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嵌于连绵群殿中的夕阳懒懒地散发余芒。新抽芽的嫩草尖上点点金灿,交织成一片金色湖泊,微风轻袭,荡漾起千百层波浪。
“洁侍臣并未进瑶涓宫,只是坐在墙外弹了首曲子。”严实瞄了眼明泉,只见她坐在湘妃竹椅上,慢悠悠地喝着去年上贡的龙井,炯黑的双瞳木然地望着远方,不知想什么出神,安静得几乎与花园融为一体。
严实垂下头,不敢再看,只是静静地呆着。
半晌——
明泉举着茶盏的手终于放下,目光淡淡瞟过他,似是才想起这号人来,“只是弹了首曲子?”
“洁侍臣弹完曲子还念了首诗,奴才驽钝,只记得几个词,似乎是斜阳、沈园,还有春波…”严实识字不多,让他背诗着实是难为了。
明泉嘴角勾笑,眼里抹过一道暖意,“可是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陆游生平憾事,比起来,唐婉和瑶涓的境域倒有两分相似。
“皇上博学。”他连连点头。
“那皇姐有何反应?”
“瑶涓公主并未出现。”
未出现不等于未听见。安莲的琴技她早已领教,拨人心弦于无形,再加上陆游与唐婉的前车之鉴,皇姐只要对罗郡王有情,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罗老郡王也不是能轻易打发的。
蔺、罗、兰三位郡王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就算她贵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遇到他们,也要避忌三分。虽说尚融安已袭爵位,但他生性闲散,因此真正权柄依旧牢牢地把在罗老郡王手里。
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一声。外有黄水之灾,蛀国之虫为患,内有家事为忧,她真正称得上内忧外患了。
“几位大人可来过?”这几日早朝都静悄悄的,平日喜欢拿小事说大事的官员各个缩了脑袋,谁不敢吭声,生怕一个不好,就被孙化吉这几个被黄水整得焦头烂额的拿来泄愤。
严实从袖子里摸出本奏章道:“孙大人来过,留了封奏折。”
明泉接过来打开,孙化吉圆而有力地字体赫然入目,只是字里行间有些潦草,这几天的确是忙坏了他。
她看完后,把折子放入袖子,眉头深锁。赈灾的款项户部已经拨下去了,孙化吉的手脚很快,应在半月内能到地方上。
前几日雍奂二州联名哭穷,请求朝廷拨钱或是免些税收。孙化吉折子里虽没名着说,但言辞间颇为讥讽,显是不以为然。
在银子上他有颗七窍玲珑心,纵然有护着户部口袋的嫌疑,总不会差得太离谱。
不过地方向皇帝伸手是伸惯了的,就算住在金山银山,照例也要哭上一哭。所以折子她留中,准备看看高阳王还能折腾些什么动静出来。
正思忖间,眼角瞥见一个小太监正站在棵柏树后头探头探脑。
“谁?”她沉下脸色。
那太监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下了。
阮汉宸一个飞身从暗处出来,起起他的后领,拎到她面前。
“奴、才…延福宫小黄子,参见皇上。”
延福宫的人?
她放柔声音道,“徐太妃身子可好?”
“托皇上洪福,太妃娘娘身体康健,只是天天叨念着皇上。”他见明泉缓了脸色,说话立即流利起来。
明泉淡淡一笑,“玉流的婚事准备得如何?内务府的奴才们可还尽心?”
“各个尽心得很,说是皇上您说了,得摆足我大宣的威风。”
明泉确定他是徐太妃眼前得力之人了,不然不会如此清楚这些事情,“可是徐太妃有什么差遣?”这几天徐太妃为了玉流的婚事将内廷上下指使的鸡飞狗跳,连严实都被叫去了好几次,因此她才如此玩笑。
“皇上言重,太妃娘娘只是着奴才来请示皇上,大婚那天放几位主座?”
这是在问她参不参加婚宴么?
由于这次狄族少主在京城迎娶公主,因此在京城行礼,既然如此身为皇帝的她便不可能缺席。不过玉流曾斩钉截铁地拒绝她参加婚宴,只怕是有几分赌气有几分真心,还几分故意为难。
她想了想,道:“听玉流公主的吧。”
不坐主位也罢,且以皇姐身份出席,也不辱没狄族颜面,和大宣国威。
“奴才遵旨。”小黄子捋着袖子正要起身告退,却被明泉下一句话惊得双腿一软。
“对了,”她拿起茶盏轻晃了晃,“未得召见,私窥帝颜,该当何罪?”
小黄子眼珠一转,匍匐地上,“奴才知罪,请皇上责罚。”
是个会看颜色,知晓分寸的,她将茶盏轻轻一搁,“去内廷执法司领五个板子吧。”
“谢皇上。”小黄子松了口气,这可是这位女帝亲自掌罚中最轻微的一次了。
“玉流婚事将近,徐太妃也忙得很,这等小事,不必禀告了。”她漫声道。有了这句话,就算徐太妃知道也只好装作不知。
小黄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奴才遵旨。”这才领了旨意去了。
明泉闭了闭眼,这几日尽让黄水之事忙昏了头,竟快到玉流成亲之日了。
“严实,那件紫貂领缕金百蝶穿花鹤氅该拿出来晾晾了。”说着,她又转向阮汉宸,“公主的贺礼,阮统领应准备了吧?”
阮汉宸回道:“臣已包好礼金。”
“礼金?”明泉失笑,“这倒是你的作风。”
阮汉宸眸光闪了闪,似是疑问。
“你日日跟在朕身边,莫说买东西,只怕连家都很久没回了吧?”
“臣每夜都回。”
她一怔,“可宫门已…你学帝师爬墙?”
阮汉宸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却没反驳。
明泉看着他摇头道:“你还真诚实。”
“臣不欺君。”
“是不敢?还是不想?”她戏谑地问,却没等他回答便起了身,“罢了,短短一日朕跟熬了一个月似的,严实,回明泉宫,朕要好好泡个澡。”她突然意识到阮汉宸还站在旁边,俏脸微红,嘴上却笑问,“阮统领准备几时出宫?”
“等皇上歇下。”
她古怪地瞅了他一眼,苦笑着负手而去。
陌路
安莲插手了瑶涓公主与罗郡王之事。
这无疑是对参与后宫、皇室事务的一种默认。换在昨天,她会欣喜不已。但如今墨莲社与高阳王暧昧不明,安莲在这个时候突然示好,不禁令人怀疑是否别有动机?
明泉坐在暖冬阁二楼,窗外呼啸的夜风格外森冷。
两棵三人合抱的青柏参天,一左一右地屹立在小道两侧,茂密枝叶不时发出沙沙的摇曳声。
小道很窄,蜿蜒如羊肠,穿过围墙,一直通向碧园。
风越刮越大,明泉打了个哆嗦,正要关窗,眼角却瞥见一个隐约身影自碧园出来,横穿小道匆匆走过,白衣飘渺,黑发如墨。
她的手搁在窗棂上,指尖露在风里,凉如潭水。
怔忡只是一瞬,她缩手起身,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上,轻如碾尘。
下了楼来,严实提着灯笼站在小道一边,红彤彤的光照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有几分诡异。
她抬脚走在那条小道上,月下闪烁银白,细细通往另一头。
严实老实地跟在一侧,灯笼被刮到一边,与手平齐地摇曳。
风更疾,只听呼呼两声,灯笼便熄了。
严实正想再点着,却听明泉幽幽道,“灭了也好。”
他低喏了一声,就将灯笼抓在手里。
明泉走到碧园前,里面竹影幢幢,似乎透露出一股阴冷之气。
靴子在地上轻轻摩擦,她转了个方向,顺着围墙慢慢踱步。
落叶卷在半空打旋,一颠一落地在她周遭飞舞。
围墙在前处转了角,她站在黑暗与微亮的交接处驻步。
鸾驾远去的滚轴声在黑暗中轻微而分明。
将段敖的折子放下,明泉单手支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
堤坝一垮,几个建堤的关键人物就相继自杀或失踪了,尤其是雍州,前后干净利落地找不出一点破绽。惟独樊州童堤这个漏子实在太大,尾巴想藏也藏不住,段敖正死咬住它,准备以此为缺口,顺藤摸瓜。
只怕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其中纠缠的利益、关系、目的…必定让人触目惊心。那些人决不会让其就此大白于天下!
她迟疑了下,将折子压到叠得一肘高的奏折最底下,顺手拿起那封因移动而从奏章上头飘落的信笺。
栀黄的纸,朱红的字,在明艳中透露丝丝诡异。
明泉苦笑,欧阳成器连写信都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不可。
不过热血五分堂在他手上的确让她如虎添翼,打听墨莲社的来历他只花了一天时间。
信,她看得很仔细,逐字逐句,一丝不苟。
最后合拢,闭上眼睛。
第一次听到墨莲社这三个字是从沈南风嘴里,却远不如这张纸上来得详尽。创社人,创社时间,创…她眸子猛地一睁,拿起信盯住某处。
“荣锦七年五月…”她低喃。
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嘴角露出一丝明灿胜朝霞的笑。
因玉流公主即将出嫁而沸沸扬扬的皇宫又被一道圣旨激起了千万涟漪,一轮一轮,在可见的,不可见的地方荡漾开来。
明泉坐在皇宫一角,默默地听着严实自各方探听来的反应。
将宫廷执法司与宫廷执礼司交予安莲,内务府交予跋羽煌,不知情的人看,皇上大权下放,两人同样得宠。稍知晓点的人看,掌管皇帝口袋的内务府显然比宫廷执礼执法司要重要的多。但真正知情的人才明白,内务府的权把在严实的手里,后面站着明泉,管那里不过是个名,手是半点伸不进去的。
安莲不似初进宫时那般激烈,平静地接了旨,随后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门,再无动静。倒是安凤坡曾在长庆宫外转了个圈,聆听传旨,但并未进去。
自从那次元宵后,安凤坡便再未单独去过长庆宫,只偶尔随着其他蓄子前去请个安,也不多留。
两人关系僵硬得一如她先前的猜测,仿佛元宵那夜所见,不过是她的幻觉。
只是这样突兀的平静,反倒让她有种隐隐的不安。好似…压抑的暴风雨。
跋羽煌的反应似是正常,又似不正常。
摆香案,下跪拜。十成的大宣礼节他做足十一成。
册封典礼那夜的倾诉,明泉宫的轻佻,如今的顺从,处处透着诡异,偏又无迹可寻。
她明明是这座宫殿,这片江山的主人,却似乎总走在一团又一团的迷雾中,身边的人总喜欢藏半个身子在迷蒙里,露出的半个也不知是真是假…
叹了口气,她直起身子。
明日便是玉流出阁的日子,她总该再做点什么…
为了她,也为她。
“严实,将那件紫貂领缕金百蝶穿花鹤氅带上,去玉流宫。”
玉流冷眼看着那件紫貂领缕金百蝶穿花鹤氅,彩蝶扑翅,灵动如飞,花叶栩栩,几可闻香。
因这件大氅,终将她与明泉的恩怨明朗。
也因这件大氅,她不得不失了宫里最可信最可靠之人。
不过在这出嫁的当口,她突然拿出这件大氅有何用意?想以偷窃御用之物的把柄威胁她?只怕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了。明泉自然不会这么傻。
前后不过几步路,几个呼吸停顿,玉流脑中已闪过数个念头。
“皇上,”她五指轻轻抚过包在锦缎里的大氅,“夜深天寒,大氅该披在身上保暖才是。”
明泉将她眼中的疑虑一一收入眼底,不动声色一笑,“唯一的皇妹出嫁,朕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委实惭愧。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件大氅还勉强过得去。”
“大宣朝第一公主之衔,臣妹是万万不敢当的。”话是笑着说的,听起来却有丝丝寒意。
明泉笑着握住她的手,五指微微用力,“朕说当得便是当得,”她叹了口气,眼中伤感无限,“我们终究是姐妹,若不是生在皇家,兴许睡卧同榻,食咽同桌,彼此梳发簪花,又怎会生分至此?可惜…很多事情终究是明白得太晚。朕…又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不悔悟的倔脾气…”
说到此处,眼眶微红,明亮的眸子似蒙上了层水雾。她轻撇过头,眨了眨眼,眼睛复又明晰,仿佛刚才那片蒙胧只是错觉。
玉流微微动容,“皇…姐…”话到嘴边,又收了口,化作叹息。
明泉垂下头,眼中闪过丝几不可见的失望,随即抬头破颜一笑,“玉流妹妹出嫁在即,朕却只说这些有的没的,未免扫兴。”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无论到了何处,一定记得,朕是你的皇姐,大宣朝是你的娘家!我尚氏公主,金枝玉叶,狄族但有怠慢,朕必不饶他!”
玉流动情地反握住她的手,“臣妹明记于心!”
明泉拿起大氅,亲手为她披上,“一切小心。”
“皇姐,你是否会怪我…”
她的话未说完,已被明泉截断,“几位太妃乃是长辈,上坐主位,再合适不过了。朕说过,在你面前,朕不过是血脉相连的皇姐罢了。”
玉流哽咽着点点头,眼角微有湿痕。
明泉又拍了拍她的肩,淡淡转过身。
两人同时在对方看不见的时候叹出一口气。
无怨无悔的玉流并非真正的玉流。
将宣狄两国放在第一的明泉却是真正的明泉。
终究陌路…
兄弟
玉流的婚礼奢豪华贵,玉珠翡翠、金银珊瑚、锦缎绫罗…将皇宫里外装点如神话中的东海龙宫。
与宣朝的穷奢极侈相比,狄族显得低调而简朴。
阿修巍巍穿得是宣朝驸马的朝服,紫金六蟒红宝石顶冠戴在他头上,竟是王者无匹的霸气。相形之下,明泉虽身穿龙袍,却显得优雅而娇小。只是那双墨如漆,明如镜的眼眸始终淡定安然,仿佛天地间一切尽是一般,无可动容。
“皇上。”阿修巍巍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与她四目相对。
“驸马。”她轻掀嘴角,似笑非笑。身份与身高并无直接关联。
沈南风悄悄自两人身边退开了点距离。
站在两人旁边,让他有种被强烈排斥的错觉。
礼乐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