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猛地刺入掌心,她嘴上冷冷地笑,“沈南风又是如何审理?”
“沈大人正在等阿修巍巍新娘的亲笔信函。”
冒充笔迹又有何难?沈南风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皇上,沈南风沈大人觐见。”严实站在不远处。
“宣。”
沈南风现在的样子让明泉小吃一惊。今早在朝上她没注意,现在就近了看才发觉短短一日,他仿佛老了十岁。同样俊朗的外表,却有种憔悴不堪负荷的感觉。
他是极聪明的人,又善于揣摩上意,因此早就明白慕流星是获罪不得的。他原以为这是他一鸣惊人、平步青云的大好时机,却不想一审之下才知道这桩案件里牵扯甚广。阿修巍巍、高阳王、纪陬…几大势力纠集成一团与他对峙。如今别说是有功,单是无过就已难如登天。
“你昨天收到八百里加急为何不及时禀报?”怪不得满朝噤声,想必自己好色之名已举朝皆知、名扬异域了!
“臣来过几次,但皇上一直与杨大人密议,因此不敢打扰。”沈南风也是一肚子怨气,好好一个立功机会现在变成里外不是人。连那些旧友也暗嘲他是女帝新宠,比礼部尚书还懂得如何充实后宫。
明泉一怔,想起昨日自己去了翠竹居。而杨焕之一直关在乾坤殿里,定是回去后才得到消息,而皇宫又有门禁,才不得不在早朝时奏明。
想到这里,她对连镌久今早的举动倒也释然。毕竟庙堂上公然议论皇帝的品行,的确是大不敬。
“阿修巍巍现在何处?”
“外事馆。”
“他倒沉得住气。慕流星可有什么解释?”
沈南风想到天牢里趾高气扬的大爷就面露愁容,“他说要见斐帝师。不过斐帝师这几天似乎不在京城。”
她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也罢,此事让朕再想想。”她背着身,挥挥手。
连镌久和沈南风互视一眼,双双退下。
只要明泉肯思考表示事情还有余地。在他们看来,只要皇上松松口,以一个慕流星换与狄族的友好还是颇为划算的。
明泉当然也不是没考虑到这点,换了旁人,她早就答应了。可是慕流星是斐旭的亲弟弟,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象斐旭会如何…
若今天当皇帝的是太子汤,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步田地了吧。
至少…高阳王还会韬晦得更深些。
严实默然地望着女帝与苍天相伴的萧索身影,仿佛这天地间,再无人能与之并肩。
清风优缓,吹拂起她腰间的细带,飘展着伸向前方,却怎么也及不上她的目光。
当、当、当…
指挑古筝的乐音自墙外骤鸣,笼罩在明泉与天地间的屏障似乎应声碎裂。
她蓦然回神,下意识地侧耳倾听。
淡淡的忧伤如山雾冰绡,依依袅袅,从墙的另一侧慢慢渗透开来。
似是少妇闺阁幽怨,又似鳏寡年老悲凉。
仿佛满城繁华,举目锦绣,天地间却还是剩下自己一人孤独偷生。
明泉想到父皇早逝,兄弟反目,自己贵为九五之尊,却和孤儿般无人怜惜,不禁悲从心来,双目含泪。
曲到低潮,突得峰回路转!弦张声驰,如雷电交加,暴雨狂倾之夜,百万雄师踏破沙场,气势如宏,大杀四方!天上地下已无人可挡,也无人敢挡!
明泉只觉一口意气从胸腔涌上,热血直冲脑门,几乎忍不住要披甲挂帅,以千万兵马之勇,破心中郁郁!
当!
琴声轧然而止!
明泉失落间长长松出一口气,恍然惊觉身上竟已出了一身大汗。
“严实,去问问刚才是谁在弹筝?”
严实如梦初醒,连话都没回就拔腿跑出去。
稍顷,他回禀道:“是安侍臣大人。”
安莲?!
她环臂抱胸,说不出心底五味杂陈,是何种滋味。
钓鱼
入夜浸凉。
明泉坐在案前,将有关狄族的卷宗又翻了一遍。
居于穷山,傍以恶水,多以打猎为生。信奉兽神,举族皆兵。
她将卷宗一扔,手无意识地敲着脑袋,似乎想敲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智慧是累积的,不是敲击的。”斐旭调侃的声音自内室响起。
“朕最后警告一次,再未经允许擅自出入朕的寝宫,就别怪朕以刺客之名将你收入天牢好好反省。”
“皇上不是想把我收入后宫吗?怎么几天不见,待遇差这么多?”斐旭掀起珠帘,抱胸浅笑。明目流转间,掩不住疲惫。
看到他,明泉心下稍定,斐旭的笑容随时随地都给人一切尽在掌握的可靠感。
“你再不出现,朕可真要把慕流星定罪了。”
“皇上现在改变主意了?”
“那要看,你这几天去了哪里?”弟弟生死攸关,斐旭不可能坐以待毙。那么他这几日的消失,想必与慕流星的案子有关。
雍州太远,即使马不停蹄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往返。那他去了哪里?明泉捉摸不透。
“我去了频州找一个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眼眸难得阴郁,“不过死了。”
“你找的人…是不是沐可安娜?”
斐旭下颚一紧。
原来如此,怪不得狄族突然将沐可安娜抬出来指证慕流星,原来是死无对证。而纪陬想必是知道女儿死了,不如用她的名义再做点文章。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却也有种丧心病狂的父亲。
“慕流星犯的是欺君之罪。”还骗她说什么闯进婚礼没见到人。
“不,他说的是实话。”斐旭替慕流星解释成了习惯,“那场婚宴的确是阿修巍巍设下的圈套。应该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大圈套。沐可安娜是自己偷跑出来,半路遇到流星的。”
“若他早点讲,由朕派高手保护,兴许她就不会死。”
“皇上,你那时看起来的确不可信。”
“朕那时不知道他是你弟弟。”大宣总兵多得是,帝师却只有一个。她眉头一蹙,“你刚才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是个大圈套?难道…他们要对付的人其实是…”
“我。”斐旭苦笑,“沐可安娜,流星都是被我连累的。”
“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朕吧?”哼。斐旭是她最为倚重的头脑,除掉他,等于砍掉她一只手臂,“还有谁知道慕流星是你弟弟?”
“除我之外,还有两个人。”他叹了口气,“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师父。”
“你有师父?”她诧异地问。
斐旭来历成谜,连父皇都绝口不提。如果不是知道慕流星是他弟弟,她几乎怀疑他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很不幸,我有。”
“他现在哪里?”
“高阳王府。”
她脸色一沉,“做什么?”
“西席。”
事情揭开层层面纱,真相昭然。
狄族、高阳王、方陬明面上是要置慕流星于死地,而实际上,矛头直指斐旭,和站在他身后的她!
“你做过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她忍不住质问。不然师父怎么会千辛万苦地跑来对付他?还是他飞黄腾达后就把师父抛诸脑后了。
斐旭默了会,幽幽道:“皇上可有听过废门?”
“朕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到这步田地。”明泉说完这句话,意识到什么,道,“传言废门每代只传一个弟子,人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能…”她目光紧紧盯着他,生怕漏过一个细微表情。
“我就是废门第七代弟子,废墟。”
她古怪地撇了撇嘴角,“你师父叫什么?”
“废物。”他耸肩,“不过我们学的既不是治国韬略,也不是兵法武功,而是人心。”
明泉复喃道:“人心?”
“治国凭的是天下民心,征战猜的是敌方军心。无论什么事,只要与人有关,就逃不出人心二字。”
“有点道理。”
“说虽容易,做却很难。当初师父告诉我流星的身世,是希望我能亲手杀了他。只有这样,我才会心如铁石,没有弱点。你会以人心对付别人,别人自然也会用人心对付你。”
“所以你师父现在就是要给你一个教训。”
“不,他在传我衣钵。”站得累了,他索性席地坐在她椅子旁,背靠檀木屏风,半仰起头,幽微的烛光一跃一跃地轻搔他玉雕般纤细的颈项。
明泉移开目光,轻咳一声,“令师行事果然异于常人。”
“废门向来是一代胜一代,代代相传。”
“若徒弟输了呢?”
“成王败寇,与战场无异。”
“奇怪的传统,却确实有效。”她若有所悟,“因此斗争与阴谋是最好的粹炼。尤其…帝王。”人在危机中会不停成长,不住前进。自古明君不是出生危厄,就是遭逢乱世,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不外如是。
半晌,两人同时长叹一口气。
彼此无声,对视而笑。
“皇上可有良策?”
“正等着帝师献策,由朕裁决。”
斐旭咳嗽一声,“不知道皇上心中可有玉流公主的驸马人选?”
她莫名地看他一眼,似乎在疑问他怎么会问这么一句无关的话题。
“一个王爷对狄族的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又怎比得上当今皇上的笼络。”
明泉眉峰一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舍不得自己的弟弟,却要朕牺牲自己的妹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嘴角含笑,似是在说自己,又似在说别人。
她明白他的意思。玉流若是下嫁大宣显赫,加上徐太妃在朝中的势力,还有她们往素的不和,以后想必会成为她的一大阻碍。
但是嫁入狄族难道就对她有利了?
玉流一旦成为狄族少主夫人,手中权柄更大,到时翻起旧帐,就是兵戎相见了。
“另外,皇上以建交为名,可派遣各事能手到狄族传扬手艺,也欢迎狄族百姓来大宣安顿…”他手掌一翻,“兵不血刃,天下归心。”
穷山恶水的狄族,锦绣繁华的宣朝…
她双手交握,脑中思绪若飞。此事若成,只怕两三代后,狄族尽将并入宣朝国土!
父皇病重时的殷期历历在目。
她银牙一咬,“准奏!”
手上,将再次沾染亲人的热泪。而她,却已践踏无悔!
明泉好色误国的风波未过,一则新的流言又将整个皇宫传得沸沸扬扬。
尤其当画轴传到玉流宫时,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徐太妃阴沉着脸坐在堂上,下面跪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不时偷瞄座上。
“我决不嫁!”玉流卯起劲想要将画轴撕成两半,却被徐太妃眼疾手快阻止。细细瞧了画像无损后,才柔声安抚道,“放心,这事本宫替你做主,断不会让你嫁给这个欧阳成器。”
她心里不禁惋惜。欧阳家在京城时日尚短,未有气候,但欧阳博在奂州任了十年总督,在当地还是很有威望和势力的。可惜欧阳成器的模样长得委实…不堪了些。
玉流银牙咬恨。明泉把欧阳成器重新选回名册竟是为了替她好好看看这个驸马人选!
安莲、跋羽煌、安凤坡、冯颖…才貌双全的出众男子尽进了她的罗帐,却还不忘将最丑的指给她!
徐太妃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瞪着那个小太监喝问:“你听仔细了,皇上真是这么和杨尚书说的?”
“奴才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向太妃娘娘说谎。”小太监机灵地做了个发誓状,“的的确确是皇上说,欧阳成器的家世人品也算配得起玉流,等选秀那日你独自领他来看看。若与画像无二,便指了他为驸马吧。”
玉流啪得一掌拍在桌上。明媚如水的双眸似要喷出火来!
“那杨尚书怎么说?”徐太妃的脸色也不好看。明泉说与画像无二,是指一定要找个丑的给玉流了。
“杨大人说欧阳成器才来京城不久,名声却已传遍花街柳巷,恐非良配。”
徐太妃暗自点头。素闻杨焕之耿直不阿,果不其然。
“皇上却摇头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等欧阳成器成亲后自会收敛。何况玉流妹妹貌若天仙,品行良淑,两人实是金玉良缘,天造地设。”
玉流扑到徐太妃怀里,哭道:“她是定要把我嫁给那个丑八怪了!”
徐太妃急道:“那最后杨焕之究竟答应了没有?”
小太监不慌不忙道:“杨大人又劝了几回,皇上不肯听。杨大人没办法,只好说,等皇上见了欧阳成器兴许会改变主意。”
“怎么办!我不要嫁给丑八怪!要是嫁给他,我还不如死了算了!”玉流哭得梨花带雨,泪眼迷离,连小太监都有些不忍心听下去。
“一个公主寻死觅活成何体统!”徐太妃低叱一声,转头对小太监道,“这件事你办得好,去领赏吧。若有人问起你这半天去了哪里…”
“奴才在御花园里打了个盹,睡得迷糊了。”小太监伶俐地一缩头,倒退着去了。
玉流从徐太妃怀里探出头,清亮明眸中哪里还有眼泪,“母妃看,她这次玩什么把戏?”
“不好说,这风声来得太快,传得太疾。”徐太妃若有所思,“好像迫不及待地等我们有所反应。”
玉流冷冷一笑,“这就对了。她大概怕我嫁得太好,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故意放出风声,好让那些高门望族闻声却步!”
“这么说来,也不无可能。明泉打小就精明圆滑,冷血寡恩。你看常太妃的下场就知道了,不过是想按个人到宫里,就被她放在一边凉起来了。这还是从小把她养大的人呢。”
“那我这个妹妹就更不用说了。在她眼里,我和仇人差不多。”
徐太妃恨恨地攥紧拳头,“都怪先皇鬼迷心窍,居然把皇位传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