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帝轻骑再厉害,也敌不过几倍的人马。
明泉悠道:“莫非是…空城计?”她求教地看着跋羽煌。后者也看着她。
“皇上英明睿智,不如选一条吧。”他含笑不语。
“朕有的选么?”东南北三面的人马只能堪堪对峙,无论从哪方突围,都必须从另两路调集人手。两路失守,结局更不堪设想。西面是唯一的出路。
这…就是他的目的么?
跋羽煌眸光动了下,缓缓开口道:“有。”
“比如?”
“东面。”
她屏息等他的解释。
“南北刺客既使诱敌之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调半数人马佯追,将他们逼开,剩下半数人马与东面集合,以夹击之势突围。”
她侧头看黄正武,“此计有几分把握?”
黄正武皱着眉头,“突围不难,就怕前方还有伏兵。”
绕来绕去又绕回原题。
不待她思索,便闻斐旭的声音突至:“东面。”
明泉沉吟半晌,“但凭跋卿做主吧。”
跋羽煌若有所思地瞄了眼窗外,“黄正武接令!”
黄正武一楞,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明泉,只见她微微颔首。
“臣在。”
“待南北刺客下一波战退,帝轻骑佯追一里,再兵分两路,一路绕回东面,从两侧夹击!东面且战且退,引敌深入,以配合另两路人马。”
“遵命!”黄正武当惯副手,发号施令未必行,执行却很快。身子一转,人便去了。
跋羽煌瞟了眼默然的明泉,“皇上似乎仍有顾虑?”
“朕只是在想…那些村民究竟到哪去了。”她轻轻道。
黄正武突然又匆匆跑回,“启禀皇上,有官兵自东面来了!”
“多少人?距离多远?刺客有何反应?”她倏地站起来。
“大约两三百人,距离百丈,刺客仍无退意。”
明泉低喃:“该如何是好?”难道官兵和刺客是一伙的?
等了等,未闻斐旭答话,却听跋羽煌先一步道:“从西面走。”
西面?明泉小心收拾情绪,抬头,正要开口,便听跋羽煌冷嘲道:“皇上若是信不过我,大可留在这里。”
连伪笑的面具都不屑带了?明泉嘴角动了下,“一切听跋卿安排。”
当明泉上马的时候,官兵已经蝗急得与刺客融到一处,帝轻骑有序地缩拢,将她保卫在中心。双方的伤亡比想象中惨重,地上尸体虽然不能说堆积成山,血却已染红了大片土地。
“点子出来了!”
“在那里!”
尖锐的叫喊立刻点燃刺客仅余的斗志,场面顿时激烈数倍!
流箭密布,自各处飞射过来,有几个帝轻骑以身作盾,明泉虽看不见,那箭矢入骨的清脆声却穿过重重呐喊,敲在她心灵最深处。
跋羽煌跃到她鞍后,将她箍在胸前,卷袖横扫,近身的箭又被挡了出去。
思绪拉回,身体上桎梏让她极度不适。“跋羽煌,朕可以自己骑。”
跋羽煌置若罔闻地一夹马腹,马冲如箭射。
黄正武见状叫名大内高手护送沈雁铭,自己立即跳上孙化吉的马匹,紧跟呼啸而去。
沈雁鸣烧得正晕,昏沉间只觉得有人将他扶到马上,然后抱着他颠簸起来。一身柔弱的骨头顷刻要松掉般。
飞驰数里,明泉见跋羽煌双眉紧锁,脸色阴沉可怖,心不禁提到嗓门。
“跋卿…欲去何处?”她的声音消融在风里,断断续续。
“地狱。”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胸腔,震得她脸一阵发白,“皇上怕了么?”
疾风利刃般地刮着面颊,明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朕只是想知道…北夷的地狱可有马车往来大宣。”
他轻嗤作答。
马复行数里,却是三岔口。
“分头走!”跋羽煌气沉丹田,传声数丈。
明泉心里一沉,吃力扭头望去,却见跟在后面的帝轻骑大约一百来人,分了一半去另两条路。黄正武和孙化吉倒是不离不弃,一直保持一个马身的距离。
心下稍安,明泉眼睛努力辨析四周,但见沿路青山对出,人迹罕至,前路茫然。
“皇上…”跋羽煌的声音好似来自九天之外,在风中飘荡不可捉摸,“还记得我的妻儿么?”
在节骨眼提起这个?明泉有种不好的预感,“跋卿?”
“他们都死了,” 他俯在她耳边,声音轻柔如情人的呢喃, “死在自己亲人屠刀下。”
“…”
“那个拿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跋羽尉戥!”
明泉的心脏一缩!
“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和今天差不多,又冷又阴。他们身体里的血很红,溅出来,沾到哪就红到哪。我被几个人压在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胳膊扭断了,就用肩膀挣扎。脚踢断了,就用大腿挣扎。嗓子嘶哑了,却还会啊啊啊地叫,眼泪流干了…心却还在跳…非歌的头当时就落在我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辜委屈得就像每次做错事被发现时的表情…”
风很大,他坐在她的身后,声音往后飘散,应是听不清楚的,可她却觉得那每字每句好似被风卷成了细沙,一丝丝地自耳朵穿入,摩挲心扉!
“他是我最疼的儿子,是我跋氏曾经的骄傲!可还是死了,被一刀砍断了脖子…和一般人的脖子一样脆弱。”
“你可知道,这一切只因为…我这个做丈夫做爹的,要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地被送来当个暖被的。”
“为、北、夷、的、夙、敌、暖、被。”
这样的耻辱和仇恨,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而罪魁祸首——他的弟弟和那个诱惑父王将他出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他都将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无论是用他的血,或是他们的血!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她是如何巧言令色劝说父王将他送去大宣,妄图让他用男色控制女人把握大宣朝政,如何缠着父王下旨杀他妻儿,如何高坐在上看着跪押在地上的他得意媚笑。
风凄厉地咆哮,几乎掩盖住他的啜泣。
…只是几乎。
“我在那天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我要让整个天下踩在我的脚下!我要世间再无人能干预我的人生!”钉子一样的誓言,狠狠地钉在了她的心头。
箍在腰际的手越来越紧,好似要将她拦腰折断。
“跋、羽、煌…”她猛吸一口气,一手握住他勒在她腰间的手,慢慢往外掰开,“朕不是你复仇的对象!”
他反握住她的手,笑容狰狞,“为何不是?!没有你,我不会来大宣!他们也不会死!”
小臂的钳制越来越紧,她的手掌无力得垂着,被抓处疼痛欲断!“就算没有朕、没有大宣…他们一样会死在其他借口下!跋羽煌!朕不是你失败的发泄对象!”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肘狠狠飞撞过去!
跋羽煌眼中异色一闪,手掌微松。
明泉只觉禁锢四肢的钳制一瞬消失,上身却因用力过度而朝马的右侧倾斜下去,惊憾转头,却见跋羽煌琥珀色的眼眸一片淡漠,失重的自己在他眼里与一株路边的小草无异。
下坠的身体很快连屁股带脚一同摔了下来,风鼓耳垂,如催命前奏。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身体猛得撞入,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明泉睁眼,却见斐旭捉狭一笑,“幸亏皇上不够稳重…”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
跋羽煌的声音自前方很远传来,句句清晰,“不愧是帝师…居然能跟这么久!”
她狠瞪他一眼,“抓住跋羽煌啊!”若是纵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斐旭将她轻轻扶起,叹气道:“皇上当我是马么?”
明泉这才想起跋羽煌的马减重一人,他却负重一人,此长彼消,自是不能。
身后马蹄隆隆,却是黄正武与孙化吉。其他帝轻骑则有条不紊地跟在身后,三列成纵。其中一个帝轻骑有眼色地将马立刻让了出来。
“黄正武,立刻调拨人马追击跋羽煌。”她想了想,冷冷吐出四个字,“生死不论!”跋羽煌坚忍狡猾,己方但有一点顾忌,都会让他有机可趁!
斐旭挑了下眉,微微一笑。
轰隆轰隆轰隆…
远处爆破骤然。
斐旭脸色顿变,“糟糕,前面是奉堤!”
“什么?”明泉话音未落,斐旭已跳上那匹空出来的马上,顺手捞起她,袖中飞出一针,刺入马臀。马吃痛狂奔!
孙化吉一敲还在楞神的黄正武的脑袋,吼道:“还不跑!”
黄正武如梦初醒,调转马头,吆喝马儿飞奔而去。
他身后——
天地交接处,一条白线横跨南北,越来越粗。
暴洪
暴洪翻涌,遮天敝地,夹杂轰隆吼啸,如无数猛兽拔足狂奔!
帝轻骑虽是绝世骑兵,奈何跨下却非绝世好马,不倒片刻,那白色浪线便已成一道追滚水墙,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水声愈大,隆隆得灌在耳里,胀得耳膜闷痛。
明泉感到脸颊似有暖风吹过,疑惑偏头,看见斐旭的双唇一开一合动了两下,声音被完全覆盖在洪水咆哮下。正要摇头,却见身后洪水高逾数丈,正如张开双臂的凶神,狞笑着接近,双眼不禁惊恐瞪大。
斐旭嘴角微掀,搂住她的腰,一蹬马镫,猛地冲天跃起。
白花花的水浪自脚下汹涌拍下,一下子将适才还在跨下的马吞噬了去。水花飞溅数尺,将他们整个裹在白水当中。
明泉抬手自然地紧环住斐旭颈项。冰冷的水珠针扎似的在脸上跳跃,呼吸哽在咽喉处。
只是刹那,水花又箭般坠落,她急喘了几口气,脚下波涛翻卷,水势浩淼如烟,滚滚远去…她不禁有些目眩,举目四望,青山如岛,洪水如海,与灰色天空上下互映,别有种波澜壮阔!
来不及感叹,她脸色又蓦地一变!糟糕!孙化吉他们!
“皇上放心,我刚才见孙大人他们已经往两边山上去了。”斐旭凝声成线的安慰及时灌入她耳里。
两边山虽不高,但洪水却也不易蔓延,若孙化吉能及时上山,倒也暂时无忧。明泉松了口气,身子却是一落。只见斐旭半只脚浸入水中,沉了沉,又再度跃起。
抱着个人在水中行走,又使用凝声成线,即使轻功绝顶如斐旭也已感到力不从心。
“那边有截浮木。”明泉眼尖,指着三四丈处隐约的黑物叫道。她说完,发现声音太小,连自己也只听了个嗡嗡,回头正欲再叫,却见斐旭的脸正好也转过来,四目相望,彼此呼吸扑在对方的面上,好似独自的小气流,与世隔绝。
微微一怔,斐旭已转开脸,第三次跃起,且停留的时间愈加短暂。
“浮木!”她贴着他的耳朵吼道。
斐旭下意识地偏开头,身子第四次跃起,却是浮木的方向。
浮木极滑,一脚踩下,差点扑空,明泉大半身子只好仍挂在斐旭身上,脚下几乎着空。斐旭搂着她的手有点紧,明泉不适地挣扎了下。
斐旭无奈地松了点,她又滑了下,一只脚湿漉漉地从水里捞起,他只好又搂紧。
浮木原本被水冲得四散乱蹿,但斐旭以内力灌输,将它控制如靴般得心应手。
漫天水涛中,一叶悠闲小舟载着一对紧搂的男女,有条不紊地破浪而行。
转眼已是二月下旬,正是春寒料峭,积雪初融的时节。
长庆宫飞角檐下,冰珠点滴。
如意端着点心走到廊下,抖了抖身上新沾的晨霜,小心地弯腰推门进屋。
迎面的温暖让他全身一软。振了振神,他轻手轻脚将点心放在桌上,回身拨了拨盆里的炭火,又把窗子打开半扇,才恭敬地朝着内室道:“主子,好歹先歇歇吧。都两个时辰了。”
醮墨的笔尖微微一顿,又在白纸上书了几笔才放在笔台上。安莲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声道:“进来吧。”
“是,主子。”如意端起盘子,细细将帘子拨开,却见一个黑瘦的小太监站在桌边,乌溜溜的眼珠戏谑地看着他。
“招财?!”如意诧异脱口。
小太监笑嘻嘻地朝他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小关子给如总管请安。”
如意瞄了眼安莲的脸色,含糊地应了声,将盘子放到书桌上,离他手肘半尺处。
“徐蓄子这几日还是照常来吗?”安莲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嘴里,过分甜腻的香味瞬息让他蹙了眉。
如意立刻奉上茶水,“日日都来,辰时到戌时走,风雨无阻。”
接过茶,轻啜了一口,安莲若有所思,“徐蓄子可有说什么?”
“不曾,一坐就是半天,除了用膳解手外,连动也不动。”如意见他放下杯子,又道,“御膳房说皇上最爱吃甜点,每晚都要准备一份在寝宫里。主子不再尝尝?”
安莲捏了块白糖糕轻咬一口,抿了抿,放弃地搁回盘里。
“还是让御膳房再做些别的点心?”如意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
安莲眼眸放柔,“你不必事事如此小心。”
如意嘴巴嗫嚅了下,小声道:“这是奴才的职责。”
若非身在宫廷,如意的棱角也不会被磨平得如此早如此快。安莲微微一叹,转了话题,“徐家的人可还是每日递求见折子?”
“是,只是署名换成连镌久大人了。”
“连镌久?”他正要提笔的手一顿。没想到徐家竟能请动他,原以为他会搬动范拙这着救兵呢。想了想,“那便准了吧。”
如意迟疑道:“可需回常太妃一声?”自荣保宫被封之后,安莲就将宫廷事务交还常太妃,因此徐家人想要进宫按理是须经过她的批准。不过对外还是以安莲为主,毕竟这是皇上留的旨意。
安莲摇头,“不必。让他们明日正午来长庆宫吧。”
长庆宫?如意惊了下,正好与小关子的目光撞在一处,后者朝他淘气地吐了吐舌头。
“是。”他躬下身,慢慢退了出去。
小关子看着阂上的门,笑道:“少爷好眼光,当初挑如意的时候,老爷还怕他没受过训练,不够机灵呢。”
安莲笔下未停,置若罔闻。
小关子碰了个钉子,也不以为意,咳嗽一声又道:“金鹏老将军平日最疼彭挺,如今老来失子,悲痛可想一二。虽有范拙在一边安抚,终究按捺不住,戚州最近风波频起,连北夷都得了风声。”
安莲偏头看了他一眼,正当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时,却见他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杯盖。
小关子一怔,立马捧起茶壶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