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游正喝着酒,听了他的话一时怔住,抱着酒坛傻了眼,看着石凤岐道:“石公子,您可知道,这消息一放出去,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石凤岐喝了一口酒。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鱼姑娘她是不在意这些外在名声的?”苏游疑惑道。
“我在乎。”石凤岐看着他,“你不用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只需要帮我这个忙。”
“可是石公子你也知道,我表姐苏于婳是无为七子中的老三,本来你们无为七子就明争暗斗得厉害,我这么帮鱼姑娘,岂不是陷我表姐于不利?”苏游皱着眉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此处是来替苏于婳收集情报来了?如果我不猜错,苏于婳此时在大隋吧?”石凤岐瞥了一眼苏游。
苏游面色微僵,连忙笑道:“我表姐来无影去无踪,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苏游,我手里有你一个秘密,你若不帮我把这件事办好了,我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到时候,你就没有可利用的价值了,你家表姐也会弃你如弃子,所以,你是帮我这个忙,还是不帮呢?”石凤岐偏过头看着苏游,眼神很幽深,透着看不穿的计算。
“石公子你知道我什么秘密?”苏游站起来,警惕地看着石凤岐。
石凤岐懒懒一笑:“通晓天下事的人可不止你一个游侠苏氏,我石凤岐纵横七国数年,岂会弱给你们?”
第三百六十六章 除却君身三重雪
石凤岐明明自己有着人脉却不用,偏偏要威胁苏游去替他做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在那时没有人知道,苏游也看不穿石凤岐的打算,但他选择与石凤岐合作,因为苏游觉得,石凤岐没有跟他开玩笑。
这件事只是一个小水花,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鱼非池休息了几个时辰后,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南九迟归甚至石凤岐他们都不在,只有窦士君在等着她。
她在落尽了树叶的槐花树下摆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放了两瓶酒,还有一些鱼非池爱吃的小点心,见到鱼非池起向,冲她招招手:“过来,小师妹。”
鱼非池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通透的月色下,影影绰绰的树荫下,窦士君他坐在那处,一身白衣,那是无为学院学子服,笑得清雅温柔,就像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大师兄,你等等我。”鱼非池说着转身回到屋内,翻出那件她一直保存得很好的无为学院白色长袍,那件七子制式的袍子让石凤岐一把火烧了,留下的这件是最普通的学子长衫,通体雪白,就好像是无为学院的司业们教导他们,要做一个内外都干净如雪一般的人。
这颜色啊,最是不经脏,稍微碰一碰,摸一摸,都会留下一团污,就像内外都干净如雪的人,稍微在红尘里打个滚儿,就是一身污秽。
鱼非池换好衣服出得门来,端端地坐在窦士君对面,看着桌上的酒,闻了闻然后说:“梨花酿?”
“嗯,上次见你喜欢喝这个,给你带了些过来。”窦士君倒一杯清亮的酒水给她,清冽的梨花香味弥漫开来,浸着小院里的月色融融,倒像是一副素雅的水墨画,寥寥几笔勾出了最幽深的意境。
“大师兄你不用去陪着白帝吗?”鱼非池没话找话。
“国君他心绪不定,我服侍他喝了碗安神汤,此时睡下了。”窦士君说道。
“大师兄…想跟我说什么?”鱼非池转着酒杯,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见她这样,窦士君反而笑出声来,拍了拍身边的软垫,示意她坐过来。
鱼非池抿着嘴挪着屁股坐过去,也不敢贴着窦士君太近。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生你的气,把白衹害得这样四分五裂?”窦士君偏头看她。
“是啊。”
“你问过我,我的心愿是什么,我说的是希望白衹太平,百姓安康,不起战火,你当日接下我的担子,要帮我完成这心愿,如今这心愿已成,我为何要怪你?”窦士君笑问道,“大师兄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人吗?”
“可是…白衹总是被我从中割开了,我倒不怕石凤岐或者向暖师姐对我有所不满,我只是担心未能如大师兄你的意。”鱼非池说。
窦士君笑着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轻轻地晃着身子,就像是哄着小妹入睡一般,他说:“诚然白衹被分割,令我十分心痛,毕竟是一个国家,是我的故土,就像是我的母亲一样,他被人从中腰斩分成两部,可以说这个国家死无全尸,我当然难过,可是总不能为了这难过,这私心,就让白衹的百姓去受苦。他们会骂我们一段时间,会恨我们一辈子,但是等到他们的孩子长大,他们就会明白,如今的太平,这屈辱的太平,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小师妹,今日师兄来找你,便是要与你说这件事,你不必对谁有内疚,更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我会与白帝说明白,那一纸和谈书,最重要的是白衹点头,师兄清楚。”
鱼非池靠着他肩头看着天上的圆月还有几粒零零碎碎散着的星辰:“大师兄,如果你不会死,该多好啊?你看,现在白衹的一切也解决了,所有的事情可以结束,你原本,可以活下去的。”
“她在等我。”窦士君陪着鱼非池看着天上的明月与星辰,温润如玉的笑意在他脸上,他像是看到了季瑾一般:“不好让她等太久的。”
鱼非池说不出话,喉咙处像刀剐一般的难受,坐直了身子举着酒杯,敬了窦士君一杯却什么也没有说,闷头就喝下。
“不用心急,今夜很长,师兄陪你喝个够。”窦士君擦去她嘴角边的酒水,笑盈盈地看着她。
鱼非池记不清那一晚她喝了多少杯,只知道从一开始的心里难受,喝到后面越来越高兴,跟窦士君说了许多许多的话,糊涂话混账话,什么话都有,兴致到了她还站起来唱歌,唱得不着腔不着调,窦士君都只坐着那里陪着她又笑又闹。
那些明亮与畅快的笑声在通透如水一般的月光中乘风而起,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飞上了高空,爬上了云头,睡在月亮上,停在星星里。
摇摇又晃晃的树与影,温柔又深情,包裹着一身白衣在月影中笑闹的鱼非池,她在斑驳地树影里,冲窦士君吃吃的笑:“大师兄,我已经想开了,反正只剩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我也不再难过了,就让我好好陪你吧。”
窦士君满目的温柔都快要溢出来,比这多情的月光更让人沉醉,他点点头:“好。”
鱼非池喝多了梨花酿,这酒刚入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后劲大,她一个人几乎喝了一瓶半,这会儿酒劲上来她醉得晕晕乎乎的,找不到东西南北,趴在窦士君背上,迷迷糊糊地呢喃着:“大师兄…大师兄你对我最好了…”
窦士君背起她将她放回屋中,看她喝得脸色发红,面若桃花,忍不住捏了捏她滚烫的脸颊,换来了鱼非池不满的一声轻哼,裹着被子就往里面钻进去,呼呼大睡了。
看了她许久,窦士君才起身,走出了这小院,回头他看了看,这小院里凋零的槐花树,想一想如今那无为学院里的槐花树上,没有了小师妹爬上爬下地采槐花,司业们是不是也会很寂寞?
他边想边浮上笑意,在他丰神俊朗又温柔善良的脸上。
他走过了这宫中的一道道回廊,一块块石砖,手掌轻抚过一根根的梁柱,一排排常青的树,以往他总是太忙,忙得没有时间来仔细将白衹王宫的美景细细品味,现如今看来,原来这宫中景致如此好看,到处都是枫树的落叶,红得像火一般,延绵不知几远。
他一个人走了大半夜,走过了白衹王宫的每一个角落,送了很多的宫女与太监出宫去,还细细翻阅了以前他写过的诗集,偶尔看到一两句妙语他还会笑起来,再整整齐齐地收好,这一切就好像,窦士君好像是在道别。
跟白衹道别。
他最后入了金殿,金殿上再无人烟,白衹国的大臣能跑的早就跑了,不会有谁死守着这个已名存实亡的国家,夜间的金殿格外宁静,没有白日里的威严慑人,只有安静的庄严。
窦士君闭着眼睛站在金殿中间很久,他似乎能听到耳边传来朝臣的争论声,听到了季瑾看向自己时发出的轻轻笑声,还有白帝笑问着他:国相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他睁开眼睛,看着金殿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他说:“国君,事已至此,你我君臣,便认了吧。”
“寡人如何能不知鱼非池此举是为白衹百姓好,但,白衹是寡人领土,要寡人活生生看着他被撕裂,莫若切肤之痛!”龙椅上的白帝看着窦士君,神色悲怆。
“我小师妹常说,得一些,失一些,事情总是守衡的,不能指望所有好事都让我们占尽。”窦士君负手而立,一身白衣,抬头看着龙椅上龙袍加身的白帝,“国君,盖玉玺吧。”
白帝的手一直在颤抖,这玉玺盖下去,他白衹就算是彻底的结束了延绵了数百年的历史,从此,须弥大陆上再也没有一个叫白衹的国家,他白衹的百姓将随其他王姓,是他国之民,白衹的土地,是他国之地。
管晏如,盖完三张和谈书,身子一瘫,倒在龙椅里,手中握着的玉玺掉落在地,他失焦的眼神望着远处,对窦士君:“你我都无罪,但我们都有愧,有愧于白衹,有愧于列祖列宗,有愧于百姓。”
“管兄,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便是你称帝之后,待我一如往昔,世间得知己如你,是窦某此生之幸。然,管兄,今日,还请您为天下百姓稍行委屈之事,以谢此滔天大罪,洗我白衹之辱,存我不灭傲骨。”
窦士君说着,重重跪下,三叩首,以额触地,额头见血,血溅在了光洁的地面上。
管晏如起身扶起他,说:“寡人无能,得你垂怜,悉心辅佐,鞠躬尽瘁,是寡人之幸,然拖累于你,实非寡人之本意,幸而今日你我君臣,未有身份之别,仍是兄弟之情,寡人心满意足,此番同去,只盼到了阎罗殿,得阎罗开恩,来生你我二人,再作兄弟。”
殿外突然下起了大雪,这是白衹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天下谁人配白衣
鱼非池望着眼前的大火,觉得这火烧得可真是热烈啊。
浓烟与烈焰都快要接到天上去,与后方的那一片又一片的枫树叶相衬着,真是好看啊。
这样热烈的红色,这样疯狂的红色,这样令人绝望的红色,红得可真是漂亮啊。
“救人啊!救我大师兄,快救人啊!”
“大师兄,窦士君!窦士君你给我出来!窦士君!”
耳边传来石凤岐声嘶力竭的声音,鱼非池朦朦胧胧地听不清,眼前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只能看到石凤岐提着水桶拼了命地想要浇灭大火,将那燃烧得快要化成灰的金殿救出来,把金殿里的窦士君救出来。
好像还看到迟归他们也在,那些泼洒在半空中的水像一个又一个赴死的精灵,于事无补地投入了烈火的怀抱,好像泼下去的水越多,这火就烧得越高一般,嘲笑着他们的无能为力,戏弄着他们的痛苦发狂。
每一个人都很拼命,每一个人都在喊着窦士君的名字,他们喊着啊,大师兄,大师兄你出来,大师兄…
就连初止都在,南九也在,除了鱼非池,她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这场,看火焰扭曲成魔鬼的形状冲她张牙舞爪,恐吓着她这个世道有多么令人害怕与恐惧。
他们拼了命地想把大火里的窦士君救出来,石凤岐脸上都有烧伤,衣服也烫了几个洞,他红着眼睛拼命地想要冲进去把窦士君抱出来,可每次都被嚣张狂妄的热浪赶了出来,他目眦欲裂,他无可奈何。
透过隐隐约约的火丛,鱼非池好像看见窦士君与管晏如两人并肩而站,站在那金殿之中,赤红的烈焰卷起窦士君一身白衣,由着他赤焰焚身,烧他个尸骨无存。
但看不清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大概是解脱,大概是笑容,大概什么也没有。
一片雪落在了鱼非池的眼睫上,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眼前朦朦胧胧的一切变得清晰,耳边朦朦胧胧的声音变得尖利,她听到了无数的哭喊声,看到了无数人的身影。
还看到了漫天的白雪下得密如织布,接连着下方的大火结成天幕,这残忍的美好的,暴虐的如画的情景,鱼非池会记得一辈子。
昨日晚上呢,他还来与自己喝酒,他答应自己答应得好好的,让自己陪他这最后的时日。
怎么转眼呢,他浴血火中,但求一死,立白衹之骨魂?
她抬了抬手,接住了一片白雪,白雪在掌心里化开,凝成一滴眼泪的形状,鱼非池握在手心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只是转身,步子挪一挪,想要离开这里。
“非池,非池你听我说,这与你无关,哪怕不是你,大师兄也会这么做的,这跟你没关系!”
石凤岐不知何时查觉到她,从后面猛然地,紧紧地抱着鱼非池,勒得她全身的骨头都痛,石凤岐好像是害怕,鱼非池会因此而想不开。
鱼非池被石凤岐过份激动的动作撞得身子都晃了晃,靠在他胸口停稳后,她说:“我知道啊,不管白衹最后是什么样子,是全盘归大隋或商夷,又或者像我这样把他分成两半,大师兄最后都会与白衹同归于尽的,白衹的魂与骨是他,白衹死了,要怎么留得住魂和骨?我知道的,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拼命,不管白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大师兄都不会苟且偷生地活着,季将军也不在了,他更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非池…”石凤岐转过鱼非池的身子,看着她失魂落魄的神色,捧着她的脸:“非池,你看着我,你看看我。”
鱼非池干涸得流不出眼泪的眼睛看着石凤岐,抬手摸了摸他脸上的烫伤,竟然笑了:“我很好,石凤岐,我真的很好,我只是不明白,反正他都是要死的,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早一个月晚一个月的区别就那么大吗?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季瑾吗?他就不能陪陪我吗?你告诉我,我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大师兄,你一定要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吗?一定用这样的方法让我不能责怪于韬轲师兄吗?
你顾全所有人的感受,你担心我恨韬轲师兄害死你,所以你最后给我们的疼爱是以一死来终结这一切吗?
所有的爱与恨,在白衹发生的这一切,都该要随着你的烈火焚身,而烟消云散吗?
你以一死,成全白衹的尊严,成全我们的爱恨解脱,你终于还是成全了所有人。
可是我的大师兄,你可知道,这样只会让我们记住你更久更久,难过更久更久?
世上再也不会有你这样好的人,不会有你这样温和包容的谦谦君子,不会有你这样的兄长,大师兄,我一直都知道,像你这样的君子,在乱世里最难活下去。
小师妹我啊,一直都很担心你,如今你去了,小师妹竟然觉得,这一切本就会发生。
七子里没有人比你配着白衣,你是如此的干净,像今日这场大雪一般的干净。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石凤岐看着平静得可怕的鱼非池,莫名心慌,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她瘦小得只剩下一点点,这些日子对她而言,太煎熬了。
“鱼非池你听着,不管你会失去多少人,你不会失去我,我发誓我一定会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我们可以白头到老,可以长命百岁,我会一直陪着你,非池,相信我!”
他的誓言掷地有声,如金石之音,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师妹…”耳边传来商向暖的声音,鱼非池在石凤岐怀里转头看。
看到商向暖脸上有黑乎乎的灰尘,脏兮兮的手里捧着一对珊瑚耳坠子,那是季瑾送给她的,商向暖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一直没有忘记季瑾。
“对不起,非池师妹,是我商夷不该对白衹觊觎,害得所有人都不得好果。”她流着泪,哭着说。
“大师兄与季将军都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鱼非池伸出手,取过她手中那对珊瑚耳坠子,抛入大火中,就让它们陪着窦士君在一起吧,季将军与大师兄,该重逢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鱼非池已经不记得了,后来的事都是石凤岐在一手打理,她在床上躺了有半个月,凋零得不成样子的白衹王宫再也没有下人,南九与迟归一直照顾着她的身体。
她时而高烧不退,时而全身冷得打颤,吓得南九与迟归都不敢睡,寸步不离地守着。
只是听说,商夷退兵了,十八万大军退回商夷,初止回到了西魏,白衹如愿地分成了两半,一半归大隋,一半归商夷,有几处地方起了暴乱,石凤岐铁血手段镇压,倒也相安无事。
就是旧白衹的百姓大概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承认他们的国家已经不在了,接受新的身份。
新的身份改制迁移是一个极为复杂棘手的事情,石凤岐卯足了力气将一切办得妥妥当当。
归商夷所有的那一半与他无关,可是与他大隋有关的那一半,他并不想亏待了任何百姓,这都是窦士君用命换来的人,石凤岐想尽全力地对他们好,方才算对得起窦士君。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雪下了数日,没入膝深的时候了,屋子里燃着火炉,鱼非池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南九与迟归在外面的雪里一招一式地练着功,音弥生仍在对窗作画,苏游不见了踪影。
白衹以外的五国未有任何动作,大家剑拔驽张了许久之后,各自收刀回鞘,退回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虎视耽耽依然是虎视眈眈,但到底是谁也没有动手。
这场声势浩大的明争暗斗最后偃旗息鼓,归于无声,险些动乱的天下,回到了初始的平静。
白衹的事到最后也只是在白衹解决,没有扩大到任何地方,鱼非池站在风口浪尖,用一双柔荑小手,握住了须弥大陆的命脉,改去了另一个方向。
听说商向暖回去,与韬轲一起受了不少的责罚,商帝的愤怒在所有人意料之内,只是可惜韬轲与绿腰仍未能相见,也是白衹一行中最大的憾事了吧。
大雪盖满了整个须弥大陆,在窦士君离世那天,无为山上的无为学院,无为学院里的藏书楼,藏书楼的第七层,一盏长命烛悠悠熄灭。
鬼夫子闭眼,翻出一个玉牌,并指如刀,运气刻下窦士君之墓,安放在了第五楼里的灵堂里,与原先那五十六灵位,一起静静地叠立着。
他成为第五十七个灵位,成为此次无为七子中,第一个离世的人。
鬼夫子细细的擦过那灵位,神色悲伤却难掩果断,最后长袖一挥,狂风卷过无为学院里所有的积雪,如同一场风暴袭卷而过,卷起了千秋雪。
学院里所有司业聚于藏书楼前,鬼夫子喝唱一声:“本届七子,窦士君,归灵。”
司业们似已习惯这样的消息,彼此对望一眼,眼中有些哀色,在沉默中提袍落跪,跪在白雪地里,三叩首。
艾幼微咬着牙,看着那盏熄掉了的长命烛,也看着另外六盏燃着的长命烛,不知什么时候,这六盏烛会熄掉下一盏,也不知是不是再过几年,这里原本的七盏长命烛都会熄灭。
他暗自期盼着,非池丫头跟石凤岐那臭小子的长命烛,能亮到最后。
而这场悄然掩去的浩劫中,还有一个最是冷眼的旁观者,他用冰冷的笔锋,金勾银划地记录着这一切,以最公正,最中正的态度,无任何偏袒,无任何个人情感,只是诚实而尖刻地记录着。
有一段话,他这样写道:“《帝王业》七子第九篇·第六回·白衹之亡:白帝无所能,国相窦士君为七子之长,算尽人事,然白衹气数已尽,与帝殉国,可叹英魂,大将季瑾临阵昏庸,枉失性命,白衹一分为二,国破城亡。
七子鱼氏非池初露厉芒,然心慈手软,事虽有所成,未臻化境,七子石凤岐困于情事,不斩此劣性难成大器,七子初止擅借势,懂人心,然小人之心难掩,不登大雅之堂,七子迟归仍是藏拙,不到极处不见锋芒。
另有二子分为韬轲与苏于婳,韬轲身处商夷遥指天下,无奈技输一筹,败于鱼非池之手。
苏于婳,不知所踪。”
第三百六十八章 后事
故人纷纷辞去,各自回到了他们该回的地方,音弥生与石凤岐在一个雪夜里对坐,折梅煮酒。
音弥生侧耳听了听外面静静的雪落声,摇头道:“如今这王宫,更像一个破落的王候门户,怕是只有我们几人还住在这里面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石凤岐提壶倒酒,“本就没有千古长存的王族,虽有唏嘘,但也并非不能接受。”
“你这话说着,却像是一个王族公子。”音弥生接过茶水,看着脚边积雪,还有几朵梅花映在落雪上,似笑非笑一句。
石凤岐执着酒杯,喝了一口温酒,他脸上为了救窦士君烫伤的地方已经长好了,又是那俊俏公子哥的模样,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说到王族公子,你才是真正的豪门深户,此间白衹事了,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反悔。”
“我知道。”音弥生看了他一眼,说,“但你有没有想过,虽然此次七国并未真的打起来,但是各国之间的关系与利益分割已经很清晰,彼此之间的摩擦,以后总是少不了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我现在只要眼下安稳,让她可以缓过神来。”石凤岐看向鱼非池的房间,这些天她一直没有哭,也没有闹,包括送窦士君下葬的时候,她很是平静的样子,但她越平静,石凤岐越担心。
窦士君尸骨成灰,只能寻了一件他以前的衣物立了衣冠冢,与季瑾合葬在一处,堂堂无为七子,白衹国相,落得如此下场,也不知是该敬他,还是该怜他。
音弥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鱼非池房中暖黄的灯,说道:“你真的保护得了她吗?”
“何出此言?”
“你心知肚明。”音弥生看向石凤岐的眼神有些厉色,“石凤岐,如果你让她受了委屈,我不会放过你的。”
“堂堂玉人,竟然也会说这种话?”石凤岐好笑道,这位无情无欲的世子殿下音弥生,居然也会有放狠话的时候。
“如果你不是担心她以后会遇不测,何必让苏游向天下放出风声,为她歌功颂德,传扬美名?你自己暗子遍天下,这件事完全可以由你自己去做,却要借苏游的手,你敢说你不是别有目的?你要做什么我的确猜不出,但对她而言,这些美名绝非是她渴慕的,她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如果本末倒置,借着爱她的由头就肆意篡改她的心愿,便要问一问,南燕太子音弥生,是否答应。”
音弥生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安静得真如块石头一般,从来不会出来抢谁风头,也不会跟谁争执什么,他极其的缺少存在感,几乎没有人查觉得到他的存在。
但是若有谁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本身所具备的能力,那是要吃大苦头的。
南燕世子,玉人弥生,他从来只是不爱争夺,不代表他不懂得怎么去争夺。
见音弥生神色如此认真,石凤岐也收起了玩笑之意:“我从来都尊重她,尊重她的生活方式,尊重她的心意,这一点,不需要你来提醒我,你也没有资格来提醒,别忘了,你是玉人音弥生。”
“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让我手掌权柄,既然连窦士君这样的人都可以滚得一身污秽,我这个玉人又何尝不可以?”音弥生严肃地看着石凤岐,每一个字都无比认真,“或许我不及你们七子之才,但是我也并非无能之辈,我真要拼个玉石俱焚,你们谁也吃不到好果子。”
“放心吧,不会有那一天的。”石凤岐抬杯,“我不会委屈了她。”
这两人说来,平日里实在是没一个好照面,见面就掐,石凤岐恨不得音弥生离鱼非池十万八千里远才好,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在鱼非池眼前。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对谁都没有感情的世子殿下,他的确很是厉害,虽然他谁不喜欢,可是谁也难以不喜欢他。
在鱼非池与石凤岐闹别扭的那段日子里,石凤岐惊愕地发现,他竟然只想跟音弥生说话,旁的人他一概不想搭理。
这也算是一种古怪的情份吧。
石凤岐与音弥生之间的确达成一个条件,在鱼非池编织的遮天大幕下,石凤岐尽一切可能为自己争取着可以争取的利益,能说服那个不愿打仗到要屠杀蚩家满门的燕帝出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里面有世子音弥生的反复斡旋游说,更有石凤岐拿出的无可拒绝的优渥条件。
这个条件是,黄金五千万两。
对于现在的须弥大陆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全须弥拿得出这笔天文数字的人,只有一个,如今名震天下的叶财神,叶藏。
叶藏这些年勤勤恳恳,努力赚钱,生意遍布须弥大陆各个地方,再犄角旮旯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的叶字招牌,瑞施钱庄如同滚雪球一般滚向各国,他手段奇诡,又有石凤岐暗中联通各国政要为他铺路,他的生意如日中天。
但这五千万两黄金,依然让叶藏怄出了三口心头血。
黄金是借给南燕的,从瑞施钱庄划出去,立下字据,说是会还,但是叶藏心里清楚,这笔钱出去了,就回不来。
可是石凤岐说,以后他就能知道这笔生意不亏,叶藏也只能认下这倒霉债,割肉一般的割出了一半的家产,送进了南燕王宫,送到了燕帝手中。
对于需要银钱来维持南燕太平盛世,莺歌燕舞的燕帝来说,他不可能拒绝这种好处,而且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他只是需要派兵到边关震慑苍陵,未必真的要出兵打仗,这笔帐怎么算怎么划算。
有了这一重关系,石凤岐大可以得到暂时的南燕大军支配权,是出兵还是静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鱼非池控制着大局走向,石凤岐帮她补齐各种细节,填充四处遗漏,两人的配合,可谓天成。
当然,音弥生也十分震惊于石凤岐的大手笔,更震惊于叶藏对石凤岐的言听计从,像叶藏那么守财如命的人,能割出这么大块肉,就为石凤岐铺路,可见石凤岐笼络人心的本事有多强。
“听说现在后蜀蜀帝身边有一个谋士,名叫书谷,你可知道?”音弥生突然说起。
“知道,是个很了不得的人,不知为何当年没有上无为山,按说,以无为学院司业们的眼光之毒,是不会放过此等良才的。”石凤岐说道,关于书谷这个人,他听说过一些,是个很有才华,很有智谋的人。
在石凤岐离开后蜀之后,他才出现在卿白衣的身边,凭他过人的本事与手段,得到了卿白衣的重用,官升三级,直入金庭,伴帝左右。
就像曾经的白衹内有窦士君,外有季瑾一般,现在的后蜀是内有书谷,外有瞿如。
瞿如的领军将才一直得到卿白衣的认可,大军交给他训练管理也十分放心,就是瞿如与书谷之间有点不睦。
书谷觉得,瞿如到底是石凤岐的人,而石凤岐是什么来路谁都不清楚,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宁可起用一个不及瞿如有能力的人,也好过让瞿如这么一个隐形的威胁手握后蜀大军。
不过好在卿白衣虽然变了很多,阴暗了很多,但对石凤岐依然念旧情,并未对瞿如如何,依然重用,大概,他是相信石凤岐绝不会害他吧。
在卿白衣失去了妹妹卿年,又差不多失去温暖之后,实在不该再指望他如往年一般,依旧是个善良天真的人,他会有所变化,实在是正常之事。
也要谢谢他,未把与石凤岐的旧情一并抹去,依旧记挂这位斗鸡走狗认识,浴血搏杀深交的兄弟。
“当初你与鱼姑娘一定要推我坐稳东宫之位,是不是也是因为卿年的原因?”音弥生莫名问道。
石凤岐看着他,没有说话。
“果然是的。因为我欠卿年一条命,我就绝不会对后蜀如何,后蜀就得到了一个最强有力的联盟,换一个人入主东宫却未必了,石凤岐,你真的很有福气,得到她明里暗里的相助,她虽从未承认过,可是她一定为你做了很多。”音弥生苦笑着。
“难说啊,她那样的人,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罢了。”石凤岐也摇头笑,他一直觉得鱼非池不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所以,又怎么敢奢望鱼非池会帮他?
两人正说着话,雪突然停了,积在树枝上的雪摇啊摇,再坠落,坠成一堆散开的雪沫子,不远处飘来几缕梅香,这破落王宫里的梅花树无人修剪,生长得粗野原始,绽放着梅树原本该有的傲然与骨气。
他们酒喝到一半,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让石凤岐的手都僵硬住,眼神一狠,他险些将手中酒杯捏得粉碎,就连音弥生都被他突然狠下来的神色怔住。
这个声音是——
“公子。”
能唤得出他这个称谓的人不多,能如此平缓地唤出他这个称谓的人更不多。
石凤岐缓缓放下酒杯,慢慢起身,闭了下眼,再转过身看着来人,看着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上央先生。”
第三百六十九章 容不下她
不知不觉间沉稳了很多的石凤岐,现在除了跟鱼非池偶尔开开玩笑之外,已经很少再跟别的人嬉闹了,他好像开始背负了越来越多的事情,压得他眉头时常紧锁,难以展开。
也正因为如此,他越来越有大将之风,越来越能气定神闲,从容面对所有的事,他开始变得深不可测,让人探不到底。
可是当他看到他的家师上央先生的时候,无由来的心虚与谨慎依然漫过他心头。
“公子近来可好?”上央带些笑意,看着他一手带大的石凤岐,目光也很温和。
可是石凤岐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低头回话道:“谢先生关心,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