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既然他这样误会,也权且这样交代吧。

伽罗没再解释,转身行至水边,身周流萤如梦似幻,抬头却是深沉乌墨的夜空。像是幼时拿皂角种子泡水后吹出的泡泡,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藏着七彩世界,用手指轻轻碰触,便即破碎,什么都不留下。

娘亲读过的佛经她至今记得,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亦如同,此刻的满目流萤。

火苗燃起只是瞬间的事,若有春风拂过,自然可以燎原。但倘或碰到瓢泼大雨,风霜威逼,它还能燃多久,伽罗着实没有把握。期许固然美好,但涉及皇家,许多事就非她和谢珩所能左右。

贪恋又怕幻灭,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只是此刻,能贪恋时,尽量贪恋几分。

“真是很美,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萤火。殿下费心了。”她站在水边,回望谢珩。

谢珩不知何时走近,正站在她身后,“你既喜欢,每年此时,都带你来看。”

伽罗抿唇一笑,未答。

谢珩渐渐靠近,撑开的披风从她身侧绕过来,暖暖的包裹住伽罗肩头。他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带着结实可靠的触感,双臂绕到伽罗腹前,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

伽罗身子微僵,想躲,却舍不得,垂首不语。

良久静默,谢珩抵着她的发丝,低头缓缓靠近,双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伽罗偏头避过,不知为何心中一空,瞬间有暖热的东西涌上眼角。

谢珩自知其意,不再试探,维持着将她护在怀里的姿势,伫立风中。

*

回到别苑时,已过三更。

伽罗虽心绪翻滚,到底又受惊吓又走山路,身心俱疲,匆匆擦洗过后,一夜沉睡。

次日清晨梳洗后出门,谢珩已然离去,整个别苑里,唯有几名仆从往来,天高云淡,秋清气爽。据战青所说,是凌晨时有急报传来,谢珩四更不到就带着两名侍卫走了。临走时留下吩咐,说伽罗若是喜欢在外面散心,可在别苑多住一阵。

伽罗倒没这个打算。

谢珩的心思已然明了,长命锁的事情也有了头绪,一切都能有所交代。

她无需在东宫住太久,便可化解此事,悄然离去。

毕竟,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她和谢珩都不是好事。

这样想着,虽觉遗憾惋惜,心中空茫,却没了肩上心头的重负。待吃过饭后,依旧乘了那辆马车,由战青带着侍卫护送——除了昨日来时的两名,额外多了十余人。据伽罗猜测,是昨晚刺杀事件后谢珩迅速招了侍卫过来,留了一半给她。

看来谢珩心胸倒真不狭隘,煞费苦心的坦白心事,被她婉转拒绝,竟还能考虑周全。

这里马车辘辘离了别苑,城内的徐府,徐公望急匆匆进了书房。

他的书房是整个徐家最为机密的所在,哪怕是徐坚兄弟二人,都需得了他的首肯,才能进入其中。此刻,书房中却已有人恭候,由徐公望身边的大管事陪同,在桌边站着喝茶。

此人名叫蒙青,是虎阳关守将蒙旭的堂兄,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容端方,龙精虎猛。

两兄弟都是草莽出身,自幼身强体健,颇有习武的根底。后来蒙旭进了学堂读书,间隙里练武习艺,于兵书兴趣最浓,片刻都不释手,待十七岁时以出众的身手和兵法韬略在武举中崭露头角,被派往北地,经数年历练,渐渐青云直上,立下赫赫战功。若非受谗言陷害被罢免,此刻怕已扬名天下。

蒙青走的是另一条路子。

他虽同蒙旭一道习武,却对读书没半点兴趣,仗着身手做过贵门豪奴,也曾游历江湖,结交三教九流。后来遇到徐公望,两人意料之外的投契,徐公望遂许他以荣华富贵,将他收为门下鹰犬。

待徐公望因从龙之功登上相位时,蒙青亦彻底翻身,在徐公望的银钱支撑下,在偏远的锦州召集江湖草莽,自成一帮之主。虽没有庙堂之高的官位尊荣,却也不受朝堂拘束,仗势称霸一方,金帛美人,狐朋烈酒,十分受用。每逢徐公望在朝堂碰到作难的事,不便出面时,便暗中授意蒙青,以金银换取人命,两得其便。

因徐公望的关系,他也结交过几位带兵将领,如鱼得水。

这回徐公望召蒙青进京,原本是为了徐坚的事,谁知未能抗住谢珩铁腕,深以为恨。

好容易等得徐公望进门,蒙青当即半跪在地,“拜见相爷!”

“免了。”徐公望挥手,命管事退出去,自带着蒙青进了内间,道:“匆匆叫人递信给我,是为何事?”

“按着相爷的吩咐,近日我安排人手,盯着东宫的动静。昨天下午太子忽然乘便车出东宫,去了郊外别苑,我亲自跟去盯梢。结果,呵——”蒙青冷笑了两声,“太子竟然是带了个女子,去那里私会。”

“女子?”徐公望稍觉意外,旋即皱眉。

东宫妃位空悬,谢珩在外却总是不近女色的态度,这事徐公望悉知。直到中秋那夜,他在蓬莱春等候谢珩,看到窗外长街上,谢珩曾陪一名女子赏灯。他当时以为那是微服出宫寻热闹的安乐公主,并未在意,及至谢珩走近、雅间相见,发现她并非公主后,因全心扑在谢珩身上,也未留意。过后努乞被捕,他更是无暇顾及此事。

此刻蒙青一提,倒是想起来了——

“是不是身量这么高的少女?”徐公望比着旁边的柜子。

“是她!”蒙青答得肯定,“太子那里防范得严,我不敢跟得太近,远远虽没能看清她面容,但身量还是能看出来。更奇怪的是,当晚谢珩就和她单独出了别苑,看起来十分熟稔。那时他没带侍卫,我便派人突袭,却未能得手。太子带着那少女逃走,我找了半天也没再见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徐公望再度皱眉。

“我派的人,除了一人逃脱,其余全被战青捉走。”

徐公望猛然神色一紧,“留下把柄没有?”

“都是只知道办事的兄弟,即便吐了东西,也只能供出我,查不到相爷。而我——”蒙青阴恻恻的笑了笑,“天高皇帝远,又有那两位带兵的罩着,谅他即便查出来,也不敢此刻动手,到锦州地盘撒野。”

徐公望舒了口气。

锦州位于西边,离京城颇远,其中带兵的将领都是永安帝旧臣,跟他利益牵系不说,还跟端拱帝有旧仇,不可能轻易归附找死。而端拱帝即便能在京城翻起风浪,内忧外患之下,这时候也绝不敢出兵锦州,谢珩就算捉了人,也只能吃哑巴亏。

蒙青见他神色缓和,遂朗声一笑,续道:“我本来想今早禀报,可相爷上朝早,没赶上。方才递话回禀,就是想请相爷心中有数。另外——跟太子交过手的那人说,他为了救那女子,使的可都是拼命的招数,叫什么来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想必十分看重那女子。”

这才是今日的重点了。

徐公望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思索沉吟。

谢珩在东宫藏人,带她私会,又为那女子冒险拼命,这倒是奇事。

听闻端拱帝有心将姜瞻那老贼的孙女给他做太子妃,谢珩却没露出应允的态度,难道是为此?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更是英雄冢,谢珩既然入了此乡,那女子的身份,倒是该用心查探了。

徐公望甚为满意,朝蒙青拱手,“多谢老弟。”

“相爷客气。”蒙青颇为自得。

*

伽罗才走到南熏殿,便打了个喷嚏。

也不晓得是不是昨晚遇到刺客逃命时受了凉,今晨醒来时微微头昏,她还只当是没睡醒的缘故,谁知马车一路摇晃,那昏沉竟愈来愈浓,至此刻,鼻中稍感堵塞、脚步微觉虚浮,竟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走近院里,岚姑见了她,忙笑吟吟的迎上来,“姑娘总算回来了,老夫人担心了一宿。”

“岚姑——”伽罗扶在她臂间,嗡声道:“我有些发晕。”

不知是不是从宫门到南熏殿的路太远,脚步虚浮,腿也酸软,浑身无力的靠向岚姑。

岚姑大惊,忙将她揽在怀里,手往她额间一试,有些发烫。

她知道伽罗自幼娇生惯养,先有南风,后有谭氏,素日照顾得无微不至,甚少生病。但倘若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通常都来势汹汹。她哪里敢怠慢,扬声叫来南熏殿的侍女,一道扶着伽罗进次间榻上躺下。

谭氏原本在里间翻一本佛经,听见动静出来,忙道:“怎么回事?”

“只是受了寒。”伽罗回到住处,紧绷的精神松懈,靠在软枕上眼皮子打架,却不忘叫外祖母宽心,“待会儿喝些药,睡一觉,兴许就好了。这会儿就是觉得累,想躺着不动,外祖母不必担心。”

谭氏已匆匆走来,试过她额间温度,当即道:“东宫的药藏局里有侍医,快去请过来。”

侍女应命,匆匆出门。

谭氏满脸心疼,叫人放下帘帐,帮着伽罗脱了外裳,等她钻进被窝后,掖好被角,专等侍医过来。瞧见伽罗那微微蹙眉的难受模样,不由低声嘀咕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带出去一趟,回来就病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表白事件的小采访:

亲妈:请问太子殿下,你说喜欢伽罗,是什么意思呢?

谢珩:意思就是我喜欢她。我早就跟父皇说过,此生只娶喜欢的人,一人足够。我喜欢伽罗,所以我只娶她一人,哪怕披荆斩棘,也无所畏惧。

亲妈:那么伽罗呢,怎么理解?

伽罗:意思就是他喜欢我,愿意不计前嫌放下家仇对我好,也许会很好很好。就这样。

亲妈:仅此而已??

伽罗:不然还能解读出啥????

第45章

谢珩从战青口中得知伽罗病倒的事情, 已是傍晚。

他清晨因为刺客的事赶回来, 来不及审讯, 便先踩着时辰上朝。

徐坚的案子才翻出来,徐公望固然锯了嘴巴装老实, 他后头那些御史和官员们却不肯消停,或是把各州报上来的难题推到端拱帝面前,或是以旁的事情禀报,彰显徐公望父子的不可或缺, 吵吵闹闹的,几乎用了两个时辰。

朝政议完之后, 又被端拱帝叫到书房商议,恰好碰上来问安的英娥, 事情商议得断断续续, 至后晌才算告一段落。

回到府中,便马不停蹄的去看那几名刺客。

东宫不止有昭文馆里的诸多文人和饱学鸿儒的宾客,亦有从惠王府带来的辣手亲信。

那几名刺客的嘴已然撬开,是锦州一带势力最盛的月神教, 受命刺杀他,却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继续深刨下去, 半点都掏不出幕后主使的信息, 反倒是挖出了些许关乎月神教的事,于此刻的谢珩而言, 几乎没半点用处——

若在太平盛世,胆敢行刺太子, 几十个月神教,他都能提兵去剿了。

但如今情势特殊,朝堂上的权力都还没收回来,京城周边的兵马尚未完全归服,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了。想得悲观点,哪怕此刻锦州那几个带兵的将领举兵自立门户,他和端拱帝除了下旨叫各州讨贼之外,也难以分出精神和兵力去那里征讨。

所能做的,唯有记下这笔账,待稳住大局,再加倍讨还。

如此一番折腾,着实耗费精神。

好在谢珩自幼身体强健,又是二十岁精力正旺盛的时候,哪怕连轴忙上十二个时辰,也还能撑得下去。处理了那些琐事,谢珩回到昭文殿,连门都没进去,听见战青回禀那消息,不由皱眉。

“是谁病了?”

“是傅姑娘。属下已经问过去诊脉的侍医,傅姑娘是受了风寒,回到南熏殿没撑住。”战青露出愧色,抱拳躬身道:“也是卑职疏忽,别苑里没见傅姑娘哪里不适,回来后派人送她进了二宫门就没再照应,还请殿下责罚。”

“那就去嘉德殿,把韩先生留下的那桩难事解决了。”

谢珩随口道出责罚,旋即脚步一转,径直往南熏殿去。

*

南熏殿里,伽罗喝过药后睡了整个后晌,这会儿才醒来。

秋日的黄昏已然带了凉意,她病中身子发热,却又畏冷,这时候又不好点火盆取暖,只好拥被而坐。好在她是在次间,并非寻常起居的里屋,所以等侍医在此把脉离开,听说杜鸿嘉来了,便请了进来。

杜鸿嘉还是东宫卫率的服饰,尚未来得及换。

进屋见伽罗精神还算好,稍稍松了口气,向谭氏欠身道:“老夫人,伽罗病情如何?”

“侍医已经瞧过,没有大碍,静养几天就好了,多谢杜小将军费心。”谭氏站起来,端庄的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目光一偏,落在了杜鸿嘉手里的食盒上。

杜鸿嘉想起来,随手放在桌上,“晌午时就见侍医来这边,只是事务缠身没能过来,后来问过侍医,得知她是受风寒,办事回来的路上就买了几样清粥。”他自将描金雕福的食盒掀开,从中取出两碗清粥,几碟子小菜。

岚姑在旁接过,一一摆在盘中。

正巧到了用饭的时候,谭氏怕伽罗离了被窝令病情反复,向杜鸿嘉道一声费心,便叫岚姑搬了个高腿桌过来,放在榻边,摆上粥菜。

伽罗晌午时几乎没吃饭,这会儿满腹只有汤药苦味儿。

瞧见糯香清粥,精致小菜,竟也于病中勾动馋虫,尝了一口,道:“是五谷香的粥吗?多谢表哥。”遂转向谭氏,“外祖母也尝尝,五谷香的粥在京城小有名气,寻常都需排队才能得,表哥必定是想了旁的法子。”

杜鸿嘉一笑,坐在桌边,瞧她吃得香甜,心中也自欢喜。

谢珩走进去的时候,便又是那副家常温馨的景象——

伽罗拥被坐在榻上用饭,谭氏陪她坐着,却正含笑同杜鸿嘉说话。杜鸿嘉呢,方才从窗外听见,一口一个老夫人,又尊敬又亲切,就差跟着伽罗叫外祖母呢,此刻一瞧,姿态果真如坐在自家般随意。

门外侍女的问安都被他抬手免了,谢珩脚步又轻,直至走进去隔着帘帐看清内里情形,才放重脚步。

“拜见太子殿下。”谭氏最先瞧见,忙起身行礼。

杜鸿嘉亦弹身而起,向谢珩行礼。

两人都能从彼此举止态度中窥见对伽罗的心意,寻常以君臣的身份禀报安排各项事宜倒不觉得,此刻都到了伽罗香闺附近,气氛就有些微妙。

谢珩抬步入内,斜睨着他,“事都办完了?”

“回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属下已去刑部知会过了。”

“韩先生那边怎么说?”

“让属下明晨再去刑部看看。”

谢珩颔首,见伽罗半揭锦被像是要起身行礼的样子,遂朝岚姑递个眼神,道:“免了吧。”

岚姑在东宫呆了半年,从端午那晚谢珩抱回伽罗起,仿佛就有了点谢珩“心腹”的意思。南熏殿里照顾伽罗饮食起居的事情都是她来,偶尔谢珩有事吩咐,目光不瞧那些侍女,只找岚姑。岚姑盼着伽罗能在东宫不受欺负,自然顺从谢珩,久而久之,倒成了习惯。

这回岚姑也是不作他想,未待伽罗起身,便扶着她坐了回去。

伽罗礼虽免了,口中却不偷懒,“拜见太子殿下。”

病中带了点鼻音,更增柔润娇弱之感,叫人听着心软。

“听战青说你病了,过来瞧瞧。”谢珩踱步近前,见她面色稍带憔悴,眼神也不似平常有神,猜得是昨晚莽撞带她出去时闯的祸,怜惜之外,又有些愧疚,“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休养两日即可痊愈,多谢殿下关怀。”伽罗回道。

谢珩觑着她,看她垂目低眉,明显是躲避的意思。

昨晚的事确实是他失察。以他的身强体健,哪怕光着膀子去郊野溜达一圈,再往水里泡上半个时辰,也未必会受半点损害,却低估了伽罗的娇弱——深秋夜冷,少女身子娇贵,即便有披风罩着,逆风疾奔时也必会受寒。

他觉得愧疚,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提起旧事,只好道:“是我失察了。”

伽罗知他所指,头脑中的昏重尚未退却,加之勾起昨夜翻涌的心绪,只闷闷的“嗯”了声,没再多说。只是鼻子里又觉得微微发痒,像是要打喷嚏的样子。她此刻面朝粥菜,要跟谢珩对答,实在不想背过身去来个响亮或者沉闷的喷嚏,只能吸吸鼻子,竭力忍耐。

屋中于是安静了一瞬。

气氛不算太好,她有意回避,他总不能此时穷追不舍。

桌上还放着清粥小菜,未到东宫各处摆膳的时候,那自然是杜鸿嘉拎来的了。

再耽搁下去,等粥菜凉了吃下去,对她更不好。

谢珩顿了一顿,决定打个退堂鼓,“没事便好。药藏局每晚都有侍医值夜,若觉得不适,尽管派人召来。”知道伽罗肯定又要客客气气的道谢,连那机会也没给她,紧接着道:“手头还有事,我先走了。”

“恭送殿下。”伽罗如释重负,偷偷揉了揉鼻子。

谭氏不远不近的跟着,送谢珩往外走。

南熏殿毕竟是东宫的地盘,太子都走了,杜鸿嘉身为下属,不太好多留,遂告辞离去。

他俩才出门,背后便传来个被帕子捂住的闷声喷嚏,带着短促软糯的尾音。

谢珩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

次日前晌,谢珩回到东宫,去昭文殿的路上,顺道拐来南熏殿瞧瞧。

伽罗吃了药嗜睡,在屋里面眯着,听见外面谢珩跟岚姑的说话声,当即往下一溜,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动作之快,仿佛被老鹰追捕时窜回洞里的兔子,利落迅捷,半点不像病中的人。

谭氏原本在旁边翻书,听见动静抬头,不过眨眼之间,就见伽罗已然阖目平躺。

他愣了下,不明白伽罗这究竟算什么反应,听得有脚步声进来,回头见了是谢珩,只好起身行礼。

谢珩问及伽罗病势,谭氏如实相告,当然没戳破伽罗装睡的事。

而伽罗也装得很像,眉头微蹙,呼吸平缓,微微侧向里面。

谢珩站在榻边,瞧了片刻,示意谭氏留步,自回去了。

他一走,谭氏便到了榻边坐着,戳了戳伽罗的肩头,“他走了。”

伽罗不应,忽然掀起锦被,将整个人埋了进去——她此刻才回味过来,刚才的反应着实过于激烈了。心中怀着鬼胎,暂时还不好意思跟外祖母解释,只能当个鸵鸟。

好在谭氏没有穷追,自笑了笑,依旧回桌边看书。

到傍晚时谢珩又来探望,这回伽罗倒是没有装睡,不过也差不多——耷拉的脑袋,闷重的鼻音,无精打采的双眸,仿佛病得半点也不想说话。

谢珩也没多打搅,吩咐侍女放下粥菜,依旧走了。

伽罗照旧吃饭,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也不似平常话多。甚至杜鸿嘉来看她的时候,她也似闷闷不乐,迥异于从前见到杜鸿嘉便欢喜的模样。

谭氏在旁瞧着,便知伽罗一夜未归又染了风寒的背后,必定有内情。

否则以伽罗的性情,即便病中身体不适,也不至于时常走神,对谁都提不起精神。

——她有心事!而且这心事,必定跟谢珩有关!

不够毕竟心疼外孙女的身体,谭氏虽然担心,见伽罗不肯透露,也未多问,免得让她费心费神,加重病势。待次日前晌阳光好时,瞧着伽罗风寒渐愈,陪着伽罗出去走了走,也半个字没提那晚出宫未归的事。

此时皇宫之内,端拱帝可就不像谭氏这样温柔体贴。

紫宸殿内,瑞兽常年吐香。

端拱帝坐在御案之后,瞧见谢珩应召而来,搁下朱笔,靠向椅背。

许是过于操劳之故,他须发间的花白更加明显,不过有成群的太医伺候,精神倒是很好。那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看向谢珩,带着点审视玩味,不是平常的慈和君父之态,却显得威严。

谢珩阔步进去,端然行礼,“拜见父皇!”

端拱帝抬手示意他起身,将谢珩瞧了片刻,“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朕的吗?”

“儿臣刚才去了刑部…”

“除了徐坚的事!”端拱帝打断他,将双手撑在桌案,摆出个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我只问东宫的事,有什么要回禀朕?”

谢珩心中突的一跳,面不改色,“东宫一切如常,昨日韩先生…”

“一切如常?”端拱帝再度打断他,脸色蓦然沉了些,“朕的太子险些在京郊遇刺,刺客虽然落网,幕后主使却逍遥法外。储君遇到这样的事,你说一切如常!”他在桌案上闷闷一拍,显然是强压怒气。

谢珩面色微动,当即撩起衣袍,跪地道:“儿臣幸未有损,怕父皇担心,故未禀报。”

端拱帝冷哼了声,“起来回话。”

他本就性情沉默冷厉,从前有发妻婉言劝慰,还能摆出慈父的温和之态,对谢珩兄弟悉心教导,将乐安公主捧在手心。自惠王妃遇刺,他痛失爱妻却难以报仇,又遭睿宗皇帝冷落打压,及至后来夺嫡失败,性情日渐沉冷。淮南那数年,浓浓阴霾下,性子愈发阴沉多变,莫说朝臣,就连至亲的谢珩,也未必能猜中心思。

谢珩知他怪罪,并未立刻起身,“儿臣令父皇担忧,自知有罪。”