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师父打成重伤,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激怒小师姐,恶化你们跟燕帝的关系而已,当时你们绕开了燕帝,在南燕很小心地想快速结束那一切事情。我只是想把时间再拖延一些,拖到白衹的事情解决了就好了。”
“我那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小师父的,那时候的小师父对我最好了,我好希望在那时候找到一家最好的刺青店,把他脸上的烙印遮去,我都不怕暴露我是南燕人的身份,带着他到处去找刺青坊,但他就是不肯遮掉奴字印,我好生气,可是我生气也没办法,”
迟归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无辜质问到后来慢慢低下去,像是陷入了往事里,一个人喃喃自语,像是受伤的小鹿躲在墙角,清亮的眼中不知不觉滚下泪水,不时抿动的嘴唇细细念着当初的事。
“那月牙湾呢?迟归你不要总是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好像是有谁逼着你这样做的一样,至少没有人逼你杀南九。”石凤岐问他。
迟归从手臂里抬起盈湿的泪睫,看着石凤岐眨了两下眼睛:“有啊,是你逼我杀他的,是你害死了他。”
“什么?”石凤岐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师父以前总是帮我的,你失忆的时候,小师父跟我约好了,如果再见到你,就杀了你,给小师姐报仇。但小师姐不让我们杀你,小师父也慢慢原谅了你,石凤岐你知道小师姐原谅你的那一天,我多绝望吗?”
他说着低声笑了一下:“不,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们都不知道,小师姐明明就答应过我的,不会再跟你在一起了,她答应过我的,她从来不骗我的。石凤岐,我等了那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动过任何要把小师姐抢过来的念头,我想着,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她与你不是一样的人,她一定会离开你,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可以等,我一直这样坚信不移。”
“你失忆的时候,是我最开心,也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开心于你终于离开了她,用那样滑稽可笑的方式,我痛苦于你对她的折磨不休不止,她始终难以走出来。但是无妨啊,那时候陪在小师姐身边的人是我和小师父,我还可以陪着她我就很感激了。”
“在砂容城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想你把她带回邺宁城,我几乎想求她,求她不要跟你走,你都不记得她了,她何苦还要跟你在一起呢?但是你来找她,你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她当然会愿意啊,你为什么要问她呢?不问不就好了吗?”
“你打了她三百鞭,把她赶出邺宁城的时候,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让她靠近你半步,再也不会让她被你伤害,哪怕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你!”
“小师姐因为上央之事被你驱逐出邺宁城,我以为我等到了,哪怕她不爱我,没关系啊,我可以陪着她,师弟的身份也好,朋友的身份也罢,我可以陪她到白头,天涯海角我陪她去。远离你,没有你,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摆脱苏门的人追查,我甚至不惜引来了杀手来拖延行程,我要带她远离你,远离这一切。”
“她也答应了我,不会再跟你在一起了…她失信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等不到她了。”
迟归轻轻叹了声气,半仰着头,看着墙上的窗子,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照在地上留下一块白色的斑痕,他的叹气声如同光照中的尘埃那样轻,带着无限的怅惘和难过。
石凤岐看着迟归微微低垂的头,是太多次的积累,加上那一次的事情,彻底让迟归认清了非池绝不可能会与他在一起的事实,他才开始不得不去动手做一些什么。
“满霖后来也被你收卖了,是吗?那时候黑衣人来我军中投了一把迷药,你后来解了,其实都是你做的,对不对?”石凤岐越想越心凉,迟归这些年,到底做过多少事。
迟归乖巧地点点头,轻“嗯”一声,说:“是的,她的确喜欢小师父,也的确是小师姐以前救过的人,只不过后来被我说服利用了而已。不过她不知道那是我,你还记得军中被人下了迷药大乱之际,有人欲对她不轨吗,其实没有,不过是我趁乱让许清浅告诉她该怎么做。”
他歪头看着石凤岐,笑容好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你猜猜看,我让她做什么?”
石凤岐叠起腿,半倚在椅子,看着迟归胸有成竹的样子,回想了一番当日之事,然后笑道:“当时你给我送来了韬轲存放军粮的地方,其实你知道我不会去烧他的粮草,你是为掩盖另一件事,就是为了掩盖满霖的变化。她后来给我一个方子,用心头之血温养非池的身体,你想做的事情是这件,你知道那时的我满心内疚,只要能救非池,我什么都愿意试,你想让我自寻死路,对吗?”
迟归轻笑了一声,当是默认。
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他任何惊天动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原因,为了一个旁人看上去荒诞滑稽的理由,他可以费尽心力,不惜一切代价。
在那时,他还告诉了韬轲,石凤岐离开了邺宁城,告诉了韬轲要攻破石凤的最佳时机,所为的一切,不过是想把石凤岐留在战场,留在远处,别让他有机会去找鱼非池。
他将两国战事看作“工具”,完全不在意这样的智慧用在军事上是何等可怕的谋略,也不在意他本可以名动天下的绝顶谋士,他根本不会看这些东西一眼,绝顶的聪明只为了让石凤岐离开鱼非池,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想法听上去像个玩笑。
“是因为当时非池与我和好时,南九劝阻了你,所以你对南九下了杀心吗?”石凤岐问道。
迟归嗤笑一声,像是嘲弄石凤岐的自以为是:“我当时下了决心要杀的人不过是你,跟小师父才没关系,我怎么会想杀小师父呢?”
“石凤岐我一开始没想过要杀你的,是你逼我的!”他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愤怒地看着石凤岐,眼中还噙着泪水。
“我没想杀你,我不想杀任何人,我不在乎那些人,可是石凤岐你为什么要逼我?如果…如果…”他的嘴唇轻颤起来,声音都发抖:“如果在那时候,你失忆之后,就离开,或者,你还有一点廉耻之心,不要在想起一切后再来打扰小师姐,小师姐不要原谅你,不要回到你身边,我真的不会起杀心,是那一次,你把我逼到无路可走!”
那应该是他最为痛彻心扉的伤口,所以,他反复地提起,反复地念叨,反复地说,如果那时候,他的小师姐不原谅石凤岐,不再与石凤岐相爱,他不会想起杀心,不会要毁天灭地摧毁一切。
那时候他的绝望,将他彻底掩埋。
他就像一个想要糖果的孩子,身后的洪水滔天都和他没关系,哪怕这洪水滔天是他引出来的,他也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要得到鱼非池的爱,甚至一个眼神就很好,可惜,鱼非池过于利落的性子从不肯给旁人半点希望。
迟归看不到希望,他只能自己创造希望。
他一心要除掉石凤岐的原因甚至也不是因为恨石凤岐,而是为了给他自己创造希望罢了。
在爱鱼非池与恨石凤岐这两件事之间,恨石凤岐,于他而言,是一件极其渺小的事情,不值一提。
是在那时候,他才下定了决心,要争这天下,将这天下从石凤岐手里拿过来。
小师姐要的,不就是天下一统吗,有何难?
送她便是,别让石凤岐得到就好。
第八百二十章 迟迟归(三)
日头西斜,石凤岐看到了一个真实可怖的迟归,他在一边听着迟归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边想,如果迟归是一个有心于天下的人,他怕是自己此生最难敌的对手。
其人城府心计之深,令人背脊发寒。
迟归目光有些涣散地伏在地上,双腿蜷起,头枕在独臂上,神智像是有些恍惚,说话的声音都飘忽不定:“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小师父啊,小师父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们都笑话我,无为老七,平庸无比,我虽然从来不在意你们小瞧我,也不在意你们自以为是的都觉得比我聪明,但是我觉得你们也很可笑。只有小师父,从来不会别样看我,在他面前,我就是笨笨的迟归,他怎么教我武功我也学不会,学了那么多年,不过得他六七成的本事,我没想过要杀他。”
“在后蜀的时候,你与小师姐在苍陵,我天天跟小师父在一起,我觉得好开心,小师父总是呆呆的,我是笨笨的迟归,他是呆呆的师父,我那时候觉得,我真的好羡慕他是真的单纯,我一次又一次地叹气,小师父,就这样呆下去,你武功绝顶,我智慧绝顶,我们以后可以一起保护小师姐。”
“我们以前总是走后蜀王宫外面的街道一起回去,街道两边有很高的树。我喜欢踩着地砖格子,有时候也会坐在树枝上聊天,小师父老是问个不休,迟归,那样做,真的好吗?迟归,会不会太危险了?石凤岐你不会相信,那是我为数不多的真正开心的日子之一。”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划落跌在地面,像是无意识流下一般,他沉湎于那时的回忆中,后蜀的月色,总是很美很美,小师父总是一次一次对无可救药的自己叹气,叫自己放弃,不要再喜欢小师姐了,会很痛苦的。
的确好痛苦,小师父,没人在意过我痛不痛苦,只有你在意过。
他的眼泪落得真实而伤感,迟归倒也从来不是喜欢惺惺作态的人,就算是很久以前他不喜欢自己,也从不作隐藏。
而石凤岐看着迟归为南九落泪,却觉得有些滑稽:“你觉得那段日子开心,真的只是因为南九与你相处愉快吗?还是因为,那段时日里,你已经不再彷徨与迟疑,你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付我,于是处心积虑,手段用尽地害死卿白衣,让后蜀成功地投诚于商夷,让我大隋受到重创?”
迟归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牵动嘴角笑了笑:“你终于想到了?”
“我一直都怀疑你为什么要反复地拿着我与卿白衣之间过往的旧情做筹码,以你之智你不会不明白,卿白衣是那种宁可败给敌人,也不愿向自己的兄弟下跪的人,他不会愿意接受我的怜悯和施舍,而你一直这样诱导他,慢慢让他积累起逆反情绪。并且,如果我不猜错,后蜀最后选择投诚,也是你促成的,你就是要让后蜀以最屈辱的方式亡国,让卿白衣宁可选择商夷,选择向暖师姐,也不选择我,你以此来报复我!报复大隋!”
在这场漫长的谈话中,石凤岐第一次有了极为严苛的责问,虽然时至今日,他已能坦然地面对一切过往,生死之事,都已是小事。
但是有一些真相,仍应严肃对待。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兄弟,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甚至可以接受他在投诚之后,死于不知名的地方,任由野狗分食,那是他身为帝君的尊严。
但是他无法忍受,他的兄弟,死在一个精心安排的阴谋下,死得如此的悲凉和不公,充满了屈辱!
迟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说:“是啊,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一点一点地让他对投诚于大隋这件事产生不满情绪,又安排了商向暖在最合适的时候入宫来劝说他,当时后蜀亡国在际,要么城池破碎,要么举国投诚,我告诉他,如果他不投诚,当时南燕的地狱焰火就是后蜀的明日,他对我不满,商向暖又拿出了我告诉她的劝降话语,卿白衣自然会投诚商夷。很不容易呢,我很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到。”
“对了,你还记得大隋安插在商夷的细作被拔除之事吗?也是我给商向暖出的主意,不是韬轲。因为我知道,小师父看不明白的事,你的细作可能会发现端倪,我需要一个足够安全的环境,可以让我一点点地把后蜀逼向商夷。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后来你们会闹出哄动天下的老街惨案,石凤岐,被我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怎么样?”
“不过说来,后蜀之事也要感谢你呀。如果不是你在南燕与音弥生久战不休,整个南燕变得像人间炼狱,卿白衣也不会那么快就放弃抵抗。石凤岐,你的兄弟卿白衣,最开始可是宣誓要血战到底,绝不投降的帝君呢。最后他投诚之时,相比起他没有选择你,你更难过的,应该是他的傲骨被折断,他的国家被羞辱吧?”
他说着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怎么可能让后蜀投诚于大隋,我说过的啊,石凤岐,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成为须弥最后的霸主,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得到这天下!”
迟归迎上石凤岐锐利的目光,他的眼神凶狠又怨毒,声音也变得低沉又压抑:“所以哪怕商帝断我一臂,我也能忍!我宁可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送给商略言,也不会让你碰到半分!”
“因为就是你这样的野心,才使小师姐一步步走到现在!就是因为你,她才一次又一次的那么痛苦!无数次的决裂,无数次的剜心,都是因为你的野心!”
石凤岐一动不动,静静地听迟归宣扬着过往不为人知的,他在暗中熟稔操持的局面,其实在石凤岐心里清楚,卿白衣在当时投诚商夷,才是后蜀最好的出路,迟归所做的事最大的厉害之处于,他促成了卿白衣的投诚。
正如迟归说的那样,是因为自己在南燕与音弥生久战不止,才让迟归有机会向卿白衣展示战事开始后,后蜀将出现的惨烈局面。
而以卿白衣之智,又如何敌得过如妖的迟归?
“觉得痛苦是吗?对,就这样痛苦吧,石凤岐,这是你该受的。”迟归笑着说,“而且,因你而死的人,可不止卿白衣他们几个,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因为你才死掉的。”
“音弥生就不用我说了,羽仙水的确是我让许清浅给他的。你知道我听到他用了羽仙水的时候,觉得有多讽刺吗?什么玉人,不过也一样是个会被欲望驱使的怪物罢了。可怜你们还要替他瞒着这天下人,生怕天下人指责他,处罚他。”
迟归换了个姿势,躺在了地面,继续说道:“其实我是有机会将音弥生擅用羽仙水之事公布于天下的,那样的话他就是千夫所指,人人得而诛之之辈,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只要他活着,你就必须在南燕与他血战到底,看你们两个自相残杀,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吗?”
迟归的声音始终平静,如同梦呓,所有血腥过往,在他眼中,不过是好笑。
他完全不关心石凤岐与音弥生之间那场暗黑的博弈,是因为各有信仰,各有坚守,也不觉得音弥生为了保家卫国而血战到底是一曲荡气回肠的英雄悲歌,阴暗绝望的音弥生王朝是一个国家走到绝境后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最后的南燕被撕成两半,又何尝不是他的“功劳”?
他的关注点完全在另一个地方,石凤岐和音弥生这两个最让他讨厌的人在互相残杀,便是好戏。
石凤岐在想通这一点过后,竟觉得对迟归这种人生气愤怒都毫无意义,因为在同一件事情上,大家关注的本质完全不一样。
这些年来他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大大小小不一而足,真要数上一数,得备上好茶水六九壶,他总是在不动声色地改变着历史的方向,改变着历史前进的轨迹。
但是他又半点都不在意历史,对于青史留名这种事他大概要嗤之以鼻。
所有他做的旁人不能理解的,无法解释的事情,如果都代入,他只是想让石凤岐离开鱼非池,代入想了毁了石凤岐,便都能得到答案。
翻一翻这十多年的过往,任何难以明白,不可理喻的事,如今都已经清清楚楚地有了因果。
他以再简单不过的理由,活生生地撕裂了太多原本可以更圆满解决的事情,他要一步一步地把石凤岐逼入绝境。
如果不是因为是石凤岐本身实力强大,这一场延绵多年的暗色阴谋,几乎无人可以赢迟归。
他说过,他只是懒得在乎这天下罢了,他要这天下,他就可以得到这天下。
他要这天下,拱手相送讨她欢,石凤岐是这路上碍眼的荆棘,斩去。
“我说了,他们都是因你而死的。”迟归偏头看着石凤岐,笑声说道。
茶就在石凤岐一侧,他却不再端起,绵长的叹息在他心间百转千回。
不是为迟归所做下的这些事,为那些死得太过冤屈的人们,纵然死,也该死得清清白白不是吗?怎么能,死在一局又一局荒唐可笑的阴谋下?
“那南九呢,南九做错了什么?”石凤岐问他,“苏师姐又做错了什么?韬轲师兄呢?”
迟归闭上眼,再一次说道:“我没想要杀小师父,如果小师父,不帮你就好了。”
“他本是最中立不过的人,他也只想保护小师姐的安全,可是他一点一点地偏向你,石凤岐,是你害死的他。”
“不对,哪怕我知道他开始偏向你,我也没想过要对他如何,我只是不开心罢了,我…很不开心。”
第八百二十一章 迟迟归(四)
在迟归的生命里,情感是一种稀缺物。
他不爱这个世界,他只爱鱼非池。
然后万分不易地,吝啬的他分了一点点情感出来给了南九。
一声一声的小师父他喊了那么多年,两个清俊的少年相伴一路,在所有人都觉得迟归不过是平庸之资的时候,只有南九对他用过心,哪怕只是用心地教他武功。
可是这对迟归来说,便是一种最为公平的对待,南九从来没有把迟归看作无为七子,又或者是把他看作多么独特之辈,南九把他看作最寻常的人,如同对所有人一般的寻常。
这样的寻常于迟归来讲,却是他最喜欢的。
换言之便是,如果跟着南九习武的人不是迟归,是另一个普通人,南九也会那样用心地去教导,迟归感念他将自己看作寻常,不加任何区别对待,不要怜悯他,也不要赞美他,不要贬低他,也不要高看他。
只是把他当迟归,如千千万万人那样普通的迟归。
因为南九这样的公平,迟归便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正如他想要的那样,成为普通人,泯然于芸芸众生,就如同,曾经的鱼非池所想成为的那种人,成为这世间再平庸不过的凡夫俗子,安安份份地过一辈子,天下什么的,从来和他无关。
南九能让他找到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眷恋不已。
当南九的公平开始失衡,这对迟归来说,是一种灭顶之灾。
他唯二用心的两人,齐齐偏向了石凤岐,他受到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如他所言,他一开始,并不想杀南九。
是在南九彻底站在了石凤岐那边的时候,迟归知道,他再也无法挽回南九,也无法得到南九的公平对待,这才彻底下了杀心。
迟归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须弥志》中藏羽仙水的地图是我放进去的,音弥生根本没有藏过羽仙水,是我把小师姐和小师父他们引过去月牙湾那处的,那只送信的猎鹰,是我早就下了毒的,那时候不过是毒发而已。”
“在那时候,我都没想过要动手,我只是知道,那时候你们已经开始怀疑我,我必须脱身,我只想在那里诈死而已。可是在去的路上,小师姐要挑一块面巾,小师父毫不犹豫地选了青色,小师姐也欣然接受。青色是无为七子里你的代表色。我便知道,我留不住小师父了。”
“小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帮你呢,石凤岐,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点点感化拉拢我的小师父?”
他说着说着眼泪飞快地流出来,淌过眼角,“我本来只是让许清浅去围攻小师姐一行人,然后我就可以死在那处,许清浅会把我的尸体带走,我都安排好了。结果我不得不改变计划,我在湖底抱着小师姐一起死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的,我终于可以,终于可以拥抱她,哪怕是用死亡的方式,但我从来没觉得,我那样幸福过。我甚至想过,不如就真的那样死去好了,至少,我终于真的陪她到了尽头。”
“我好嫉妒你,可以一直那样拥抱她。”
“小师姐想赶在小师父用舍身蛊之前自杀,是我留住了她一口气,给了小师父换她性命的时间。我知道,只要小师姐有危机,小师父…小师父一定会救她,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但我一开始,真的没有想过要杀小师父啊。”
“可是他为什么要帮你,为什么?”
“能让小师姐过得更幸福的人,明明不是你啊,小师姐最爱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是自由啊!自由啊!”
是啊,十年前的鱼非池,要的从来都是自由啊。
是后来一变再变,一悟再悟,她甘心囚于须弥大地中,不再做天上的流云和飞鸟,甘心折好羽翼投身洪流,为这个世界努力奋斗。
但是迟归还站在原地,还站在最初的地方,固执地相信着,他的小师姐总会回来的。
他的小师姐,从来对这天下没兴趣,她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眼下这一切,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当他看到鱼非池真心真意入红尘,心甘情愿进凡世的时候,迟归不得不承认,他的小师姐走出了他的视线,去了别地方,她自己回不来了。
迟归离开他固守了多年的原点,要粉碎这红尘凡世,他恨这红尘凡世误卿眼,遮卿面,不见了曾经的旧日红颜。
石凤岐看着有些声嘶力竭,抽泣不断地迟归,问他:“你是在后悔吗?后悔杀了南九。”
他呜呜的抽泣便立时停止,泪水浸过的双眼越加透亮:“后悔,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有些可笑,果然这世上的人,都愚不可及,无甚好爱。真要说后悔,不如说我后悔当初太过相信小师父。”
“死不悔改。”石凤岐说。
“我为什么要改,我没错啊,我就是不喜欢你们,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喜欢也是错吗?”迟归无辜地看着石凤岐,好奇地问道。
石凤岐低头叹笑一声,双手合掌轻击:“迟归,你真的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人们总是喜欢将自己比不上的人形容为可怕,你是在承认你比不上我吗?”迟归笑说,可明明他脸上的泪痕都未干,他奇特古怪的思维令人难以理解。
“不,你的可怕在于你的纯粹。”石凤岐起身,走了两步,看着墙上的窗子,“你是一个最为纯粹的人,所以你最为可怕。”
“除了非池以外,你没有任何欲望。你不仅仅不在乎这天下,你还不在乎这天下之人,也不在乎任何其他感情。你安然地穿梭在众生之间,却与众生从无关系,你用最无辜的原因,做下一场最深重的罪孽。你拥有一个无比独立完整的思想,并且,只有这一个思想,你无比清楚,并且坚定地知道你从头到尾要的是什么,于是你强大到无可比拟。就像一根笔直的树,没有任何旁枝末节。”
石凤岐叹声气,看着迟归:“而我们有。我们有亲情,友情,大爱,小爱,欲望,贪婪,困顿,自私。我们有太多欲望,所有这些欲望,都成为了我们的软肋,你毫无顾及地利用着我们的软肋,利用着人性最柔软,最善良的部分,将其化作你的武器,你让我们死于自己的欲望。你只用在幕后推一把,都不用亲自出手。”
“你杀人于无形,亡国于无痕。我先前说错了,迟归,你的确是最懂得利用人性的。”
“但是迟归…”
石凤岐转身看他,站在光明中。
迟归拿眼睨他,漂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倒是很想听一听,他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呢。
面对着这双明明该是恶毒无比却偏偏澄澈见底的眼睛,石凤岐挽起一个微笑,目光平静,还带着些厚重的仁悯之色。
“但是迟归,你若真的想要得这天下,你必须要有这些多余的欲望。天下不是一个人的事,你太过纯粹,纯粹到你的世界只有你和你小师姐两个人,而天下,是很多很多人。你要去爱他们,也要去恨他们,要去管束他们,也要去引导他们,要去压榨他们,更要去怜悯他们。”
“所以,你的失败是注定的。”
迟归不喜欢被石凤岐如此看低,猛地坐起来,乖戾地笑着:“你现在是在跟我说夺天下之道吗?别忘了,你可是险些败在我手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有小师姐,你真的能赢我吗?”
“那你为何不想一想,你小师姐怎么就愿意帮我,而不是帮你?你利用人性,而我尊重人性。只有尊重了它,才能驾驭它,征服它。简单粗暴地利用和毁灭,绝不是上道。杀人还诛心,更保况是用人呢?”
石凤岐笑看着迟归,“你身边一无所有,真的是你自己不在乎所以无人帮你,还是从来没有人愿意跟着你这样一个酷吏之辈,丝毫也不尊重他人的刽子手,就连被你救过的许清浅都希望我杀了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征服天下的,而与千万人共同进退,是我生于这乱世的荣幸。我与千千万万人为光明而努力,而绝非是以更加黑暗的手段来与黑暗相争。”
“我根本不想要这天下!你还不明白吗?!石凤岐,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对这天下看得上眼吗?那不过是我的玩物,我随时可以捏在掌间,我为什么要尊重,为什么要在意?”迟归高声反驳他。
笑话,天下是什么东西!
石凤岐平静地看着乖戾的迟归,说:“天下,是我与非池的心血,是我们的梦想,是我们愿意付出一切悲惨代价,哪怕化成血泥,也要扶住的苍生。”
“可笑,那不过是你想要的东西罢了,你引诱了小师姐跟你走上同一条路,你怎敢说这是她想要的!”迟归眼眶渐渐红起来。
“不,迟归,你只是不肯承认,你已经追不上非池的步子,所以要把她逼回原处罢了。你杀尽了她身边的人,不是为了让她只有你可以依靠,你是要折断她所有翅膀,逼她走向你。你不会来找她,你在等她找你。”
“因为你知道,主动靠近她,只会让她逃离,只有让她选择走向你。”
“而南九,苏师姐,瞿如与商葚,叶藏与朝妍,还有我,甚至还有很多其他的人,都只是你必须要折断的她的翅膀罢了。”
“你要让她身边空无一人,只看得见你,而你的手上,握着天下。于是,她只能走向你,必须走向你,你会把天下给她,她想如何处置那天下你并不介意,那是你送给她的礼物。”
“你知道,她不将这天下一统不会罢休,更何况,你也不希望见到她在长命烛灭的时候死去。所以,你不在乎这天下,却是要这天下的,因为,那是你唯一能使她走向你的筹码,是你图穷见匕之后的末路。”
“但是,我,绝不会,将这天下输给你这样的人。”
“还有,你真的以为,她要的,是这天下吗?”
第八百二十二章 迟迟归(五)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讲述一个智慧绝顶之人,是如何暗藏十三年,不被人发现端倪的。
或许在迟归以小师弟形象示人的这十三年里,他唯一一次没有彻底隐藏实力的事情,只有一件。
这件事就是他闯进无为七子,只有一件事,他知道他无法利用任何人,也无法借用任何外力达成目的,更不敢在鬼夫子的眼皮下使诈。
所以,唯有那一次,是他暴露了实力的时刻,也成为众人心头最为不解的一件事,无为老七,到底是怎么混进无为七子的。
而且,那都不是完全暴露,他依旧藏了一部分,如果迟归全力以赴,他夺下无为七子头名,绝不成问题。
在整个无为七子里,迟归的心计与手段,是最高明的,超越鱼非池,超越石凤岐,超越任何人。
鬼夫子说,他是能得天下的人,不是胡言,也不是觉得这天下最终会落在一个可以手刃同门而无怜悯之心的人手里,是因为鬼夫子以他看过了百年余历史,经历了无数个无为七子之后,得出的结论。
鬼夫子知道,迟归往日,不过是不屑用那些能力去争些什么罢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与最初的鱼非池,的确相似。
在迟归澈澄的双眼之后,他拥有的是令人震惊的恐怖智慧,而他几乎能完美的驾驭这些智慧,将这些智慧与计谋无比完美地掩藏起,一藏便是十三年。
不止十年,是整整十三年。
也许看客你想不到,当初无为学院里那个总是考最后一名,总是笨到让人无力可施的小阿迟,其实一直都以一种看热闹般的心态,看着所有人的拼死相争。
无论是当初艾司业要带五个下山弟子的时候,还是争夺无为七子的时候,迟归都只是顺势借力,他很清楚,该怎么做,可以无声无息,又能达成他自己想要的目的。
很多年前在商夷,那时商帝以温暖之名要攻伐后蜀,鱼非池骂一声这些为帝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偏偏要让那些可怜的女子背个祸国殃民的罪名,还调侃她自己火锅养民。
那时候,商向暖借着酒劲,趁着她身上的香气四溢,众人放下心防的时候,快问快答了迟归十个问题,事后韬轲点评过一句,迟归太能忍能藏,只要不发生什么别的变故,迟归会一直那样寻常平庸下去,可若是遇上什么不测,便是难以想象的后果。
睿智的二师兄韬轲,并没有看错迟归,或许,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早看穿迟归。
只是韬轲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后来“遇上了不测”的迟归,会是连他也不敌的对手。
这一场浩大的生死局,从他与南九步入后蜀就已开始布下,而局中所有人,他都精心地安排好了位置,哪一些人,会在何种时刻死去,以怎样的方式死去,都在他天真无邪的笑容下轻松布落。
正如石凤岐所言,迟归太懂得如何利用人性,他知道苏于婳一定会选择信仰,知道韬轲为了商夷可以付出生命,知道南九为了救鱼非池会不惜一死,知道商帝为了得到天下能忍得下自己,知道初止为了活命可以一再易主,知道卿白衣有心为国却无力回天最终一定会选择保护后蜀国民,知道音弥生物极必反那羽仙水他早晚会用,知道石凤岐身处苍陵便一定会庇佑苍陵便在那里闹出了如媚屠民之事,借机分散他对白衹的关注,迟归得了十万大军。
他利用一切“工具”,精准地捏着众人的死穴,都不需要多大的力气,轻轻地握住就可以掌他人生死,掌数国命运。
或许他唯一没有利用过的人,只有鱼非池了。
鱼非池与石凤岐一直在拿下迟归之后,这一场生死局才算结束了大半部分。
其实按道理来讲,迟归已经赢了。
他要的是双王局,要的是商夷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跟大隋对抗,要的是让石凤岐没那么好过,他已经做成了这个局面。
如果不是因为一直有迟归在暗中操纵,此时的商夷未必是大隋的对手,至少后蜀一国,商夷就不一定能拿到手,拿到手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一场持久的战事定是不会少的。
但是有了迟归,后蜀几乎轻易就并入了商夷版图,于是,商夷拥有了与大隋相抗衡的地域疆土,在整个须弥大陆的版图上,商夷没有处于绝对的下风。
鱼非池坐在关押迟归的石室门外,倚着门板听着里面这场长达四个时辰的对话,没有挪一下位置。
雪已经停了,她望着天上的寂寥星辰,温和又平静的双眼里始终没有太多的情绪,若真要说有一些什么异样,或许是缅怀。
她与石凤岐,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来学习,学会了承担责任,接受失去,也学会了珍惜拥有,享受当下,尤其是在她下了无为山之后,她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谈起已故旧人,带着笑意地缅怀他们,说起一些曾经的趣事时,也只有怀念,不再有浓到化不开的哀愁。
十年中,她与石凤岐已成长了太多太多,已经完全具备了一个“大人”该有的样子。
是的,他们失去了很多,失去了作为“孩子”的任性,快活,自由,也失去了作为“少年”的豪情,骄纵,肆意,他们以“成年”人的模样,终于与这个世界,与这片天地有了最融洽的相处方式,能够心平气和的对话。
不会再声嘶力竭地追问为什么,不会再愤愤不平地质问凭什么,但也绝没有彻底认命,就此放弃。
不孤悬世外,也绝不妥协投降。
他们失去了很多,他们得到了很多,哪怕那些得到中,满满地夹杂着血泪白骨,但那都是他们愿意去得到的。
而迟归,迟归是一个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他几乎是完全属于另一种画风,在全天下所有睿智之人都在为这天下而拼死相搏的时候,他保留着最初的天真,也保留着最初的执着,他用尽全力,只是想让鱼非池走回他固守的原点,将鱼非池带回“孩子”的那个时代。
所有人都在成长,而迟归没有。
天真的魔鬼始终是孩童的模样,所以他的双眼永远无邪澄澈,透明得好像一块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