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王赶到前就自尽狱中了。”

“是么?”她淡淡道,“你若无处可恨,倒不妨算在朕头上。”

跋羽煌身子一震,“本王当初言语过激,你不必放在心上。”

“当初朕若死在那场决堤洪水中,摄政王可会后悔?”

跋羽煌不防她问得如此直接,一时竟答不出来。

“恐怕是不会。”明泉不以为意地一笑,“摄政王无须羞于出口。换了是朕,有这样的机会也一定不会错过。朕让你将那些恨记在朕头上,非为逝者,而是为了朕自己。不然…”她顿了下,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朕会觉得很亏!”

她可以理解身处两国的不同立场,也可以理解他在那样情形下所做的抉择,但是他所带给她的耻辱和伤痛不会因此而消释,反而慢慢积累成一条不可触痛的伤疤,独自溃烂在看不见的角落。她本不好战,两国议和后报仇的机会更为渺茫,她也不会为一己之私而置百姓与水深火热之中。因此这样的恨,她只能吞咽,任它在噩梦中纠缠终身!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侵害过他的人的过错一并接收过来,寻找可恨之人的一点可怜之处罢了。

为帝者,能做的,其实比普通百姓更少。要忍的,却比普通百姓更多。

“明天见。”跋羽煌看她决绝而去的身影忍不住道。

摄政王既然被火烧了出来,北夷自然没有任何借口再拖延下去。两国现在都住在平房中,对街而望,来往十分方便。恐怕当今世上除了当事的双方外,谁都想不到两国的议和竟是在当街搭起的简陋棚子里进行的。

议和条约早在来之前,两国已商讨定案,偏偏落到沁克萨手里又要讨价还价,孙化吉与沈南风乐得浑水摸鱼,本是水到渠成之事因此又拖了下来。

谈判时,孙化吉沈南风一搭一唱,直把沁克萨逼得个左右狼狈。

跋羽煌和明泉则坐在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人神情脸色完全不留昨晚的痕迹,真正一对相知多年的老友。他虽然谈得热闹,却总会在关键时刻及时制止沁克萨即将脱口的胡言乱语。

沈南风向明泉递了两次眼色,想让她将跋羽煌支走,但跋羽煌岂是省油之灯,当沈南风递第三次眼色之时,便听他淡淡开口道:“先前听闻大宣礼部尚书猝卒,不想竟换了个有眼疾的。”

明泉也不替他辩解,同笑道:“不就看他模样好,请北夷左相多多留情么?”

沁克萨这被他们左一句穷右一句难哭得心烦意乱,闻言立即道:“那宣朝皇帝不如换个美女来,本相或许可以考虑。”

明泉笑道:“左相大人觉得朕如何?可还能让您考虑考虑松个口留点情么?”

沁克萨没想到向来以礼仪之邦,含蓄为美的宣朝的皇帝竟如此口出无忌,顿时呆在那里。

跋羽煌侧头看着她,佯作深情道:“本王倒十分中意,不知皇上看本王如何?”

“朕不是以行动留摄政王于宫中了么?只是摄政王太过无情罢了。”

“两国相交在于公平,本王在宣朝皇宫叨扰多日,不如皇上也来我北夷王宫小住?”

“不错不错,两国相交在于公平。”孙化吉接过话去,“这八百万两战后赔偿金只由我一国支付有失摄政王的信条,不如五五分帐?”

“不行!”

三人又是一通咬牙切齿地争论。

明泉与跋羽煌被这么一打断,都无意继续适才那个根本不可能的话题。

一时茶棚里只有孙化吉乐呵呵的笑声,沈南风温雅的解释声,和沁克萨暴跳如雷的吼声。

议和持续到晚上,进展神速。沁克萨已经放弃许多条款的纠正,却咬着赔偿金,夏家镇不放。

孙化吉视钱如命,沈南风又知夏家镇是明泉亲口吩咐的,因此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明泉与跋羽煌俱是不动声色,各自回屋,好似议和之事与他们无半分关系。

斗法(下)

到了夜间,严实刚掌灯,便听门口侍卫道:“摄政王请留步。”

“本王想见你们皇上。”

严实向明泉看去,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他急忙打开门道,“皇上有请。”宣和觐见显然已不适用于眼前这个男子身上,尽管在宫中的时候他也曾如此用语在眼前这位昂挺的男子身上。

“皇上果然勤政。”他看着堆在案上的奏折。

“不如摄政王治理有方。”她搁下笔,将奏折叠好。

跋羽煌伸手打开窗户,却引起门外侍卫一阵警戒,连阮汉宸都亲自守在门外。“今夜月色宜人,不知本王是否有兴请皇上同赏?”

她含笑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两人相携而出,神情愉悦,仿佛昨日大火前对话的乃另有其人。

阮汉宸与争风骑分散在两人四周,既不碍着他们交谈,又能将他们护卫于掌控之中。

“看这轮清月,本王倒想起一个人,不知道他如今可好?”

“摄政王所想何人?”心中虽有答案,她还是问了一句。

“自然是有天上神仙,地上安莲之称的皇夫。”

“若他知道得摄政王如此垂挂,必定十分开心。”

“哎,天下人人皆知皇上对他恩宠有嘉,哪里会将本王放在眼里?”

明泉淡然道:“摄政王过谦了。”

“可惜在世人眼里,这种恩宠倒是毁誉参半呢。”

她侧头看他,面色微冷,“哦?”

“皇上在朝堂之上专设凤座于他,分明有共享天下之意。试问,安莲何德何能?纵然他文成武就,天下无双,但宣朝天下非皇上一人之天下。皇上与一外姓分享天下,又置尚氏后人于何地?更何况,安家势力庞大,如今更是如虎添翼。且不说日后皇子之争,单是如今,怕也无利于皇权巩固。纵然皇夫并不作如是想,又如何能堵天下悠悠众口。”

明泉沉默半晌,“这样的局面对北夷不是更为有利么?”

“皇上信也罢,不信也罢,这番话句句出自本王肺腑。”他轻描淡写道。

“以摄政王之意,朕应疏远皇夫?”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如何定夺自然在皇上。”

“是么?”她嘴角轻轻一撇。

跋羽煌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有人了无牵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是皇上却未看到。”

明泉垂眸一笑,“摄政王大人莫非愿意放下北夷,跟朕远走高飞?”

“皇上愿放下宣朝?”

“以一换一,那朕赚了。”北夷不能没有跋羽煌,宣朝却不是非明泉不可。

跋羽煌笑笑。明泉也许会嫁给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却绝无可能是他,反之亦然。即使他们曾有夫妻之缘,奈何无分。“宣朝文士济济,皇上必然深受熏陶。不如作诗一首,让本王开开眼界。”

“天上一轮月,学美人婉约。清纱飘似雪…”吟到一半,突然歇止。

“曹子建尚需七步成诗,皇上大才,竟无须思考,只是这最后半句?”

“摄政王觉得该如何作呢?”

“带兵打仗本王行,吟诗作对可太难为本王了。”他微微一顿,又道,“不过既然皇上开口,本王少不得要献丑了,恩…天上一轮月,学美人婉约。清纱飘似雪,挥袖窗影斜。”

明泉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失望,“朕还以为摄政王会说,脸蛋白又洁呢。”

跋羽煌笑道:“看来本王在皇上眼中粗俗不堪啊。”

“粗俗不堪的另有其人。”

“自然不是那位神仙皇夫。”

“摄政王三句不离皇夫,不禁让朕怀疑是否别有用心?”

“如此怀疑亦无妨。”

明泉偏过头,“既然摄政王如此说,朕少不得要回去召集大臣商讨如何应对摄政王汹汹而来的用心了。”

“本王自当护驾。”他转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互视一眼,会心一笑,同往来路而行。

经过一夜思量,翌日议和之事十分顺利。夏家镇仍归宣朝,赔偿金减至六百五十万两,即使如此,已比原先商议的高出一百五十万两。沁克萨也总算勉强同意。

跋羽煌与明泉也不罗嗦,双双盖玺。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如由本王做东,权作庆祝如何?”跋羽煌看也不看便将议和条约书交予沁克萨。

“正有此意。”明泉颔首道。

镇上唯一一间客栈已成灰烬,民居之内又太过狭小,看来看去还是选在街中。所幸这两日,天清气爽,风贯东西也是徐徐。

跋羽煌夹起一口青菜,放入嘴里,咀嚼半天咽下道:“北夷人尚荤,不懂宣朝为何有人茹素,本王真该带个御厨回去做几个地道宣朝菜让他们尝尝。”

“一个御厨所会的不过冰山一角,宣朝光是菜系便分四类,摄政王何不让他们来我宣朝吃个尽兴。”

“皇上果然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摄政王肯么?”

跋羽煌嘴角一勾,“不肯。”他挥手,两旁侍者将北夷美食源源奉上,“来来来,各位也尝尝我北夷风味。”

一头头被抬上来的烤乳猪顿时吸引众人目光,油灿灿的金光令人食欲大动。与材料讲究工序繁复的宣朝菜肴相比,北夷更注重食物本身的味道,做法也十分简洁,在资源匮乏的夏家镇自然更占优势。

小小一盘盘的碟子在烤乳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

北夷官员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似乎想看宣朝官员是扑上来,还是推出去。

明泉拿起与烤乳猪放在同一盘子里的小银刀,再严实阻止之前切了一块放进嘴里,笑道:“大家多吃点,最好把六百五十万两统统吃回来。”

众人闻言再无顾忌,都放开怀抱吃起来。

跋羽煌道:“过不了许久,光一个夏家镇恐怕就远远不止六百五十万两。”

两国战火歇止,夏家镇作为重要纽带,光是税收便极为可观。他不是没考虑过据为己有,但是一考虑到北夷并无王四海这样富甲一方的豪商,二是北夷崇武,论经商实在不如宣朝,因此才做了个顺水人情,当然该拿的好处他也没手软。

“那又如何?夏家镇三成税收还不是由你们坐享其成?”

“以盟友来说,皇上未免太见外了,两国通商合则两利,何来坐享其成之说。”他起身,从侍者手中拿过一只酒壶向她走来,“本王已尝过数坛贵国的月下酌,皇上何不尝尝我北夷的烈酒。”

站在明泉身后的阮汉宸突然身体一绷,向来沉静如水的眸子竟露出几分不满来。

跋羽煌瞧得有趣,更殷勤地亲自为她斟上酒,“本王难得敬酒,皇上千万莫要驳了面子。”

明泉接过酒一口饮尽。这酒比当初斐旭从王家盗来的不知烈了多少倍,她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小腹烧起,直冲脑门,一连串咳嗽抑制不住地呛了出来。

“王爷的酒千里飘香,惹人垂涎,老夫厚颜,也来讨上一杯。”孙化吉拿着酒杯晃过来。

跋羽煌热情地替他斟上,“孙大人财名远播,北夷人人如雷贯耳啊。”

孙化吉当然知道此财非彼才,却更为得意,“不过尽忠而已。”

“好个尽忠而已!”跋羽煌拍着他的肩膀,“就凭这两个字,本王也要与你浮三大白!”

明泉见他背过身去,才支头靠着椅背缓缓软倒。耳边欢笑声慢慢化作隆隆噪音,贴着耳朵作响,太阳穴两处像针扎一样疼痛。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慢慢抽离,眼前的景物在模糊中摇晃。

“皇上?”范佳若挡在她的身前,轻声道:“更衣么?”

明泉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范佳若和严实立刻一左一右地将她搀扶起来。

跋羽煌倏地回头,“皇上可是醉了?”

即使全身昏沉得随时要倒下去,明泉还是在一瞬间挺直背脊,“朕…”舌头好似大了一倍,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摄政王你这就不对了!别岔开话题!”沈南风举着杯子把他注意拉回来,“刚刚说连喝九杯,这才多少杯啊,来来来,再来!”

跋羽煌玩味地看着他,“沈大人适才不是说不胜酒力么?”

沈南风哈哈一笑,“下官文才不胜也不会酒力不胜,来来来,干!”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跋羽煌奉陪了一杯,再转头,明泉连同她的近侍都已经进屋子里去了。

帝色

明泉只觉得有七八只手同时抓着自己,身子在软软向后倒,想要僵直,终抵不过那股力去。后脑被什么托了一下,又慢慢放倒在极软的棉絮上。四肢被摆弄半天,总算消停了,胸口又一沉,似乎什么东西盖在上面,整个人立刻闷热起来。想要掀开,奈何双手不听使唤,只得由着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严实在耳边轻声道:“皇上,醒酒汤来了。”

头晕晕的,正是不耐之极,她撇过脸。一只手伸到她脑后,想将她托起。明泉蓦地睁开眼,凌厉的目光吓得范佳若心头一跳,急忙把手缩了回来。

明泉又定定看了她一会,才慢慢将闭上眼睛。

范佳若与严实互看一眼,正想再劝,却见阮汉宸突然转身对着窗外,冷肃的表情令两人心头一紧。

“阮统领?”严实惊道。

范佳若看看门外红彤彤的灯火,又看看另一边窗户上婆娑的树影,心好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纠了起来。外头笑闹喧哗,屋子里落针可闻,极端的反差被一道木门隔阻,显得分外诡异。

“唔。”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严实与范佳若慌忙回头,却见明泉皱着眉头,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瞬息没在散落的青丝中。

捧着汤碗的手突然一轻,严实愕然抬头,见阮汉宸将醒酒汤轻轻搁在桌上,“出去吧。”

“可是皇上…”范佳若突然无语。

阮汉宸打开门,迎面的喧闹如海浪般涌来。她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在温暖的橘黄灯火中,隐隐散发悲怆的落寞。

“出去吧。”严实清锐的嗓子如一把剪子,瞬间撕裂她的怔楞。

阮汉宸和严实都是明泉贴身心腹,他们既然都如此说,她自然没有再坚持之理。而且…万一他们真的想害明泉,恐怕也由不得她来阻止。想到这里,她的脚已经走到门外,手正慢慢地掩上门。门缝合上的刹那,刚好看到那碗醒酒汤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好似等别人来取。

醒酒汤被忽略很久,才有一只修长的手慢慢将它端了起来。

床幔里,明泉突然睁开眼,喃喃道:“是你吗?”

一只手慢慢将她托起,碗沿碰着嘴唇,她却依旧固执地问,“是你吗?”

来人轻叹一声,“皇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不你喝完汤后我们再研究研究?”

明泉楞了一会,似乎再慢慢消化他的话,然后张开嘴巴,汤一口一口,喂得很慢。大约足足耗了半盏茶才算喝完了。

来人刚一侧身,明泉反手抓住他的衣摆。

“我只是想把碗放好。”

抓住衣摆的手紧了紧。

来人无奈,只好将碗放在地上。

“斐、旭。”她闭着眼睛,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坚定,仿佛两枚钉子将这个夜钉得一片静谧。

一个转身,披散的银发在射入的月光下扬起一片星泽,来人站在床前沉默了半晌,才看着被抓皱成一团的衣摆,叹气道:“皇上,这好歹也是银子买的。”

明泉皱起眉峰慢慢松开,惟独手指的力道半分不让。

“皇上…其实臣宁可去打扫茅房,也不想罚站一宿。”

明泉躺在床上睁开眼,看了他半会,才略略往里让了让。

斐旭怔了下,随即苦笑着脱下鞋子坐到床上,帮她把被子掖好,轻声道:“睡吧。”

明泉似是不习惯身边有人,张开眼睛定定看了他一会,才又慢慢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