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拳一紧,她猛地掀起被子,抓起外衣跑到黄正武房间门口,拼命敲门。
黄正武起得很快,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把剑,“谁…皇上?”
“回宫。”明泉赤脚踩在地板上,乌发散乱,眸子清亮若晨曦之霜,“朕要马上回宫!”
马车在雨中疾驰。黄正武另择快马,先一步去开宫门。
黑蒙蒙的天,被密密麻麻的针雨覆盖,马车在雨里,无处可藏。
明泉将车帘掀起一半。外头风吹雨斜,打在她的鞋面上,一会就湿了一半。脚趾贴着冰冷湿漉的鞋面,凉到心头。
气势磅礴的宫殿很快出现在路的尽头,宫墙一寸一寸地上升在视野内。
宫门大敞,黄正武恭敬地等在一旁,马车长驱直入。
周围的墙,周围的景都是熟悉的。
明泉的心定了下来。
马车行驶渐缓,最后停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撑伞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的男子。白衣如天上皓月盈辉,姿清如秋夜晚风拂面,雨打在他的衣袖上,好似亵渎一般。
这个人,是在等她。
脑海突然涌起这个念头,心像被无数团棉花塞满般透不过气来。
她猛地跳下车,朝他跑去,鞋子踩得一路水花飞溅。
伞移到她的头顶上,雨水在伞下斜飞。
“皇夫到得好快。”一出口,她惊觉不妥,这话有暗责他在宫中密布眼线之意。
安莲的脸色有些苍白,发梢挂着无数小粒水滴,整个人融在雨里,透出丝丝寒气。那双清冷若晨霜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带着几分难以言语的幽深,明泉觉得心被紧紧一抽,他却移开了目光,“皇上身系江山社稷,万事应三思后行。”他并未掩饰话中的轻责。
弄拧了。明泉脑海突然浮现这三个字。她呆呆看着他,却不知该如何补救,面对连镌久的泰然自若,面对杨焕之的游刃有余突然忘得一干二净。
雨水打在睫毛上,将视线抹出几片亮光,眼前男子近在咫尺,却在亮光里模糊。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朕,知道了。”
一句极淡极轻的话语被一阵风刮向四方,消失无形。
躺在承德宫熟悉的床铺上,明泉起伏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同样的雨夜,从不同的窗子看出去,会看到不同的景致。
客栈外的雨,细碎烦躁。宫殿间的雨,繁密宁静。
她吸了口气,慢慢闭上眼。
应有的睡意依旧迟迟未现,脑海中被两个身影不断翻搅。孟子檀月下舞剑时的洒脱,安莲雨中撑伞的优雅突然融成一副画面,一静一动,各占住她的半边思绪。
胸口说不出的烦闷,她再次坐起,低唤道:“严实?”
“奴才在。”明泉今夜的反常他瞧在眼里,自是十二分的小心谨慎,特地亲自在门外守夜。
“掌灯,朕要看奏折。”
严实迟疑了下,道:“皇上,夜已深了。”
明泉兀自披衣而起,感到腹中空虚,又道:“再拿些吃的…不,拿碟花生来。”
严实见状知道劝说无益,连忙道了声:“遵旨。”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帮宫殿里的灯都点了起来,严实一边打发人去御膳房找花生,一边着人将两个正热的暖炉放在明泉座旁。
明泉翻开奏折,上面的字开始还是晃悠在思想之外,等瞧得久了,便慢慢吸了进去。
严实将花生小心放在桌上,看到小太监将墨研之后,做了个手势,两个人悄悄退了出去。
明泉搁下批好的奏折,翻开另一本,随手拿起一颗花生放入嘴里。
明明是很香脆的味道,明明肚子一样很饿,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她将第二次伸向盘子的手慢慢缩回来,啜了口茶奇#書*網收集整理,将嘴巴里余留的味道冲去。
右边的奏折一本本少下去,左边的奏折一本本堆高。
夜空的黑,被雨水一层层洗褪,露出一片烟灰。
明泉执笔的手突然停在一本奏折上,入眼帘的三个字将毫无防备的她砸得一阵眼晕。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笔在指尖微颤。
慕流星…
慕流星。
记忆的洪水一般被打开,就瞬息奔腾千里,再也堵不住。
她闭上眼,默默地仰头坐在龙椅上。
许久,久到第一缕晨曦照入殿前。
案上纱灯里的灯芯扑哧一声,灭了。
明泉睁开眼,缓缓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在那本求追封的奏折上,写下‘忠勇大将军’五个血红的字。
敲山
批一夜奏折的后果是,明泉用一个白天来睡觉。
等起身用膳,落日已经去很远的地方残照了。
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鱼粥,明泉一点胃口也欠奉,“都撤了吧。”
严实想了想,低声问道:“薛蓄子派人送来亲手做的点心献给皇上,是否现在端上来?”
薛学浅亲手做的点心?明泉一楞,脑海浮现起那个在簇拥下温雅清和的男子,“他亲手做的点心?”她带着几分好奇道,“端上来。”
严实后退几步转出门,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手捧精致的瓷碟,慢慢走来。
“奴才小潭子,参见皇上。”
“奴才小何子,参见皇上。”
“平身。”明泉见他们微微抬起下颚,露出秀美的轮廓,十分眼生,不禁笑道,“这两个不是承德宫的吧?”
左边自称为小潭子的上前一步道:“皇上英明,奴才正在储秀宫当差。这两盘乃是薛蓄子亲手做的点心,特地命奴才们端来请皇上品尝。”
明泉眼睛自碟子上一扫,一盘是五瓣花状的梅花糕,旁边有两朵红色小花,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一盘是炸得金黄的萝卜丝饼,用芭蕉叶制成的小舟包裹。一盘是白红相称,一盘是绿里藏金。饶是明泉食欲不振,也被吊起了些胃口,“端过来吧。”
盘子放在明泉面前,一个小太监递上筷子。
明泉瞟见每块梅花糕上都有个微不可见的小针孔,不禁苦笑摇头,夹起一筷放入嘴里。
小潭子和小何子虽是低着头,微颤的手却显露出情绪来。所谓一荣俱荣,后宫主子本就不多,能跟着薛学浅已是百里挑一的运气,若薛学浅因此受到宠幸,那么他们俩也会水涨船高,前途可期。
明泉啜了口严实递来的茶水,将口中残味漱去,又咬了半块萝卜丝饼,慢慢放下筷子,“香甜可口,入口即化,比之御厨,不枉多让。”
小潭子和小何子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明泉眼睛微微一眯,“严实,传朕口谕,晋封薛学浅、冯颖为九品郎伴,赐住…”她顿了顿,“熹微宫。”
小潭子和小何子大喜,连忙跪下道:“谢主隆恩。”
熹微宫名义上的主子是沈雁鸣,不过自祭祖之后便被留住胜州,至今未返。背地里不少人猜测是冒犯圣颜,被冷落在行宫。因此熹微宫虽然住了三个郎伴,实际却只有薛学浅和冯颖二人。而冯家如今大不如前,冯颖又年少,熹微宫最后自然由薛学浅做主。
明泉点头微笑道:“你们随严实去吧。”
待他们走后,她的脸才慢慢沉了下来。
慕流星死后还有人为他上奏折求追封,而堂堂镇北国公冯继曹却是乏人问津到连落井下石的人都没有。要说其中缘故,还是和她的态度有关。虽然天下皆指斐旭私通外敌,但她却从来没有表过态,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是皇上对帝师旧恩未绝,隆宠未断,只等风声一过,便能东山再起。可惜斐旭孑然一身,来去无踪,让他们有心而无处奉承,只好从挚友慕流星身上下手,借着捐躯的名义讨名讨封,既给了斐旭一个大人情,又因着斐旭取悦了皇上,这人情给的正大光明,别人也无话可说,不会落下把柄,实在一举三得。
而冯继曹虽然顶着镇北国公的爵位战死沙场,却因冯颖在宫中不甚得宠,在他们眼中,冯氏一族如今已是一蹶不振,后继无力,皇上的态度又是隐隐约约,当然没有冒险巴结的必要。
想那冯家自开国起便镇守北方,代代相传不知出了多少良将,为大宣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她怎能忍心这样的忠勇之族因为抗击外敌,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却因这些无稽之由,连个名声都落不下?她晋升冯颖正是敲山震虎,给那些见风驶舵的势力小人一个警钟——
尚氏江山从来不需用鸟尽弓藏的手段,也不会过河拆桥,任何一个为大宣尽忠尽心之人,都不会被遗忘!
风过门隙,拨起糕点上的梅香几许。
明泉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突然站起身道:“摆驾长庆宫。”
有些人,她必须防之盯之,但有些人,却可以信之诉之。
万里江山锦绣,毕竟不是一人所能占据。
敲山(下)
明泉自胜州回来后,除了偶尔去瑶涓宫走走,甚少出承德宫。因此当皇上驾到四个字突然在长庆宫外响起时,不免一阵兵荒马乱。
明泉下了辇车,才走几步,便见如意领着人急匆匆地走过来跪下,“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时这么规矩了?”明泉想起出宫时那个嘟起嘴巴要糖葫芦的少年,不禁笑道,“起来吧。”
“宫里规矩多,呆着呆着人也只好规矩了。”如意察言观色,见明泉心情不错,话语里立马多了几分撒娇的口吻,让两人无形亲昵许多。
“朕可听出话里的抱怨了,”明泉果然没有半点不悦,“你现在可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其他人巴结尚且不及,谁能规矩得了你?怕是听奉承听得麻木,收孝敬收得手软,才变得有些呆板吧?”
如意嘟囔道:“皇上离京时,主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送来的礼物一一退还其主人。现在莫说孝敬奉承,走在路上不挨白眼就算谢天谢地了。”
安莲这招杀鸡儆猴威慑后宫之举明泉亦有耳闻,“听起来十分不甘啊?难道舍不得那些礼物?”
“谁理那些东西,”如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委屈道,“可怜主子做了那么多事,不知得罪多少人,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这句话他说得十分缓慢,似乎是谨慎用词,又似乎是怕对方听不清楚。
说完他不禁抬头透偷瞥了她一眼,但见她步履稳健,双目望着去路,面色如常。他暗自将如今的她与记忆中第一次相遇时相比,却发现她眉宇间的倨傲高贵消退无踪,仿佛俱化作脸上不动声色的沉稳。
“皇上驾到!”
“臣安莲参见皇上。”
“平身。”
一连串的对答将如意的思绪拉回,迅速却不失礼数地向明泉行告退礼后,他弓身倒退而出。转头看到走廊里有两个小太监正兴奋地在那里伸长脖子探头探脑,不禁会心一笑,装作没在意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曾经他也抱过相同的心情,好奇地想知道发生在宫里的这样那样的事,而如今,他却只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会,以便能打起全副精神迎接下次未知之事。
“三甲士子将于明日早朝后在文清殿谢恩,一甲三人还请皇上亲自召见。”虽然殿试除了一甲三名的顺序外,其他都由安莲主持,但进士及第号称天子门生,于情于理都须明泉亲自召见。
若是往年,科举选才可算朝中一等一的大事,可是今年比一等一更一等一的大事委实太多,明泉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转头见桌上放了盘梅子,忍不住用牙签挑了一个入口,还没咀嚼,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嘴巴胡乱动了两下,便一口吞下。她揉着腮帮,艰涩道:“这味道与你上次赠于朕的不同。”酸得要掉牙,怪不得古人能画梅止渴。
“上次是如意的手艺。”
明泉哦了一声,才讶异道:“难道这个你做的?”
安莲面上赧色一闪而过,快得几疑错觉,“皇上若喜欢,我让如意送一坛过去。”
“喜欢喜欢。”明泉呷呷嘴巴道,“酸得别有味道。”
他楞了下,嘴角慢慢化开笑意,犹如云后未被遮全的月华,清丽温和,“皇上这么晚过来,只是为了一坛梅子?”
见他展颜,明泉暗自吁出口气,接下来的话也更好出口,“朕刚才下旨晋封冯颖和薛学浅为八品郎伴了。”说罢,偷偷瞄了眼安莲的神色,却见他已然收起笑容,但也不见愠怒,“哦?恭喜皇上。”
明泉咬住下唇,“你总该想到,朕这么做的意思。”
安莲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露出莫名的光芒,“若是想不到呢?”
她一怔,立即就想反驳怎么会想不到?但随即却被他眼里透露的明亮神采而吸引,若平时的安莲是一幅美伦美奂的画,那么此刻眼中的神采无疑就是让整幅画鲜活的点睛之笔!
她疑过安莲数次,亦或是无数次。不仅是因为他曾背负的屈辱,也因为她对自己的不肯定。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问: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子真的愿意埋葬一生于这个不见天日的后宫么?即使他站于庙堂至高,甚至高于辅相,但在天下人眼里,他的名字前将永远冠上‘皇帝的’三个字。
他这样骄傲的人,真的可以无怨无悔?
这不但是个疑问,也是个心结。因此他的承诺在她耳里总是会打了折,他的举动在她眼里也会变了质。直到一个时辰前,她心中还隐隐纠缠在这个症结。
但现在她却只想为自己的担忧而失笑。
若她真的如此怀疑他,当初就不可能留下一纸圣旨作他的利器。若她真的如此怀疑他,就不会将关系错综复杂不下于朝纲的后宫交托于他。
其实在她反复问自己的同时,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反复的疑问似乎只是一个习惯,又似乎是一个逃避的借口。至于为何逃避…
她按住脑袋,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或是不能,也不该再想下去。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想通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普天之下皆是皇土,而她就是这片皇土的主宰!若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要整日毫无缘由地提防来提防去,那她未免太小看自己。
若是有疑,则弃。若是不弃,则信。君臣同心,方是江山之幸!
要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她又有何德何能为帝?也许她的起步比高阳王,甚至平安郡王晚,但她相信自己未来的成就必定不逊于他们。至少,父皇是如此深信的,那么她更没有理由去怀疑。
“其实…朕昨天在雨中见到你时在想,这个安莲到底在皇宫里安插多少眼线,怎么朕前脚进门,他后脚就能等在那里了呢?”
安莲轩眉微动,却没有打断。
与连镌久长谈之后,她更明白为君之道并非只是将想法藏在心中,纵然在别人面前显得很高深莫测,却也无形拉远了与下臣的距离。该掏心的时候掏心,该高深的时候高深,松紧之间收放自如,既让下臣觉得受信赖,却又不能完全揣度上意,这才是真正的为君之道。
“是朕小人之心了。”她谓叹道,“这么简单的道理,皇夫又怎么会想不到。”
他眸光幽深,似火起火灭,半晌才淡然道:“难得能观赏雨景。”那抹难得的赧色竟又若隐若现。
可是也观赏得太久了吧?她没记错的话,昨夜到宫里都过半夜了。明泉小心收起眼角眉梢的笑意,却忍不住轻笑道,“若是朕没有赶回来呢?”话甫出口,立刻懊悔。这句话就算不像调戏也有调侃之嫌。安莲又是如此骄傲的人,只怕要弄巧成拙。她脑中迅速闪过各种打岔说辞,却听屋里头那个清清泠泠的声音似叹非叹,“皇上回来了。”
她眨眨眼,脸渐渐红成一团火烧云。因为回来了,所以一切揣测都是多余。
“皇上晋封薛冯二位,除了为镇北国公撑腰外,还为了安凤坡吧。”安莲把话题轻轻带了开去。当初入宫的六位蓄子,彭徐亡故,沈薛冯三人又先后封为郎伴,只剩下安凤坡一人还徘徊在无名无份的储秀宫了。
明泉敏感地看他一眼,“朕此举,并无任何针对之意。”
安莲沉默了下,“若有那么一天…”话到一半,却化作叹息。安凤坡的所作所为,实是在挑战皇权的边缘。
明泉暗暗猜测他未说出的半句,是放他一马?饶他一命?还是…留他一条全尸?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道不知何时她心中已对安凤坡埋下杀机?
不过这也难怪,且不说安凤坡在她离京时的种种手段阴谋,便是樊州贪墨,恐怕与这位前任樊州巡抚也脱不了干系。
“若有那么一天,皇夫站在哪里?”她调皮地问,却没有半点试探的意味。
安莲抬头看着窗外已至中天的悬月,“当在明月下。”
明泉看着月华笼罩下的美颜,默然端起桌上那盘梅子转身往外走,“明日还需早朝,朕困了。皇夫也早点安歇吧。”她虽不困,却不忍安莲眼角不经意的疲倦。
震虎(上)
因连镌久与杨焕之的归朝,早朝又恢复了几许生气。
各部大臣知机地将手里的奏折塞回袖里。
“臣连镌久有本启奏。”连镌久一个跨步出列,面容突然的消瘦让其看上去有些苍老,却掩不住眼中的精光,“皇上与皇夫心忧国事,体恤百姓,不愿耗损国库,劳伤民力,乃至大婚行简,实是德洋恩普,天覆地载。”他顿了顿,换口气道,“然有三礼,却不可简,还请皇上恩准。”
连镌久不愧是连镌久,果然手脚利落,她前天说的事今天就办妥了,“哪三礼?”
“皇夫父仪天下,受万民仰望,我谨代百姓一呼,祈皇夫早日入主凤章宫。”
明泉虽已向安莲提出搬迁之事,却迟迟未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