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快懒成猪了,我家养的猪还知道拱稻草呢。”

两人就天天这般闲话家常,扯些淡过白开水的话,但是石凤岐却说得很起劲,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压也压不住,都不知他成日在欢喜些什么,商向暖见了好几次,只笑话石凤岐这是要浪出天际,当心又勾了哪家小姑娘的心。

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按部就班,好像没有任何不同的事情发生,但又好像,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大隋国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是娶正室还是侧室,皇子成婚后,都不可再住在宫中,而要搬来宫外的府邸,是为“成家”。

石俊颜大婚这一日,邺宁城中已是满城披红,在白雪里映着分外好看,飞扬的红绸迎风招展,没几分喜庆,反而透着飒然,更像是军中的旌旗,百姓自发上街,虽说那太子长得丑没几分看头,但见一见皇家婚事的排场,也算是开开眼界沾沾喜气。

太子成婚纳妾不似普通人,不用去新娘子家里接亲,反倒是那新娘子要自己送上门,大红的绸子铺在地上,一直铺到了叶家门口,叶家有着与大婚之日不相符的寂寥与清静。

叶华侬早已画了红妆,着了喜服,喜服不是正红色,而是绯红,她非正室,没资格穿太子妃才能穿的正红朝服,看着镜中的自己,叶华侬面无表情,很久之后才有一丝冷笑。

她在这叶家挣扎过,奋力过,原来终究抵不过叶这姓氏。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叶广君眼里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小,似乎根本不值得一提似的。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在无为学院的那些日子,至少那时候,她有自己的人生,不似现在,全无自由。

到最后,她不过是如叶华明一般,被叶广君踩在脚底,在物尽其用之后,如同一堆渣滓废物被抛弃,而她根本没有丝毫反手之力。

“恭喜三妹今日出嫁。”门口传来叶华明的声音,带几分嘲讽的笑意。

叶华侬懒得看他,取了红盖头,往头一罩,眼前落下一片红,再看不见他物。

石凤岐大早上就起来,鱼非池在楼下等着他,他笑看着鱼非池:“站我身边,不要离太远。”

“我有南九。”

石凤岐笑了笑:“那也站我身边。”

两人回首看,二楼站着司业有三人,司业们望着他们笑,寄语一句:“你两…玩得开心。”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太子要纳妾

太子的婚事办得虽不是草率,但也真不隆重,两列队伍,高举幡旗,那丑得惊世骇俗的太子石俊颜骑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一身喜服,自宫门里走出来。

百姓平日里不多见太子,他平日里多是无能地窝在宫里,鲜少出来吓人,今日得见,若不是因着他霸占着东宫太子之位,实在无法收获旁人半点尊重。

与其说这是一场娶亲,不如说,这是石俊颜走出皇宫,像一个真正的太子那般成熟起来的转折点。

石凤岐的马跟在石俊颜后方一些,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守在他身边,一身白衣在这片喜庆的红色里极为扎眼,又因着他生得好看,大家倒宁可将目光多放在他身上一些,有人窃窃议论,这位无为山里出来的弟子地位当真不凡,如此隆重的场合里,他能站太子身侧,若他日后也成无为七子,不知是不是会来这大隋国辅佐石俊颜。

这样的疑惑商向暖也有,所以她目光有些忧虑,若石凤岐最后真的落根于大隋,那对与大隋比邻而居的商夷,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韬轲宽尉她:“石凤岐跟七国中许多皇室关系都极为交好,不说别的,只说后蜀国的卿白衣,便是与他交命的友情,谁人料得准,他最后到底会去哪里,又或许他哪里都不会去。”

“说得也是,但心里总觉得不安,韬轲,若有朝一日,你对上石凤岐,你有把握吗?”商向暖问他。

韬轲的手握了又松,最后再握紧,只道:“不知道,他很强。”

这话让商向暖更觉不安,偏头看了看,看到了迟归却未见鱼非池,便问道:“你小师姐去哪里了?”

迟归扁扁嘴,有些不满:“小师姐跟南九在前面,说是要站在石师兄看得见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着还看不够吗?”

商向暖听着一笑,拍了拍迟归脑袋:“小屁孩儿。”

迟归更不满,他哪里是小屁孩儿了?

太子的队列走过了街头,这街上有块牌坊,矗立百年,上书“厚德载物”四大字,听闻这四个大字是二三十年前隋帝亲自题上的,但百姓仔细琢磨着一想,那隋帝似也没几分厚德,这牌坊便有些沽名钓誉的嫌疑。

石俊颜看着那牌坊越来越近,心中不安越来越盛,手也握紧了马缰,忍不住回头看石凤岐。

石凤岐冲他微微一笑,轻点了下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满城喧嚣的人声吵闹,夹杂着锣鼓的声音热闹密集,鱼非池听在耳中有些恍惚,渐渐的这些声音离她好像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她跟南九慢慢走在人群里,一点点跟着石俊颜的队列,始终与石凤岐并排而行,洁净的白衣很容易辨认寻找,石凤岐只需目光一扫,便能看到她。

一块红绸,弯起弧度,扬得极高,冬天里苍白的日光穿过这红绸,一片并不刺眼的光晕开,落在鱼非池眼中,她平静又澄澈的双眸里,倒映着一片红色。

“南九!”石凤岐喊一声。

“叮!”石凤岐提枪。

“当心!”石俊颜喝喊。

南九足尖一移,轻易而灵活地将鱼非池挡在身后,腰间佩剑如出水龙吟,发出清亮的剑颤轻吟声,他腰身半低,一手持剑,一手轻按着后方,阴柔面容上尽是肃杀,护得她周全无双。

石凤岐不知何时赶到太子队列最前方,横立于当场,年少的儿郎他手握玄色长枪,枪尖有红色长缨,枪身横放,他接住黑衣刺客劈向石俊颜的刀,发出兵器相撞时的刺耳声响。

石俊颜握着马缰,双拳紧得发抖,像是恨不得将这马缰死死勒进肉中,尽是疤痕的脸上有些狰狞的扭曲,目光焦灼看着石凤岐背影,那一刀距离石凤岐头顶不过两指距离。

人群慌乱,想不明白那毫无异色的牌坊后边怎么就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黑衣刺客,也想不明白谁这么大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刺杀当朝太子,他们只是惊慌得四处逃蹿,没时间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

而在人群里的学院三弟子被挤得无法脱身,最后只能彼此一对视,手握手互相借力,踩着众人头顶一路奔向那喜气洋洋又杀气凛凛的太子处。

刺客一击不成,并未退走,反而是刀刃一偏,顺着石凤岐的长枪往下,斩向了石凤岐的手掌,石凤岐冷笑一声,长枪在他手中如活物有灵,枪身在他掌心一旋,便是破风声阵阵,直逼得那刺客倒退数步。

“恭候多时了。”石凤岐长身而立,枪尖点着对方。

“受死!”刺客挥刀而来。

不止他一个,而是很多很多,这些潜藏于人群中的刺客一时间都蒙上了黑色面巾,从不同的地方刁钻而出,挥舞着各式兵器,扑杀着今日的新郎倌太子。

好在向来贪生怕死的太子带着的人手都不弱,此时扔了锣鼓丢了幡旗,拿起兵器之后也能与那些刺客拼上个一二,未使得石俊颜受半点伤,他甚至还能稳坐于马背之上,轻轻抚着马儿的颈脖,安抚着坐骑的焦虑不安。

“小师姐,小师姐!”迟归这些日子跟着南九练武还是有些成效的,至少像这般混乱的时候,他能挤得开人群,向鱼非池奔过去,他不在乎石俊颜这个大隋太子的死活,那跟他没有关系,他在乎的是小师姐若在这里受了伤,他定是要跟石凤岐拼老命,是石凤岐撺掇小师姐来这里的!

只是很无奈,今日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很多,使这热闹繁华的邺宁城主街更显拥挤,这会儿没有人疏导百姓离开,大家四处乱跑,更显得混乱,而迟归的声音也淹没在一片片尖叫声中,鱼非池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混乱的人流中,是所有大乱中的不动如山,好似周遭一切都不能侵犯她那方安静的世界,她在这动乱的时刻,静得如同一画,守得她这方安静的人是南九。

他在鱼非池的身边奋力与刺客搏杀,鲜血扬起飘过他脸颊,染红他青衫,他一声不响,用手中的剑把这方世界辟出来,安稳无恙地将鱼非池放进来,谁也靠近不得半点。

有备而来的刺客遇上了恭候多时的石凤岐,便是一场不相上下的武力较量,无甚表情,眼神平静的鱼非池内心却在掐算,若按最好的情况来说,解决这些刺客只需一柱香时间,若按最糟的情况来算,怕是今日难得胜算。

而决定情况最好或最糟的关键,不是别人,而是商向暖与韬轲。

这两位商夷国的贵人。

鱼非池不求他们出手助石凤岐一臂之力达成最好,只求他们不要火上浇油做到最糟,这也是石凤岐为什么一定要鱼非池站在他身侧,不要离他们两个太近的原因。

今日这混乱的场面,实在太方便神鬼不觉地出手杀人,而不留下半点痕迹了。

未出鱼非池所料,韬轲的手已经悄然捏上了石俊颜一个护卫的死穴,只需一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为刺客制造方便,他们杀死石俊颜又能更轻松一些。

只是他手下刚要用力,便被商向暖拦下,她对韬轲摇摇头:“还没到这种地步,韬轲。”

“长公主…”

“今日这一切都在石凤岐与鱼非池预料之中,他们一定还有后手,若你这里犯下错事,我怕他们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商夷国。”商向暖的话里藏着些私心,她不过不是想这么快就看到韬轲为了商夷而与众人敌对而已。

也是不该,她堂堂大隋国长公主,竟在这一路上,与商夷国未来最大的两个敌人,结下了情谊。

韬轲看着她,竟似如释重负一般的出了口气,笑声道:“好,韬轲听命。”

他也不想,只是若在这里杀了大隋国的太子,便是对大隋国的一记沉重的打击,而他不料错,太子若死,石牧寒必要受牵连,到那时大隋国皇室凋敝,国运必将衰败!

商夷国对大隋已经提防了很多年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韬轲他身为商夷国臣民,不可能坐视这样的机会在他眼前溜过。

他没有错,各为其主罢了。

两人向鱼非池望去,正好也看到鱼非池望过来,鱼非池对着他们二人缓缓一笑,轻点了下头,谢过他们二人,未将一切变至最糟。

“你看,我就说过,她什么都知道。”像是为了让自己的私心显得更兼具大义一些,也像是为了安抚自己这个长公主的失责,商向暖轻声说。

“反正都已经到这地步了,不如我们帮一把,也算是卖个人情给石凤岐。”韬轲笑了一声,白袍袍角一扬,他一双手掌变化奥妙无穷,取人性命不过眨眼之间。

“小姐,这个人很强。”南九突然对鱼非池小声说道。

鱼非池点点头:“我一直都知道他很强,南九,你有把握赢他吗?”

“八成把握。”

“够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他在等什么

当学院内部的这小小矛盾解决之后,便只剩下眼前的刺客。

可是当学院里这最顶尖的几个怪物凝心结力于一处时,又还有什么样的难关是他们无法横扫的呢?

所以便可见,当百姓都逃散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那场中倒下的刺客越来越多,污浊的血染上雪堆,石凤岐那杆长枪上的红缨也开始滴血,向来整洁无垢的白袍上开起了殷红的梅花。

场中静立数人,唯得那太子殿下,依然稳重地骑在马上,双手干净不沾一丝血腥,沉默地看着这场厮杀。

多有古怪,太子在京中遇伏杀,竟无半个京中官员前来救驾。

不过大家也不甚在意,石凤岐收枪立于地,静静地站在牌坊下边像是在等着什么。

他等了有很久,久到大雪再次覆盖上了地面,盖住了死去刺客的尸体,盖住了蜿蜒流淌的血迹,也盖住了他肩头,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石俊颜坐下的马发出一声鼻息,似觉得这沉默的等待比刚才的厮杀更令它不安,前蹄都刨了刨了地面,石凤岐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牌坊下边,固执又沉默地等着。

一柱香,两柱时,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日头都西斜,没有人知道石凤岐到底在等什么,只是觉得他今日这身影格外高大威煞,令得旁人不敢上前与他说话,问一问,前方会来什么。

石俊颜喊他的名字,他说:“石凤岐,等不到了。”

石凤岐不动,握紧着长枪,双腿分立,白雪染头。

后来自薄薄夕阳里走来一个人,那人一身士大夫长袍,弱不经风的书生样子,走近了石凤岐,说:“回去吧。”

石凤岐覆满血痂握紧长枪的手陡然一松,看着他:“你是知道的,是吗,上央?”

上央眼中满是对石凤岐的疼爱,如同长者怜爱幼辈,却只得无奈道:“回吧。”

当他劝不动石凤岐的时候,他将目光投向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鱼非池,鱼非池是这场中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与石俊颜一般,白衣干净,双手干净的人,面对着上央的眼神,鱼非池只有一丝嘲讽的笑意悬于眼角。

踏过地上的尸体,踩过白雪盖住的血迹,她站在石凤岐身侧,并没有去看石凤岐的脸色,只说:“我在云客楼等你。”

“南九,阿迟,向暖师姐,韬轲师兄,随我回去吧。”

她说罢便负手前行,白袍轻轻翻卷,她的动作显得老气而沉默。

后来石俊颜骑马继续往前,锣鼓声继续喧天,残存的护卫又举起旗幡,红绸再次招展,他分不清内心的感受,只是绕开了石凤岐,往他的太子府邸行去。

满城俱寂,只可见石凤岐,独自一人站在牌坊下,死守着不肯离开。

就在街上这场刺杀正热烈的时候,身为太子父亲的隋帝在宫中收到一封信,他展来一读,在龙椅上坐了很久了,又胖又矮的身躯窝在龙椅里,眼中的光芒变得极暗,好像一瞬间老去了很多,颓废了很多。

跟了他多年同样又胖又矮的老太监一拂佛尘,满是担忧:“陛下?”

陛下他嘴唇轻颤,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一般,老人特有的迟暮沧桑嗓音低声呐喊,带着悲戚:“我是为他好,我是为他好啊!”

“陛下,龙体要紧啊。”老太监连声说。

“摆驾凤宫!”

凤宫里住的是皇后,皇后姓林,石牧寒生母。

隋帝与皇后密谈半刻,听得凤宫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隋帝便离了凤宫,有好事的宫女探头看,花容月貌,大气雍容的林皇后,满眼惊慌地跌落在地,刚刚那瓷器是她自己不小心撞翻了花瓶。

又未多久,林皇后状若无事,神色从容地下令:“急诏二皇子进宫,立刻!”

于是在太子殿下往自己府邸去的路上,有一人与太子背道而驰,几乎是马不停蹄赶进宫,跪倒在林皇后凤袍之下,受林皇后一掌,打得他脸颊高肿,发冠掉落,惊恐不安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敢反!”林皇后低低压着又饱夹怒火的声音自石牧寒头顶传来,如同一道闷雷。

“儿臣…儿臣别无他法!”石牧寒额头触地,颤声回话。

“立刻撤人,就此作罢,带上厚礼,向其赔罪!”林皇后猛地弯下腰,手掌狠狠地抬起石牧寒的下巴,冰凉的披甲透着摄人的寒意,精致妆容难掩她的愤怒,她的护甲几乎要将石牧寒这张好看的脸皮划破了一般:“此事过后,你自行请旨去太安寺静修三年,不得入邺宁,不得入皇宫,否则,休怪本宫无情!”

“母后!”石牧寒高喊一声,去太安寺静修三年,便意味着石牧寒要与整个大隋国的朝堂脱离三年,现在石俊颜势力刚起,他却要在此时离开,岂不是要给石俊颜机会在朝中站稳根基?

叶家将倒,林家有危,上央将上位,太子将执权,日后这大隋国,哪里还有他石牧寒说话的地方?他若不趁早动手,便永远也休想再入主东宫,更遑论帝位!

“你敢拂逆本宫?”林皇后的眼神厉且狠,看着石牧寒全然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只有无上的帝后之威。

“儿臣不敢!”纵石牧寒心中一万个不甘愿,一万个不肯低头,可是他也知道,这宫里的一帝一后,都是他不可能撼得动的人。

林皇后虽然身处后宫多年不理朝政之事,但林家的人却对她言听计从,不曾生过半点二心,石牧寒背后所靠着的林家,其实从根本上来说,是借了林皇后儿子这一身份,才能与林家来往。

只是这些年,林皇后实在太安静了,而石牧寒又渐渐展露他非凡的能力,林家对他的事也多有帮衬,外人便以为,石牧寒彻底掌握了林家,甚至他自己都产生了这种错觉。

所以他,自作主张地答应了叶广君的提议。

太子被保护得实在太好了,隋帝像是恨不得将天底下武功最好的人都安在他身边,更让他常居宫里,深居简出,不能任何人刺杀太子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是太子他愿意自己走出宫,自己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而能促成这“唯一”的,眼下看来,他的大婚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有了那场开胃菜一般的刺客伏杀,若按着计划,那群刺客动手之后,该是有大军前来压阵,借着保护太子的名号,在石俊颜放松戒备之际,暗中再他进行出其不意的剿杀,最后再将一切罪名推到刺客身上,石牧寒便能轻易上位。

很简单的计划,除了这计划背后的原因太过深沉复杂,这个计划完成起来根本没有任何难度,就算是有无为学院的几个弟子在场,他们也无所畏惧,毕竟当大隋国最强大的叶家与林家联手要做成这样一个简单的暗伏刺杀时,区区几个白袍客,根本无力阻止。

改变了这一切的是那封信,没有人知道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只知道,当隋帝看完那封外表普通无奇的信之后,走进了凤宫,接着便是林皇后生生止住了石牧寒的步伐,让看似唾手可得的胜利嘎然而止,透着生撕其肉的撕裂之痛。

石俊颜完成了他此生的第一场婚事,原本,他该是个死人的,不知为何却活着走进了这里。

当叶华侬站在太子府邸看着石俊颜走进来时,她愤怒地一把扯下了红盖头,怒视着活得好好的石俊颜,一声凄厉的惨叫:“你为何没有死!”

丑陋的太子他一改平日里的无能平庸模样,竟也能透出几分贵为太子的傲然来,冷笑着扔下了一把剑:“自尽吧。”

叶华侬一身红妆捡起那把剑,当石俊颜活着走到这里的时候,她便知道,她父亲的计划失败了,她这场委屈求全的婚事终是白费了。赔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却依然什么也没有换到。

她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悲剧,一个笑话,一个耗尽心力却始终换不来任何事物与权力的弃子。

她绝望地笑声荡在这满目喜色的府邸上空,而后只见一蓬血花飞溅,这位自命不凡了太久的太宰之女,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

血花溅到了石俊颜的脚下,他的眼中并无高兴之色,甚至还有淡淡的悲伤与无奈,看着倒地而亡,死不瞑目的叶华侬,他抬头长叹一口气,看着乌云坠城的天空,他知道他的兄弟此时一定还站在那座牌坊下面,等着他期待了许久的事情。

可是他等不到了,等了十多年,他还是要继续等下去。

自这一日后,太子石俊颜沉着冷静,临危不乱的名声开始传开,他不再是众人过往以为的无能庸俗之人,也不再是废物窝囊的代表词。

他依然面目丑陋,可是他心志坚定,不惧险恶,有几分当年他哥哥石无双临阵不乱,杀敌无惧的风采。

只是石俊颜却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喃:“石凤岐,做兄弟的,我已经尽力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恭喜你们赢了

入夜的时候,鱼非池竟然破天荒地觉得今日依然不饿,没有下楼去动桌上那一桌散着香味的好菜肴,而是坐在房中静静地待着。

明白的人知道她此时内心复杂,不动打扰。

不明白的人觉得她今日情绪不对,想要安静。

还有半明白半不明白的人,如商向暖与韬轲二人,知道一切要等石凤岐回来才有答案了,更不会在此时去惊扰鱼非池。

天暗下来的时候,云客楼里来了人,门口有喧嚣声,鱼非池立时起身打开房门,快步走下来看,却不是她等着的人,虽然同姓石,可这个人是石牧寒。

与石牧寒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如果,这也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林渺儿被斩去了四肢,抬在木板上,她秀丽娇好的容颜被刀子划破,血尚未凝干,还有几处正往外冒着热血,眼神疯狂而绝望,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的舌头也被割了。

她被抬进来时,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直呛人鼻,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掩了掩鼻,皱眉不忍细看林渺儿的惨状。

鱼非池走到楼梯处看清来人时,已不再往下走,只站在那处,看着已被折磨得失了人样的林渺儿,也看着石牧寒:“二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渺儿三番两次挑衅无为学院贵客,屡教不改,不思己过,在下代林父稍事教育了一番,今日带她上门,向鱼姑娘你请罪。”此时的石牧寒早已没了在凤宫里时不甘而愤怒的神色,他一如既往,谦谦有礼的君子模样。

只是当他如此有礼温和地送来一具人彘给鱼非池时,这谦谦模样显得分外可怖。

林皇后对石牧寒说,带着厚礼,前去赔罪。

石牧寒带来的厚礼便是林渺儿,都分不清他到底是来向鱼非池赔罪的,还是来恶心鱼非池的。

鱼非池看在在木板上痉挛抽搐的林渺儿,觉得这很荒谬,她用尽心思要把林家拉下水,要把石牧寒拉下水,要成全石凤岐今日全部的计划,最后呢?

最后林家与石牧寒交出了一个毫无份量的林渺儿,就轻易把林家与他自己,拉上了岸。

或者说,有人帮着把他们拉上了岸。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折磨一个人?二皇子你为了向我摆个认输退让的姿态,便对自己的表妹下此毒手,难道是君子所为?”鱼非池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里,林渺儿落得如此不人道的下场也非她想看到的。

诚然林渺儿这位姑娘她脑子不好使,用来用去都是些后宫中已淘汰了的小手段,惹得鱼非池心中生烦,但依鱼非池的性格,万不得已了,大不了给人一刀,图个清静,何苦如此对一个人,把她折磨得如此凄惨?

而且这个人还是石牧寒的亲表妹,听说是一起长大的,面对自己的亲人都下得去如此狠手,当真只能夸一声原来宫中手段远非鱼非池所认为的那般落后,他们的残暴与无情,比任何一本史书上所记载的更为可怕。

石牧寒撇头看了一眼林渺儿,眼中冷色哪里还看得出,往日里他一口一个温柔的“渺儿渺儿”,如同看只不值得同情的死物。

他抬首时竟还能微笑,好像今日所有一切事都与他无关,他也不知情,今日前来真的只是为以往林渺儿的错事前来道歉,看着鱼非池的目光诚恳:“如果杀了林渺儿,能使鱼姑娘心情愉悦,在下愿意为鱼姑娘效劳。”

刁钻的话,若林渺儿今日死了,那便是石牧寒为了哄鱼非池开心才取林渺儿性命的,鱼非池又要落个草菅人命的骂名。

罢了,反正骂名那么多,再背一个也无妨,鱼非池心想。

“南九,送她上路。”鱼非池淡淡道。

南九动手利落,林渺儿几乎未有什么察觉就去了。

林渺儿死的时候,眼中竟有些解脱和感激的神色,或许对从未吃过苦头的她而言,被削去四肢,割了舌头,毁了容貌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轻松吧?

“二皇子若无他事,还请先回吧。”鱼非池说着要转身上楼。

“鱼姑娘。”石牧寒叫住她,“石兄去了哪里?”

鱼非池握着楼梯扶手的手指紧了紧,眼皮微抬,声音都冷了下来:“石牧寒,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若真的要一再试探,我也会让你知道,探到底之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见鱼非池语气骤然不对,商向暖赶紧站出来拦在石牧寒前面,打断了他死死盯着鱼非池的身影,带几分逐客之意:“二皇子,我师妹今日受了惊吓有些累了,你若无事,就请先回去吧。”

石牧寒本还想再试一试,鱼非池到底本事大到何等地步,是不是真的会如林皇后所言的一般,他今日的计划会必败,败于鱼非池石凤岐之手,可此时他显然不适合再问下去,所以不再多话,礼数周全地向众人告辞,退出了这里。

她走后,商向暖有些担心地看向鱼非池,小声说道:“师妹,要不要出去找石师弟?”

“不用,他会回来的。”

“你们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商向暖问出了很多的疑惑,从鱼非池那天主动去找上林渺儿开始,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谁也看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这场变故将这扑朔迷离推至了顶峰。

好像知道真相的人只有司业,隋帝,上央与石凤岐,就连鱼非池,他们都不清楚,是不是真的知晓全部的秘密。

鱼非池不说话,只抬头看了一眼司业的房间,她知道,三位司业就在那间屋子里,只要她冲进去,就能问清原由,问他们为什么要出手阻止自己与石凤岐,问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问他们把石凤岐逼到这般地步的理由是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都晚了,问再多也没有用。

这一晚谁都不敢睡,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便都坐着枯守,毕竟是同门拜师的师兄弟,他们都在担心着,今日那个无比反常的石凤岐,到底出了什么事。

雪下得太大了,压得屋顶都发出“嘎吱”的声音,后来听得烛花一声爆,油灯亮一亮,漆黑的夜里,石凤岐握着那把长枪,终于满身风雪归来。

司业的房门打开,三个老头儿走出来,与他们一起出来的人还有上央与隋帝。

他们不说话,走到楼下,看着站在门口却不进来的石凤岐。

石凤岐脸上还有未洗去的血迹凝成暗红色的血痂,白色的长袍因沾了血,又遇上寒风,冻得凝成一片僵硬地挂在身上,他背后一片狂风大雪,下疯了一般。

他面色青白,紧抿着唇,那双向来爱笑的凤眼含着无尽的恨与怒,从这五人身上一一扫过。

五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敢先开口,后来老教顶了一下艾幼微,把艾幼微推出一步,艾幼微满心怒骂,却只能对着石凤岐小心地说:“嗯…二皇子来过了,林家…嗯…林家没去。”

石凤岐听了这话,冷寒如铁的脸上稍稍牵动了一边嘴唇,泛起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而后双手握枪,凌空跃起,手中的长枪一挥,自半空中狠狠劈来,夹着万钧之力,似要劈天开地一般猛地打劈在了屋子正中央一张桌上,那桌子应声而裂,碎成木块散落一地。

众人知这一枪气力有多强,立刻退散不敢靠近,远远看着石凤岐压着长枪在正中央,又看他缓缓站直身子,最后他两手一松,卸去全身的力气,连肩头都松垮,手指一张,抛了枪。

他看着五人,这都是他最信任的人,最要好的朋友,最亲切的恩师,他不过是想杀了石牧寒,除了叶林两家,竟惹得他最信任的人联合起来,不惜代价,也要阻止自己,留下林家,留下石牧寒。

是啊,从一开始,当司业们找上他,对他说叶家的事只是叶家的事的时候,他们就打算让石凤岐自己亲自把事情控制在叶家的范围内,不要动到林家与石牧寒。

后来得鱼非池心思无双,巧妙一计便拖得林家与石牧寒下水,那就不再是石凤岐主动找上林家与石牧寒了,而是他们自己找死,开罪了鱼非池,得罪了石凤岐,石凤岐得到了足够充分的理由要对他们动手,所以他对鱼非池说,谢谢。

哪怕石凤岐根本不知道,鱼非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什么要违逆学院的意思选择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