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泉坐在瑶涓宫里闭目养神。
三个时辰走访四大太妃实在是太累的差事。不过这也是必须的障眼法,等她走后,自会有好事之人将目光自安莲身上分过一半。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惜这个东风却不好借。
她脑中思绪千转,连带眼珠也不停动着。
“既然睡不着,不如起来吃点点心。”瑶涓冷清却细软的声音在近身响起。
明泉抖了抖睫毛,张开眼道:“皇姐怎知朕未睡着?”
“你的睫毛委实动得太过厉害了。”她侧坐在桌子边,抿嘴一笑。
明泉吐了吐舌头,跳起来坐到她对面,顺手拿起一块芙蓉糕放进嘴里,嚼了几口下咽后方道,“恩,怎么同样的芙蓉糕,皇姐的就比朕的好吃?”
“你若喜欢,常常来吃便是。”她将整盘芙蓉糕推到她面前。
明泉叹了口气,“可惜春祭临近,朕一走两月,只怕下次来时,这儿的草都碧了。”
瑶涓啜着茶,并未接话。
“…朕明日约了罗郡王。宫中朝中变数难定,有他照看皇姐,朕也放心。”她双目看着盈盈茶水中自己的倒影,状若不经意道。
“我不过是个下堂王妃,不受宠的公主。朝中动荡岂会波及?”瑶涓漠然反诘。
明泉一窒。当她希望玉流坦白的时候,玉流选择了沉默。当她希望瑶涓迷糊的时候,她却选择了清醒。就算身为万乘之尊,也无法事事如意。
“朕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她口气微软。太子反目,高阳王心怀叵测,玉流含怨而嫁,她身边最亲的亲人中只剩下瑶涓还在身边。她甚至已有了瑶涓反对,便放弃这步棋的打算。
即使未抬头,明泉亦感到近在咫尺的灼灼眼神。
半晌,才听她叹了口气,“为何不看我?”
明泉缓缓抬起头来,却见瑶涓娇艳脱俗的脸上挂着浅笑,平日里纹丝不动的宁静眼波中微微漾出如水温柔,“皇姐…”
“既唤我皇姐,又有何不可坦言?”瑶涓轻轻抚上她的鬓发,“身为帝王,就须以天下为重,以民生为重。玉流也好,我也罢,在出生皇家那天,就注定了不由自主的命运。”
明泉按住在耳边轻抚的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双目,似乎想找出一丝一点的不情愿,“皇姐。”
“若说不怨,那是自欺欺人。可是怨有何用?不过徒惹自哀,招人厌烦。”她摇头制止明泉的张口欲言,“今日后宫的风波跌宕我亦有耳闻,因此你的来意我也猜到几分。无须遮掩,你我同是帝室一脉,论年岁,我尚虚长,可偌大担子却由你独挑。换了以往,我也未必在乎。可如今,见你为国事担忧之余,还要挂怀我的家事,心中一直惴惴难安。”
明泉眼眶一热,险险掉下泪来。
自登极以来,先经历太子汤率兵造反,再是与玉流交恶,而后连自小亲厚的高阳王也心怀异志,可说把她逼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而如今,这个一向不闻世事的皇姐却愿意站在她身边,分担解忧,可说是一枚定心丸,稳住了她飘摇落寞的心。
“安莲不能去皇陵甚为可惜。”瑶涓话锋一转,“想必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很想见到女帝的伴侣。”
明泉俏脸一红,吸了吸鼻子娇嗔道:“皇姐几时也学会嚼舌头了。”
“怎么是嚼舌头呢。”她意味深长道,“皇夫一职责任重大。我原先对他还有几分顾忌,毕竟他曾站在叛军一方。只是那日我听他琴声,却也觉出几分绵绵情意来。这后宫中,能让他安心生情,并未惶惑顾虑的,也只你一人吧?”
“情意?”明泉先是眼睛一亮,随即黯然道,“恐怕他心里恼恨更多。”
瑶涓不解道:“他一个阶下囚,手下败将能登上万万人之上的皇夫宝座可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里还会恼恨?”
他恼恨的正是这个名声这个理由啊。明泉心中苦闷不已,嘴上却道:“皇夫人选非同小可,岂能说定就定。”
“那你要选谁?跋羽煌?还是…”她拖长音,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帝师?”
明泉吃了一惊,“怎么会扯起他?”
瑶涓淡然一笑:“偶尔听到宫人的闲言罢了。”
恐怕不是偶尔吧?瑶涓回宫以来几乎足不出户,来来去去也不过是瑶涓宫的里里外外。而且她的性子比她还稳重三分,能说出这话来,虽是试探,但必然有几分把握。
想到这里她颇为气愤。这消息,严实和阮汉宸都不曾透露半分。
“于公,他是朕的老师兼战友。于私,他可算是半个知己。皇姐切莫信那些不实谣言。”
“我信与不信有何要紧,不过是惋然一叹,或凑趣一笑罢了,只恐落到其他人耳里,衍生不必要的麻烦。”她笑着眨了眨眼睛。
瑶涓容貌秀美,平素又端庄雅静,突然做出这么个动作,说不出的俏丽风情。
明泉撇了撇嘴,“谣言止于智者,朕才不稀罕其他人的想法。”话虽如此,眼里却还是微微流露几许恼意。
瑶涓淡笑而过,不再追问。
入了夜的长庆宫气势磅礴,灯火如昼。
这几日送礼拜访的人马差点将长庆、信合两宫的门槛踏破。
明泉到时,正巧遇到冯颖与安凤坡两人从里相携而出,步履互和,不时对视谈笑,神情虽说不上亲热,却也十分欢娱。
见到她时,先是双双一怔,随即侧身行礼。
一个白衣纤骨,一个玉帛可爱,站在一起,倒也衬托。
“平身。”明泉淡淡道,脚步不停地擦肩而过。
心里虽是对这样的组合惊讶不已,不过在这宫里既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沈雁鸣转而与薛学浅交好,冯颖另找盟友也在常理。每次见到安凤坡,她总有种隐隐的排斥和不安,却又说不上究竟。
如意大老远就小跑着过来,近了前打千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会自称奴才了,看来这段时日在宫里长进不少。明泉随意点了点头,“起来吧,安侍臣可在?”
“回皇上,已歇下了。”如意大声道。
明泉一呆,却见薛学浅在几个太监的簇拥下自里面出来,藏青的大氅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温雅文秀的素颜,连红彤的灯光也遮不住那细腻柔滑的娇白。
薛学浅止了步。自选秀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明泉。
他本是家中长子,替几位弟弟进宫乃出自愿。在进宫前他早已考量清楚,他的父亲虽是京都府尹,但在京城这种遍地皇亲的地方,区区府尹简直比不一个偏远县令来得有实权。几个弟弟尚未成年,他的天资又不突出,即使进入仕途,恐怕也是碌碌无为。思前想后,父亲才将他送入宫来,希望能攀上国戚这竿高枝。可惜明泉似乎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除了偶尔临幸长庆宫外,从不留宿其他宫苑,也不曾翻过几位蓄子的牌子。
安莲的容貌才华举世闻名,再加上安家势力庞大,也非他们几个可比,因此蓄子们私下虽薄有微词,却也不敢公然攀比。但今早下的旨意里竟无缘无故地晋封了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沈雁鸣,实在让人费解。或有人猜测沈雁鸣暗地里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但这几日他们日日同进同出,若他有动作,断然瞒不过他去。所以这动作应该来自女帝。他晚上来长庆宫正是想探探口风,毕竟以安莲如今的荣宠而言,一定不希望明泉将注意力分与旁人。
可惜安莲似是早有预料,以就寝为名,将来访者一一拒之门外。
不过这趟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在这里遇到了女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似是惊了一下,忙跪叩道。
长廊只有三人宽,明泉不能再无视擦身而过,只好停下脚步道:“平身。”
薛学浅边谢恩边抬头,但见明泉站在三尺外,虽然容颜清雅端秀,但神情清冷,比之往常见过的少女多了分高高在上的凛然。
明泉转头对如意道:“若是安侍臣歇下了…”
“主子说了,若是皇上来了,再晚也要通禀的。”他吐了吐舌头,“皇上行行好,好歹留一留吧。不然主子睡醒知道了,又要责备奴才。”
才说了一句正经的,又憋不住露出尾巴。明泉暗自摇头,道:“既然如此,你便去通报一声,若真睡得熟了,就毋须起了,朕明日再来便是。”
薛学浅见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不禁有些尴尬,想要离开,却又不舍。毕竟这是难得单独见到皇上的机会。
“薛蓄子也是来见安爱卿的?”明泉等如意跑远了,转过脸问。
薛学浅急忙恭身道:“正是。”
明泉笑道:“不如陪朕在这里等一等,若安爱卿起身了,也让你沾个光。”
“谢谢皇上。”真是求之不得。多少人想探明白明泉与安莲两人真正相处的进展而不可得,想不到他竟拣到了这个机会。心里不禁感谢自己因不愿与冯颖同行而故意多坐一会,不然恐怕也无如此运道了。
如意腿脚麻利,不一会儿便匆匆跑回来,身子无巧不巧地凑在明泉与薛学浅中间,道:“请皇上先在喜容殿小憩片刻,主子稍后便到。”见明泉点头,便领路去了。
喜容殿与主殿只隔了座园子,从道上经过时可闻到里头传出来的阵阵梅香。
明泉脚步顿了顿,“朕来了几回都不曾见到梅花,原来在这园子里。”
如意机灵地跟在她右后,闻言回道:“这园子主子喜欢得紧,时不时过来坐坐,有时候连用膳都舍不得回屋子。”
明泉恩了一声。
如意偷偷抬眼,却见她的嘴角微微上弯了个角度。
喜容殿恢弘大气,红木橱柜对门横列,仰头而望,约两人半高。左右两面通风,连窗户都比别的宫苑宽大。大殿中间只放了一张八仙桌和四把椅子,色泽稍淡,与四周格格不入,显是刚添上去的。
如意用衣袖拂了拂椅子,请明泉坐下后道:“皇上不如尝尝新腌的梅子?”
明泉想起安莲曾托人送过一坛,鲜甜中带着微酸,很是可口,便点了点头,转对薛学浅道,“你也尝尝。”
“谢皇上。”适才一直插不上话,薛学浅正觉尴尬,闻言连忙应声道。
梅子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如意只转了个身,就端了一坛进来,用两个精致小碟分装了些,放在明泉和薛学浅面前。
明泉用小竹签挑了一颗放到嘴里,微微的凉意让舌头一缩,酸甜随即和着唾液流散开来,仿佛融化般。
“是薄荷叶?”薛学浅惊奇道。
如意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这第三道工序,正是由薄荷叶浸泡。”
明泉吐了核,又吃了一颗,“唔,有心思。”
“主子从小爱吃梅子,因此奴才才下了些工夫。”眉角眼梢,神采飞扬。
明泉挑梅子的手顿了下,“这梅子是你腌制的?”
“正是。”
“哦。”她放下竹签。
却听严实通报,“洁侍臣求见。”
“宣。”
薛学浅每次见到安莲都有种挫折感,仿佛眼前这个男子是从天上落下的晨星,即使身在红尘,沾染凡俗,也无法遮掩璀璨四射、高洁天华的光芒。
从明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这是他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参见皇上。”安莲清泠的嗓音让他自思绪中翻醒过来。
“平身。”见着这张俊美绝世的脸,明泉满脑子的话反倒一句也迸不出来的,只轻轻道:“这几日可是累着了?”后宫云诡月异,连冷宫里的蟑螂都不是省油的东西。这阵子,他与跋羽煌的矛盾更趋于激烈,恐怕里里外外,有心的无心的,算计的讨好的,都一股脑儿闹得不安生。否则,他也无须以就寝为借口打发那些人了。
“只是贪睡,无碍。”安莲双眸柔和地回望她。略显纤瘦的身体仿佛蕴藏无数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安心。
明泉咬着下唇道:“朕过几日便要出发去胜州,这座皇城朕便托付于你了。”
薛学浅身子一震,脸上虽是力持平静,但眼底的震惊却瞒不了人。
皇城乃是皇朝最高象征。以皇城相托表面上看,交付的只是后宫,但往深里一想,这兴许就是立皇夫的预兆!
虽然安莲将成皇夫这个传言在宫里一直沸沸扬扬,叫嚣直上。但他毕竟是心照不宣的罪臣,明泉就算找再多的理由来杜绝天下悠悠之口,但太子汤还在戚州,蔺郡王和连镌久也在朝中,真相总是掩埋不掉的。
跋羽煌以北夷第一王子之尊屈尊后宫,其中野心昭然若揭。如果真要立安莲为皇夫,恐怕这天下也要乱上一乱!
他心思百转,嘴上却未停,“皇上只管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帮衬洁侍臣。”
明泉笑笑,又对安莲道:“朕一去两月,你若有空,可写些书信。”她从严实手上接过一个白玉匣子,交到他手上,“任路途遥远,不过数日。”
安莲将匣子拿在手心,目光幽幽,不知想到什么,“臣遵旨。”
她起身走到他身前,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低头柔声道,“两月不过眨眼,你要多保重。”手下的皮肤细腻如玉,几乎不忍放手。
安莲敛目望着她顺滑如锦的青丝,从怀中掏出一个系着红绳的翠玉小佛,挂在她的颈上,“皇上也要珍重。”
玉佛上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及若有似无的芙蓉香。
安莲身上从来只有梅香,这还是她第一次懂得惟洩芙蓉香的含义。
芙蓉香,便是他的体香么?
想到此处,她双颊滚烫如火,几欲燃烧。明明是想作场戏让后宫知道安莲圣眷正浓,不敢轻触其锋,怎么反倒有种成真的感觉。
薛学浅站在桌前,离两人一臂的距离,中间却似乎有千万条鸿沟,将三人隔绝成两个世界。
这便是皇上与洁侍臣的感情么?
说是如胶似漆,又有点距离。说是逢场作戏,又太过自然。
他拳头悄然握紧,这个舞台他暂时还跃不上,只是这个赌注究竟该下在哪边?跋羽煌?斐旭?亦或…继续隔山观虎?
心底的算盘乒乓作响。
晓雅
铺锦十里,仪仗六万。新皇初次春祭之行浩浩荡荡自京城出发,北上胜州。
胜州紧挨帝州北部,左接戚州,下临缅州,与北夷相交,同戚州一般因常年战乱而一蹶不振,先皇曾连换四任总督,但经济始终不见起色。如今这任总督只能勉强不拖不欠,带着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而已。
仪仗行了三日,离帝、胜两州交界约三百里处,明泉偷偷下了帝辇,带孙化吉等人上了南下的马车,一路狂奔而去。
严实则跟着队伍继续北上。内廷特别有一队司职春祭的太监,各个是知晓内情的,专门负责皇帝祭祀期间的衣食住行,因此对皇上中途失踪的事件不但处之坦然,奇17794书网而且遮掩再三,这才糊弄了过去。
七七四十九日听着虽多,其实大半时间是浪费在路途上的。
明泉不指望能查个水落石出,但至少亲眼去看看黄水肆虐后的灾况。看看是否真的饿殍遍野,朱门铜臭。
皇帝出巡,虽是微服,阵仗却也不小。五百帝轻骑在暗处轮班跟梢,大内侍卫副统领黄正武带着十个大内高手扮作仆人杂役在明里保护,五分热血堂更是先发一步,沿路打点。
再加上斐旭、慕流星、孙化吉、沈雁鸣、跋羽煌及其另一个女侍,足足坐了四辆马车。另外,又派了两辆马车专门装载行李,虽是精简,也处处流露出大家气派。
六辆马车在官道上行驶数日,即使未出帝州,已引起旁人侧目。
“你确定我们不会打草惊蛇?”该不会人还没到樊州童契,半路就被当地的百官拦下口呼万岁了吧?
“越是光明正大,越不会惹人疑窦。”斐旭又染了黑发,此刻一派悠闲地回道。
跋羽煌自南下来,就板着脸,冷冷的目光仿佛能结河成冰。明泉本就不愿见他,现在更乐意把他丢去与侍卫做伴,美其名曰:保护。
车里还有一个孙化吉。她本来更愿意与慕流星同车,不过斐旭摆出随时逃跑的姿势,让她不得不作罢。
“帝师高见,果然深得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的真髓啊。”孙化吉赞道。
斐旭双眼笑眯成一条缝,“孙大人也深通此道啊。”
两人互视一眼,会心一笑。
明泉无力地支着脑袋。和他们坐一起唯一的问题就是必须忍受两只狐狸的臭味相投。
“看脚程,大约明日方能出帝州,皇上看我们是否先找个地方落脚?”孙化吉问道。
明泉皱了皱眉,“不是说好要改名换姓么。”
既是微服,便拟了个假身份。
他们自称是一行自京城迁徙的玉石商人家眷。明泉是小姐,孙化吉是帐房,斐旭依旧是西席,沈雁鸣是琴师,慕流星是明泉的远房表弟,跋羽煌是慕流星的授武师父,跋羽煌的侍女珐夏成了明泉的丫头,黄正武是护院…虽然繁琐,但好在大多富贵人家的排场比这还大十倍,倒也不至于太惹眼。
孙化吉老练成精,哪会不记得,只是这第一声却不好主动叫出来,“老夫糊涂了,小姐莫怪。”
斐旭别有意味地轻笑。
孙化吉咳嗽数声。和聪明人相处就这点不好。
“坐了这么久,朕…正是疲乏的时候,就休息一下吧。”她把话硬是拗回来。
仰龙镇坐落在帝州最南两城之间,来往商客络绎,十分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