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泉回过神,应了一声。将骨灰盒用赶制的小棉袋装好,再在外面裹了层淡青色的锦缎,捧在手里,朝外走去。

门口刘章建率着地方官员恭敬地候着。频州虽没下雪,气候却比京城还冷些,看他们鼻头都被冻得通红,可见等得有一段时间了。

“齐勇城,”她边走边漫声道,“朕很失望。”

刘章建心里咯噔一声,胃里一阵收缩。

“三年后,朕会再来。”她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到时,刘知府应当不会再令朕失望了吧?”

“臣必当竭尽所能,报效朝廷,报效皇上厚爱!鞠躬尽瘁,死而后矣!”他慷慨陈辞完,发现明泉已经走远了,一个新晋的地方小官正捂着嘴巴直笑。

“咳!”他咳了一声。

地方小官后知后觉地闭上嘴巴。

明泉走到门外,环视待驾之人,问道:“斐帝师呢?”

沈南风面有难色。

严实道:“昨天那个女子在牢里以死相挟,逼帝师大人去了牢房。”

“逼?朕看他乐意得很。”她踏上车辇,沉声道,“去瞧瞧齐勇城的牢房长什么样子。”

齐勇城的牢房尚算干净。

不少衙役知道高家的人要住进来,都熬夜将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务求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住得舒舒服服。

明泉踏进牢房的时候听到女子的泣哭哀怨得回荡在监牢的每个角落。

剩下的,是抗议般的静默。

“帝师大人,好雅兴啊。”她走到他身边,不阴不阳道。

女子抬起头,怨恨地盯着她,苍白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

斐旭笑道:“没想到皇上会迂尊降贵来探望囚犯。”

“朕并非为他们而来。”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朕为你而来。”

斐旭呼吸一窒。

“这趟回去,满朝文武少不得要一番说教,没你给朕挡着,朕岂非很辛苦?”

“皇上真是知人善用。”

“朕是废物利用。”

斐旭呆了呆,道:“在这种场合,毫无预兆地听到师父名讳,有点不习惯。”

明泉突然蹲下身,对着女子冷笑道:“若在京城有人这样瞪着朕,朕非把她眼珠子挖出来不可!”

“皇上,你…”斐旭道。

“手握天下生杀大权。”她代他接下去,“不过,似乎有人不明白。”

“什么皇上!你凭什么抄我们的家!那些家财都是我们祖上自己赚下来的!”突然一个男子从对面牢房里呐喊,形若癫狂,“是我们的东西!你凭什么抢!凭什么!你个婊子!婊子!”

明泉掸了掸裙子站起来。

一直默不吭声的女子突然大笑起来,“皇上?哈哈,皇上!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我高珠环会让你后悔的!”

“严实。”她冷身道,“把高家所有的人都掌嘴二十!高三长老,五十!”

男子的叫嚣骤歇,随即又怒吼:“你敢?!”

“他就不用了,让他在旁边看着。如果再出言不逊,就打高三长老,打死了就再找个年纪大的。”

“是。”

“至于这位高姑娘,”她笑得温和,“长得很漂亮,就在她左右脸颊都黥个猪字。”

高珠环惊恐地拉着斐旭的袖子,“我不要,我不要!”

斐旭皱着眉头,“皇上,此刑有违天和。”

“斐帝师当知君无戏言。”她突然靠近他低声道,“朕突然觉得,留着他们比杀了有趣多了。朕可是在后宫长大的,帝王不屑的手段,朕,哦不,本宫可不会吝啬!”

斐旭深望着她一眼,默然不语。

“帝师兴许会觉得朕手段残忍。但天威不可犯!齐勇城只知高家而不知皇上,单凭这一条即可诛他九族!”

“皇上凭心而论,所作所为是否有意气在内?”

明泉怔了下。

“若今日死得并非高绰君,皇上可还会如此紧抓着高家不放?”

也许她根本不会来频州,来齐勇城。

“臣言尽于此。”他揖礼,转身而去。

“斐…”她向前冲了一步,却终究没有喊住那个决然的背影。

平城汲取了上次教训,只由罗郡王带着两个二品大员等在路边,衣着简朴。

帝轻骑依旧在城外扎营,明泉则带着沈南风、阮汉宸和严实跟着他们去罗郡王府。杨焕之依旧静养。

到罗郡王府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

瑶涓一身盛装端坐在门口。

“皇姐,你的腿?”明泉呆呆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眉眼清华,五官如画,正是记忆中美冠后宫的样子。

“瑶涓参见皇上。”她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恕我不能起身相迎了。”

明泉伏在她身上,“怎么会这样?”

瑶涓拍了拍她的手,“我们进去说。”

明泉亲自接过车把,慢慢地推着。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荣锦九年八月初八,皇姐出嫁的时候。”

“难为你记得仔细。”

“那天尚涵把墨汁泼到玉流裙子上,怕挨骂没说,害她当众出丑。”

瑶涓掩嘴而笑,“有这事?可惜我一心想着别踩错步子,没注意。”想着,她又怅然叹出口气,“一转眼,快四年了,尚涵也有了封地开了府邸,成为静安王。玉流也快嫁到狄族当王妃了。今生今世恐怕再无见面之日。”

明泉有愧于心,因此不敢接话。

“在玉流公主出阁之前,公主可以回京城去看看啊。”罗郡王今天格外高兴,瑶涓终于肯走出那个院子。虽不是为了他,但只要能见到她,便什么都无所谓。

明泉敏感到瑶涓后背僵了下。

“到了。”瑶涓回过头,朝她笑道,“以前父皇喜欢在园子里设宴,我瞧着今日阳光正好,也不很冷,就挑了这里。虽比不得宫里花团锦簇,也有梅香扑鼻了。”

明泉看着四周盛开的冬梅,知道她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便笑道:“果真妙极。近来我也爱上梅花清傲,特地从一个梅痴那里挑了几株放在宫里,现在看来,还不如皇姐成片的好看。”

“这便好,我听说安莲也是个爱梅之人,你们俩以后在一起总能多点话题。”说到这里,她思索片刻,斟酌道,“我有几句体己话,不知当不当说。”

明泉微微动容。瑶涓在宫中以美丽与安静闻名,平素也不喜与人往来,即使见了父皇,也是疏疏淡淡的。今日她说这话,必是反复琢磨才下的决心。当下道,“你我姐妹,但说无妨。”

罗郡王和严实等人借着张罗之名,都避了开去。

“女子为帝,未必差了男子去。你自小聪慧,大宣江山在你手上,虽未必能更胜从前,也决不会就此衰败。”

“姐姐…”明泉情不自禁地蹲下手,握住她的手。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般肯定。

“只是为帝之路艰辛,女子为帝则更艰辛百倍。世间庸碌,即便同样尊贵出身,女子也总要被看低三分。因此,我们更当洁身自爱。我虽不敢劝你从一而终,但男女生来有别,若坐拥后宫三千,只怕身后百年会落得骂名。”

明泉长叹,“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知易行难,也许他们在乎得不是我的名声如何,而是我的子嗣。”

瑶涓想了想,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若明泉有了太子,恐怕会有很多人迫不及待地逼她退位。

“天上神仙,大宣安莲。不满你说,未出阁前,我也曾偷偷想望他的风采。”

“如果罗郡王不介意,我倒可以画一幅赠你。”

瑶涓凝眸浅笑,“莫让他知道便是了。”

明泉会心一笑。

“我只是想这般人物,恐怕不会屈尊与人共侍一妻吧。”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明泉脸色。只见她眼眸微垂,表情淡然。心中暗道,喜怒不形于色,明泉的确越来越像一个君王了。

“姐姐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的腿…”

“不过一桩意外罢了。”她轻描淡写。

“请皇上、公主移驾用餐。”阳光下,罗郡王开怀招手的模样纯真如稚子。

入夜。

明泉与瑶涓并躺于床上。

“姐姐与郡王的关系不好?”

“何以见得?”

“这屋子没有男子的东西。”

瑶涓轻笑,“你知道男子该有什么东西?”

“我常去父皇的寝宫。”

“是啊,父皇的确很疼你。”

“姐姐该不会现在才想起要和我争宠吧?”

“你这小丫头骗子,谁争的过你。”同样一句丫头骗子,自瑶涓口里说出,声音轻袅,带着浓浓的疼宠,让明泉心里十分受用。

这世上,能让她撒娇的人实在太少了。

“姐姐的腿…”

“皇上还真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用的是我,可不是朕。只是以妹妹的身份问问罢了,姐姐若真的不想说…”

“怎的?”

“朕只好去查了。断不能让皇姐在外面受委屈。”

气氛顿时僵了下来。

只听瑶涓轻叹了口气,“的确是意外,而且过去很久了。”

“可罗郡王并未上报。”皇室最尊贵正统的公主瘸了是多大的事,罗郡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私自瞒下来!

“是我拦着他。”

明泉语气一沉,“那定然是与他有关了。”

“是两年前的事,有次驸马在外喝醉了酒,与知府的儿子打了起来,把对方打瞎了。”

“这又如何?”知府与驸马,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那位知府是连镌久的妻舅,女儿又是高阳王的宠妃,听说连西席都与静安王的管家有旧。”

明泉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这位知府与朕认不认识?”

“他虽不认识你,但与高绰君却是结拜兄弟。”

明泉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人,能不得罪,是最好不要得罪的。”瑶涓说得很含蓄,明泉却明白罗郡王府听似风光,其实并无实权。知府结交的那些人却各个权倾朝野,真动起来,罗郡王虽然有公主撑腰,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何况他们每年的吃穿用度还要看地方官员的脸色。

“后来呢?”

“我和驸马一起上门赔罪,知府却强行将重伤的儿子拉出来给我们磕头。在推搡间,我从阶梯上摔了下来,腰撞在石头上,便这样了。”她娓娓说来,仿佛旁人之事。

明泉吸了口气,“那知府…”

“知府将儿子送了官,在那年秋天,问斩了。”她幽幽道,“这两年过节,他还会上门走走,亲热得同一家人一样。”

这个知府是个人物!结交天下权贵,舍爱子而顶罪,其手腕魄力,恐怕放眼朝野,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他叫什么名字?”

“任道远。”

除夕

促膝相谈一夜,到了明晨,明泉与瑶涓依依惜别。

这十年的情谊仿佛就在这一夜补全了回来。

“不如再留两日吧。”瑶涓握着她的手,眼眶微红。

明泉苦笑。今早天还没亮,这几日堆积的奏章就被八百里加急送了过来,催促之意溢于言表。

“朕得空再来探望皇姐。”她说完,别有深意地看着罗郡王,“日后皇姐就请罗郡王多多照顾了。”

“当然当然。”罗郡王开心地点头,有了圣旨还怕再被拒于门外吗?

“虽身在皇家,好歹也是亲戚一场。还请罗郡王抽空拨冗多写些书信往来,莫淡了彼此关系。”

罗郡王连声道:“一定一定。”

瑶涓却品出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晓得明泉不放心她,暗示若有麻烦可找她解决。心中暗暗感激。

“送君千里终须别,朕既是微行而来,自当微行而去。”她朝他们拱拱手,潇洒地朝城外走去。

原本她还想在城里稍逛下,但看到身后抬着奏折的轿夫便游兴皆无,匆匆出了城,起驾回宫。

一番折腾下来,明泉回到京城已近春节。

按祖制,除夕夜皇帝可在后宫,与妃嫔子女同乐,共享天伦。

大年初一,则须宴请百官,以示君臣同心。

大年初二,皇帝则要卯时从承德宫出发,大摆仪仗,率百官绕京城,至酉时回到天罡宫,向天下昭显皇上勤政爱民之意。期间不但不能进食,而且离归的时辰半点不能有错。

明泉的皇祖父有次就曾差点误了回宫的时辰,使得当时百官不得不跟着仪仗拔足狂奔。最后虽是赶上了时辰,却有不少官员晕倒在半路,或是拐了脚脖子。

因此新皇的新春大典就格外被重视。举朝上下俱是忙得不见踪影,尤其是年老体弱的官员更告了假在家修养身体,期望能顺利熬过大年初二。杨焕之一回京城,就被明泉勒令继续养病。

幸亏如此,连镌久等人见了她也只是稍稍抱怨几句,便又埋头去忙别的事了。

不过明泉也不好过,奏折堆积如山,她这几日都是直接吃睡在乾坤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