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间车辆交错,像宴会上推换的杯盏,乱舞的人像,华丽堂皇,她快走几步,直奔过去,想融入这热闹,淹没脑中那尖锐刺耳的钻声。却有熟悉的人影挡在身前。
一双写满不赞同,却依然带着和绚暖笑的眸子,一瞬不瞬望向她。
狄双羽很久很久都没见到这么温柔的眼睛了,她能看见自己绽开嘴角的欣喜模样,好真切地倒映在他漆黑如墨的瞳仁中。
“小小,你干什么!”人就在面前,声音倒似很远,语气急切,关心中有责备。
真的是他…思念揉酸眼睛,再度凝起她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
“小峥…”她伸手攀附,却只有车尾气的温湿灸灼,手上空空,心也空空。什么也没捉到,整个人失重前倾,她不在意,不收重心,也不伸手支撑,就那么直直地倒下去,无比相信这副怀抱。果然被牢牢接住。
他从不让她失望。
“我好累,易小峥。”
“小小,你!?”
“我们回家吧。”
“…值得吗?”他问。
她算不出,费力地摇头,“抱我。”好累。
“小小!!”
第六十五章
狄双羽睡得极安稳,不皱眉头,没有惊搐现象,甚至不翻身,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睡着,累坏了的样子。如果身下不是那造型独特的病床,真看不出来是生病住院。医生为她做了各项检查,找不到昏迷原因,生命体征正常,都显示她在睡觉,只是,叫不醒。
她倒下的前几个小时里,戚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推推她,唤她名字,一直没反应。医生也采取了指掐和针刺的急救法,都叫不醒,只能暂时推进病房24小时监护,待专家会诊。戚忻陪在床边,看她睡过了登机时间,睡过一晚闷热夏夜,又睡过了日出。后来竟不忍心吵她了。
近二十个小时不间断的睡眠,虽不常见,但对一个长期熬夜的人来说,也还不能诊断为病吧。
半仰头望着一窗清凉蔚蓝的天空,戚忻想,今天这么漂亮的晨光,怕是也要被错过了,视线拉平重新投至病床上的人身上。“睡吧,睡够了再说。”说着拨开她额前的头发,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见她的眉眼,竟然看见她睫毛轻颤,眼睑缓缓掀开。
“几点了。”她问,声音有点哑。
戚忻从她睁眼起就没呼吸过,这时终于长出一口气,伸出一掌,扣住她整张脸。
狄双羽在他掌心下嘻嘻笑,“别闹。”双手揭开他的手掌,扭过头,看着戚忻,脸上的笑忽然僵住。
戚忻才落回胸腔的心脏又悬起来,小心翼翼站起来,贴近她,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小戚?”她声音清楚,语气却是让人不安的困惑。
“头疼吗?”戚忻问。见她要坐起来,忙搭手搀扶,顺便按铃召来医生。
环顾身处环境,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病服,她的表情由困惑转为惊慌,紧紧抓住了戚忻的手,眼神慌得直晃,“易小峥呢?”
戚忻听得太清楚,以至于全身冰凉。
易小峰赶来时,狄双羽刚从CT室被推回来,医生为她又做了一轮检查,叫戚忻到办公室看片子,走廊里遇到冲杀进来的易小峰,他边跑边逐个地看门号,寻找狄双羽的病房,完全没注意到戚忻。差点擦肩而过的时候,戚忻一把抓住了他。
他收住脚步,看清是谁直接就问:“醒了吗?”
戚忻点头,“不过你有点准备,她情况不太对劲…喂,你先听我说完!”
易小峰已经找到病房一头闯进去。
狄双羽弓着腿坐在病床上,两臂圈着膝盖,腰挺得很直,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扭过头,眼圈就红了。
易小峰扑上去一把抱住她,“小小,你可怜可怜我吧。”
狄双羽捉着他胸口的衣服堵住眼泪,“他们说小峥死了。”
易小峰根本听不清她鼻音过重的哭腔,只一味紧紧搂着她,“你吓死我了,醒了就好,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突然昏倒…”
狄双羽推开他,“你带我去看看他。”
易小峰愣住,“看谁啊?”看一眼后跟过来的戚忻。
狄双羽也瞥下他,“他说小峥死了。”
这下易小峰可听清了,“谁!?”
戚忻一字一顿重复,“易、小、峥!”他加重了那个峥字,将刚才就要说明的情况告诉易小峰,“小小要见你哥——她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了。”
易小峰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了,扶着狄双羽肩膀严肃地盯着她,“你要找大哥?”
“真的死了吗?”
“是。”他老实回答,尽管觉得这问题相当怪异。
“我要见他。”
“他…都不在了,你怎么见。”
“尸体也好。已经火化了吗?骨灰也好…可是,你们怎么能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是他妻子呀…”才止住的哭势再次崩溃。
“你等下。”易小峰退后两步,将戚忻拖出病房,压着嗓子低吼,“怎么回事?小小她撞坏了脑子?”
戚忻举手投降,“所以让你听我说完。医生说没有脑损伤,没有血块,也没有震荡,为她测试记忆功能没问题,问什么都答得上。你也看到了,她神智清醒,咱们俩她都认识,家庭地址,就职单位也记得,今天几月几号,都想得起来,还知道自己的杂志专栏。”
“她说是我哥…的妻子,她说她是我哥妻子。”易小峰一阵发毛,“你听见没有戚忻?”
“我听见了,你来之前她就这么说的。填到婚姻状况时,她填已婚,配偶姓名:易小峥。”
“那你还说她没撞坏脑子!”
“医生说的。”戚忻拨开紧擒自己领口的双手,“而且她根本没被撞到,我亲眼看见的。车离得很远她就昏过去了。你刚才看她有任何外伤吗?”
“见鬼了!?”
“具体的还要看会诊结果,医生刚拿了新拍的片子,等下可能会来病房,在此期间,让我们先别刺激她。别刺激到她的意思是…你听好了。”戚忻抓过鬼鬼祟祟往病房里看的易小峰,“她说什么都不要去纠正,她听不懂的信息,你也不要向她传递。”
不纠正她的话易小峰能做到,至于后面这句话——“什么叫她听不懂的信息?”
“就是说,确实有些事她不记得了。”戚忻说。
易小峥是继父带过来的孩子,她大学一毕业两人就结婚了,婚后住在北京。还有一个弟弟在澳大利亚,为了能陪伴老家的父母,年前刚回国发展。出事当天他和先生原计划回去看望患病的父亲,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细节说不清楚,她的记忆本来还停留在早上起床的时候,一路想下来,才记得撞车这一段。
时间地点没问题,事件过程都完整,她的叙述没有明显不合常理的情节,所以当戚忻说出“易小峥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的事实时,在场者肯定有人怀疑,狄双羽和他到底谁才是有问题的一个。毕竟对于一个刚刚接受丈夫死讯的女人来说,狄双羽的表现太平静了。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无谓抵抗治疗的行为。
戚忻因此才更加担心,还有一个细节他越想越不安:狄双羽说易小峥是她丈夫,那关允在她的记忆里,又是什么人?
易小峰只知道有个长得像他哥的男人,和狄双羽关系密切,或者已经到了恋爱关系,其它一无所知。戚忻也了解不多,可能除了狄双羽本人,就只剩吴云葭最能明白个中究竟了。
果然听完大致情况后,吴云葭第一句就问:“那她记得关允吗?”
戚忻两眼一闭,“不敢问。”
电话里传来极低的抽泣声,还有阿米轻声安慰的话,好半晌,吴云葭才再开口,“你什么也别问,小戚,等我回去看了她再说。”
没她的叮嘱,戚忻也不会去问,他对关允所知太少了,以前就单纯觉得小小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不开心,要不是在她家门口目睹那一幕,还想象不到她竟被欺负到这种程度。那么难听的话,换个女人都会一巴掌扇过去,她就呆呆站着听他说完,根本是吓傻了。
戚忻也不确定关允是夜里就和在一起的,还是第二天早上才过去。总之那天晚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让狄双羽睡不着的事,或许也是她陷入这种混乱状态的原因,并且绝对和关允脱不了干系。
为了避开易小峰免得他听多话多,戚忻是在另一个楼层给吴云葭打电话的。这层是特需病房,除了医护人员鲜少有走动,比较清静,戚忻打完电话,就坐在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回忆那天在狄双羽家门口听到的话。忽然觉得应该告诉吴云葭,如果小小自己不提关允,他们很有必要直接当这人不存在。
正写短信,身边光线一暗,抬头一眼看见人高马大的容昱,旁边是个护士,扶着个满头银白头发的老太太。
容昱也看见戚忻了,脸上也没太大表情变化,大有直接经过的企图。
戚忻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哥!”
容母拍拍容昱的手示意他停下,“戚忻,什么事?”指着前后的病房,“是有谁住进来了吗?”
“舅妈。”戚忻叫过人,脸再转向容昱,“小小…双羽在里面。”
容昱的脸色从漠然到震惊,只一瞬,下一秒戚忻眼前就没人了。
容老太太平静地看着戚忻,“有空进来陪我说会儿话吗?”
做完常规检查,医生拿着病历跟易小峰说话。狄双羽在床上躺着,大概觉得不舒服,没两分钟又挪到了沙发上。那里正有一束光在窗帘缝隙照过来,她就只把眼睛眯起来,也不肯换个姿势躲开那束光芒。像个小孩子,只懂得最基础的自我保护,却不知哪里安全,也不知如何躲避危险。
病服是有些肥,可她也瘦得过份了。
容昱站在门外,看着她好像随时就要消失在那套衣服里的样子,说不出的恐惧。
去美国前的那晚他话说太狠,她气得不轻,也不知以前那种生硬的作法还能不能哄得来她,他实在吃不准她的脾气。他人在国外,也还动了不少脑筋,像往常那样找人拿些案子缠住她,让她没时间胡思乱想。转角的服务员看她一出现就通知了自己,他没想到她还会去那个茶餐厅,也想不到她和赵珂能谈什么。想不出那样的大雨天,她一个人坐在一杯咖啡前的心情。
更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到她。
易小峰送医生出门,看到门口的容昱,“你是?”
“来看看双羽。”
易小峰也没想太多,直接把他让了进去,想着小小说不认识的话再赶出来好了。结果狄双羽看到他,眼神晃得厉害。
大家都等在外面,最先来的是容昱。狄双羽看到他,易小峰不知道这人,只是双羽见到他时眼神微晃,“小小,你认识他吗?”
“容总?您怎么来了?”她坐起来的速度很慢,但眼前还是一阵发黑。
“经过。”容昱四顾打量了一番病房,目光落在她床头的吊瓶上,“刚打过针吗?”
狄双羽讷然点点头,也不知道他谈什么项目要经过医院来。
坐在易小峰推来的椅子上,容昱问:“什么情况?”
狄双羽不吭声,靠在沙发上还在等血液重回脑袋里。
易小峰不管三七二十一,“那是营养液。”一屁股坐到容昱面前的病床上开始告状,“她不肯吃饭,每天吊好几瓶水。”
“人又不是植物,只靠这些水怎么能活?”
“说的就是。可她吃什么都吐,医生说再这样转成厌食症就糟了…”
“易小峰,帮我出去买杯咖啡给容总。”狄双羽打发他,顺便跟容昱补充一句介绍,“我弟。”
易小峰愿意回避,他跟容昱确定,“你喝咖啡吗?”
容昱回答,“什么比较麻烦我就喝什么。”
狄双羽偷笑,以易小峰的中文造诣听得懂这句天书才怪。没想到他很爽快地起身比了个OK,丢下一句:“有事打电话。”就跑出去了。
容昱走过去,近距离俯视她,还是觉得不够,索性蹲下来,面对面凝视她的脸。“一眼看不到就乱来。”
她回视,略显拘谨,向后靠了靠,转转眼睛,“戚忻告诉你我住院了的?”
“看来不是脑子的问题。”他站起来去床头看她的住院卡,床号住院号姓名性别年龄填写工整,入院时间是前天,唯独诊断一栏空着。
狄双羽哧地笑出声,“您还是这么多天第一个给我确诊的。”
难以诊断的病,应该写着疑似病症待查,那是…无需诊断的病?他抬起头,狐疑地盯着那些营养液,“为什么不吃饭?”
看来这人是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个住院的。”
“那是因为住院了所以不吃饭?”这更不能理解。
“没听小峰说吗?不是不吃,是吃了就吐,挺烦的,干脆就不吃了。”她轻描淡写的,主要是因为自己也说不清楚,“胃里有什么毛病吧。”
容昱指指脚下地板,“这是脑内科病房。”
狄双羽搓搓后颈,“戚忻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没。”他没忽视她的小动作,“还好吗?”
轻叹一声,她说:“我答不出好。”疲倦地将头埋在弓起的膝盖上,“您随便坐会儿吧。”
“累了就躺会儿。”
“躺累了。”
“和他有关吗?”他有想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这话会不会刺激她,但是看她的情况,就算刺激也不会更坏了。
“嗯?”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狄双羽很努力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了,“你是指谁?”
她不可能听不懂,更不可能在他面前装听不懂,再一想到自己所处的病房科室,以及住院卡上空白的诊断栏,容昱想到一些不太好的病。
狄双羽忽然小声问他:“容总,您知道我结婚了吧?”
他摇头,技巧性地探问:“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啊,在瑞驰工作时就已经结啦。”
“是跟我认识的人?”
“您好像还真没见过,就刚才在这儿的小峰他哥哥。”她又叹口气,“算了,看来我真是脑子坏了,没理由连你也不知道。”
“还有什么觉得不对劲?”
“都不对劲。”不打算跟他提易小峥的事。
“有想不起来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