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家的女人,凤冠霞帔之后,血腥污秽由来不曾远离,旦涉其内,保生之道须如影随形,否则便如姐姐……“太子妃,你与姐姐,走得可还算近么?”

武业目光稍黯:“我与茹儿在娘家时就已交好,我早对她说过,她那副性子,若不改变,是会受人欺负的,唉”

“怎么会呢?”谌墨轻挑眉梢,“姐姐是柔婉了些,但好歹是亲王妃,姐妹们又都这般和气,有谁欺负得了她呢?”

“唉,你呀,聪明是聪明,但过于纯真了。”武业螓首微摇,叹道,“别人不说,那位广怡王妃,岂是个好相与的?她呀,恃着有三位皇子撑腰,平日连我这个太子妃也不放在眼里,加上那桩子事……”话出来,囿于身份尊贵,不该嚼那门子绯色闲舌,“总之,单是她一个人,就能把茹儿那个傻丫头欺负得昏天黑地,更遑论,还有一干子别居用心者,加上丈夫又不疼爱……唉,总之,傻茹儿是有苦说不出,一个人就那样闷在心里,伤了肝伤了身又伤了心。”

“……广怡王妃这个人,我不喜欢。”谌墨精致丽脸升起厌恶。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太子妃拍拍她的手背,“你虽然冰雪聪明,但是个将心事挂在脸上的秉直性子,正是因了这个,我才和你这样投缘。你须记着姐姐的劝,广怡王妃那人,不可不防。”

不可不防哦……谌墨低睑一笑,“太子妃姐姐,你这等好心肠,一定会福及您腹中的皇孙龙种,他必定福泽绵长。”

“承你吉言,墨儿,将来,他会孝敬你这个三王婶的。”

“好,墨儿等着……”

后园内,趁最后的秋末时分,争竞吐芳喷艳的菊花丛中,响起女子轻快笑声。在笑声内,“心事挂在脸上”的谌墨,轻巧想着:一干子别居用心者?又是怎样的别居用心者呢?

不急,她已在此了,她若不急,他们会急罢?此前,不是已然有人以书引她去牡丹园欣赏好戏了么?

牡丹园是皇家林苑,纵然是上京城内的达官,也只有四级品阶以上的官员才有进内一览的资格。其内,更有几处深苑,是天家皇子的专有行所,非皇族中人莫入。

今日,谌霁陪太子侍读,协同接见外使,中间鼓乐升平时,出了宴厅,一人在花间行走徜徉。他生性寂冷,这热闹喧哗之地,是首次踏入,但这张俊美绝伦的脸孔,林园的诸家仆役杂工可是见过百回有余了。

“小侯爷,您来了?上一次您走得匆忙,小的包得花种您没及带走。”林苑的花工凑近上来,拿他当了那位和气的俊小子,“近几日,小的又多搜罗了一些品种,等一下给您送过来?”

谌霁只横了他一眼,径自踱开。

嗯?花工摸了一把后脑,咂咂嘴:这小侯爷,是身子不爽么?

“我当是谁?”有人人未至,大嗓先给扯飘了过来,“原来是那位大闹天香楼吃饭不给钱吃酒不结帐的赖皮小霁侯爷。”

谌霁对来者浅施礼,“广义王。”

傅澈围着他转几个圈圈,大眼珠子翻出不屑:“吃白饭的滋味不赖罢?准备何时将酒钱给人送过去?还是,云伯侯府的俸禄支不起阁下的花度了?”

这一通叽叽呱呱,谌霁听来颇骚耳,但除了微扯在两道秀长眉峰的褶皱,精致容颜上未惊未动,看在有心撩拨的六皇子眼内,在在是挫折颇深,一把扯起他,“本王明白啦,你定是个酒来疯,喝酒了才变得可爱可亲些,是也不是?那好,随本王来,本王今日请你喝个畅快,你快给本王露出那日的粗野本相,好过这一张鬼走神避的冰脸!”

“广义王,请您放手。”谌霁压着不耐,虽任他拖行,仍板声道。

“走走走,本王有好酒随你糟蹋,喝够了显出原形,少装腔作势的胡弄世人……”拉着扯着,跌踬着的两人,排闼闯进了一处深密园林,但入眼一幕,纵使性寂人冷的谌霁,也变了面色。

“三哥?”

傅洌推开紧攀在腰际的娇躯,淡声道:“小六,你怎会……”猝接到了两道讥讽鄙夷的眸线,当即,近似惶措的情绪浮上胸臆,谌霁如何看他他或许不在乎,但有人,他已经太在乎……“姨母,我与小侯爷有话说,请回避罢。”

“洌,你答应我,你不能……”

“请回避罢。”

“洌……”

“姨母。”六皇子傅澈正容肃颜,摆袖,“晚辈恭送。”

洌,你不得负我……碧月橙投给傅洌幽怨一睇,悻悻退去。

“为臣不记得与孝亲王还有什么话要说,请恕告退。”

“谌霁。”傅洌踱到他正面驻足,双目视他眼底,“对于外人的无端揣测,本王向来懒于解释,但今日你所看到的,我不想你姐姐知道。”

谌霁扬眉淡哂,“为臣不止一位姐姐,不知孝亲王指得是哪一个呢?”

傅洌凤眸波澜不惊,只道:“虽然她一早自别人的口内晓得了一些事,也自本王的口内确证了一些事,但是,我不想她再有多想。本王可以告诉你,对你姐姐,我已不准备放她走。”

谌霁薄红唇角勾起冷冷笑意,“或者,不必我多说,她自己已经看见过什么。毕竟,王爷的多情,上京街知巷闻。”

“谌霁。”六皇子傅澈匆匆行来,面目肃凛,声嗓压抑,“或者,你可以想想,何以这样巧,你这时来了牡丹园?莫中了有心人的有心安排。”

有心人么?“那么,广义王爷便是那位有心人了?”

“你……”

“王爷忘了,若非您的有心拉扯,为臣是无福到此的。”言讫,长身微揖,“两位王爷,为臣尚有公务在身,请恕臣告退。”几步后,又顿住足履,回眸,“不妨告诉孝亲王,我的那位姐姐,是这园子里的常客。就在上月她回门那日的当晚,还至此一游呢。”

傅洌面色丕变。

谌霁旋身,扬长就步。但阒寂心湖已起了讶异微澜:原来,姐姐已可使这人动容了么?唉,就知那尾妖鱼,不同凡几……但,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十五章 乱字了得

广怡王妃当街受掴。

近来,上京街头巷尾,茶坊民寮,又把这新近添来的“可爱”谈资嚼个透烂。

“听说,那日,是广怡王妃的马车先拐到了筛金街……”

“听说?咱可是亲眼见的,广怡王妃的车辇到了,对面礼亲王妃的车辇也到了,两厢就那么遭碰上了。”

“那一耳光,打得可是真够清亮的,啪一声,咱隔着老远,听个真真。”

“你说,礼亲王妃可是将军之女,这脾气在娘家就听说火爆,哪是个好惹的?这广怡王妃也不想想?”

“要我说,礼亲王妃的火气也未免冲动了些,广怡王妃是谁啊?那可是孝亲王的心肝宝贝?孝亲王是谁啊……”

一墙之隔的雅间内,肆意对一桌佳肴踞案大嚼,一对流丽凤眸,不时关顾对面好友,以期从那张美人面上看出个一二三四,拿来佐餐下酒。但直至一餐告尽,两人已在当街齐头共进了,也未见谌墨发出任何声气。多年知交,这样的异常,肆意反而挂虑起来,“墨墨,你不会是……”

“如何?”

“……动心了么?”

“……只是无法全然的不介意,还有……”对好友,谌墨不需隐藏心事,“心疼,为姐姐。仅仅是一个和我有夫妻之名的男子,我尚不能心无芥蒂,况乎用情颇深的姐姐?她那时,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经年累月中,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墨墨……”

“若他只是不爱姐姐,我不怪他,这世上,物物可以强取,唯‘心’不能强求。”

“但是呢?”

但是,他不该任姐姐自生自灭,那是他的“妻”啊,纵然无爱,也该有情罢……

“小心!”肆意勾她腰际,猝退一步,避开了当街疾过的车马。“……墨,你心乱了。”纵然没有动心动情,也不远矣。

世间事,本就有万般巧,临街酒楼挑开的轩窗内,正有人郁结于胸,到窗前舒息展怀。

“那是什么?”凭窗的男人忽尔蹙了眉,冷声问。

嗯?傅澈一眼望下,当即苦脸大叫:“怎么又是这一对小恶魔?”

一对?“‘他’是谁?”嗓内,隐隐怒焰待发,甚至,杀机已透。

“谁是谁?”兄长异于寻常的语气引了傅津兴趣,迈近来,悠哉问。当街下那对玉人进了视帘时,谑声笑道:“三哥, 你既然知她是谁,何以不知‘她’是谁?”

“你知道?”

“‘她’是我的。”傅津好整以暇。

“既如此,就看好你的人。”

“请问,两位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啊?”雾煞煞水沼沼的广义王问道。

傅津睨他一眼,“有些事,笨蛋不需知道。”至今,仍把那个狂野小侯爷当成谌霁的单纯人种,不是笨蛋是什么?

顾不得笨蛋的呱哇大叫,傅津难得敛起轻佻语态,“三哥,你动心了么?”

“……”眉梢微动,凤眸教一抹春意浸染,“是又如何?”

“是的话,三哥你今后的日子,必然是麻烦不断了。”

广义王总算有了几分明白,恣狂大笑:“三哥,你爱上你的小姨子王妃了,我早说过,她那样的人,想让人喜欢太容易,哈哈……”

“那么,碧月橙呢?”傅津笑嗓添来一诘。

阴翳掠过眸心,傅洌垂眸,未语。

傅澈生怕兄长心情不够郁卒,侃侃道:“新三嫂对碧月橙的厌恶,甚至连掩饰都懒,你说,她听了这近来的街巷传闻,会如何想?”

“还真是多事之秋。”傅津推波助澜,“附马项漠那厢与太子互动频繁,礼亲王、忠亲王初露端倪,逢此时,三哥这颗心,还给乱了,乱啊,好一个乱字了得。”

好一个“乱”字了得。

“这个时候,她来府上,还真是不知避嫌!”

“云乔,你少说两句,主子的事不是咱们做下人的能说得上嘴的。”

“可是,你不气么?王妃不在府内,她在此等着,等得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是啊,王妃才进门不久,她这样一来,怕是又要闹得府内不宁了,唉……王妃?!”

正叽喳窃语的一对小人儿,骇得面无人色:这、这、这个如何是好?

倚门的谌墨立了多时,也听了多时,笑晏晏问:“谁来了府内?”

“……王妃,这个……”

“没有谁……那个……”

这个那个,想来是极不宜的那个。“客在何处?客厅么?”

“……后园橙芳轩……啊?”王妃哩?

橙芳轩内,有俏佳人,望穿秋水,望煞芳心。听门弦响动,眉上喜,颊染春,“洌,你来……”

婉约娉至的人儿福身一礼:“姨母大人,幸会。”

碧月橙蛾眉蹙紧:“你怎会来?”

谌墨黛眉一挑,“孝亲王府有客到,女主人本该作陪,不是么?”

碧月橙唇弯冷笑:“谌家小姐,这个孝亲王府女主子的位子,你可以放心坐着。”

“哦?”谌墨淡哂,“我该感谢姨母的大方么?”

“你口口声声的姨母,不外乎是为提醒我与洌的辈份之别。”傲岸一笑,“你不妨试想,若没有这层辈份隔着,孝亲王府的女主人,怎会轮得到云伯侯府的千金?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姐姐,都不可能踏进这道门槛!”

谌墨几乎要喝采了,江南第一美人,不唯只有一张脸而已。“姨母不妨也试想,若你不是王爷的姨母,你们尽可以双宿双飞,做你们的神仙鸳鸯,这王府,这头衔,又有谁稀罕觊觎?我姐姐的韶华,可会枯萎在你们的浓情蜜意下?”

“你姐姐的死,不该算到我们头上!”

“不算到你们头上,又算到谁的头上呢?”

“她的死,是因为……”情急的失言,止于怆惶收舌,碧月橙心思疾转,“就算她是积郁成疾又如何?洌和我的事,在她嫁入府门前已存在,她不该妄想替代洌心中的我,更不该肖想洌的爱……”

舍近求远了么?谌墨细密长睫遮下的妙目内,掠过精明光华。

“谌家小姐,你姐姐,不够豁达开朗,对于明知无望的事情心存希翼,导致芳华早逝,望你莫蹈她复辙。我相信,除了爱,洌对你,会很大方的,你若知足,必能活得很好。”

“若是,我不知足呢?”

“你……”碧月橙镇定一笑,“你不知足,只会自苦,你姐姐的教训摆在那里,还不够么?”

“但我不是姐姐。”谌墨狡黠挑唇,目内春华荡漾,绯颜艳质顿生,“姨母,你认为谌墨想抢一个男人时,会很难么?”

“你,你……”一份成形在胸的惶惧添堵胸臆,碧月橙盯这张绝色娇靥,“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你爱上他了?”

“没有爱上,就不可以抢了么?”

这个妖女,这个妖女……“你抢不过去的,你抢不走他的!”

“不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

“你……”

“王爷,您回来了?”管家顾全急切嗓音自扃外传来,“广怡王妃等了您有一个时辰了。”

碧月橙失色的花容突来婉媚一笑,“你想试,对么?”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姐姐案前的笺里,这首《菩萨蛮》写得最多。她曾忖度过,那个当下,姐姐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这股狠绝笔笔描出?

在进门的傅洌当她面前,抱走了将额角自撞在桌棱上的碧月橙时,谌墨突有所悟:姐姐那时,必是绝望到极点的罢?

“阿墨。”身后,男人迈着无声无息的跫音,去而复返。

她依然盯着窗外,目之所及,是姐姐的茹芳苑,闲问:“姐夫夫君不去照顾你的姨母,到此做什么?”

“阿墨,她不会武功。”

“那又如何?”

“你若再出手重些,她会……”

她豁然回身,“我出手重些?”

傅洌颜容冷凛,寒声道:“我早说过,她与你姐姐的死,没有关系。你不该如此对她。”

“她说,是我出手?”

“她并没有说什么。”

“她”没有说什么,他就先迫不及待将罪名订下?原来,这就是“她”说的“试”?哈,有趣,真是有趣。

“还是,你有其他解释?”

解释?解释么?“傅洌,你是个混蛋。”

“你——”傅洌凤眸眯起危险线条,“阿墨,我知你顽劣,我宠你疼你,不代表可以无限纵容。”

薄唇讥讽轻嗤,“你的宠,你的疼,留给你的江南第一美人就好,拿来给别个女子,不怕是笑话!”

怒焰倏起:“谌墨!”她竟敢这样说?她竟把他的心意,如此糟踏?

“姐夫夫君。”忽然,美人柔声垂唤,笑靥如花。

他遽又愣住。

“话说,我这人,生来最讨厌无辜受过,为了佐实你按给我的罪名,你须记得,你的江南第一美人,欠我一次打。”

“阿墨?”他弄错了么?只是,不管如何,他都不能任她妄为。“你答应我,你不得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