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这药是让人下地犹还差不多,实没有登仙之感。

相传近二十年前的那场须弥大乱混战之中,有一位七子名叫未颜,乃西魏之人。

西魏多毒物,也多医物,此七子自小浸淫医理之中,醉心医术,且极有天赋,后得无为学院司业领入院中,勤加教习,又因他天资绝纶,一举入得七子。

七子所处环境得天独厚,一年之内他习得医术通天,惊才绝艳,有起死回生之能,堪称世间圣手,如今无为学院那藏书楼里有数本医书还是他所著的呢,可见其人在医道之事上的造诣之深。

只可惜此子心术不正,于正道之上巅峰造极无可突破之后,转入邪道,研究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磨人性命的玩意儿。

可偏生他又是个特别雅致的人,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翩翩书生的模样,说话慢声细语,笑起来还带几分羞涩腼腆,取的药名儿也格外动听别致,像是一首首的情诗。

这羽仙水,便是他的杰作。

二十年前的须弥大乱里,他所在的西魏国为求自保,全军将士三十万,通通服下此药。

一夜之间,西魏战力提至巅峰,见神杀神,遇佛弑佛,便是西魏雨林中那些最凶猛的野兽都不再是他们的对手,可以徒手生撕了眼前的敌人而无动于衷。

此事震惊须弥,天下沸然。

人们发现,服药之人双目赤红,面色青白,生饮人血,生吞人肉,当真如同青面獠牙的鬼怪一般了。

诸方高人四处询问此为何物,未过多久,又见他们肌肤溃烂,似是奇痒无比,抓破了全身的皮,痛苦得哀嚎数日不止,听着令人心惊肉颤,灵魂发抖。

可纵使如此,他们依然战力十足,暴虐的杀机充斥在他们眼中,好像如果不杀人,他们就不舒服一般。

哪怕他们抓得全身血肉翻卷,露出白骨,他们依然可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半耷拉着皮肉,行走在人间。

当时七子中的另外六人剑指未颜,逼他拿出解药。

未颜只是羞涩一笑,无解呀,此药无解,化了仙的人,怎么再做凡人?

未颜一举成为天下公敌,被焚烧而死,他在火中仍是那副雅致的模样,带着腼腆的笑意,似有不解地看着他的同门好友:我也只是想赢,为什么你们杀人就杀得,我却杀不得呢?你们太奇怪了。

他被当世之人,称作秽物。

未颜死后,这羽仙水的药力也全数过了,眼见着血肉化白骨,眼见着皮脱肉掉骨现,眼见着活人身上的肉如同一滩滩的烂泥融化掉落在地,三十万大军,一夜白骨。

丧尽天良,有违天道。

这等惨事,是谁也容不下的。

从此七国定了规矩,打归打,杀归杀,羽仙水这东西,谁用谁死全家,哦,全国。

年轻一辈的人,甚至根本没怎么听说过这东西,二十多年前事儿,大家都很少提,反正,无甚可提。

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已经嚼得没了味道的陈芝麻烂谷子,谁喜欢谁啦,谁不喜欢谁啦,谁把谁打败了啦,跟如今这状况差不多,想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事,看看如今就行了,历史总是在重演嘛。

这羽仙水呢,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是个禁药,更不会有人时不时就嘚啵嘚啵地提起来挂在嘴边,最好让它随风而逝,永远消失。

结果今儿个,它冒出来了,还是由一个,最最不可能的人,把它用在了他最最在意的子民,将士身上。

音弥生带着几近漠的神色看着下方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怪物,他们青面赤眼,咆哮嘶吼,如同野兽,失去了作为人最基本的理性与感知力,他们只是纯粹的杀戮机器,完整而纯粹的杀人工具。

任何激发人类潜力的药物都是会受到反噬的,老天爷给人的力量是平衡的,轻易不会让人类这种集恶与善的物种拥有太过强大的杀伤力,因为老天爷深知人类这物种的劣根性,拥有太强大力量的人类会走向疯狂。

一旦有人违反了老天爷定下这规定,必将受到惩罚,前有半仙丹,使大师兄窦士君余下半月的时间里精力充沛,但最终仍是会死于非命,现在这羽仙水,服用之人早晚会死得凄惨。

音弥生对这一切,十分了解。

他负手而过,路过了这些笼子,看着笼子里的怪物,清雅温和的面容上透着些被撕裂的决绝与疲倦。

“殿下,这些人太过暴躁了,如果一直这样关在牢中,怕是要出事。”难得还有几个人保持着清醒,没有服药,是音弥生的心腹。

唯一的那么些对南燕还有忠诚,对大隋还有怨恨,对守家卫国还有信念的人。

音弥生抬头看看清冷孤寂令人发寒的月光,声音也如同这月光一般清冷:“放出去,攻打隋军营地,死活不计。”

“殿下…”心腹有些不忍之色,虽然那都是些只知逃命的人,可是毕竟是南燕之辈,是他们的同胞战友,就这么把他们跟畜牲一样的扔去战场,弃他们生死于不顾,总有不忍。

音弥生匀称修长的手指伸进笼子里,钳住一个服药士兵的脸,似嘲似笑:“留着他们,还有什么用呢?现在他们这样,至少可以帮我收几条隋人的命回来,以前…呵,以前,他们不过是些废物。”

心腹咽一咽口水,有些惧怕这样的世子殿下,又小心道:“殿下可要给长宁城中去信,也好让燕帝陛下早做准备。”

“不必了,会有人告诉他的。”音弥生淡笑一声,“但愿阿青不要害怕我才好。”

“殿下,属下可否请问殿下您,此药…还有吗?”心腹抬起头来看着音弥生的后背,低声问道。

音弥生步子顿住,声似呢喃:“你害怕了?”

心腹声音一颤,膝盖都有些发软,以前面对世子殿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从不会害怕世子,只会敬佩,如今怎会怕?

心腹说:“殿下,南燕之人无能,殿下有心救国,无力回天,小的不怕,小的只是担心殿下。”

音弥生轻笑了声,没再说话,继续缓着步子慢慢前行。

心腹不敢再出声,低头跟着音弥生身后,他觉得,他们那个温和无争的世子殿下好像与地上的影子调了个个,那黑漆漆的影子占据了上风,夺走了音弥生的身体,变得阴暗又恐怖。

而那个温和善良,无争无欲的世子殿下,则是堕入了永远的黑暗之中,不得翻身。

音弥生坐在书房里,静静地看着《须弥志》书页中间夹着这张小纸条,久久的出神。

他得到这纸条是一场机缘,或者说,他曾经以为这是一场机缘,现在才知道,机缘这个词,与劫难只是在一瞬之间,就能调换。

当时的音弥生觉得,这是天下至毒之物,永不会用,他便是要保护南燕,也会用最正大光明的方式,绝不会坑害自己的将士,这等歹毒之法,他永不会碰。

现在的音弥生知道,原来没有什么至毒之物,只要你尝试过什么是披月戴月努力过后,仍是无助。

聪明如音弥生,他当然猜得到天下人自此事过后会如何看他,或者用不着几日,世人将视他如魔如鬼如天下秽物,就如同二十多年前的未颜一般,他合该被绑上绞刑架,被活活烧死,以谢此罪。

他…不是很在乎,就一如他当年,不在乎旁人人如何看他,也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万事于他,不过尔尔,只是尔尔。

令他有些难受的事情是,他失去了与石凤岐光明正大一战的底气,失去了与鱼非池余生相见谈笑风生的资格。

他今日在战场上看到石凤岐眼中的遗憾与惋惜之色时,方觉有些怆然。

或许,于音弥生而言,他更想在石凤岐眼中看到的是尊重,就像以前那样,两军战场相见,不管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石凤岐都会将他当作对手来看。

而不是像今日那一眼,满满的遗憾。

荒唐的是,那一刻,音弥生竟然在想,鱼非池知道这一切之后,她会如何想自己。

他以为,他并不介意任何人对他的看法,原来还是有些软肋,不敢想象鱼非池对他的失望。

出神之际,下人来敲门,在外面恭敬地说:“殿下,夜袭之事已经备妥,请您下令。”

音弥生便陡然清醒,哦,原来,便是她对自己倍感失望,自己也不能再做什么了,挽回不得,解释不了。

他未敢忘,哦,原来,他是南燕之人,南燕世子,南燕太子,未来的南燕之主。

愿她未对自己仅有鄙夷与失望,切勿惋惜或怜悯。

仅存不多的尊严容不下一丝一毫地关心与安抚,天崩地裂不可怕,刚强而立横折堕翼死也无妨,只怕春风化雨般的温柔体谅,绵密哀愁可毁千里高堤。

他挥挥手,道一声:“去吧。”

平静无波的声音里不喜不悲,像极以往,只是谁都知道,以往皆作古,死无葬身之地。

他那时未知,不论是焦土之计,又或者羽仙之水,都不是这条黑暗之路的终点,黑暗没有终点。

第六百八十四章 聪明的人大都过得不快乐

饮过羽仙水之人,不再是人。

他们有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力量,不会困,不会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治伤,不知痛不知怕,他们是为杀戮而生的残缺机器。

那些精力若不能及时得到释放,若不给他们找到可以宣泄的地方,他们终将会内乱,如同发了疯的野兽互相撕咬,来宣泄内难以宁静的狂躁情绪。

音弥生将这样的狂燥与杀戮尽数引向石凤岐的大军。

就好像,石凤岐真的是他此时生死大仇,要用尽一切力量置他于死地,连日攻城不歇不止,哀嚎声从不停歇,回荡在半空里的比狼嚎更令人发寒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便是以勇猛著称于世的苍陵人,面对这样的疯子攻城,内心也有些发怵。

石凤岐并不与音弥生这样的杀戮大军正面相抗,这是毫无意义的。

只是听着外面如同鬼怪一般的嚎叫声,石凤岐的内心,仍有些惋惜——音弥生最怕的惋惜。

石凤岐望了望天,音弥生,这是拼过头了啊。

鱼非池也望望天,他为了守住这里,他也是没办法了,咱们藏匿于城中,虽然外人看着或许是无能之举,但其实等这段时间过了,我们依旧可以攻过去。

石凤岐看了看地,是啊,羽仙水这玩意儿让人杀意大增,如果他不想个办法把这些杀意宣泄出去,就会引起自相残杀,唉呀,想我苍陵大军,也有遇上这等劲敌的时候。

鱼非池也看看地,一个月的时间,咱们拖住就行,不要跟他硬拼,在这里折损太多实不划算,他有没有多余的这个什么水啊,别到时候南燕人人人一口,那他就真的是…下地狱都不足以赎罪了。

“不知道,这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方子,不知道配来易不易,我已经让苏游四处去打听了,苏门门路广,不知能不能查到这羽仙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世上有人能配此毒物,那定是不容于世的。你说音弥生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干出了这么个事儿?”

石凤岐心间其实挺悲凉,他十分欢迎音弥生与他作对手,就像卿白衣,韬轲他们一样,大家在立场上是死敌,在情份上却依如当初。

他怎么就一脚踏进了这邪门歪道呢?

这事儿,是人干的吗?

捡句苏游的话,就算是换苏于婳过来,也未必做得出这种事啊。

拿着自己将士的命不当命,哪里能行呢?

就算是为了再好再大的理由,为了南燕,为了百姓,为了什么都行,可这事儿他也是错的呀!

“我想跟他去谈一谈,你说我能劝得动他不?”鱼非池手指支着额头,低声说着。

“劝不动,他跟燕帝一样,铁了心要守南燕,南燕的子民醒不过来,他就用了最强硬最可怕的手段,让他们在梦中变成了战士。”石凤岐说。

鱼非池眼一闭,内心深处划过尖锐的疼痛,她真的挺欣赏音弥生的,虽然不爱他,不影响自己喜欢他,欣赏他嘛,而且承人之好当有回报,他对自己也是很好很好的,自己却好像一直无以为报。

他真的是挺好的人,一步步被逼到这份上,当真是因为他对南燕之人,绝望了。

能理解,不能想象。

鱼非池她就想着啊,音弥生以前是那样干净温和的人,走到今日这步,鱼非池无可抑止地为他难过,为他叹惋,任何一个见证过以前的音世子的人,都会觉得遗憾与伤怀。

恰巧,这是音弥生此时,最最害怕的东西。

石凤岐揽过她肩膀让她靠着自己,拍着她的肩头:“希望,就这么一次吧,也许,音弥生只是太心急,一时犯糊涂了。”

石凤岐了解鱼非池,知她此间难过,想着好听的话劝着她,只可惜,石凤岐内心有个声音在说,音弥生这一步步地踏过去,怕是回不了头了。

“此例不可开,如果再有其他的地方也用这样的药,那后果不堪设想,这天下争来争去就真的没有意义了,因为已经失去了人性。”鱼非池虽为音弥生行此恶事有所伤怀,但大脑还是很清明的。

“我会与韬轲师兄…不,我会与商帝商定此事,将这种风气及时扼杀住,绝不会让其蔓延开来的。”石凤岐郑重地说道,这事儿就算是去跟韬轲商量也无用了,有资格拿出魄力做出决定的人只会是一国之君,商略言。

强国除了没事欺负欺负弱国之外,也该有肩负一些责任,比如天下公义这种东西。

小公小义就算了,他们自己比任何人都无耻,可是遇上羽仙水这种事情,那就是大道了,谁要是毁了这大道,那这须弥大陆基本上也就玩完了。

音弥生这里激战正酣,石凤岐闭紧城门,由着外面一波波人马像是鬼怪僵尸般地冲过来,石凤岐只是让人把双耳一堵,堆上巨石抵着城门,绝不迎战。

也就这么段时间,石凤岐也盼着这段时间里音弥生能好好想清楚,想胜可以,兵法有道,不可瞎搞。

就在这段时间里,石凤岐给商帝写了信,措词用句不卑不亢,平等对待,两帝在此事上有相同的见解——真是奇迹,石凤岐跟商略言两个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和谐融洽的时刻。

商帝认为,羽仙水之事,为极恶之罪,二十余年前未颜不容于世,如今,音弥生也为须弥罪人,其罪当死,以谢天下,以慰亡灵,由各国审判,不可姑息。

石凤岐收了信,看了看,心间很是怅惘,他却也是知道商帝这话没有错,未颜活不得,音弥生为何就活得?

干了这种事儿,真个要论起来,他死一百回也是不够顶罪的。

如果那个时候有战争法,那么音弥生是要上国际法庭的。

虽然音弥生是个罪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是,石凤岐,仍然想救他。

不管出于任何理由都好,公的私的都随便,石凤岐不想看到音弥生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战死沙场也行,自杀殉国也行,他不希望,音弥生是被天下人戳断脊梁骨而死的。

他站在城楼之上眺望着对面如同丧尸一般的蜂拥着要冲进来的燕兵,也看着音弥生独立在高高的树冠之上。

长身玉立,翩翩君子。

音弥生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甚至,冷眼看着石凤岐为了救他而与商帝拼命斡旋,不曾流露半点感激之情。

音弥生不敢接受石凤岐的这种善意,内心只要打开一个缺口,接受了柔软与善良,他就再也没办法硬起心肠来。

聪明的人有很多,他们大都过得不快乐。

有人轻轻牵了下石凤岐的衣袖,石凤岐回头看到鱼非池站在身后,晓得她怕高,这城楼顶处让她心慌,石凤岐便跳下来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给燕帝写信吧,将音弥生调回长宁去,并且,让燕帝保证,南燕再也不会出现这种东西。”鱼非池对石凤岐一边叹声一边说道。

“嗯,信是要写的,不止要给燕帝写,还得给商帝回信,就说音弥生跑了吧,我没抓住,只希望,音弥生这真的是唯一一次犯下这种错误,再多一次,我会亲手杀了他,好过他这样自毁。”石凤岐叹气道。

“石凤岐,谢谢你。”鱼非池看着他说。

石凤岐步子一停,转身低头看着她,有几分狐疑,又旋即笑道:“你在说什么傻话?音弥生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会想办法挽救他。”

鱼非池戳戳他腰腹,小声地说:“反正谢谢你。”

石凤岐弯下腰下来瞅着鱼非池,笑意不断:“你可不要想太多,我帮他归帮他,不代表我原谅他当初险些把你从邺宁城带走了的事,他就是个没安好心的家伙,居然趁人之危想娶你。”

鱼非池觉得石凤岐这就有些不讲理了,刚准备反驳,石凤岐又说:“还有啊,所有觊觎你的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一个都没准备包容,不管是音弥生还是迟归,他们最好都离你远远的。”

他这些插科打诨的话,只是不想鱼非池心头压太多事,心情太过压抑沉重,鱼非池又岂会看不出来?

伸着手臂鱼非池挂在他脖子上,她踮着脚仰着头,灿烂到炫目的金色阳光穿过两人的发,鱼非池没有再说感激的话,她只是觉得,这辈子真的爱对了人。

她知道,石凤岐这么做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当全天下的人都要杀了音弥生的时候,他死扛着这些压力暗中做这些事,一旦有一天被人揭穿,他会是背千古骂名的。

他在拿自己未来的声誉做赌,要保下音弥生。

可是他们两个跟天下人不一样,他们知道,音弥生的本性是什么样子,哪怕这么做是错的,哪怕他们知道,这么做是违反大义的,可是,真的能看着音弥生背一身罪名被活活烧死吗?

非他们圣母,也非他们太过软弱,他们已经足够坚强并且勇敢了,而是生命中,真的有很多东西,值得冒险,值得犯错。

第六百八十五章 这些燕人,这些阉人

音弥生为了让南燕有力可与石凤岐大军一战,甘为天下人千夫所指,背负千古骂名也不在所不惜,只可惜,他依旧叫不醒这些沉睡的人。

南燕的人,只在乎自己生死,不在乎家国存亡。

明珠的高歌猛进,石凤岐的节节大胜,让南燕只想快点投降,尤其是南燕人得知他们军中爆发了“瘟疫”之后,更加只想快点逃难离去,不再有半个人要在这种时候应征入伍。

整个南燕都在说,那场“瘟疫”是上天给南燕燕帝和太子的惩罚,惩罚他们的不知进退,挺荒唐,荒唐到懒得再嘲讽。

燕人人心惶惶,燕帝帝心甚痛。

他万万料不到,音弥生有朝一日,会用这么狠的法子,比起音弥生来,自己这位铁血燕帝都要退避三舍,难撼其狠。

他看罢石凤岐信,浑浊的双眼望着前方,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弥生啊,你可知你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无人应话,书房里就只有四个人,坐在他腿上正把玩着一个玩具的小姑娘抬起头问:“燕帝爷爷,你是在说音哥哥吗?”

燕帝抱了抱阿青,像是抱着自己孙女儿一般,笑声道:“不是,不是说你音哥哥。”

“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阿青又问。

“快了吧。”

燕帝很喜欢阿青,应该说,王宫上下都很喜欢阿青,年纪小,长得精致可爱,又懂事知礼,一点儿娇气和矫情都没有,就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也根本从来不曾意识到太子妃这身份有何高贵之处,玩起泥巴比谁都来劲。

逗了阿青一会儿,他让下人带着阿青先下去,看着殿下的挽澜,他问:“挽澜,你觉得太子殿下此次做得对吗?”

挽澜低着头,抿着嘴,不说话。

他年纪虽小,可是自幼习兵法,懂兵道,又在军中历练过,自是知道这事儿不对,可是他不想说,他不想说音弥生的不是。

“他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燕帝语气中没有责备,只有惋惜与心痛。

“如果不是燕人太过无能,殿下他何必做出这种事?如果燕人可以上阵杀敌,殿下何必用药?如果燕人能从梦中醒来,殿下何必让他们一梦化骨?”挽澜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燕帝,声声质问,带着军中血泪!

燕帝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要告诉挽澜,燕人如今如此,正是他一手造就吗?

正是他给了燕人一个安乐窝,才害得如此的南燕之人毫无斗志,毫无上进之心,毫无反抗之心,像是一群软骨废物吗?

挽澜这算得上是冲撞了燕帝陛下,旁边的岳翰担心燕帝会责怪挽澜,连忙拱了手就要替挽澜请罪,让陛下息怒。

可是挽澜却一把拦住他:“我没说错,我不认罪!”

他倔着一张脸,清秀的小脸上刻满了倔强与愤怒,“当初郑都焦土之计时,陛下你就应该清楚,殿下他已经放弃了太多东西,再也不是曾经的玉人世子,那么他现在做出这些事来,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南燕之人如此窝囊废物,死有余辜!不足为惜!”

他挽家一门忠烈,家中父兄尽数战死沙场,从无怨怼,从无后悔,挽澜他自幼便是为军中而生,从无不满,从不生恨。

可是偌大一个南燕国啊,竟然寻不出一只像样的军队与他并肩作战,找不出几个像样的人为他冲锋阵前!

好像他们在这里拼了命地想带着南燕的这艘大船平安靠岸,但是燕人们,却在船上寻欢作乐,再假惺惺地唱两首曲子为他们打气加油。

你们不如都死干净啊!

他真的甚是讨厌燕人的生于安乐,死于安乐,也讨厌这长宁城中日夜不息的歌舞升平,更加讨厌那些公子小姐没什么屁事,就写出来的几首歪诗为边关儿郎歌功颂德!

他讨厌得不得了!

他觉得,南燕如果真的有哪天亡了国,一定是因为这些燕人,这些阉人!

燕帝看着挽澜久久未语,听着他倔强稚嫩的愤怒质问回荡在书房,他对挽澜说:“挽将军,南燕,绝不投降。”

就这么一句话,让甚少哭泣的挽澜眼眶一热,险些当场哭出来。

他行礼退下,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迈着,燕帝冲岳翰点点头,示意他跟上去看着挽澜。

挽澜冲出御书房,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都没看一眼坐在台阶上等着他的阿青。

阿青连忙站起来,眼巴巴地跟过去:“挽澜哥哥,挽澜哥哥我给你留了我最喜欢吃的糖糕,挽澜哥哥…”

“让开!”挽澜心头正堵得慌,手一抬,连阿青手上的糖糕带着人,一同掀翻在地上。

岳翰见了直跺脚,小候爷这是要翻天,刚刚顶撞完陛下这会儿又掀翻了太子妃,下一步该徒手拆王宫了吧?

阿青一屁股蹲在地上,扁着嘴,抽抽噎噎,小声地说:“挽澜哥哥你不开心么?”

挽澜的步子一停,转过身看着她一身薄薄的夏裙坐在地上,自己推得太大力,她手臂擦到地面,粗砺的地面砖石磨破了她手臂上的皮肤。

挽澜到底是个心软的孩子,也知道是自己冲她发脾气发得不对,便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捡起了糖糕,拉着她起来,说:“我不喜欢吃糖食,以后不用给我留了。”

“可是糖糕很好吃的。”阿青小小声地解释道,“我吃过了觉得好吃才给你拿过来的。”

“它很好吃但我不爱,这里太阳大,你回宫去休息吧。”挽澜拍了拍她手臂上的灰尘,又说:“叫太医帮你看一下伤口。”

“不碍事的,我以前在家…我以前在偃都的时候经常摔跤,我娘都说我是摔着长大的。”小孩子就是好哄,立刻破涕为笑。

岳翰站在一边看着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的两小孩,心间一酸,吸了吸鼻子叹声气。

这世道是作了什么孽啊,要毁多少人,才甘心。

挽澜是爱吃糖食的,至少,他就挺喜欢吃糖人的,大概要看这糖食是谁给他的吧。

燕帝面临着两个事情要立刻做出决定,一是即刻将音弥生调走,并没有调回长宁城,而是调去应对明珠大军,此举既可以阻挡明珠率领的苍陵大军,如果要阻止石凤岐与明珠的两军会合,要么阻止石凤岐,要么阻止明珠,眼下,明珠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也可以让音弥生避开此劫。

二是让人死守羽仙水之事,如果让燕人知道了音弥生用这样的方法逼迫南燕抵抗,只怕会引发更为不可预知的后果。

至于石凤岐之后如何,只能再另想对策。

挽澜多次请求调去与石凤岐对战,但是燕帝依旧不允,这一次不允,是因为燕帝知道,挽澜不是石凤岐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

年迈但不昏庸的燕帝做决定的速度非常之快,当日就派了信千里加急送过去,音弥生在那处多留一天,危险便多一分。

与其同时,石凤岐仍然在避让着音弥生手下的这群疯子,那些如同厉鬼一般的大军便是苍陵人看了也会害怕,于苍陵人来说,这一定是天神给南燕人的惩罚,惩罚他们的出尔反尔,不守信用。

在羽仙水这事儿上,暂时依然只有几个位高权重之人知晓,普通人并不知情,这等恐慌不能传播出去。

倒不是仅仅为了维护音弥生的声誉这么简单,而是心理上的恐慌若在军中,民间蔓延,会发生令人难以预估的后果,甚至造成兵变——

如果士兵们知道,他们拼死拼活地作战,忘却性命的杀敌,却难敌一碗药,而且这碗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灌入他们的对手腹中,这样的打击无疑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