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临渊抿唇未言。

明泉又加了一记重锤,“安卿可知…父皇在驾崩前还有什么交代?”

安临渊默然半晌,方道:“天子乃上天之子,却也违逆不过天命,皇上何不顺应天命而行。”

他果然知道遗诏之事。明泉心头说不出是一轻还是一重,“安卿可知隐瞒先皇遗命是何等重罪?”

面对她的疾言厉色,安临渊只是淡然一哂,“皇上有何凭据证明老臣身负先皇遗命?”

明泉语塞。遗诏当时扣在古太妃手中,安临渊就算有心说出真相,也毫无证据。如他这般老奸巨滑之人,又怎么会做这等无把握之事。

“当初安莲为何会答应做内应?”以安临渊的为人,若没十分好处,决不会做这等牺牲。

安临渊沉吟了下,“安郡王。”

整个鸡蛋连同蛋黄一起从蛋壳中流了出来,明泉顿时明了整个来龙去脉。

安临渊虽然位极人臣,且安莲也颇受重用,但到底只是两代荣耀,又怎么比得上郡王二字的世袭爵位?但第二封遗诏上并未写明此事,这说明安临渊手上必定有第三封遗诏。父皇原本想用两封遗诏让他们互相牵制,但没想到古太妃包藏私心,隐秘未露。而安临渊业因看出安莲有登上皇夫宝座的希望,而索性不言。毕竟未来皇帝拥有安氏血脉显然比郡王之位更加牢固,这才造成如今这等局面。

明泉坐在龙椅上背上冷汗淋漓。安临渊这招进可攻,退可守,手握遗诏再不济也有郡王之位可坐,实是稳胜不输。

安临渊站在殿上,嘴角的笑容牵扯起眼角的鱼尾纹,柔化了面上刚硬的线条,却柔化不了眼中深不可测的瞳光。

“高阳王之事,朕自有分寸。”明泉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

安临渊微微一揖,“臣告退。”

阂上的门将地上的光轻轻掩住。

须臾--

啪!门内传来夹怒而击的拍案声。

虽然是阶下囚,但到底是当今皇上的亲兄长,在圣旨未下之前,依旧是身份尊贵的大宣王爷。因此即使困居囚室,待遇却是不同。

尚清提笔在纸上轻轻描绘着。青木接叶成林,苍碧耸天而摇,山涧水花纷溅,几欲滴出纸来。

“王爷,皇上来了。”思采边说边低头退到一边。

尚清回头。看守跪了一地,明泉率着一干人等默然立于牢房外,见他看过来,微微一笑,“好久没看清哥哥画的画了。”

尚清将画拿起,举在她面前,“如何?”

明泉看了一会,才轻声道:“树很绿,水很清,天很美。”

“就是当初我们想去的地方。”他将画放回案上,“我已经去过了,所以想画出来让你看看。”

明泉眼眶一红,泪水盈睫,脚不自主地上前半步,“哥哥…”

严实对看守道:“还不开门。”

看守忙不迭地爬起,动作利索地打开门。明泉一个箭步走了进去,阮汉宸正要跟随,却被她摇手制止。

尚清回头对思采道:“你先出去。”

明泉站在门内两步处,听着门轻轻关上,众人脚步声走远,才道:“那是什么地方?”

“雍州鹿楠山。”

她走到案边,手指在山涧激起的水花上轻轻一摸,“很凉快。”

尚清浅笑,“那是墨还没干。”

明泉低头看着画,沉默半晌道:“这么早用兵,实非智举。”

尚清嘴角自嘲地掀了一下,“再拖下去,只会令战乱更广。”

“明知如此,也非打不可?”

他几乎是毫不迟疑道:“非打不可。”

明泉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一闪不闪地看着他。

尚清苦笑道:“我们都是一样的吧。从小就在父皇的目光下长大,无论如何都想多得到一些他的赞赏和肯定,即使是错。我不甘心,很不甘心,除去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还输给妹妹…我宁可输,也决不甘心退。”

明泉指关节反射性地抽了两下。“因为我是女子?”

“不,因为我是尚清。”

明泉看着他坦然的笑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封遗诏就在怀里,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出来,就可以解去他的心结,父皇的遗命就可以达成,她就无须再被良心责备。但手突然变成铁做的一样,重得半点都提不起来。

“堂堂九五之尊,和一个阶下囚毫无防范地共处一室,实非明智之举。”

尚清微嘲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

“你若现在要逃,还有机会。”

“输就是输,逃到哪里,都是输。”他提起笔,在砚台上醮了下墨,轻轻在画卷右上落款,清逸的字体带着解脱般的放纵,“本想到时候托人转呈给你,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一个‘转呈’,一个‘亲自’好象把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开了十万八千里。明泉双手接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她怕再多呆一会,眼泪就会掉下来。

“人在彷徨的时候最好听听心的声音,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尚清的声音与开门声一同响起。

还是被看出来了。明泉心中一暖,就算曾站在两个极端,用战火焚烧彼此,但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掩埋在心底的心思。

胸口的遗诏好象燃烧般灼热,明泉几乎是一口气跑出牢房。

火焰在火盆里高高低低,明明暗暗。遗诏慢慢卷缩成灰烬,一去不返。

明泉看着明媚的火,心第一次这般定下来,即位以来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一一闪过,想要的,不想要的,应该要的,不应该要的,从未分列得如此清晰。

她突然转头对正在一边点香炉的严实道:“若当初你没有进宫,现在会做什么?”

严实点香炉的手微微一顿,回过身,弯腰道:“奴才自进宫以来,从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

严实头压得更低,“也许在哪个大户人家当苦工。”

“你后悔么?”

“后悔与不悔都是过,奴才宁可不悔。”

明泉叹息一回,不再多问,“去看看皇夫歇下了没。”

严实应了一声,往外走。不多时便回禀道:“已经歇下了。”

“那朕明日再找他吧。”明泉趴在窗棂上看外头月色,虽然清冷如常,却好似剔透的玉盘,内含无数奥秘,令人向往。

 下了朝,安莲与明泉几乎是前后脚走进凤章宫。

“皇夫。”她不得不快走几步才跟上他的脚步。

安莲脚步一顿,挺拔的背影如苍松般驻于原地。

明泉绕到他身侧,强笑道:“朕…”

“皇上很久没出宫了吧?”

明泉一怔,被打断的话却如何也继续不下去了。

安莲低头露出一抹灿笑,“可以陪我到处走走么?”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京城街道依旧繁华一片。各种说话声汇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喧闹。

安莲安静地走在正中,如一朵盛开之莲,在满目苍绿中骄傲挺立。若非阮汉宸等一干护卫在一旁护驾,恐怕街上就不仅仅是行注目之礼了。

“我想吃那个。”明泉顺着安莲的目光望去,见一个糖葫芦小贩正失措地搓着衣服,紧张地看着他们,一副想上前又不敢的模样。

“如意很喜欢吃,每次出来总嚷着吃不够。我还没吃过。”

身旁的宫人立刻二话不说将插满糖葫芦的秆子买了下来。

安莲抬手摘下两串,一串递给明泉,“尝尝?”

明泉接过来咬了一口,舌尖的甜还没过去,立刻被揪到后脑的酸压了下去,让她不自觉‘呵’了一声。跟着耳畔一声轻笑,素白锦缎突然横在眼下,在她的嘴角处回来擦了擦。她低头看着被沾染一抹殷红的袖口,尴尬道:“多谢。”

安莲看着街边的灯笼摊,若有所思道:“在夜间挑灯游湖,看天上繁星,定然是件极为惬意之事。”

身旁宫人急忙道:“京城西有一处亭岩湖,平日有不少画舫停泊在湖边招揽生意,皇…公子若要游湖,可去那处。”

不等安莲答话,明泉便道:“那就去瞧瞧。前朝诗人曾言舫间悠乐拟天奏,不到亭岩琴未识。我正想听听这琴到底如何个拟天奏法。”

那宫人见状,喜道:“奴才来带路。”

明泉对安莲笑道:“没想到京城还有这般好玩的地方,我只去过几次杯莫停,便已觉了不得了。”

宫人在前接口道:“杯莫停不正在前头。”

明泉闻言远眺。只见二楼凭栏处,一抹慵懒的身影正半倚而坐,执杯之手似是朝她一举。

“走吧。”安莲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惹得她惊而回眸,却见他神色自若地牵起她的手将她扶上马车,举手投足间温柔如水。

明泉坐在车里,心跳犹快,脑中思绪烦乱,如千军万马奔腾不休。自己站在中央,却看不清楚那马从何来,人往何处,真是迷茫之极。

“皇上还记得小时候么?”

明泉转过头,呆了下,“依稀记得。”

“依稀么?”他双睫微敛,看着前方的眼神似是陷入缅怀。

她眨了眨眼睛,“难道皇夫…小时候曾见过朕?”

安莲回过头,与她视线一交,笑容徐徐展开,如一弯清水,淡而透彻,“不曾。”

短促而坚定的两个字,仿佛一把吹毛断发的厉刃,在无形中将什么曾经存在的牵扯割断,让她竟有一瞬的窒息。

马车行行复行行,终是到了亭岩湖。

明泉先行下,对着骤然广袤的天地吸了口气。

亭岩湖与天空相映,如上下两片相同的蔚蓝之镜,岸边画舫悠闲得停泊成一排,船头彩旗飘飘,虽无乐声传耳,却已有润物无声的旖旎之气。

“朕妄为京城人士啊。”她不由感叹。

“若到了夜间,必是另一番美景。”安莲探出头道。

“那我们等到晚上便是了。”

安莲笑容微收,沉默片刻道:“我累了。”

“恩?”明泉开朗的心情顿时被一片薄雾笼罩,“什么?”

安莲笑容重展,却带了三分空虚,“我想回去了。”

明泉嘴巴张了张,半天才道:“也好,朕还有奏折要批。”

一时兴起的微服之行在莫名中结束。

明泉坐在车厢内,心绪比来时更乱。安莲静坐在一边,仿佛老僧入定,害她几次想开口,都在那张俊美之极却也冷漠之极的表情中咽了回去。

马车一路驶回凤章宫。

明泉跳下马车,正在酝酿如何开口,便听安莲道:“臣有一物想赠于皇上,请皇上稍等。”

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竟让她由衷得从心中感到生离之痛。

他本是七窍玲珑之人,又怎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今日之行,半途折返,不正是为他们下了最后的注释。此刻一别,也许就是…

脚,生根般驻留在原地。

明知道果断的抉择才是对彼此最好的路,但到这一刻来临之时,依旧会痛。

“皇上?”

明泉低头看着跪在眼前的太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奴才奉皇夫之命,将此画交于皇上。”

明泉接过画,徐徐展开。一个身在花丛的少女正含笑而坐,烂漫神情比花娇美。她的手指缓缓落在少女的五官上,清澈的眉眼,俏丽的容貌,依稀有三分像她,却终究不是她。

缓缓将画轴卷起,她叹出口气,“替朕说声,谢谢。”

“臣静安王尚涵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尚涵青涩的面孔上一片沉凝。

明泉转过身,笑道:“才两年不见,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尚涵露齿一笑,顿时解开面上的沉凝,显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皇姐夸奖了。” 

“朕听说你将鄄州治理得很好。”

“全仗鄄州百姓淳朴,官风正派,臣弟不敢居功。”

明泉浅笑道:“你以为,治一国与治一州有何不同?”

尚涵呆了一下,踌躇半天才道:“并无不同。”

“国中有诸侯专权,国外有列强横行,怎么会无不同?” 

“治州以德,依法,治国亦是以德,依法。”

明泉眸光一深,“记得你今日之话。”

尚涵尚来不及揣摩她话中之意,便见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雪玉少年从门外进来。

“臣冯颖参见皇上,参见静安王。”

“平身。”明泉朝尚涵道,“以后他便跟着你了。”

尚涵大惊,“臣弟不敢,他是…”

“他是镇北国公之子,不过世袭爵位朕收回去了,若想以后出人头地,还须靠自己。”

冯颖跪在地上,身子抖动若筛,“臣,臣,谢主隆恩。”

尚涵惊疑的目光在明泉与冯颖身上来回。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你们先出去吧。让阮汉宸进来。”

尚涵与冯颖精神恍惚地出门,不到片刻,便见阮汉宸英挺的身姿站在门口。

“若你有一天离开,朕也不会怪你。”她在他跪拜之前,便抢先道。

阮汉宸目光一动,却不答话。

“但在那天到来之前,替朕好好守护这座宫殿。”

话音落了半晌,才听一个坚定的男声如春笋般拔地而起。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