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又是北夷,又是狄族,还要操心朕的婚事,辛苦卿了。”她恳切道。
杨焕之露出肝脑涂地的表情,“能为皇上尽忠,实在是微臣的福气!”
“朕明白,卿先退下吧。”
看到杨焕之微偻的背影,她才惊觉,这个可敬老人已近告老之年。
“皇上,常太妃派人请您赴宴。”严实站在门边。他似乎从来不像大臣这般昂首挺胸地走到大殿正中。
宴会是常太妃昨天派人订下的,当时她满口答应没细想。现在想来,必定是为了那个远方亲戚小雨哥哥金伯雨。
只是后宫六个位置,却惊动了多少蠢蠢欲动的人心。
她苦笑一声。连亲如母女的常太妃也按耐不住了。
也许,在这后宫中,除非死了,不然谁都不会有真正的安全感吧。
“摆驾。”她捶了捶酸痛的右臂,无奈道。
清惠宫的气氛今天格外不同。
几个太监看到她,都躲了开去。只有一个宫女匆匆迎了上来,“参见皇上。”
“平身。”她越过她往前走。
“皇上留步。”宫女急急地跑到她面前。
“大胆!”严实呵斥道,“皇上的路是你这个奴婢拦得的?!”
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明泉挥手制止严实继续发作,“什么事?”
“是太妃娘娘把宴会改在了知暖殿前的花园里。”
“哦?有意思,朕很久没去那里了。”明泉眼里蒙上暖意。
想起幼年自己极粘父皇,若找不到他,便过来吵常太妃,常太妃没办法,只好带着她去知暖殿前的花园里捉迷藏,经常捉到后来就能捉到父皇。
当时以为常太妃会法术,能把父皇变来给她,长大后才知道完全是因为父皇疼她,不忍心让她失望。
知暖殿一直空着,花园到被照顾得整整齐齐。现在是冬天,只有几株梅树,但未到开花的时候,也是光光的。
“这土也黄了。”她蹲下身子,摸着土壤。上面盖着的是新土,恐怕这里刚经过一番折腾。亏她刚才还以为是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照料。
啪!
一个圆滚滚的小弹珠掉在她身边两步处。
“帮我拣一下吧。”欢快的男声从头顶不远处传来。
她抬头,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坐在树桠上,手里拿着弹弓,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是泉妹妹吧。”他从树上跳下,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单膝跪下,“臣金伯雨参见皇上。”
“平身。”
“几年没见泉…皇上,没想到竟变得这么漂亮。”他长相俊雅,五官英挺,身形与沈南风有几分相似。穿着一身浅蓝圆领长衫,头戴镶银玉翅顶冠,手拿着弹弓,不显稚气,反有几分卓而不凡的风采。
她回头,抚摩梅枝,淡淡道:“常太妃倒是时常惦念你。”
“那泉妹妹呢?”他慢慢移近她,气息轻喷在她颈后。
“朕只有三个哥哥,”她回过头,容色凌厉,“你又是什么身份?”
金伯雨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跪在地上,“臣、臣…”
明泉平了平气,适才他的靠近让她极不舒服,“你还没有官职吧,那记得称自己为草、民!朕的臣子,非人人能当的!”
“草民遵旨。”
“替朕向常太妃请安,这别开生面的晚宴朕心领了。”她甩袖朝外走,“严实,回宫!”
当晚,斐旭拎了壶酒来串门子。
明泉皱眉,“不会又要作诗吧?”
“皇上若有兴致,我也只好塞着耳朵听了。”斐旭苦着脸道。
“去!”她抢过酒壶,正要拿起茶杯倒,却被斐旭夺了回去。
“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他自怀里拿出两个犀角雕龙柄螭龙纹杯,“我好不容易从王家偷出来的白酒,自然要用最适合的器皿,啧啧,真香。”
“这杯子是龙纹的?”她拿起来细看。
“是蛇。”他斩钉截铁道。
她白他一眼,“从藏宝阁里偷的?”
“真的是蛇。”他眼睛眨也不眨。
“朕会好好查查,是谁借了天大的胆子居然把朕的龙纹雕成斐帝师眼里的蛇纹了…若查到的话,朕要把他们…”
“我从藏宝阁里的偷的,是龙纹。”斐旭尴尬道。
明泉把酒壶重新抢过来,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那这壶酒就当赎罪礼吧。”
“皇上,”他胆战心惊地看她又倒了一杯又一杯,“这酒品品即可,不适合买醉。”
“朕尝着味道不错,斐帝师再去弄几坛来。”她面色潮红,打着酒嗝道。
斐旭差点晕倒,“皇上,要不您早点把王越收进宫来吧,这酒都是他家的。”
砰!
明泉把酒壶狠狠砸在地上,“抄了他家!”
斐旭张大嘴,好象第一天认识她一样。
她犹不解气,又将两个犀牛杯砸到地上,“一定要抄家!”
“皇上、三思。”好半天,他挤出这句话。
“派帝轻骑去抄,马上去!阮汉宸!阮汉宸死到哪里去了!”明泉怒吼!
“臣没死,臣在这里。”阮汉宸从暗处走处。
斐旭擦擦头上冒出的冷汗,总觉得他看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幽怨。
“朕命令你去抄…”
斐旭猛地捂住她嘴巴,“抄金刚经八百遍!”
阮汉宸面色一僵,两团熊熊火焰自眼中随时喷薄而出,“放开皇上!”
斐旭感到她不安的扭动,心里更急,暗道自己多事,没事找她喝什么酒!没想到她酒品这么差,居然一醉就要抄家。
“放就放。”他嘀咕一声,小心地放开手。
“斐旭!”她突然转头瞪住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斐旭赔笑道:“臣在。”
“你死定了!”她一字一顿道。
阮汉宸不善的目光立刻跟了过来。
斐旭吞了口口水。不过偷了两个杯子,应该不太严重吧?
“朕要你…”
斐旭脸色刷白!
他不要进宫啊!难道今天就是他当帝师的最后一天?从明天起就要开始过逃亡的生活?
曾经的姹紫嫣红顿时失去颜色。
曾经的万丈光芒瞬息多云密布。
“朕要你…”她视而不见他灰败的脸色,喃喃道,“去给朕洗茅房!”
“啊?!”斐旭脸色一绿!
“让你取笑朕!让你数落朕!”她抓住他的衣领,“马上去!”
“我、我…洗茅房?”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帝师大人请!”阮汉宸做了个请的手势。
斐旭目光在两个人脸上转了转,然后认命地低下头。酒可乱性,酒可乱性啊…
严实趁机搀住皇上,往内室走去,“快让御膳房做醒酒汤。你去端盆热水,你去倒茶!”
阮汉宸看严实指挥得有条不紊,松口气,正要离开,发现斐旭又鬼鬼祟祟地走回来。
“斐帝师…”他沉下脸,“你要违抗圣意?!”
斐旭一脸郁闷地看着他,“你至少要告诉我,皇宫的茅房在哪里啊?”
明泉宫内。
严实吹熄灯火,轻轻关上门。
明泉翻了个身。月光自窗棂射入,隐隐照在她微微上翘的嘴角上。
庙会
明泉下朝路过佐政殿就听到里面一阵嘈杂。
“严实,去看看什么事。”
严实机灵地跑过去拉住一个太监,一会就回报道,“回皇上,是几位大人为了更衣之事与斐帝师有些争执。”
“更衣之事…”她纳闷重复道。
“不错,斐帝师说那地方是他昨天洗净的,因此谁都不许用。”
明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他胡说,斐帝师若会亲自洗马桶,要朕做什么都行。”闹这么大动静还不是为了证明他‘遵旨’了么。
“君无戏言啊,皇上!”斐旭突然站在身后插嘴道。
“斐帝师好精神啊。”
斐旭夸张地一鞠到地,“臣斐旭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泉侧头想了想,“慕流星进京了?”典型的有事献殷勤。
“皇上神机妙算。”
“他现在在哪?”
斐旭眼珠左右晃了晃,小声道:“皇上是否听过庙会?”
“民间的酬神活动?”
“不错,在京城每月十五晚上在土地庙附近就有小庙会,摊贩云集,灯火通明,很热闹。”
“哦。”她不冷不热地应道。
斐旭再接再厉,“不知皇上有没有兴趣?”
“难道慕流星在庙会上摆摊?”好歹是正二品的总兵吧,落到如斯田地,传出去岂非笑掉他国大牙?
“今晚皇上就知道了。”
“替朕警告他,若真让朕看到他在那里当小贩,朕就把他发配给阿修巍巍洗茅房。”
“皇上对茅房真是情有独衷啊。”他有感而发。
“恩?”明泉危险地眯起眼睛。
“微臣突感不适,咳咳,非常不适,先告退了。”他弯腰拼命咳嗽着往后退着走。
明泉鼻哼一声,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嘴角抑不住地上扬。
庙会?应该很有趣吧。
这个傍晚…分外缓慢。
“严实,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严实答道。
明泉看着外边天色,心里又恶狠狠地诅咒了遍斐旭,他该不会在哪个脂粉堆红罗帐里睡过头了吧!
“你去宫外候着。”
“是。”严实在心底叹了口气,嘱咐其他人看着沙漏。
“皇上红光满面,气色不错。”斐旭从外面施施然进来,蓝袍白靴,碧簪银发,浑身洋溢着清风般的爽利。
“红光满面形容女子…似乎欠妥。”见了他,明泉心情由阴转晴。
“微臣形容的是皇上。”
“朕在你眼中不是女子?”
“皇上乃是天子,岂能论以凡俗。”
明泉搁下手中握了许久却不曾动的笔,兴冲冲站起来,“算了,朕懒得与你计较,走吧。”
“等等,”斐旭愕然地看着她,“皇上准备这样出去?”
“朕嘱了人等门。”
“但皇上穿得是龙袍啊。”
“啊,朕糊涂了,严实,快给朕拿件朴素点的衣裳。”
“不用劳烦严公公了,我备下了。”明泉的衣服再朴素也是公主规格,走在街上和出巡差不多。
“灰色的?”她皱眉。这灰仆仆的颜色连冷宫最年长的宫女也不曾穿过。
“不错,所有颜色中属它最朴素了。”
明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突然又道:“庙会有卖花的么?”
“自然有。”
“严实,去长庆宫宣安莲,让他穿最朴素的衣服过来。”
“是。”严实立刻往外跑。
“等下,”明泉重复道,“只是宣他过来。”她特别加重了‘宣’字的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