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邀月楼前,楚惜情一直冷着脸,杨锦深还没见着,便有他的小厮在楼下候着了,笑得阳光灿烂的邀楚惜情上楼。
一气儿进了梅字雅间,楚惜情打眼先瞧见杨锦深,他正斜倚在窗口回眸看着,身上宝蓝的茧绸对襟窄袖云纹褙子显出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温润潇洒来,眉间的英武之气此刻被笑容冲淡了些,他回眸看着楚惜情:“惜情,你总算来了。”
楚惜情讽刺道:“我要是不来,有些人便要威胁我!”
“看吧,梦白,我就知道她会生气的。”杨锦深忽然朝一边笑着喊道。
楚惜情一愣,这才注意到屏风旁边正站着一个微微带着几分笑意,目光清澈如山泉的少年。
“惜情,别来无恙否?”
“柳裴然…是你——”
他似乎瘦了些,身上那原本合身的直缀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原本霁月山风般的男子仿佛因情消瘦了,多了几分愁绪。
楚惜情看着,一时有些鼻子发酸。
“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杨锦深上前拍拍柳裴然的肩膀笑道:“昨天我在街上遇到他了,他乡遇故知也算人生美事,便一起喝了回酒,没想到真是同病相怜,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倒是一把辛酸泪。”
他这话带了几分打趣,柳裴然忍不住苦笑:“惜情,你别生气,是我想见你,又怕你不肯相见,所以才出了这个臭主意,你不要怪杨兄。”
楚惜情无奈地道:“事到如今见也见了,我还能拿你们怎么样。好了,我也不会故意躲着你不见的。”
杨锦深抬手道:“坐吧,今日难得相见,其他且先不提了。”
楚惜情便依言坐下了,本来还有点生气,见了柳裴然,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小二上了茶点,瓜果,楚惜情一个也没动,看着柳裴然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话一说完自己就想骂自己了,这个问题问了还不如不问。
柳裴然神情有些黯然:“倒也还好,只是,父亲来信要我回京了。”
“你要走?”说完她一脸恍然,喃喃道:“是啊,你家在金陵呢,也在这儿呆了这么久,是该回京了。”
说着这种话题,到底有些伤感。
柳裴然沉默了片刻,“我听杨兄说,你跟威远侯在一起了,原先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数。只是你们现在——”
楚惜情瞪了眼杨锦深,杨锦深含笑回视着她,她不知道,昨日他跟柳裴然两个像个傻子一样说着各自的心事,更不知道最后他们大醉而归。
本来是两个情敌,谁曾想有朝一日彼此倒是在一起诉苦,起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谁让他们都喜欢上同一个女人而她喜欢的却是别人!
多情自古伤离别
人世间的事,大抵荒唐莫过于此。
他又何尝想到,不过只是一别,再回首已是人事全非呢?
“你别气杨兄,昨天我们都喝醉了,所以胡说了许多话。我早先便知道顾渊喜欢你,后来你们在一起我也不奇怪。最近却听到城中传出些闲言碎语,又听杨兄说了那天的事情,想着大抵是有些误会罢?”
柳裴然还是那样善良,他的眸子一如往常的清澈,并没有因为跟顾渊是情敌就如何诋毁他。
他是为了她着想,实际上见过顾渊的人大抵也都知道他的风闻和性格,他也不是那种能够做出始乱终弃性子的人。
楚惜情垂眸,有些感慨,柳裴然的确是个君子,可是,她为什么不能喜欢上这样的男人呢?
杨锦深哼了一声:“你这家伙,真是,让我怎么说你,那家伙可是咱们的情敌啊,替他说好话干嘛,生怕惜情不去投怀送抱?”
楚惜情瞪了他一眼,恼道:“谁投怀送抱了?”
柳裴然苦笑道:“别这么说,我看惜情这样消瘦,心里总是不忍。人和人之间最怕不沟通,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跟顾渊好好谈谈,总比现在这样好吧?”
杨锦深心里泛酸没说话,楚惜情摇摇头:“大家都不冷静,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她心里到底有几分怨气,怪他欺骗她,不肯告诉她实情,哪怕他跟别的女人花心也罢,他哪怕提出分手也罢,总比这样欺骗她,再让她自己发现的好。
现在谈起来彼此都不能冷静,还是算了。
“不说这个了,你要走了,今日便替你送行,愿你一路顺风,回京后早日金榜题名。”
楚惜情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请。”
“多谢。”柳裴然陪饮了一杯。
“就不送我了?”杨锦深笑问道。
楚惜情有些讶异:“你也要走么?”
杨锦深道:“是走是留,全看你了。”
楚惜情摇头笑了笑,“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何必牵扯到我身上呢?”
杨锦深低笑了起来,起身拨弄着房中摆放的七弦琴,回眸认真地说:“记得第一次见面,你我合奏一曲,今日再次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楚惜情似乎也唤起了过去的回忆,虽然不过时间短暂,莫名却起了沧海桑田之感。
她取出了玉箫,这还是那次柳裴然送的,萍水相逢赠名箫,柳裴然的确是个少见的洒脱君子,就连这时候,他也仍然表现出了君子风度。
杨锦深挥手抚琴,琴音萧瑟,却是一曲雨霖铃。
楚惜情一曲相和,箫声悠远,琴音低沉徘徊,公子如玉,佳人如梦。
柳裴然和着曲声清唱起柳永柳三变那首名闻天下的词作: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曲既休,三人竟是相对无言。
“多情自古伤离别——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裴然长叹一声。
今宵既别,他日再见,也已经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楚惜情心中同样有些凄凉,柳裴然是一个很好的知己,他学识渊博,为人且也君子之风,楚惜情喜欢与他谈天说地,只可惜这世间女子跟男人楚汉河界,将来两人之间也是再无可能如今日这般了。
便是真有什么真知灼见,总也是埋在心底。
“这世上得一知己足矣,梦白,在我心里你是我的知己,我也希望永远能这样。”
“这样就够了。”柳裴然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惜情,若你当我是朋友,我又如何会吝啬友情。”
杨锦深摇了摇头:“世间男女有纯粹的友情么?”
“你觉得是就是,何必强求呢。”
楚惜情收起了玉箫,“话尽于此,也无需多言,再会。”
楚惜情起身要走,两人也都没有阻拦,楚惜情也没有再回头说什么,该说的都已说尽,何必多言呢?
看着她离开,杨锦深回眸问道:“当真舍得?”
“便是不舍又能如何,她既当我是知己,那便是知己吧。”柳裴然似乎想开了些。
杨锦深喃喃道:“舍得,有舍有得。只是,我却不能做到你那样的。”
“你既知她心里没有你,何必强求呢?”
杨锦深苦笑道:“没有我——原来我曾经与她定了三生之盟的,可惜了却是被我自己给错过了。这又怪的了谁呢?”
楚惜情既出了酒楼,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
梅香问道:“咱们这就回家么?”
“先不回,去几个铺子看看。”
楚惜情一路去查访几家铺子,刚行到天香阁附近,竟在门前遇到了顾炎。
一看到她,顾炎脸色就沉了下来:“我还想着要让你家铺子的人送信,正好你倒来了,你跟我去我家一趟。”
楚惜情知道自己女儿身的事情,肯定顾渊会跟顾炎说的,因此也并不意外。
她摇了摇头:“我还有事,男女授受不亲,不方便登门。”
顾炎恼了:“不去,我不知道你跟我哥到底怎么了,但是我知道我哥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梅香上前道:“顾将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说好吗?”
这来来往往的许多人都正盯着她们,也着实叫人脸热。
楚惜情脸色也冷了下来:“他如果真觉得没什么对不起我的,那我也无话可说。”
顾炎气得急了,上前道:“到茶馆去,我跟你细说。”
楚惜情本不想上去,见四周百姓观望,不想被人当成耍猴的,也就跟了上去。
二人去了附近的小茶馆,里面正没什么客人,顾炎板着脸也不喝茶,怒道:“大哥回家之后二话也不说,这几天他就忙着公务,饭都吃得少了,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除了为了你的事,他还为谁这样过?”
楚惜情撇过头,好一会她才回过头来:“我跟他的事情你懂?”
“不懂什么,你就是为了那个皇上赐的女人吃醋了嘛?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大哥虽然接了人,可绝对没有跟她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事也是涉及到——”
他看了看四周:“这事是朝廷的事情,要保密,最近我们都忙着这事,真的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大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那信呢,为什么到现在他就是没提信的事?
她一直等他来,偏偏他就是不见踪影,怎么叫她心里舒服?
梅香嘀咕一句:“你是他弟弟当然替他说话了。我家姑娘难道吃苦就少,这么些日子可见他有半点关心,就连及笄,也没见他送个礼来。我们姑娘等了他多久,你知道什么?”
“小丫头有你说法的份?”顾炎恼了斥责道。
楚惜情是不信的,什么朝廷的事忙,忙得很他还有空带着女人在城里乱转?
男人有不替男人说话的吗?
“她有没有说话的份是我说了算。”楚惜情冷着脸道:“我跟你哥的事你不懂也不要掺和,回去问问顾渊,他什么时候对我坦诚过了?”
说罢,带着梅香扬长而去。
顾炎瞪圆了眼睛,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差事!
要说大哥也是,把人抢过去先生米煮成熟饭了,到时候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偏偏现在两个人闹别扭,倒是他们这些旁观的人跟着受罪,这都哪跟哪啊?
顾炎低咒了一句,他觉得大哥没做错什么,一切都是为了朝廷,女人不是只要相夫教子就好了吗,干嘛想那么多,还坦诚?
大老爷们需要事事跟娘们坦诚吗?
捉迷藏
朱昂揣着信悄悄去了楚家。
“公子,您今天可真高兴。”小厮笑吟吟地吹捧道:“一早小的就看到枝头上喜鹊叫喳喳了,看来今天一定是有大好事啊。公子大喜啊。”
朱昂满面春风:“你这个司棋倒是个机灵鬼,回头办好了差事,我一定赏你。”
“哎,谢公子的赏,您今天一定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这主仆两个都是兴奋异常,倒都是满面春风。
这边厢到了楚家,从侧门进去,朱昂本是来惯了的,楚家的门房小厮又素喜他出手大方,无有不热情招呼。
朱昂只道是有事来访,打发了小厮,这边去了花园里,果然看到一个小丫鬟等在那里,不是梅香却是谁?
朱昂自然是认得梅香的,上前满面带笑道:“是惜情要找我,她在哪儿?”
梅香心中冷笑,嘴上却笑着说:“是的,小姐说有事情想跟朱公子商谈,只说书信里说不清楚,这才送信给您的。”
朱昂有些不敢置信,其实他刚拿到信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楚惜情最近对他一直是不冷不淡的,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也让他一时拿捏不定。
好在这时正好第二封信也送到了,朱昂这才信了,喜滋滋地盘算着莫非是楚惜情想开了,还是她真的打算跟他和好了么?
朱昂这番幻想着,脸上带笑道:“好,快带我去见惜情!”
那番急不可耐的样子让梅香心生同情,这马上要被卖了他估计还蒙在鼓里了。
别的她不知道,但也知道自家小姐对朱昂心存恨意不是一两天了,梅香也对朱昂之情抛弃小姐的行为深感鄙视,能整整他,心中再高兴也没有了。
二人这番心怀各异,由梅香引着朱昂去了东园。
“小姐就在那边楼里的,您自己过去吧,奴婢就不去打扰了。”
梅香说着欠身离开了。
朱昂一见她这么说更是心中窃喜,他打发了小厮司棋,自己一边悄悄过去,想来个幽会美人,想着今日自己一定要使劲浑身解数,好好哄哄楚惜情,想着以前她可是很喜欢他的,女人嘛,只要说几句甜言蜜语不就手到擒来了么?
东园这边的小楼有好几间,朱昂也没注意,直接绕过假山就往面前的这栋去了。
这里正临着一片牡丹园,花已过了花期,有的谢了,有的开得晚的,仍然在盛放,满园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朱昂一路入了小楼中,楼中无人,只见厅中摆放着一桌酒菜。
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朱昂心中想着,等了会儿不见人来,便自己坐下取了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才刚喝了几杯就有几分醉意,不知道是否因为酒意,他难耐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倒了茶喝,谁知道不喝还好,一喝完更是不舒服,朱昂感觉到非常不快,自己在左侧间躺下,不一会竟然感觉到头昏脑胀起来。
小楼外面,楚惜颜蒙着脸朝里面望着,双目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她低声问道:“人到了,你确定?”
“到了,奴婢刚刚过来看的里面有人了。是朱公子在喝酒。”月薇低声说道。
“好,月薇,你办得太好了,你在这边守着,不要让人过来这里。”
楚惜颜满脸兴奋,她像是忽然又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今天她一定要做成这件事,到时候,朱昂还能怎么办?
他一定得娶她!
楚惜颜一步步朝小楼走了过去,月薇低着头叹了口气,忽然转头离开,到不远处的地方停下,哀求道:“梅香,求求你了,让大小姐饶了我爹吧,他不是故意想偷主子家的东西的,只是欠了赌债——”
梅香面无表情地道:“小姐说过的,只要你办好了差事,你爹的事情她替你摆平,赌债她也能替你爹还了,还给你们一笔钱远走他乡。今天你就可以走了,卖身契也会给你。”
月薇回眸看了眼小楼,眼神复杂。
梅香嗤笑一声:“她对你好么,让你当姨娘?你真喜欢那种日子么,拿了这一大笔钱去外地买田置产,嫁个好人家不比做姨娘强?”
月薇勉强道:“我知道的,只是,能不能不要让二小姐太——”“这是她自找的,老天爷都不收她。”
梅香想起小姐说的话,有的时候忠诚只是因为利益不够背叛而已,楚惜颜又不是什么善待下人的主儿,收买她的人不是很难。
梅香蹙眉想着,她自己为什么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小姐呢?
六岁那年她发了高烧,几天不退,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定了,都要让人把她抬走,是大小姐用酒给她擦身子,小小年纪的她搂着她这个小丫鬟睡了一晚,第二天她的烧退了,小姐却病了,还被夫人骂了。
是啊,有哪个当主子的把他们这些下人当人看过,只有她的小姐是真心的对人好,她也从来没有歧视过她们,说起来彼此的关系更像是姐妹,像是上司下属。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相对的,你总是对人又打又骂凭什么指望别人对你掏心掏肺?
小姐曾经是很善良的人,都是这些人害的。
现在,她要帮小姐把那些要害她的人报复回去,让他们也尝尝被害的滋味。
想到这里,梅香的目光冷了下来,她对辜负了小姐的朱昂是最恨的,同样她也恨大夫人和楚惜颜,是她们害得小姐现在一点都不快乐。
“大小姐是个好人。”梅香冷冷道:“可是,有些人为什么就看不得好人过得好呢?”
月薇哑口无言,身为楚惜颜的丫鬟,一些事她多少也是知道的,现在二小姐毁了容,以后肯定是没前途了,她总不能不为自己和家人考虑。
“演完最后一出戏,你也就可以离开了。”
梅香看向小楼,在那里此刻发生的事让她嘴角带着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