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见她颈颔下有青紫伤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将冯岱年请来这里,暂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卧厉内细看,床帐枕席,并无异常。只是枕边折迭整齐堆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弓鞋。
“这个可怜而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间竟香消玉殒,一命归阴。”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伤感之情。——这么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她机关算尽,难逃劫数。尤使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夤夜来这里自荐枕席的。罗应元脱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痴心地将算盘珠打到自己头上。白鹤楼上她的一番言语撩拨,已心迹昭然。没想到好梦未圆,不测横生,竟被人杀死在这是非之地。
(夤:读‘银’;夤夜:深夜。——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丝愧疚。正陷溺不拔,转思愈深时,马荣领冯岱年、胖掌柜及两名大汉赶到。
“狄老爷,出了什么要紧事?”冯岱年声音带颤,预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户里。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惊吓得瘫软了下来。
“撞开门!”狄公大声命令。
两条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甚有气力,与马荣三人出死力控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裂了一大片木头。
狄公命众人门外守候,他独个稍稍验看尸身。秋月全身并无一处外伤血迹,脸容已剧变,怵目骇心。一对呆滞的乌珠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惊吓。乳下尚有余热,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项下两侧青紫伤痕明显,象是指扼致毙。伤痕上指甲印有粗细浅深不同,一时也未可遽定。全身虽未见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细的抓痕。她的长指甲未有丝毫破损,指甲缝中有一二丝红地毯的绒毛。
(遽:读‘巨’,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将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冯岱年官署安厝,着仵作细验。
冯岱年忽问:“这卧房的门又是里面反锁的,外人如何进得去?这情景恁的与李琏案相似。”
狄公道:“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使人将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问永乐客店掌柜:“这女子进来客店时可有人见着?”
“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可通。恐她是从她的宅邸过来的,未走大门。”
“这红阁子里可有暗门通道?”
“回老爷。这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园。并没什么暗门复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这个不干你事,又没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将登记帐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去了。
“马荣,你将桌上那两个茶杯舀点水拿去给猫狗尝试,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夹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来了,恭敬呈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那一页,马荣回进房来,摇头道:“此茶无毒,两尾小猫吃了,并无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无毒,这事须费周折。”
“青紫伤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证验么?”马荣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类指扼所致,但又有谁能进去卧房?”
马荣转思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柄钥匙?”
狄公憬悟:“这事还需暗中盘问,不可张皇。”
马荣又道:“我见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跷。唉,李琏,秋月这一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出现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又看帐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李琏来此第一夜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兰,廿四两夜是红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惨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见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这廿五夜正拟与秋月睡,谁知又死了。没有记载。——其实再想想,又何必夜间来,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廿五日午后李琏独个在红阁子里酣睡,这内里岂无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帐簿:“明日你须核合两件事,李琏的大船撞破冯岱年眷属船赔偿银子事和李琏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事。此刻时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处休歇了。我今夜便睡在这出事的房中,体验一下红阔子的恐怖气味。明日一早你便来见我。但愿这一夜大有所获。”
“万一老爷你有个山高水低,叫我怎办?”马荣心怯。
“你走吧!两人在此,阳气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来。”狄公道。
马荣素知狄公心性脾气,不便执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将卧房内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簟席仍有丝丝汗湿,枕畔脂粉香气隐隐可闻。——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过不少时间,巴巴地等我回来叩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发生了,并夺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可说明她受了剧烈的惊吓。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阵冷颤。秋月,李琏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有一种神秘的鬼怪妖物。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墨云一堆。难道那鬼怪妖物是从窗外进奈的么?——夜房门破了,也有个退步,真是将自己反锁在里头,更不可思议!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厅将自己的雨龙宝剑从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台边向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瑟瑟声里只见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并无半点异相。于是又回到卧房,将衣袍脱了卷起充作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出了鞘的雨龙剑。
第六章
且说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个小伙计,塞了他一串铜钱,由他领了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细心地在密树丛中搜索半日,果不见可疑之迹,乃罢休。
小伙计道:“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东折还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藏春阁方位。小伙计依实告知,在白鹤楼后背,有一节路。马荣谢过,吹起口哨,径直向白鹤楼而去。
这时虽已午夜,一路南来,大街依然热闹。经恒丰庄赌局门口,更见灯火煌耀,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落。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正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行院。马荣依门牌读去,果见“藏春阁”字样,夹在“逍遥宫”与“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甚惹眼。
马荣轻轻叩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小红灯早熄灭了。一推门,竟应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见是一个轩厅,也没灯火。后院一排房栊,似有烛火闪出,月光下分外静谧。
马荣轻步蹑足。穿过轩厅,径摸后院。突然他听得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从轩厅的右边角落传来,时断时续。及再走近,果见一个女子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披散,满身紫伤,已哭干了眼泪,正微气呻吟。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绳索。那女子蓦地倒地,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尚有热气,也不惊慌。见地上一根荆条已损皮折枝,粘有血迹。
“只不知这姑娘受谁荼毒,如此手狠。”马荣自语。
半晌女子挣扎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搭救,心中害怕,轻叫道:“你不要管我,无需惊动官府。”
马荣犹忿忿:“你叫什么名儿,缘何被捆绑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吃师父教训,家常便饭,军爷旦勿喧嚷。”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中下怀,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如何晓得奴家籍贯?”银仙惊愕。
“我叫马荣,正是同乡。今日有缘,特来救你。”
银仙听了,果是家乡方言,十分亲热,不由“哇”地哭出声来。
“今夜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刮涎,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时竟泼翻了酒,弄污了温先生衣襟。师父将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个巴掌,奴家强辩几句,又揪我头发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她手臂。师父盛怒之下便将我捆绑在这柱上了。——马军爷,这本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便来放我,并不记仇。谁知……谁知今夜至今仍不来松绑,该是将奴才忘了。”
马荣不屑道:“你那师父是叫秋月么?你还是将她忘了吧。她怎能来为你松绑,自己都被阎王爷捆绑了去。”
“什么?我师父秋月她怎么了?被谁捆绑了去?”
“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则死了没一个时辰。终是人心歹毒,逃不过阎王爷眼睛,也有报应。”
银仙这里还要问详里,马荣道:“看你一身是伤。吃了许多艰难苦楚,还怜悯你师父哩。秋月死时比你幸运。并没人用荆条抽打。。不过也死得蹊跷,内中详情我家狄老爷明日便要开审。日后便会知道。——你从此也摆脱师父的管束,自自在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饮泣,不知是自伤还是悲悼秋月。
马荣道:“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去房中,敷点药膏养两日便好。”
“我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我不敢呆在这里。马荣哥,就住到你那里去吧。”
“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两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的红阁子里。惭愧我至今尚未找到个过夜的处所哩。”
银仙抿嘴一笑:“我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开着爿小小丝绸铺。掌柜的王寡妇与我极是稔熟,我们可以到她铺子里借宿。——你扶我起来,先梳洗一下,这个鬼相如何见得人。”
银仙梳洗罢,马荣背起便依银仙指点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见一爿丝绸铺,已没灯火。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火出来。见是银仙两个,欢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汤,果然十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之意,王寡妇一口应允,扫拂了前楼一个空房让他们栖息。
马荣、银仙上楼来,关合了房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
“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你这细皮白肉的,岂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粘了许多皮血。”
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道:“适才我没吐实情。——师父只是捆绑了我,并没打。来打我的便是温文元这瘟猪。先是手掌批颊,后又扯发乱打,又用荆条抽得我遍体是伤,血泪交流。说我酒宴上摸不得,动不得,如今可逞了他的愿,恣意轻薄。临走时还留话,半夜过后还要再来,故尔我不敢留在藏春阁里。”
马荣格格咬牙:“原来是这瘟猪的行径。日后事发,决不轻饶。不过秋月必是与他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作践蹂躏。阴私狠毒,也不得善报。”
“马荣哥,这事千万隐忍,不可颠腾。温先生,乐苑的金刚大菩萨,轻易惹不得。这事一旦泄漏,我银仙死无葬身之地。”
马荣道:“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医方。这条瘟猪听说与红阁子的李琏案有关涉,我甚而听人说,二十年前他便有过亏心事。”
银仙笑道:“我才十九岁,如何晓得二十年前事。对了,我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熟,我就是跟她学唱曲的。这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满面麻子,还患肺痨。但记忆极好,早年听说便是这里脂粉歌舞场上的行首班头,风流一时的。这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凌仙姑现住在乐苑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里,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
“是不是小虾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
“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大蟹?”银仙惊奇。
“衙门里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来救你?这虾蟹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荣沾沾自喜。
“这小虾大蟹两个可是好汉,侠义心肠。几番帮我脱逃瘟猪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一身好武功。”
马荣不以为然,格格笑了。
王寡妇又送了夜宵饽饽与一碗甜栗羹。两个美美地吃了一顿。
银仙疲乏已极,很快就睡倒了。马荣下楼来塞了一块银了与土寡妇,干恩万谢.并关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摄公事,叫银仙等他回来。
王寡妇答应。马荣听听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楼地板上和农而睡,须臾鼾声雷动。
第七章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地毯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间闻到房中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也熄灭了。仿佛又听到床腿吱吱作响,房梁瑟瑟有声。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龙剑去外厅露台巡视一转。参横斗转,花园里寂寥一片。月亮已西斜,对面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凉飕飕,他裹紧了长袍又进到卧房。由于疲乏不堪,这会总算是睡着了。
狄公一觉醒来时正东方熹微,红霞动荡。红阁子内一派染红,如火光升腾,蔚成奇观,又见自己躺在地上,差点儿滚入床底,不由哑然失笑。
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出去汤池泡浸一会。回到红阁子时早膳已送到露台的圆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黄鱼、酱瓜、煎蛋。心中喝采,抬起竹箸,正要吃,马荣忽的跳进露台,长揖请安。
“你怎的由这里进来?”狄公不无惊讶。
“老爷,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边便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乎要出事。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讪讪笑道:“只睡着半夜,没见有什么异迹。如今倒有些后悔,倘一夜都不合眼,或恐窥得消息。”
马荣也笑:“没出事便行。老爷在卧房里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回浦阳交代太太。对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那条船,画梁雕栏,十分华丽。据那个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的艄公火夫都一个个烂醉如泥,以至出事。不过李琏本人十分清醒。这边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曾穿着内衣跑到船头叫人。黑暗里正遇李琏提灯笼过来赔情,在船头上还礼让了一番。
“这事闹了一通宵,到天亮时分,两条船总算靠了江边码头。冯玉环小姐与丫头们先坐小轿回府邸了,李琏还一一为烂醉的朋友打点轿马,一齐抬到永乐客店安顿。其间人往人来,十分忙乱,但没有人见着过温文元。”
“那段话恐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中伤温文元而已,未必落实。”狄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见小虾大蟹了,正在南瓜地里。还说小虾象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呵,今天早上在江边我也见到老爷昨夜说的那个霉疮溃烂的穷乞丐了。他手中拿着一枚银饼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吸,谁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恶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狄公道:“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银钱,昨天我扔过去一包铜钱,他也不肯接。”
马荣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见秋月的徒儿银仙,是藏春阁的歌伎。她说在白鹤楼侍宴时见过老爷。”于是便将银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经历细细说了,又骂温文元人面禽兽。
狄公戒道:“这温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杀人嫌疑,不可轻易治他。你适才的话倒解了我一点悬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所致。”
马荣道:“银仙曾跟随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学唱曲,那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流班头,老爷不是欲打听陶德父亲之死与温文元的关节,何不去问问那个凌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正在眼前。许多隐情还是可以问出眉目来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与李琏相仿佛,仅这一点便十分可疑,更遑论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的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马荣,你可知道那个凌仙姑的住处。”
“听说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里,银仙想必认识。虾蟹两位也认识,正邻近他们的南瓜地。”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吩咐换过公服,备轿去冯岱年官署。
第八章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便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马荣下轿。冯岱年率几个僚佐已在大门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气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苍朴古拙。门外一对盘伏的石狮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厅里早排开两队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齐整。
冯岱年引狄公、马荣先进去书斋用茶。——顺大门内万字游廊,通向左厢一垂花月洞门。门外即是冯府的内花园,正好绕过衙厅公庑,直达内院书斋。
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屏风桌椅纤尘不染。两边各一只紫铜狻猊,袅袅吐着青烟。三面书架上一迭迭的古书籍依经、史、学、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书帙开了函盖、夹着一条一条的象牙叶子。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设三五张靠椅。虽是盛夏,书斋内凉阴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爷见笑,卑职一向在这书斋内会客,院内再无静雅之处。”
小童献茶毕,狄公道:“冯相公许多藏书,黾勉勤学,十分可敬。”
冯岱年道:“说来也惭愧,卑职自管摄这乐苑政事,例与书籍生分了。这几年更是无暇读书。还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再就是小女玉环了。陶先生专拣经史类研读。小女则爱读前人别集,尤爱诗歌。这两年也颇识得些金针诗格,偶尔学做起诗赋来了。”
狄公笑道:“难怪冯相会要挑贾秀才为乘龙快婿。令媛受贾秀才指点薰染,文艺必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门当户对啊。”
冯岱年道:“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却是家境沦落。与小女订婚前已经山穷水尽。也是前世有缘,两个红绳早系。他赌输了钱,那日来问我借盘缠,拟赴杭州乡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与她曾说了几门亲事,均未成功。自见了这贾秀才便满口应允。我便请陶德先生做大媒,牵合了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两个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和谐。”
狄公命马荣去衙厅看看,开堂审案的格局可齐备了。
冯岱年会意,忙改话题:“昨夜秋月猝死,阁苑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见教?”
“罗县令临行只嘱托下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不意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拟先问断李琏自杀案。倘情节与秋月案关联,则一并鞫审。”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凭狄老爷处断,卑职跟随左右,听候调遣。”
“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问。
“卑职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云升华之时。他自恃赔了我三十两银子,便没事一样,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过卑职也不计较,算来亦应是父执一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
“李大人当年少年风流,往来乐苑,引动多少痴情女子,风流韵迹犹在。后来任朝廷东台左相,勤勉王事,还出任过几回钦差,专擅地方。致仕离京后便来金华颐养天年,再没见过面,却有书信往来。”
“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引病自退的,想来或有委曲,年岁并不高。”
“卑职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轻,听说已有一二年闭门谢客了,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尸,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宽阔,心机纯熟,似非轻狷气狭之辈,未必会为一烟花女子摆布不开。”
(狷:读‘绢’,偏急。——华生工作室)
冯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机,目空志大,一旦受挫于妇人,便觉羞愧难言,愤不欲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一应花销票据、信札字契都带去?”
冯岱年惊道:“早得狄老爷提及,你看可是这包劳什子?”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黄绢小包。
狄公打开一一查看,乃道:“李琏处事果然极有条理,他将在此地的一切钱银花销都记了帐。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与白兰、红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确数,笔笔不漏。——奇怪的只不见给秋月的赏银。”
冯岱年猜道:“想来应是顾全秋月的身份。且两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琏都几遍提了要出巨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便也不好记载了。”
狄公问:“李琏愿出巨金赎秋月是谁说的?”
冯岱年指着狄公面前一页纸片道:“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念迷恋秋月,迹近情痴。卑职因而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巨金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
狄公掂起那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
马荣早安排就县衙审事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十六盏流苏宫灯。华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悬一幅靛蓝绵缎,十分齐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奕奕。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头,相机助审。书记、佐史、问事、白直倒也齐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开审。
狄会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俱在,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传仵作上前就李琏验尸格目释疑
仵作叩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廿五夜间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断自刎致死。尸身无伤瘀、破损、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疑是尸斑生腐,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医不敢妄断,故尔阙疑。”
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大胡须,沉吟不语。半晌乃问:“秋月尸格尚未填写,依你判定,当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禀狄老爷,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医验检,似是饮酒过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心衰猝死?昨夜虽吃了几杯烈酒,并无异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燔灼营血,阴液耗伤。加以昨夜酒力迸兴,五内失和。心血交瘁,终至死亡。”
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医推来,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疑受魇噩,感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手撕抓喉颈,拚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来昏倒在地又抓搔挣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缝的红绒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何故?”
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浅淡十分,无法细检。”
狄公挥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悦。银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来由,偏偏这仵作还曲意周纳。又转脸问冯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亲属来收殓,了却官司。即择日安葬。”
“温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
温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听宣。
(墀:读‘池’,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鹤楼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贵干?如此匆忙。”
马荣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这瘟猪与杀人有干连,银仙的一口恶气便可出了。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原与一客户约定,要买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数额大,不敢怠慢。故尔未终席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爷打了招呼。”
“离了白鹤楼又去了哪里?”狄公追着问。
“小民出了白鹤楼,退自回龟龄堂铺子。路本不远,北行过两条横街即是。”。
“那客户什么姓名,与你谈了多少时间生意经?”
温文元哭丧着脸:“唉,还谈什么生意经。相约的也只是个牙人,见住在桃花客店。云是京师二雅堂托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爽约,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约定是廿九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
“你昨夜再没出铺子一步?”
“狄老爷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画押。”
狄公命书记让温文元画了花押,令退下。
“贾玉波何在?”
贾玉波应声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终席,离了白鹤楼后干了何事?”
贾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觉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厕登东。完了还觉头昏懵懂,又去后面汤池沐了浴,方觉舒爽。不敢再上楼厅,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后有一条小径,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贾玉波惊惶:“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转过。老爷如何将我的住处与秋月宅邸勾串了起来,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连。”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来一步?”
贾玉波道:“我也画个押吧,省得再三盘问。”
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拟挂悬,择日复审。”又低声嘱马荣,“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实那个姓黄的牙人,京师来的。并打听清楚贾秀才果真是昨夜回来后没再出去。”
冯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何还要悬挂,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画过判词了。”
狄公笑道:“这内里还恐有许多委曲。他两个都死于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他们出事的房里,也觉有些异样,故不敢匆匆判决。再细细勘查。或可望圆满断处。”
冯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鲜招儿。
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谈,不知冯相公能为我摒去闲人,专辟一室么?”
冯岱年答应,遂引狄公、陶德转去花园西院内一个小亭。一路横塘曲岸,翠柳低笼,时见几个婢仆在修莳花木,洒扫亭轩。走不多时果见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红,环绕亭砌,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
(莳:读‘饰’,栽种。——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口喝采。“好个所在。”十分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