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白月觉得自己今晚应当会连地板都没得睡。
驿馆里,四喜公公见着后也道:“王爷快些进去吧,皇上已经等了许久。”再不来,看着就该拆房了。
段白月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门。
楚渊伸手一指屏风后,面无表情:“去洗干净。”呛!
段白月识趣道:“好。”
屏风后传来哗哗水声,楚渊继续坐在桌前,翻折子。
才出宫没多久,为何太傅大人的字就变得如此难看。
回去之后,定要让他每日抄八回《楚律》。
直到确定身上再无香气,段白月方从浴桶里出来。
四喜公公早已备好了一身新衣,虽说颜色着实鲜艳难看,但三更半夜皇上突然要,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只能凑活。
好在西南王相貌好,穿什么都英俊。
段白月坐在桌边。
楚渊开口:“问出什么了?”一直在看折子,眼皮也不抬。
段白月道:“天刹教三天后会离开大雁城,那些老人很有可能已经不在城内。”
楚渊闻言皱眉。
“说不定木痴老人也在其中。”段白月道,“我打算跟过去看看。”
楚渊迟疑:“可有危险?”
“暗中尾随,应当没什么大事。”段白月道,“若要抢人,再折回来找帮手便是。”
楚渊犹豫着点点头。
“所以不气了?”段白月问。
楚渊又拿起折子:“朕何时生过气?”
段白月撑着腮帮子看他。
楚渊余光瞥见一丝红意,于是狐疑着抬头。
段白月问:“有事?”
楚渊主动凑近他。
段白月心中顿时天人交战,电闪雷鸣。
楚渊伸出一根手指,勾开他的衣襟。
段白月:“…”:
他有些头晕,是当真晕。
然而还没等晕完,楚渊便已经伸手怒气冲冲一拍桌:“四喜!”
“唉唉,在!”四喜公公还在外头吃花生,没曾想冷不丁就被传唤,赶忙跑进来。
“送客。”楚渊已经恢复了平静。
段白月:“…”
四喜公公看向西南王,出了何事?
段白月比他更加无辜,我怎么知道。
但天子震怒,其余人也不能忤逆。
段白月回到隔壁,勾开自己的衣襟,低头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结果赫然一片红痕,看上去颇像是方才经历了些什么。
…
“当真是因为它乱爬。”片刻之后,段白月捏着蜘蛛,从窗户里伸进去一只胳膊,“估摸着是在罐子里呆腻了,所以不知何时跑了出来,身上又带毒。”倒是多少看一眼啊,并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至于为什么要从窗户里伸手,因为门被锁了,进不去。
看着那只毛乎乎的大胖蜘蛛,楚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四喜!”
“在!”四喜公公这回有了准备,并没有吃花生,声音洪亮,跑起来可矫健,将西南王劝回了隔壁房,并且很想叹气。
生气就要好好哄,哪有人反而拿着蜘蛛跑去吓唬,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简直想不明白。
第25章 归来庄 滔天大火
夜深人寂,段白月翘腿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出神。
枕边趴着一只大蜘蛛,无辜,无辜,且无辜。
隔壁房中,楚渊辗转反侧,于是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书想消磨时间——是先前四喜买点心时随手捎回来,说是西南王秘史,好看得很,大家都喜欢,想买还要排队。
打开第一页,便是恁大一幅画,将西南王府画成了百虫窝,不仅有蜘蛛,还有各种蛇虫毒蚁。段白月则是被画成了一个蝎子尾的妖怪,正裸着上身撕扯羊腿,面目狰狞。
“啪”一声合上书,楚皇觉得自己有必要下旨肃清民风,让百姓看些该看的东西。
…
两人皆是辗转一夜,第二日一早,楚渊便听到四喜在外头说话。又过了一阵子,院门吱呀做响,是段白月的声音。
楚渊披衣下床,四喜进来伺候洗漱,顺便小心翼翼地问,西南王已经买来了早点,是要用,还是要让驿馆另做。
楚渊用帕子擦干净脸,推门出去,就见段白月正抱着刀,靠坐在廊柱下的石台上。面前摆了一个大食盒,还在冒气。
“要吃吗?”见他出来,段白月问,“烤羊腿夹饼,据说酒楼老板特意从西域请来的厨子。”
羊腿啊…楚渊又想起了昨夜那幅画。
“怎么了?”见他站着不说话,段白月问。
楚渊抿抿嘴,忍笑:“吃。”
段白月眉间有些疑惑,这么高兴?
楚渊却已经进了屋。
四喜公公跟在后头,连连冲西南王使眼色,皇上看着高兴,可千万莫要再将那蜘蛛拿出来了啊,看着心里瘆得慌。
金黄酥脆的烤饼加上洒满辣椒粉的烤羊肉,一般人在早上吃都嫌太油腻,况且楚渊向来就口味淡。不过这回他倒是没挑剔,还吃得颇有胃口。
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仪态自然是规矩的。旁人拿在手里都四处掉油的烤饼,他却是能吃得斯文好看,一点声响残渣都没有。
段白月觉得自己就算是不吃,单是看着也好。
楚渊喝掉最后一勺汤,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段白月问:“关于城外的金山,要如何处置?”
四喜公公在外头直摇头,西南王也是,怎的刚吃完饭就议公事。
“嗯?”楚渊擦擦嘴。
“蓝姬再过三日就要走了,在此之前,她必然会想办法将徐之秋的私库搬空。”段白月道,“虽说就算运回天刹教,想抢回来也能抢,但若能让她压根带不出城,就再好不过了。事情太多,能省一桩是一桩。”
楚渊点头:“这倒不难,朕原本也想过。正好那处山崖附近都是珍稀林木,是官府花重金从南洋引来想栽培,尚未长成气候。徐之秋在先前也当政绩上报过几回,朕若是想去看,也算不得突兀。”到时候多带些兵马过去,想来就算蓝姬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朝廷眼皮下抢。
“好,那便照此做。”段白月道,“我也会尽快找出那些老者与木痴老人的下落。”
“又要易容成魏紫衣?”楚渊看似把玩茶杯,语调随意。
“自然不是。”段白月道,“魏紫衣的目的只是要得财,如今蓝姬既已答应分一杯羹,若是三天两头上门去找,反而容易教人觉出异样。”
楚渊又问:“还是要易容成别人?”
段白月失笑:“为何一直要易容?”
楚渊心想,自然要易的,看你昨夜那般乐在其中。
“昨晚蓝姬曾说,下月初三天刹教会有一场百蛊庆,听着声势浩大,身为教主势必要赶回去。”段白月道,“她在城中待不了多久,而若是要走,就算是暂时带不走金山,也定然会带着那些老人。”
楚渊问:“要帮手吗?”
“西南府的人对付魔教,该是绰绰有余。”段白月道,“等将那些老者救出后,再查办徐之秋也不晚。”
楚渊道:“嗯。”
“往后几天,我怕是要一直盯着雁回客栈。”段白月又道,“蓝姬虽不至于敢对朝廷下手,去山里的时候也要加强戒备。”
楚渊继续道:“好。”
段白月笑笑:“那我走了。”
楚渊点头,目送他一路出了小院,方才叫四喜传了向冽进来。
出了驿馆,段白月先回了趟自己的客栈。段念正在桌边埋头吃早点,见着他进门后险些被面条呛到,王爷这是中邪了吗,为何要买一套如此难看的新衣裳穿,鹅黄柳绿的。
段白月神色冷静,一掌劈过去。
段念抱住头,觉得自己甚是无辜。
府衙里头,徐之秋最近上火,满嘴都是大燎泡,这晌正在冲下人发火,突然便听管家通传说皇上驾到,慌得赶忙换上官服前去恭迎。
“徐爱卿看着气色不大好啊。”楚渊慢条斯理,撇去盖碗茶浮沫。
“回皇上,下官这几日的确有些虚火乏力。”徐之秋道,“已经找大夫看过了,开了几帖药。”
“爱卿这般国之栋梁,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楚渊放下茶碗,“朕在这大雁城里也待了有一段日子,昨晚突然想起来,爱卿曾说城外山上有一匹南洋来的新木林,长势喜人,不知如今可还在?”
“在。”徐之秋道,“都已经长大了许多,约莫再过几年便能成林。”
“御花园里一株南琵北迁都难成活,却没想到这里还真能种出南洋木种。”楚渊道,“今日朕闲来无事,不知爱卿可愿随朕前去看看?”
“自然,自然。”徐之秋连连答应,“下官这就前去准备。”
天子出巡,派头自然不会小,于是晌午时分,百姓就见浩浩荡荡一队御林军出了城,队伍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初时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后头才说是要去山中查看林木长势。
徐之秋坐着轿子跟在后头,满心唉声叹气。他倒是不怕私库被发现,毕竟机关设计精妙至极,蓝姬应当也没蠢到明知有如此数量的御林军进山,还要跑去刨金。他只懊恼自己平日里太过好色,又太过掉以轻心,竟会着了魔教妖女的道,眼睁睁被夺走如此巨额的钱财,白忙了这么些年。
不过幸而秋风村还在,吴家车行还在,只要等城中重新消停下来,便能再度将鬼木匣变成钱财。
山中树木正是枝发芽的时节,嫩绿色泽看上去赏心悦目。而在特意辟出来的一片大空地上,那些南洋引来的树木果真长势茁壮,一派勃勃生机。
楚渊欣慰:“徐爱卿果真是个人才。”
“皇上过誉了,微臣只是将木苗购入,而培育之法,全仰仗山中几位守林人。”徐之秋道,“他们守了一辈子山林,这批树苗经长途跋涉,来时都已根枯叶落,亏得有他们不眠不休悉心照料,方才得以存活。”
“哦?”楚渊来了兴趣,“不知这些守林人现在何处?朕倒是想见见,”
徐之秋赶忙派衙役去后山,将守林人请了过来。一共七人,看着都有了年岁,但由于常年在山中活动,所以身子骨都很朗。大雁城是木工城,要做活就要有山林,能担任守林人一职,首要便是经验丰富。楚渊与之聊了几句,发现的确在育苗之法上颇有见地,于是龙心大悦,不仅立刻赐了赏,还下令御林军留在此处,守着这几位长者将经验概要撰写成书,甚至特意从城中请来了画师,将不同形态的树苗该如何分类种植,全部画了下来。
徐之秋一一照办,心里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如此一来,蓝姬怕是不敢再来了,虽说那笔银子自己也不可能拿回来,但能给她添些堵,也是美事一件。
一时之间,城外山上到处都是御林军。天刹教的人去看了三回,又旁敲侧击向城中百姓套话,结果都说至少还要一个月,还不一定能完。
蓝姬闻言自是恼怒,却也无计可施。
“教主。”侍女道,“那批金山不如就先留在此处,量那徐之秋也不敢动歪脑筋,待到朝廷大军走后,我们再来取也不迟。”
蓝姬不耐烦挥挥手:“便照你说的做,两日之后,启程回西南。”
段白月在窗外听到,嘴角轻轻扬了扬。
当然,为了能有始有终,他还是又假扮了一次魏紫衣上门,问银子何时才能给。蓝姬正在心烦意乱,自然没心思再想其他,又听他开口闭口就是钱,只觉脑仁子都疼,匆匆喝了几杯酒,便将人敷衍打发走。出门之后,段白月如释重负,又威胁段念,不许告诉任何人。
段念低头允诺,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两日之后,天刹教众果然便带着几大车柜子,伪装成商贩动身离开,赶回西南去办百蛊庆。东城门守卫是徐之秋的人,很容易便将其放了出去。段白月悄无声息一路尾随,两日后的傍晚,一行人停在道边架起火堆,看着像是要在此煮饭。采田则是带着其余五名侍女,急匆匆进了林子,足足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停在一个乱葬岗,也不知是在哪里按动机关,就见一处孤坟在月光下缓缓裂开。
段白月隐在暗处,看着她们依次跳了进去,片刻之后再出来,身后果真多了一群老人。全部被封住嘴,倒是未捆手脚,想来也是觉得上了年岁,逃不脱。
段白月一一数过去,恰好二十六人,依旧不知木痴老人在何处。
“快些!”采田催促,“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日后自能活命。若是想要使诈逃跑,可别怪姑奶奶不客气!”
老人们在城里做了一辈子木匠活,哪里见过这阵仗。那夜大家伙原本正在睡觉,突然就觉得闻到一股甜腻香气,接着就大脑发晕,等醒来之时已经被关押到了地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几日都没见着太阳,如今又被妖女恐吓,早就战战兢兢,连路都走不稳。
采田虽说嘴上凶狠心中烦躁,却也不敢像对寻常犯人那般下狠手,毕竟辛辛苦苦绑了这些老人,还要带回教中做机关,出不得乱子。
二十余人都上了年纪,要抢难免会受伤,况且在没找出木痴老人的下落之前,段白月并不想就此动手,因此只一路跟回了营地。
另一头已经煮好饭菜,老人们被一人分了一个饼一碗汤,都蹲在地上吃。段白月随手一弹,往其中一人碗中丢了一粒药丸。对方看着少说也有七十来岁,吞咽很是困难,不吃又怕被打,因此全靠着汤水往下灌,不多时便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
“教主,今晚可要继续赶路?”采田问。
“再走一个时辰吧。”蓝姬道,“深山里人也少一些。”
采田点头称是,招呼众人将东西收拾好,又赶了三驾马车过来,让老人们分批进去。
“啊!”人群中传来惊呼。
“叫什么!”采田柳眉一竖,抬掌就要打人。
一个老者捂住胸口,痉挛着倒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大口喘气,看着像是犯了心疾,不多时便闭眼咽了气。
采田踢了那老者两脚,已经没了声响,于是问要如何处置。
蓝姬头疼:“丢回坟堆吧,埋深一些,莫被人发现。”毕竟该是烧死在善堂里的人,总不能又出现在道边。
天刹教杀了不少人,还是头回埋人。几名侍女合力刨了个大坑,将那老者埋了个严严实实,方才转身离开。
沿途火把越来越远,黑暗寂静中,段念带着人刨开土,将老者用披风裹住带回了城。西南王府的毒药,可以让人假死三日,服下解药便会醒。
眼睁睁看着同伴毙命,其余老人心情自是更加消沉,低头坐在马车里,一句话多话都没有。蓝姬对此倒是很满意,只要人不死不疯,安静些也是好事——若都像木痴老人那般神神叨叨,时不时还要大吼大叫,才是叫人头疼。
段念挥手扬鞭,骏马在山道一路疾驰,只用了一天就将老人送回大雁城客栈,并且递了封书函给四喜。又过了半个时辰,向统领亲自上门,将众人接到驿馆。
太医早早就抱着药箱在等,老人先前已经服过解药,用水擦身后又喝了汤,没多久就悠悠醒转。只是在刚睁眼时看到床边一群人,难免受惊,险些又吓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