑就觉得自己白问了,即便有来信,荀枫也不会让它乖乖地送到自己手中。

果不其然,枝繁的眸光暗了几分:“不清楚,没世子爷的消息,但新皇于三天前登基,奴婢猜…最多半月,诏书和皇榜便要贴入喀什庆境内,即便不贴皇榜,王爷也会写信给世子的。大小姐您别忧心,奴婢相信世子爷能够理解您的苦衷,换做任何人…都不能比您做得更好。”

只是作为传统女性,枝繁有些担心大小姐一旦侍寝,世子爷能否咽得下这口气,又或者大小姐有法子保持清白之身,可世子爷会不会相信…

水玲珑并非不知枝繁忧虑之事,虽然她不得已入了宫,但荀枫还没那个本事强迫她侍寝,再者,诸葛钰若因为这个便嫌弃她,那他就不是她今生的良人了:“王妃怎么样了?”

枝繁道:“脱离了危险,目前在府里静养。”

水玲珑探出手:“扶我起来。”

枝繁忙上前,轻柔地扶着水玲珑坐起,不等水玲珑问,便自作主张将近期的事和盘托出:“钟妈妈留在王府照顾小主子们,奴婢和柳绿入宫随侍,万岁爷在宸宫建了一处小厨房,柳绿去御膳房领食材了。目前宸宫的总管太监姓卢,年纪三十有五,是个沉稳老练的,您要不要见见他?”

枝繁咬重了“沉稳老练”几字,水玲珑会意,摆了摆手,道:“不必了,除我之外,宫里都还有谁?”

指的是后妃。

枝繁的眼底浮现了一抹惑色,但皇宫不同于王妃,她再惊讶也不能咋咋呼呼:“未央宫皇后姚欣,玉阳宫昭仪董佳琳,赐封号‘惠’。”

“嗤——”水玲珑冷冷地笑了,“‘惠’?她担得起这个字吗?”

枝繁叹了叹,道:“万岁爷说皇后和您的身子不适,需静养,暂由惠昭仪执掌凤印,统领六宫。”

水玲珑没什么感觉。

枝繁又道:“还有宣国公府的栗彩儿被册封为栗昭容,入住雪棠宫,武家的武莲儿被册封为武贵嫔,入住月乾宫。”

宣国公府和武家是除开姚家、冷家和诸葛家之位最显赫的簪缨世家,得他们支持,荀枫的帝位才更加巩固。水玲珑又不是前世那个爱荀枫爱得不可自拔的疯女人,荀枫有多少后妃她完全不在乎,她反而更关心姚家的动静:“朝堂上的风向如何?”

枝繁最大的能耐便是打探消息,她极擅长巴结人,短短三日功夫,她已和御膳房的宫人打成了一片,她把探到的消息如实禀报:“姚家率一众肱骨之臣…臣服了新皇。”

嗯?那晚姚成明明表态姚家绝不背叛太后和云礼的,怎么转头就臣服荀枫了?这不科学!

荀枫从一开始迎娶姚欣就一定是存了立姚欣为后的打算,荀枫不可能没与姚家交涉过自己的意思,如果姚庆丰接纳,阿诀与清儿的婚宴上便不会帮着云礼铲除荀枫,而姚庆丰突然改变主意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水玲珑思绪翩飞之际,枝繁拍了拍脑门儿,说道:“哦,对了大小姐,王妃临盆那日,大姑奶奶和大姑爷好像是专程来找您的。”

水玲珑浓眉一蹙:“找我?”

枝繁点头,认真地道:“是的,他们二人神色匆匆地去了墨荷院,是奴婢接待的他们,他们很着急很着急的样子,说要见您,奴婢告诉他们,王妃发作,您去清幽院看王妃了,随后他们俩就分外诧异地问,‘什么?王妃发作了?这不还早吗?’奴婢当时好生奇怪,听他们的口气,仿佛并不知道王妃要生了!”

冷承坤夫妇是得了消息前来探望的,她便以为姚成与诸葛汐也是如此,加上当时冷承坤逼她入宫,诸葛汐火冒三丈与冷承坤吵得不可开交,倒是没功夫与她细细讲明清晨造访的目的,而等诸葛汐冷静下来,她又在手术室昏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三天。若非重要的事,诸葛汐差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水玲珑按了按眉心:“皇上有没有不许我与宫外的人会面?”

“这倒没有。”

“明日宣姚夫人入宫觐见。”

“是。”枝繁毕恭毕敬地应下。

水玲珑想了想,又道:“算了,再等几天。”

言罢,入净房洗漱了一番,也顺带着孕吐了一番,出来时浑身虚弱无力,连拿勺子都觉着费劲儿,食不知味儿地吞了小半碗粥,实在咽不下了才把碗往旁边一推,转头便捕捉到了枝繁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眉头一皱,低喝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枝繁的头皮麻了麻,不是她不想说啊,乃是这事儿吧,有些玄乎,可大小姐既然问起,她又不能不答,在心里稍稍掂量了一下语气,枝繁苦着脸道:“您还记不记得万岁爷冲进产房时,罗妈妈喂给王妃结果被万岁爷给果断弄出来了的药?”

“记得,怎么了?”水玲珑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温水。

枝繁咬了咬唇,似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罗妈妈事后多了个心眼儿,悄悄把药拿给胡大夫瞧了,胡大夫把药捣碎,外头是一般的止血药没错,可最里边儿融了纯度极高的红花。”

水玲珑幽若明渊的眸子微眯了一下:“红花?谁这么大胆子?”至于罗妈妈,她可不会认为罗妈妈是良心发现,突然要掺和宅子里的事儿了,做她们这行,最忌讳淌宅子里的浑水,譬如她早产那回,罗妈妈未必没窥出异常,却选择闭紧了嘴巴子,这次会挺身而出,无非是因为药经她的手喂入了冷幽茹嘴里,她想查明真相把自己摘干净罢了。

枝繁没水玲珑想得深,她只神情古怪地答了水玲珑的问:“是五姑奶奶给的,但五姑奶奶又是从惠昭仪那儿得来的。”

水玲珑微微闭着的眼眸忽而睁开:“董、佳、琳?!”

下午,水玲珑召了水玲清入宫觐见。

初为人妇的水玲清无论是容貌上还是气度上都较之以往多了一分成熟,她穿着命妇的冠服,规规矩矩地给水玲珑行了大礼:“臣妇叩见宸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水玲珑没功夫和她闲话家常,也没亲切地叫她起来,而是目光凛凛地看着她问:“把你喂王妃吃止血药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说一遍!敢漏讲一个字,家法伺候!”

言罢,枝繁捧了戒尺上前。

水玲清一看那薄薄长长的戒尺便记起曾经被打小腿打到肿的凄惨经历,她打了个哆嗦,把自己和惠昭仪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昭仪娘娘自己吃了,当着我的面吃的!我,我也吃了,药是没有问题,王妃不是也…好了吗?大姐你凶我干什么?”

敢情她认为冷幽茹能捡回一条命,她自己功不可没呢!

水玲珑气不打一处来,夺了枝繁手里的戒尺便朝她的手狠狠地打了下去!

“啊!大姐!”水玲珑痛得眼泪直冒,许久不曾挨罚,陡然来这么一下,真真儿是疼到骨子里去了。

水玲珑以戒尺指着她,双目如炬道:“你看见她送进嘴里便以为她吃进肚子里了吗?她不会含在舌头下,等你走了然后吐出来?你又不是孕妇,你吃点儿活血药当然没有不适了!”

水玲清如遭雷击:“活…活血药?不啊,明明是止血药,我猜到惠昭仪的意思了,她就是不希望大姐你入宫与她争宠,所以她想救王妃,不希望皇上以王妃的病情为筹码要挟你…”

“蠢货!”水玲珑厉声打断她的话,“她杀了王妃一样能让皇上失去要挟我的筹码!”

王妃一死,王府和她还有什么理由求着荀枫呢?

没想到啊没想到,人一旦走火入魔竟能变得这么可怕,董佳琳比起前世的水玲溪也不遑多让了!

水玲清后怕得浑身打抖:“大姐…我错了…”

水玲珑恨铁不成钢地丢了手里的戒尺:“送侍郎夫人出去!”

枝繁拍了拍水玲清的肩膀,示意她起身,水玲清哭着不肯走,想求得水玲珑的原谅,但水玲珑这次真的火大了,看也不看她便回了卧房。枝繁劝,不顶事,柳绿放下手里的抹布,一把提起水玲清半拖半拽地“丢”出了宸宫。

水玲清哭得妆都花掉了,大姐二话不说便轰她走,是不是内心认定她和惠昭仪蓄意勾结了?

惶惶然之际,她“碰”到了迎面而来的董佳琳。

其实,哪里是碰到呢?董佳琳一直注意着后宫的动静,水玲清一入宸宫她便提高警惕,故意来了这么一出“偶遇”罢了。

董佳琳将水玲清梨花带雨的模样尽收眼底,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董佳琳的眼神闪了闪,笑着道:“哟,这不是清儿吗?清儿你怎么哭了?”

水玲清的哭声戛然而止,后退一步行了一礼:“昭仪娘娘吉祥。”没了曾经的亲和,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疏离。

董佳琳的眼底闪过意味深长的波光,却故作疑惑道:“清儿你是去拜见宸妃姐姐了吧?你救了王妃,她不该表扬你么?怎么反倒把你弄哭了?”

水玲清吸了吸鼻子,用一种极度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她:“昭仪娘娘你不用假惺惺了,你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止血药,而是活血药!你不是想救王妃,而是想杀王妃!还是借我的手!这样,大姐为了保住我,肯定会想法设法遮掩,也就顺带着替你遮掩了!你好狠的心!”

董佳琳的眉梢微微一挑,没错,她的确是存了杀掉王妃的心思,她又不是大夫,怎么可能治得了王妃的血崩?那么,她唯有思维逆转除掉王妃了!她给的又不是毒药,即便吃了也查不出来,而查了又如何?水玲珑敢追究她的责任吗?届时她一定会死死咬住水玲清,说自己给的是止血药,水玲清自作主张换成了活血药,因为水玲清不愿意水玲珑入宫,王妃死了,皇上就没办法和水玲珑谈条件了。水玲珑素来疼惜水玲清,绝不会为了除掉她而把水玲清推进火坑。再说了,水玲珑本就不想入宫,自己替水玲珑解除困境,水玲珑高兴都来不及,或许压根儿就不会追究谁的责任!

但为什么,水玲清会哭呢?这与她想象中的…不相符!

她眼神微闪,用帕子掩了唇角,叹道:“清儿,你这般冤枉我,我百口莫辩啊!”

水玲清冷冷一哼:“娘娘,我是不受宠的庶女,我命贱,又没手段,你怎么耍我都没关系,但你不该害我大姐!阿诀能有今日,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沾了我大姐的光!不管是前任皇帝还是如今的万岁爷,都是因为我大姐才器重阿诀的!而娘娘你与侍郎府荣辱与共,做人即使不能知恩图报,也别恩将仇报!”

王妃如果真的死于止血药,大姐又怎么摘得干净?大姐说不定会被赶出王府!这个惠昭仪,太可恶了!

董佳琳的眼眶一红,哽咽道:“清儿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发誓我给的是止血药哇!宸妃娘娘却故意歪曲成活血药!这…这是在寻借口压制我呢!我怀了龙嗣,如若比皇后早一步诞下皇子,便会严重威胁到皇嫡子的储君之位,宸妃娘娘与皇后情同姐妹,她…她是在替皇后扫清障碍呀!”

水玲清的眉头高高蹙起:“我不会再信你了!我只信我大姐!你是坏人!”

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地。

董佳琳拽紧了手里的帕子,盯着水玲清远去的方向,面目出现了一瞬的狰狞。

她深深、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怨愤,扬起一抹灵动的笑,她可不能忘了,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是决不能自毁娴熟温婉的形象的。

董佳琳站在百花丛中,定定地凝视着金碧辉煌的斗拱飞檐,入宫三日了,她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她想他了,想得抓心挠肺!他像罂粟一样,谁一旦沾染便会疯了似的上瘾,他不见得对她有多好,甚至他一开始便与她讲明了彼此的利用关系,叫她守住自己的心,可她还是奋不顾身地沦陷了。越陷越深,她觉得,为了得到他的宠爱,她就是变成魔鬼又如何?

然而,她没等到荀枫,却是等来了怒气冲冲的水玲珑。

“宸妃娘娘吉…”

“祥”字未出口,水玲珑便毫不留情地甩了董佳琳一耳光:“白眼狼!亏得王府养你那么久!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竟连畜生都不如!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王府!就是养条狗它也会摇摇尾巴,可瞧你,你都做什么董佳琳?”

董佳琳捂住脸,底闪过一抹厉色,却很快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哭脸:“宸妃娘娘,您在讲什么呀?我不明白…”

“‘我’?一个昭仪在本宫面前居然自称‘我’?柳绿!给本宫掌嘴!打到她记住宫规为止!”

“是!”柳绿坏笑着应下,她早看这种狼心狗肺的女人不顺眼,而今有机会教训她,不把她往死里打才怪?

柳绿狠狠地扇了董佳琳一巴掌,董佳琳的脸肿成了包子,她缓缓跪下,无比委屈地道:“宸妃娘娘,嫔妾怀了龙嗣,您不看僧面看佛面,饶了嫔妾吧!”

边说,边偷偷地给不远处的杏儿比了个手势,杏儿会意,悄悄地转身溜掉了。

水玲珑余光一扫,唇角浮现起一抹冷意,目光死死地盯着董佳琳的腹部,怒不可遏道:“打你脸又不是打你肚子!你做了昭仪,人也变矜贵了是不是?”

董佳琳咬唇:“嫔妾不敢。只是嫔妾如今代皇后娘娘执掌凤印,难免与宫妃和下人们有所接触,嫔妾的脸肿了不打紧,连累万岁爷没面子就不好了,请娘娘手下留情。”

这是在告诉水玲珑,她是荀枫的一面旗帜,打她便等于打了荀枫的脸。

若水玲珑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许就被董佳琳威慑了,可惜水玲珑前世驰骋沙场又横行后宫,怎会因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吓到?水玲珑冷凝的眸光始终不曾离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别拿鸡毛当令箭!你是你,荀枫是荀枫!少给本宫混为一谈!”

“娘娘!你怎么能直呼皇上的名讳?这是大不敬之罪呀!”

“那你治本宫的罪试试看!”

“出了什么事?”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水玲珑身后响起,董佳琳心头一喜,敛起所有不忿,露出了委屈至极的神色:“皇上!”

荀枫穿着明黄色龙袍,大踏步朝二人走来,水玲珑背对着他,董佳琳跪在地上面对着他来的方向,是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看清了董佳琳肿得充血的脸。不用想也猜得到是谁干的好事。

水玲珑与枝繁、柳绿转身,朝荀枫行了一礼。

“平身。”荀枫上前,摸上了水玲珑因发怒而微微涨红的脸,水玲珑有意无意地偏头躲开,荀枫似料到她会如此,手臂僵了僵却并未生气,“你说你怀了孕不好生养胎,跑到外面发什么火?”

乍一听,仿佛在责备水玲珑行为不妥,可细细一品又不难揣摩出个中的宠溺。偏水玲珑无动于衷,连笑容都吝啬不给,董佳琳吃味儿极了,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他那这样温柔待她一次,哪怕是死也值得了!董佳琳轻言细语道:“是臣妾不懂规矩,冲撞了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在教导臣妾。”

荀枫深深地看了水玲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既如此,你好生向宸妃学习。”

没过问具体缘由!

水玲珑却云淡风轻地道:“怎么?惠昭仪不敢讲出你毒害王妃,以阻止我入宫的丑事吗?”

董佳琳勃然变色:“娘娘!嫔妾真的冤枉啊!”

荀枫牵起水玲珑的手,软语道:“行了,有身子的人切忌动怒,朕累了一天,肚子好饿,去你寝宫用膳。”

也没过问事发经过!

水玲珑犀利的眸光扫过董佳琳的肚子,她当然明白只要董佳琳一天怀着荀枫的孩子,便一天拿着免死金牌。只不过——

水玲珑眯了眯眼,董佳琳的心肝儿一颤,捂着肚子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晚膳非常丰富,几乎是水玲珑爱吃的菜——红烧鱼块、宫保鸡丁、孜然牛肉、碳烤羊排、上汤娃娃菜、手撕野山菌、冬菇焖鸭、糯米藕夹、玉米舔羹,并一杯新鲜牛乳。

荀枫对吃的不怎么挑剔,他看着水玲珑一小口一小口地用膳,很安静的样子,时而夹些她多看了两眼的菜放她碗里,有两回直接送至她唇边,水玲珑安安静静地照单全收。

“真乖!”荀枫心情大好,捏了捏她鼻尖,又拿过帕子打算擦她唇瓣,却在即将碰到她时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一张芭比娃娃一般美丽的脸,他的笑容霎那间消失殆尽,丢了帕子便阴沉着脸离开了宸宫。

枝繁暗暗叫爽,煞星今晚总算不用霸占大小姐了!大小姐昏迷的这几晚,他都与大小姐同塌而寝,弄得她辗转难眠,生怕他兽性大发,霸王硬上弓。要知道,大小姐是世子爷的!一辈子都是!

水玲珑没理会荀枫的异样,方才吃得略多,胃里不适,跑到净房又一阵狂吐,素手摸着小腹,就那么想起了哥儿、姐儿和郭焱,心如刀割!但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忧思,不能拖垮身子,否则厄运会重演——荀枫会打掉她的孩子。她要好好吃饭,乖乖睡觉,争取把腹中的骨肉平安生下来!

洗漱了一番,水玲珑走出净房,脸上不见阴郁,枝繁和柳绿同时松了口气!她们俩一直不敢开口提小主子们,就是怕大小姐听了会伤心,刚刚大小姐在净房呆了那么久,她们还以为她躲里边儿偷偷抹泪呢!但瞧她神色,应是她们想多了。

水玲珑打了呵欠,走向铺了正红色绣白铃兰褥子的大床,倒头要睡,却又忆起了姚欣:“皇后身子不适,你们炖些乌鸡汤送去,转达我的问候。”

枝繁和柳绿面面相觑。

水玲珑微闭着的眼眸缓缓睁开:“怎么了?”

柳绿胆子大些,纠结了片刻,答道:“皇后娘娘昏迷不醒,大概…大概吃不了东西。”

水玲珑的眉心一跳,瞌睡全无…

当水玲珑穿戴整齐,叫了荀枫特赐的凤辇奔赴未央宫时,情理之外却又意料之中地碰见了董佳琳。

董佳琳穿一件淡紫色宫装,墨发斜斜地挽了单髻,簪一朵大大的白玉珠花,并垂下一缕青丝于胸前,衬得她清水出芙蓉,丽质天成。但水玲珑敏锐地注意到她没化妆!她从不素面朝天的,这是赶得有多急?

水玲珑摆了摆手,太监落轿,水玲珑扶着枝繁的手臂站起身,并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唇角:“惠昭仪的脸还没好呢,不待在玉昭宫养伤么?”

董佳琳摸了摸早已消肿的脸,讪讪笑道:“哦,嫔妾记挂皇后娘娘凤体,于是前来探望一番。”

水玲珑睨了她一眼,浅浅笑道:“惠昭仪可知皇后得的是什么病?据说昏迷几天几夜了。”

董佳琳低垂着眉眼,态度恭谨道:“回宸妃娘娘的话,嫔妾不知,嫔妾只听柳太医言皇后娘娘从入宫便昏迷,至今未醒。”

水玲珑眉梢一挑,仿佛随口笑道:“惠昭仪与柳太医倒是相熟。”

董佳琳忙福低了身子,颤声道:“惶恐啊娘娘!柳太医与嫔妾同来自江南,又曾与皇上一起参加过医学盛会,皇上便指了他每日来替臣妾请平安脉!臣妾断不敢逾越本分!”

水玲珑牵了牵唇角:“当初在王府,你又是怎么逾越本分的呢?”

董佳琳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水玲珑冷冷地收回视线,迈步跨过了门槛。

进了内殿,金桔并一众宫人向水玲珑和董佳琳见了礼,说实在的,对于水玲珑入宫为妃一事,金桔一直耿耿于怀,甭管水玲珑是自愿还是被迫,在金桔看来和董佳琳都没什么分别,都是一女侍二夫,都是她家姑爷的小妾!是以,金桔的脸色不大好看!

水玲珑不会和一名忠心耿耿的丫鬟计较,金桔越警惕,越能保证姚欣的安全。水玲珑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几名心腹在侧。水玲珑坐在床边,仔细端详了头上缠着一圈纱布的姚欣,问向金桔:“你家主子什么时候昏迷的?把事发经过从头到尾讲一遍。”

语气很轻很缓,却带了一种毋庸置疑的威压,金桔撇了撇嘴儿,想搪塞又莫名心虚,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就是董佳侍郎与水家五小姐成亲那晚,皇后娘娘略微不适,便回了厢房歇息。”

水玲珑按了按眉心,当时是荀枫主动开口叫姚欣去厢房的,董佳琳以服侍姚欣为借口也离开了荟宾阁,荀枫的目的很简单,不希望过于血腥的场面刺激到两名怀了他孩子的孕妇,荀枫也提醒过她,但她选择留在了大厅。

金桔又道:“皇后娘娘躺下后,叫奴婢去荟宾阁问宴会几时结束,奴婢去了,可荟宾阁一片混乱,奴婢见不着家主,于是回了厢房,但厢房里没有皇后娘娘的影子,地上…地上有一滩血迹,好多、好多血!奴婢吓到了,四处找也没找到,后来奴婢告诉了家主,家主派人寻…才在…在侍郎府侧门右转第三条巷子里发现倒在血泊里的皇后娘娘…她的头…”

“等等,你说屋子里有血迹?”不对呀,她跟踪了水玲溪一路,姚欣与水玲溪差不多时辰出的侧门,侧门附近并未发现任何血迹,所以,屋子里的血不是姚欣的。

金桔吸了吸鼻子,道:“嗯,后面才知,那血是二少奶奶的,二少奶奶打碎花瓶,又不小心割伤了手臂。”

董佳琳垂下眸子,温声道:“是这样的,嫔妾和表姐在偏房聊天,突然听到门开开关关的声音,觉着疑惑便追了出去,走过桌边时嫔妾不小心绊了一跤,表姐为扶住嫔妾失手打落了桌上的花瓶,又没站稳按在地上,割破了手臂。嫔妾受了惊吓,险些小产,好在皇恩浩荡,这孩子终究是保住了。”

水玲珑摸了摸姚欣苍白的脸,心道,莫不是摔成了植物人?

“胎儿怎么样?皇上打算怎么处理皇后的病情?”水玲珑再次问向金桔。

董佳琳的神色僵了僵,听得金桔答道:“胎儿健康,皇上预备等胎儿足月时替皇后娘娘施展剖腹产,然后再看娘娘的状况定日子施展脑部手术,皇上说,好像取出什么脑部的血块,娘娘就能清醒了!”

水玲珑闻言,算是弄明了姚家臣服的原因,姚庆丰与云礼携手对付荀枫时,大抵是不相信荀枫会胜利的,若荀枫注定是输掉的一方,姚庆丰何必把女儿推入火坑?结果,荀枫不但是胜利了,还许了他女儿皇后之位,不,按照记忆荀枫应该也许了姚欣之子的储君之位,如果这些仍然不能打动姚庆丰,那么,救治姚欣的命呢?姚庆丰对荀枫的种种报复相当一部分程度是愤恨荀枫欺骗了姚欣,说到底,姚庆丰就是爱女如命,他为了女儿能替荀枫平反,又能设计杀害荀枫,现在当然也能投诚荀枫。

那晚,姚成与诸葛汐去王府找她,想必便是为了姚欣的病情,可对冷幽茹的一场抢救让所有人都看到了荀枫精湛的医术和先进的医疗手段,所以,姚家的天枰倾斜了。

董佳琳看着水玲珑陷入沉思的模样,心里一阵打鼓,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很是担忧地道:“宸妃娘娘,您有办法救皇后娘娘吗?”

水玲珑冷冽的眸光倏然射向了她,董佳琳吓得“啊”的一声低呼,接连倒退了好几步,太可怕了,刚刚那种眼神若非亲眼所见,她会以为是在做噩梦,活人的眸子里怎么能出现那种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幽冥暗芒?

“宸妃娘娘,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惊魂未定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