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连镌久叫回来,朕改变主意了!”
“朝令夕改是为君大忌。”
“那朕就又要莫可奈何的任人宰割了?”她想起自己被架上皇位时的难堪。这也是她讨厌连镌久的原因,把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架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廷上来。
“娶多少个是祖制,临幸谁就是皇上自愿了。”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感慨道,“这样又不知蹉跎多少人的岁月。”
“所以皇上还是多多临幸吧。”
“岁月如箭,蹉跎蹉跎就过了。”
斐旭双手枕在脑后,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英明。”
用心(上)
连镌久果然不负大宣当朝第一臣之名,才短短三天就已经将安莲的案子审结。平安郡王尚汤却又多了一条挟持右相老母、威胁栋梁的罪名。安莲虽罪不容恕,却其情可泯,孝心更可感天动地。而且在平安郡王逃逸之时,曾亲自追捕,将功补过。又念及先皇曾有意于他辅佐当今天子,因此判其进宫侍君,终身不得离开宫闱半步。
明泉看到奏折后苦笑不已。连镌久真是只狐狸,这种可笑的缘由只能堵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但凡有点常识之人都知道安莲的母亲就是安老相爷的妻子,怎么可能被平安郡王挟持,若是如此,安老相爷又怎么会半点动作都无。
而且手法幼稚地把安莲和尚汤一起落跑变成追捕。好在他没提先皇遗诏让他当皇夫,她也算逃过一劫。
他这样做无非是告诉那些有心人,安莲是有罪的,不过是皇上垂涎美色,色令智昏,才枉开一面非要按个理由把他弄进宫去。
好个一石二鸟,她和安莲的名声都一落千丈,成全了他无奈为昏君尽心的忠臣形象。安莲这个人也是,只要和他的名字扯在一起,就免不了好色二字!
“皇上,翰林院学士沈南风沈大人在殿外候见。”崔成匐在地上,恭敬道。
“宣。”明泉啜了口茶,手指按着太阳穴。才做了几个月的皇帝,她已经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真不知道父皇当初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臣,沈南风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放下茶盏,她看着眼前站姿如松的儒雅青年。大宣朝皇帝都喜欢破格纳新,好象看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自己也会年轻一点。因此重臣的出色子弟很容易就得到重用。这个沈南风就是直接免了乡试州试就进入殿试的。
“《宣典》收编如何?”《宣典》是一部收集宣朝年间所有诗词歌赋、童谣乐曲的总汇,是诚宗念念不忘的大事之一,可惜直到他驾崩,《宣典》才完成三分之一。他的遗诏中提及,此书修编完善后,须入陵寝作陪葬品。可见对它的重视。
沈南风犹豫了下,“童谣乐曲已归编入档泰半,其中包括在我朝暂居的括鄂、铘镪、狄等各族。至于诗词恐怕要再加以时日收集。“”
这是话里有话了。明泉挑眉,“可是遇到麻烦了?”
他跪在地上,“请皇上恕罪,微臣必定竭尽所能,尽快将《宣典》呈上,告慰先皇在天之灵。”他的话铿锵有力,有几分真情流露。
明泉暗想,沈南风颇有乃父之风,是新一代中的佼佼者,连父皇都赞他加以时日必是大宣又一能吏。能让他觉得麻烦的事情恐怕不会简单,“先皇给你的一个队人马可用了?”说是跑腿,但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用来狐假虎威的。帝轻骑的人马,各个以一挡十绰绰有余,如果用了还觉得麻烦,那事情就真的不简单了。
“军队只是用来收集资料,臣怎敢用其扰民。”他苦笑不已。
“麻烦竟来自百姓?”明泉勾起了好奇心,“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
“是臣无能,无法说服墨莲社将其作品收入典籍内。”他见明泉目露茫然,又解释道,“墨莲社原本是江南的一个文学社团,参加的都是些当地的文人墨客。后来其中一位进京赴考,中了…殿试三甲,留任京城。”
“殿试三甲?状元、榜眼、还是探花?沈大人讲话真是有意思。”明泉笑道,“后来又如何呢?”
沈南风脸微微一红道:“他开府后请了那些人来京作客,一留三年,并称今年科举将是墨莲天下。”
明泉沉默半晌,悠然道:“原来如此,墨莲又是什么典故?”
“这,”沈南风吞吐道,“取自朝堂一位大人的名讳。”
朝堂里有莲字又能让人景仰的舍安莲其谁。她点点头,“如此说来墨莲社的诗词必是极好的,他们为何不肯归典?”这样名留青史的事情别人只有削尖头凑上来,哪里还有推出去的道理。
“不是不肯,他们只是想自己归典。”
明泉几乎要失笑了,这些文士倒可爱得很,这般自信能进头三名么,翰林院可是三甲才有的殊荣。
“既然如此,那你便等等那些未来同僚吧。”她淡然道。
沈南风低垂的眸子闪过欣喜,随即道:“臣遵旨。”
“你先去吧,早日把《宣典》完成,朕还有其他事嘱你去办。”
沈南风立刻跪下谢恩,自己六年来的心愿终于可以达成了。翰林院说出去虽然好听,但毕竟没有实权,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赏’字。他窝在那里六年,早有离意,无奈先皇太过重视此书,他也只好继续埋头苦写,希望能早日完成。今天明泉的话却是另一种暗示,他离开翰林院的日子就快了。看来,墨莲社这番话是说对了。他早知道皇上绝对不会问墨莲社社员的名字,以免到时候影响考生考绩,因此无论今科谁得第,都不可能太受重用。毕竟安莲两字,让人心有余悸。只要新来的人被放进翰林,他就能出来。
孰不料明泉心里却是另一份计较。原本想迁沈南风为礼部侍郎主考科举,现在却不能了。而且这个沈南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看来把他放在翰林院的确是大材小用了。
她拿起案上拟好的迁官圣旨缓缓用朱笔抹去。
用心(中)
关于安莲的事她拟了三遍旨,最后还找斐旭定稿,谁知他轻飘飘的一句“去找连镌久”就把她打发了。
想了想,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找来连镌久重新拟稿,并嘱咐他第二天先将这件事情以奏本形式起奏。安莲先进宫,至于皇夫的事情压后在议。这是连镌久提出的,正中明泉下怀。平安郡王则倒霉得被罚俸禄三年,可惜他在戚州,等得到风声也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连镌久的奏本效果斐然,朝堂一片鸦雀无声。
连党的人自然不会抗议自己的头,而安党巴不得多一个助臂,其他人就算心有疑虑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提出,以免成为众矢之的。因此事情在各方的合作下顺利通过。
至于科举主考人选,明泉最终听取了礼部尚书杨焕之的提议,迁吏部侍郎姜有故暂任。
科考临近,明泉原以为自己的婚事会无限期压后,谁知杨焕之第二天就上书请皇上选秀。
“荒唐!”明泉把乾坤殿里里外外的门都关上,然后大发脾气!“居然要朕先小选二十人充斥后宫。这还叫小选!”
斐旭抱胸笑道:“殊不知后宫三千人么?二十的确是小选了。”
“三千?”她怒发冲冠,“就算一天一个也要十年!”
“不用,八年零两个月二十七天就够了。”
“什么?”
“你打算怎么做?”他带开话题。
“拖!”她坚定道。
斐旭不语。
“斐帝师认为不妥?”她讽刺地睥着他。
他把头斜歪在椅背上,懒懒道:“安莲明日就要进宫了,你准备怎么安置他?”
“安置?”她疑惑道,“安置什么?”
“安莲既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他进宫…你自然要安置的。”斐旭暧昧地朝她挑挑眉。
事情越来越脱离她的计划,安莲现在不但回不到朝堂,居然还要进后宫?要真成了婚,枕头边睡这么个随时会杀你的人,她恐怕没几天就要写遗诏了。
“他没有夫人,难道连侍妾都没有吗?”纵然是皇帝也不能夺人丈夫吧。
斐旭神秘地眨眨眼,“见过他,你就知道了。”
明泉牙齿一咬,刚想说把他阉了,斐旭又接道:“而且…安莲虽然犯了错,但安家的势力并没有瓦解。他任职右相期间,府里门客无数,不少现在都是一方大员了。安相爷虽然告老还乡,但他的门生只会比连相多。”
她猛拍桌子,“难道这些党派都不能抑制吗?做臣子的难道连主子是谁都分不清了吗?”她想干脆放弃制衡之道,将所有党派一锅端了!
“只要与人相处,就会有远近亲疏。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有同路陌路。”他耸肩,“这本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先皇以党制党,均衡朝中各派势力,在历代皇帝里算是不错的了。”他讲得很自然,丝毫不觉得议论皇帝有什么不对。
“你不是说结党营私是历代皇帝的心病?”她冷哼,“那朕就将那块心病挖了。”
“心病就是心里的病,若要挖,只能把心一起挖了。皇帝嘛,虽然是真正的主子,但天高皇帝远,能见到的又有几个官呢。既然见不到正主子,只好巴结那些能见的假主子了。关系本来就是一层层递下去的。”
明泉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最后气道:“所以为了制衡党派势力,朕最好把后宫建立成一个小朝廷咯?”
“皇上至圣至明。”
明泉嘴角抽搐两下,“真不想当皇帝!”
“这话我左耳进,右耳出。”他用小手指抠着耳朵,“皇上嘛,脱口一次就够了。”
“斐旭,”她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朕现在明白父皇为什么会以近半百的年龄尊你为师了。”
斐旭笑笑,“算命的说我是天人之命啊。”
明泉道:“是否天人朕不知道,不过当寡人的,的确需要一个能这么说话的对象。”用平等的身份对话,毫无忌惮地提醒君王的疏漏。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皇帝忘记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不用顾忌面子。
“皇上只要记得按月算我俸禄就好。”斐旭真诚道。
用心(下)
储秀宫原本就是历代皇帝用来安置秀女的临时宫殿,先皇驾崩后,里面未被临幸的世家出身的秀女全都放还回家,剩下的发配到各宫作普通宫女。明泉登基后,更断了她们攀龙附凤的翻身机会。
而刚空置下来的储秀宫不到几个月就又进驻了新的主人。
死气沉沉的后宫也因为他的到来又重新充满活力。
大宣右相安莲不但才华横溢闻名于世,他俊美绝世的容貌同样为人津津乐道。因此他进储秀宫的第一天,就无数宫女制造各种机会争相目睹。可惜他由轿子直接抬进屋子,未再出来。
到了傍晚,明泉宫总管手捧圣旨而来,册封安莲为七品郎伴,赐住挽霞宫。
女帝在宣朝虽是首例,在其他朝代却早有例可循。因此内廷执礼司很快就将女帝未来伴侣的等级一一制订。皇夫相当于皇后,是皇上真正的丈夫,掌管六宫。其他依次为,一品二品三品侍臣,相当于妃。四品五品六品采华,相当于嫔。七品八品九品郎伴则是受封最低等级,未受封则称为蓄子。
即使等级不高,但安莲作为皇上后宫唯一,俨然是六宫最高阶。第二天,常太妃就将六宫部分事务由贴身太监张富贵移交了过去。
明泉生母云太妃早逝,连太妃也是追封的。因此真正掌管后宫的是从小把明泉带大的常太妃。
安莲紧闭挽霞宫,未回应。
明泉坐在清惠宫,笑眯眯地听着张富贵一一叙述如何吃的闭门羹,安莲贴身小厮又是如何的无礼。
“这宫里面还能带小厮?”常太妃皱眉。
“是朕特意准的,既然入了宫,带个小厮更妥当。”明泉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这泡茶还是张公公最拿手,其他人都不得心。”
张富贵眉开眼笑道:“皇上若是喜欢,奴才天天泡给皇上喝。”
常太妃点点头,“皇上若还中意,领了去便是。”
崔成站在明泉后面,眼中隐有怒光一闪,上前低头跪地道:“都是奴才笨手笨脚,学不来张哥哥的本事,若不然也不用太妃割爱了。奴才给皇上、太妃请罪。”
明泉浅尝了口茶,遮去嘴角浮现的冷笑,放下茶盏笑道,“儿臣哪里能抢母妃的使唤人,自己找几个好的送来还惟恐不及呢。以后朕若是想喝茶,常跑来坐坐就是了奇17794书网。母妃可别嫌朕烦啊。”
常太妃开心地笑道:“这么说来,这张富贵哀家不但不能送,还得拿好吃好喝地供奉着。”
张富贵急忙摇手道:“太妃娘娘,您别折杀奴才了。”
崔成松了口气,笑道:“张哥哥,你可别吝啬这手绝活,好歹让我学了点皮毛去,平日也好解解皇上的思念。”
“皇上的思念只怕都系在挽霞宫了。”常太妃调笑道,“皇上虽然还未大婚,不过先皇迎娶皇后前也有几个贵人常在,所以也不算逾制。”
明泉双颊微红,娇嗔道:“母妃也来打趣儿臣。”
“也来?”常太妃好奇地看着她,“还有谁这么大胆子?”
明泉心中一惊,做了个鬼脸道:“母妃也觉得胆子大,敢拿皇帝开玩笑。”
“你这样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常太妃被她逗得喜笑颜开,“你在朝堂上莫是这个样子。”
“哪里有,朕在朝堂上都是这样。”她板起脸,装模作样道,“众爱卿平身。”
常太妃掩嘴笑得直摇头,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也是忍俊不禁。
过了会,笑声才渐渐歇下来。
“这宫里幸亏也有你,不然…”她面色一黯,想到什么似的闭口不语。
明泉知道她又想到以往的伤心事,立刻改口道:“朕这几天听崔成说高公公精神渐好,已吃得下两碗饭了。”
明明是两天两碗。崔成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敢怠慢,“不但如此,气色红润,看起来比往日还要精神。”
“也是个苦命的人。”常太妃有点入神,“张富贵,等会拿点人参燕窝过去。本宫上次见他连骨头都立起来了,要好好补补。”
崔成脑子一转,道:“高公公前两日就说要谢恩,奴才看皇上政务繁忙便先搁着,不如现在去唤他来?”
“什么政务这么重要,还不去把人请来。”明泉瞪他一眼。
崔成一缩脑袋,拔腿就往外跑。
“崔成这奴才我瞧着不错,做人塌实,做事也麻利。”常太妃感慨道,“上次哀家让人去取几匹锻布来,他非要自己跑去,说是怕别人不尽心。”
明泉心里不断冷笑,脸上却笑道:“母妃要喜欢,朕明天就把他送过来。”
“怎么不今天就留下?”常太妃以为他不舍得,揶揄道。
“总要给他点时间做个交接。”
常太妃连连摇手道:“哀家不过说说,皇上身边也要有得力的人才好。”
明泉含笑不语。
大约半盏茶后,崔成一溜烟跑了进来,“回…回皇上,高高公公在宫外、候见。”
常太妃笑道:“瞧你喘的,张富贵,赐茶。”
“奴才谢…太妃娘娘。”
明泉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外,“还不请高公公进来。”
殿外日头颇亮,因此高绰君进来的时候,众人都有些看不太清。等看清后才齐齐发出一声惊呼,灰白的发稀稀朗朗地扎着,一双眸子深深凹了进去,整个人没有睡醒似的斜歪着。
“这就是你说的气色红润?!”明泉愤然站起。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枯朽男子就是当年名冠京城,在安莲出现前风头无两的浊世佳公子。
崔成扑通一声跪下,委屈道:“前两日明明了起色,不知为何…”
“奴才高绰君拜见皇上,拜见太妃娘娘。”他气虚地想要跪下,却因脚步不稳而险些跌倒。
崔成死命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高公公?”
张富贵也搀住另一边。
“先扶着坐下。”明泉急道。
“谢皇上。”高绰君掀唇一笑,依稀有昔日风流倜傥的影子。
明泉心中一痛,这个男子啊,曾让她站在皇上寝宫前的阶梯上深深仰视过。一身紫色的内监服只有他能穿出清傲儒雅的恬然。文臣武将里,除了连镌久,其他人往他身边一站就暗淡无光。
有次在御花园,他拈着花,抿嘴一笑,不知道倾倒多少人。连风头正盛的连镌久都抢不去他的半分光彩。那样风采绝然,卓然于世,本以为世上再不会有那样精彩的人物了,如果斐旭没有出现的话。先皇就一直说他是他的夜明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散发独特清辉。
“过去的便过去了,高公公何不心里宽慰些。”常太妃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高绰君木然答道:“奴才谨遵太妃懿旨。”
明泉与常太妃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毫无神采的眸子,颓废放逐的气息,眼前这个人还是当初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宁作太监也要进宫,让天下人骂之痛之也为之感叹的高绰君吗?
明泉又试图和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只一会儿,就咳嗽起来。
她传了御医,他却死活不肯留在清惠宫医治。明泉扭不过他,只好亲自把他送回金玉宫。
这是一个空置的宫殿,与先皇住的承德宫最近,宫里的人也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皇上赐给高绰君的宫殿,只是不能明着说罢了。
按道理说新皇都应该搬进承德宫的,但明泉知道自先皇死后,高绰君一直在那里徘徊,她自然不方便过去,所以还是住在明泉宫。幸好当初她得宠,所以明泉宫距离也不远。
“高叔叔,”她摒退左右,和他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如霜鬓发,黯然道,“父皇一生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也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但如果说父皇一生最宠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