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好似凝结成冰雾,在两人中间隔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啪嗒--
一颗豆大的雨珠落在地上。
将冰雾穿透出一条缝隙。
安莲淡然道:“帝师何妨下来一谈。”
斐旭足下轻点,悠然飘落,衣袖挥洒处,翩跹若仙。
安莲与他一同走回廊下。
不一会,群云蔽月,大雨滂沱,来势汹涌,刷刷地罩出一张偌大雨幕,将天地连成一片。
安莲道:“帝师有何条件?”
“不问利,先问弊,看来这笔生意已经成了一半。”斐旭狡黠一笑。
“废门以通晓天文地理人心而誉满天下,这笔生意成功与否,帝师在来之前想必早有预料。”安莲的一番褒言说得不愠不火,反倒有几分雅嘲的味道。
“那在下所求,皇夫定然也很清楚。”
安莲转过头,黑如点墨的双眸犀利地盯着他的笑容,“不,我一点也不清楚。”
斐旭的目光也不偏不倚地迎刃而上,“我要的,不过是一双能偕白首的素手而已。”
安莲瞳孔微微一缩。纵然心里猜测千万遍,总比不上亲耳所闻来得震撼。“听闻当初皇上选秀,帝师功不可没。”何以反复?
“据说当初太子汤学政,高阳王出力也不少。”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安莲双目透露冷意,“若我不答应,帝师就要投向高阳王一边么?”
斐旭含笑不语。
安莲转头看向漫天雨幕,道:“皇上从未怀疑…天下若有一人决不背叛,那必然是帝师。”幽幽的声音穿过雨幕,化在浓浓水气里。
“与大权相握的皇夫相比,区区帝师,似乎更有理由择木而栖。”斐旭毫不所动。
“你不会。”话虽如此,他的口气却已经不如先前这般笃定。
“废门中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斐旭叹了口气,“就算我有心悔改,但此念自幼灌输,已经根深蒂固,不可自拔。”
安莲静默须臾,才缓缓道:“皇上顾念旧情,并不等于任人愚弄。”
“我从未如此以为。”斐旭伸了个懒腰,“不过希望皇夫在雍州平定之前,莫让我分心即可。”
“何谓分心?”
“比如,彻夜邀约…”斐旭眼睛微微眯起,笑容中透出丝丝危险,“夜深露重,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帝师这席话不嫌晚了么?”
“不晚不晚,刚刚好。”斐旭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好歹,我也被叫过几声…帝师嘛。”
你当真如此了解她?乃至连她心中所想也一清二楚?安莲只觉心脏被猛得揪起,一时痛闷不可言,气提到喉咙,却吐不出来。
斐旭突然偏头一笑,“看来与皇夫殿下的夜聊只能到此了。”话音刚落,走廊那头一簇灯光远远摇摆着过来。
“皇夫?”明泉怔愕地看着眼前白衣如洗的男子,美冠天下的面容上还残留几分来不及掩去的黯然。她看着他站在廊下,铺天盖地的水幕好似他的悲伤,无声席卷。
“皇上。”安莲抬起头,微微一笑,眼中温意缠绵,将适才的悲伤冲得一干二净。
明泉走到他面前,看着这张无可挑剔的容颜,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心酸。“皇夫深夜相邀,可是樊州有变?”
安莲温柔地擦去她发上打湿的水珠,“不是。只是有份寿礼要送予皇上。”
明泉微愕,“不是已经送了一尊八宝观音,两串南海紫珍珠…”
安莲轻轻将食指放于她唇上。
她怔住。
安莲轻轻牵起她的手,慢慢穿过走廊,站在一个池塘前。
“这是…”明泉愕然地看着在雨中昂然挺立的满池荷花。
“玉花虽然精致穷极,栩栩如生,却美不出真花的勃勃生气,所以希望这一池真花,能为皇上带来生气活力。”
明泉惊喜地转过身,却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皇上可愿意,与我一同照顾这池花?”
鼻息间依旧是梅花孤傲的香味,声音虽然淡淡的,但入耳的心跳却如两军对垒的鸣鼓般。明泉抿嘴一笑,正要答应,却听他又加了一句,“一生一世。”
背脊微微一僵,明泉强笑道:“若说莲花,朕身边已经世间最美的一朵了。”她还想说什么,却感到揽住自己的双手缓缓撤去,身体空虚如注,让她的心骤然若失。
安莲淡然一笑,“夜深雨重,皇上明日还要早朝,不如回去歇息吧。”
明泉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朕明日再来看花。”
安莲垂下目光,“恭送皇上。”
明泉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见他抬眸,又觉无话可吐,半晌才憋出一句,“皇夫也早点休息。”
长廊屋檐上。
一个银发青年连打三个喷嚏,缩着肩膀把衣服绞出一把水,喃喃道:“真不知道阮汉宸雨天会趴在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纠结了很久,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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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莲送礼EG版:
安:看,我送你的一池荷花!
明:…
安:漂亮吧?漂亮吧?
明:…
安薄怒:你怎么不说话?
明:朕的游泳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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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改了,天气问题,也稍微修补了下,汗~
《帝色无疆》苏俏 ˇ调令(上)ˇ
明泉把地图摊在案上,让连镌久、独孤凉聚过来看。
“帝州东临缅州,北连戚、胜两州,西接雍州,南邻鄄州,乃大宣中枢所在。”她食指落在帝州二字处,“独孤卿,若给蔺郡王二十万兵马,自戚州攻向帝州,至京城,需要几日?”
独孤凉一惊,“臣不敢妄自揣测。”
“朕让你说,你便说。”
“行兵作战皆与天时地理人和息息相关。皇上给的二十万大军究竟多少骑兵,多少弓兵,多少步兵。几月出发,自哪条路线?”独孤凉不等明泉开口,又道,“何况为将者,应势利导,有不变之兵法,无不变之战术。蔺郡王乃当世用兵名家,臣实在不敢乱议。”
明泉失笑道:“可见朕真正一个外行,问的问题的确可笑至极。”
独孤凉忙道:“时下天下太平,皇上未有过问,实在常理之中。”
明泉手指轻轻划至雍州处,“先皇生前盛赞高阳王兵法自成一家,卿等自然也猜测不出,他会如何攻打帝州了?”
此言一出,莫说独孤凉大惊失色,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连镌久与安莲都耸然动容。
独孤凉失声道:“皇上何出此言?”
若非她今早将象牙梳拿出来时,觉得绸缎中间有些突起,一时好奇将它揭开,也不会发现斐旭竟然留了一张纸条在里面。上面只有九个字--九月二十三日宜出征。
不过这个决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莫说斐旭已经在返回雍州的途中,单是朝中的异声,也足以让人对这九个字的真实抱以怀疑。
明泉叹了口气,“高阳王招兵买马,积屯辎重,所思所想,昭然若揭。朕不过是防范于未然…”说到这里,不由苦笑道,“恐怕已是晚矣。”
独孤凉急道:“皇上不必担忧,三位郡王手握五十万大军,定能护我大宣江山不伤分毫。”
两军交战,所损所殒皆是同脉手足,如何能不伤分毫。明泉心中怆然,面上却还是微笑道,“三位郡王忠君爱国,都乃我朝栋梁,朕岂有不信之理。因此正要请独孤卿出调令,让蔺郡王回京述职。”
今年述职蔺郡王派的是亲信,并未亲自赴京,兵部若有不满,的确有权请他再度述职。
独孤凉想了想道:“蔺郡王固守边陲,若骤然离开,恐让异族有机可趁。”
明泉道:“蔺郡王威震边陲数十载,手下又是强将云集,且离开时不带一兵一卒,异族纵然有心也讨不了好去。”
“皇上想从罗郡王与兰郡王手下调集人马?”独孤凉问道。
明泉暗道,蓝晓雅野心勃勃,向他调集人马还可,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让他打着保皇的旗号自己亲自带兵杀到京城。“当初蔺郡王带十万兵马来京城解围。平安之乱平定后,十万兵马被调到铁甲营和前锋营,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再从罗郡王手中调来十万大军,把帝轻骑调回…独孤卿看,可够了?”
这样大的动作,哪里还是防范于未然,根本就是倾囊相出,势在必行!独孤凉虽然不知明泉何以如此笃定,但心里还是演算了一遍道,“罗郡王手下乃以步兵为主,尤以重甲著称。而当初蔺郡王带来的除了一万辎重兵,皆是清一色的骑兵,重骑兵、轻骑兵、弓骑兵一应俱全,再加上闻名天下的帝轻骑,在骑兵上很占优势。”
明泉当然听出他只是敷衍之词,毕竟谁敢担保高阳王会出什么战略。“蔺郡王虽然骁勇善战,到底也要几个得力之人辅助,”她见独孤凉眼睛一亮,有赶忙道,“独孤卿原本是最佳人选,不过后方补充同样关系重大,朕还要倚仗你指挥。”
独孤凉一想,也是如此,只好灭了重上战场的心思,“臣心中有一人选,愿意保荐。”
明泉暗暗皱眉,他若是推荐那个挤上来的榜眼,她一时也不好拒绝,“哦?是何人?”
“乃是武举新科…”
明泉心中暗叫,果然果然。
“状元,孟子檀。”
明泉心猛地落地,“这个孟子檀何德何能,能得独孤卿如此垂青?”
“孟子檀出身将门,其父孟猛当年乃是我朝数一数二的猛将,年轻时曾在蔺郡王手下效力,实乃得力助臂。”
“虽世人常言虎父无犬子,不过其父之勇焉能做其子之功绩?”她故意刁难道。
独孤凉道:“孟子檀在兵部的兵法考绩乃是优上。”
“优上?”
“比优秀犹有过之。”
明泉大喜,“如此人才,朕当不致再疑。”她原本也是属意孟子檀,如今由他提出,自然是再好不过。“事不宜迟,这几件事,你先去办吧。”
独孤凉犹疑了下,“罗郡王身份尊崇,臣怕…”三位郡王身份超脱,兵部贸然出令,恐有不服。
“你放心去做,朕心中有数。”
独孤凉这才得令去了。
连镌久迟疑了下才道:“皇上是否也让兰郡王出点心力?”
明泉悠然一笑,“这是自然,浩荡大军正缺辎重,还请连卿修书相商。”虽知蓝晓雅未必肯出,不过面子总要过得去。省得让人以为皇帝冷落于他。
连镌久道:“臣遵旨。”
“孙卿借粮之事如何?”
“正运送三十万担借粮踏上归程,应该能在月底前赶到。”
明泉稍松了口气,“希望如此。”九月二十三日已成一道魔咒,刻在胸口,她现在恨不得所有人插翅飞回,好过让她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担忧。
连镌久虽然疑惑明泉的急迫,却也知趣得没有多问。
“连卿先退下吧。”她摸着地图叹了口气,转头看安莲坐在椅子上一言未发。“皇夫…”想起前日的那句一生一世,心就好似被扎到屁股的兔子,猛上猛下地乱跳,“皇夫可有异议?”
安莲缓缓抬起眸子。
明泉看着他清亮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心猛地跳到喉咙,仿佛一张嘴就能吐出来。
“皇上莫忘此处。”
“恩?”心被他面上的淡然冻回胸腔,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戚州?三城…”
…平安王被剥夺世袭王称号,改郡王,换封地奂州七城为戚州三城,远离京城,守北方苦寒…
“…朕会留意。”
《帝色无疆》苏俏 ˇ调令(下)ˇ
平安郡王虽只有戚州三城,且兵力只够维持城内治安,但若孤注一掷与高阳王联手,从北方夹击帝州,或是滋扰北方军营,都将带来倾覆性的危害。
明泉将地图在桌上摊开,看着面前旁若无人窃窃私语的小两口,忍不住道敲了敲桌面:“咳,虽说罗郡王不能夜宿后宫,但朕已经特许他白天入宫探视,你们为何还要一副朕棒打鸳鸯的模样?”
尚融安娇妻在侧,说话底气十足,开起玩笑道:“皇上与皇夫左邻右舍,自是不懂臣夜夜不能亲近的相思之苦。”
瑶涓见明泉行色憔悴,想起斐旭前几日匆匆而去,不免将她的焦虑想成了另一番意思,忙打岔道:“你来的如此匆忙,应该不止是来看我吧?”
明泉笑道:“朕是看不过罗郡王游手好闲,想打发他一件差事。”
尚融安楞了下,“兵部调令,臣收到后已经快马加鞭送予父王,应是不成问题。”
“罗老郡王对大宣忠心耿耿,朕万分放心。”明泉慢条斯理道,“朕想请皇姐夫去办的,是另一件事。”
瑶涓抢先道:“难道你要让他带兵打仗?”
明泉故作吓了一跳道:“皇姐莫要吓朕。”她见尚融安脸色不愉,急忙道,“打仗的人才朕多的是,但这件事情却非要皇姐夫才办得成。”
他脸色立刻一缓,“皇上但请吩咐。”
明泉正欲喝茶,却见他们神色紧张地盯着她,嘴碰杯缘却怎么也送不下去,只好放下茶杯咳嗽一声道:“朕数月未见平安郡王,心中十分挂念,想请皇姐夫代朕前往探视。”
尚融安一脸不明所以,似乎不懂何以在他妻子怀有身孕之际,让他大老远跑到戚州去探视几乎未曾往来的平安郡王,且不能换一个人去。瑶涓想起兵部突如其来的调动,脑海形成一个猜测,“可是高阳王有动静了?”
明泉暗赞一声,若说出这句话的是尚融安,她尚不足为奇,但出自足不出户的皇姐,便不得不令人钦佩了,“此事倒可分成两桩来看。”
这句话既没有否认瑶涓的猜测,又间接地暗示平安郡王尚无作乱征兆,瑶涓微微点头。
尚融安这才明白二人所说的意思,“皇上既然担心,何不当初就…”后面未出的话,都在瑶涓的瞪视中吞咽回去。
明泉浅笑道:“皇姐夫是想问,为何当初朕不干脆治他一个重罪,将他圈禁起来?”
尚融安看看瑶涓,讪笑着不敢点头。
“若当年朕是太子,眼看准备多年,即将属于自己的皇位莫名其妙被别人夺走,恐怕所作所为,比他还要激烈百倍。”
瑶涓道:“何为夺走?你的皇位乃是父皇亲笔下诏,名正言顺而来。平安郡王为了帝位权欲熏心,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兴兵作乱。皇上不严惩是皇恩浩荡,他若不思悔改,执迷不悟,皇上也无须再客气!”
明泉拍拍她的手背,失笑道:“看起来皇姐比朕还义愤填膺。”
“我只觉得加以时日,你必然能成名存青史的一代明君。父皇必然是看出这一点,才在临终前传位于你。”
若是这样,为何不早早废了太子,还给予他这么多希望?明泉明知瑶涓一番话并不合理,但左右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只好笑着应道:“不错不错,朕本是上天命定的天子,却一不小心投成了女儿胎,所以才让父皇犹疑了这么久才将皇位传予朕。”
瑶涓道:“若皇上是男子,恐怕哭的第一个就是皇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